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1919—1999)被誉为二十世纪下半叶英国最杰出的小说家和道德哲学家之一,具有重要的国际影响。1999年2月,当获悉她逝世的消息时,著名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1930—2019)感叹:“默多克的逝世意味着英国再也没有世界一流作家了。”(转引自Conradi 2001 595)他表示,在他看来没有其他当代英国小说家堪与默多克相提并论。她是英国继狄更斯之后最丰产的作家之一,毕生著述卷帙浩繁,在四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完成了二十六部小说、五部哲学著作、多部戏剧和诗集。她长期处于英国思想文化的中心位置,对战后英国小说的理论和实践产生了巨大影响。她和法国作家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一样,使文学与哲学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同于纯粹的哲学家,她把艰深的抽象概念融入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是一位能从事小说创作的严肃道德哲学家。
默多克的艺术和道德哲学思想既广且博,在她的哲学和小说中存在着一种令人着迷的一致性。在论文《重访崇高和美》(“The Sublime and the Beautiful Revisited”,1959)中,她开宗明义道:“我的主题位于文学和哲学的交界之处。”(SBR 261)她在近半个世纪里形成并发展的艺术和道德哲学思想充分证明,她的哲学和文学存在明显交叉和重叠之处,她的哲学的一面和小说的一面是同一的。当代哲学家阿拉斯代尔·麦金泰尔(Alasdair MacIntyre,1929—2025)在评论伊丽莎白·迪波尔(Elizabeth Dipple,1937—1996)的专著《艾丽丝·默多克:精神之作》(Iris Murdoch: Work for the Spirit,1982)时指出:“艾丽丝·默多克的小说就是哲学,但是它们怀疑包括她自己的哲学在内的所有哲学。”(MacIntyre 15—16)她在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哲学著作《作为道德指南的形而上学》(Metaphysicsas a Guide to Morals,1992)中追问:“形而上学怎么能成为道德指南?”她的小说正是作为一种道德指南的形而上学。
许多默多克评论家都尝试在她的哲学和文学之间划出明显的界线,虽然在研究中不能回避两者的关系问题,但是本书力求不重蹈覆辙。我们将避免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或给默多克贴上任何标签,而是聚焦于对同一个问题她在哲学中的论述和在小说中的演绎,试图把握两者之间的一致性,提出在其创作生涯中有一个重要思想贯穿始终:无论是在艺术还是在道德上,在她的作品中都存在着一种从表面到真实的朝圣之旅,即从“迷惑”经过“关注”走向“善的真实”,朝圣的目标并非宗教偶像,而是善。因而,这一朝圣之旅又可以被称为“向善之旅”。在一个人们对上帝的信仰日渐式微乃至丧失的时代,默多克认为宗教形式的存在有其必要性,只不过她用柏拉图的善来取代了宗教中的上帝。在英文单词中善(Good)与上帝(God)只有一个字母之差,它们的内在核心如同外形一样,既有差异,又不乏相似之处。
默多克认为,我们应当把人生理解为“从表面到真实的精神朝圣”(MGM 10),这是一个形而上的事实,柏拉图在洞喻中给出了无法超越的表达。柏拉图在解释善时用了太阳这个意象:洞穴中的囚徒被人绑住了头颈和腿脚,不能转头也不能走动,只能看到洞穴的后壁和身后的火光投射到洞壁上的阴影。后来他们力图转过身来,终于看见了火光和他们原来只看见其阴影的实物。再后来,他们逃离洞穴,看见了阳光照耀之下的外部世界,最后看见了太阳本身。这里的太阳代表善的理念,真理只有在太阳的光芒之下才能被看清(柏拉图 1996 272—273)。默多克把道德生活视为一种缓慢的变化过程,“看”或者“关注”是神性能量的来源,它让人踏上离开幻觉和臆想、迈向真理的旅程。她借用柏拉图的洞喻来描写陷入臆想的人,表明如果他们想要在道德上有所提升,就必须转过身来奋力爬出洞穴,看清太阳的光芒——也就是善的光芒——照耀之下的世界、他人和自我。道德成长并非一蹴而就,不是偶然一步便踏入外部空旷的自由空间,而是坚忍不拔、持之以恒地改变个人,净化心理能量。在她的认识中,艺术和道德并非形成一种对比,而是同一种奋斗的两个方面,这就是将公正而又充满爱的关注投向外部真实。在艺术和道德上,善是最难抵达的远方,一个人唯有真正追求并接近善——那将是一种有道德、有价值的生活——方能打破唯我主义的封闭圈,关注自我以外的他人和真实,认识并接受他人的不同性,他们独立而又独特的真实值得我们全神贯注地去探索。尽管善是最难描绘的对象,但是艺术家只有追求善,才能够破除固有模式,在作品中关注千变万化、偶合无序的真实,把人物作为独具一格的个体来加以描述,最终走向善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