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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大地震》电影原著作家张翎的shou部科幻小说,探索智能时代人类面临的新境遇。英文版权已售,英译版书名为《A Tale of Memory Weavers》。未来的人工智能机器人真的可以取代人类吗?科技的进步是否应该以牺牲个人隐私和情感为代价?如果没有记忆,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吗?记忆的恢复是否意味着过去的重现,还是新的开始?这是一部探讨科技与人性、记忆与存在关系的科幻小说,通过独特的个人经历展现了脑神经科学和人工智能技术对人类生活的影响。 编辑推荐
在我第一次读这个小说的时候,内心就受到不少的震撼。这是一部思考未来人类社会发展的小说,虽然是张翎老师第一次尝试触碰“科幻”这个题材,关注的却是科技的发展在未来给人类带来的新的境遇,人人都可能变成“赛博格”,那我们的记忆和情感是否会被改变?这是值得我们深思和不断探索的。
內容簡介:
这是一部智能时代深刻探讨关于记忆、科技与人性的科幻小说。故事发生在2035年的未来世界,一个名叫陈千色的女孩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视力和记忆,她的父亲叶绍茗——一位人工智能科学家,以及她的母亲安珀——一位脑神经外科专家,为了帮助她恢复记忆和视力,采取了一系列极端而创新的治疗方法。千色在恢复过程中遇到了诸多挑战,她对父母隐瞒的真相感到愤怒和困惑。为了缓解她的孤独感,父母为她引荐了一个名为“小梦”的智能机器人作为陪伴。小梦不仅帮助千色度过了许多孤独的时光,还成为了她重新认识世界的重要桥梁。然而,随着记忆逐渐恢复,千色发现了更多关于自己身世的秘密。
關於作者:
张翎,浙江温州人,海外华文作家、编剧,加拿大国家文艺基金、安大略省文艺基金获得者。代表作有《归海》《劳燕》《余震》《金山》等。小说曾获华语传媒年度小说家奖,华侨华人文学奖评委会大奖,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香港“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专家推荐奖等文学奖项。根据其小说《余震》改编的灾难片《唐山大地震》,获得包括亚太电影展最佳影片和中国电影百花奖最佳影片在内的多个奖项。小说被译成多国语言。
內容試閱 :
痴人说梦
——《种植记忆》创作谈
近一二十年科技的迅猛发展,在不断打破人类想象力的边界。智能机器人在运动功能和情绪价值两大方面,都有了本质性的突破;人工智能更是渗入了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2023年马斯克Neuralink公司的脑机接口技术(Brain-computer interface),首次运用于人类临床试验,成功将芯片、电极等装置植入一位瘫痪病人的大脑中,通过电脑连接,完成了失去运动机能的肢体所无法实现的任务,比如玩电子游戏,使用社交媒体……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盲人看见、肢残者行走,将不再是神话故事里的场景。
这样的前景让我感觉无比兴奋,但兴奋之余,也有些隐隐的担忧。假如科技可以轻易读取大脑的运动神经信号,那么谁能保证它不会侵入人类情感的隐秘空间,窃取一个人最私密的、也许永远不会演变为行动的一闪念?或者拦截人类根本无法靠意志操纵的梦境?假如有人截取了这些信号(无论是恶意的黑客,还是植入了脑机接口芯片的其他病人),那么人类的一切想法,就会毫无防护地赤裸裸地展现在公众视野之中,再无隐私可言。想到此,我不寒而栗。《种植记忆》中“千色”因为害怕梦境被人拦截而不敢入睡的场景,就来自我内心的惶恐。科技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福利的同时,也可能制造出同样巨大的潜在危险。就是这种兴奋和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让我萌生了写一部以脑机接口技术为切入口的小说。
碰巧我对记忆这个话题也有着无限的兴趣。我在好几部小说里都探讨了记忆和真相、记忆和梦境、记忆和失忆之间的关系。失忆到底是病理事件还是心理事件?还是披着病理外衣的心理事件?记忆是主观而不可靠的,记忆时时在有意无意地扭曲着现实。也许,失忆是对记忆的强烈失望和本能的抗拒?《种植记忆》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机遇,让我可以在记忆的话题之上铺陈一层神经生物学和人工智能的外衣,把几个话题包装在一个躯壳里。
我几乎没读过什么科幻小说,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写一部科幻小说。其实,这部小说几乎说不上是科幻小说,它应该是带了一些科幻元素的纯小说。我之所以敢于一头栽进去,胆气也许来自我对小说这种体裁的认识——科幻小说的本质依旧还是小说。我写过多年小说,人物塑造,情节、结构、节奏和悬念的铺陈,我对这些元素并不陌生。这部小说和以往小说的不同,只不过是在内容上多了一层科技的皮肤。我想让这部痴人说梦似的小说对今天的现实产生某种警示,让其中的人物具有任何小说都应该具备的细节和情绪,让他们通过记忆这个话题产生一些文学作品中常见的理解、误解和冲突。这就是我写《种植记忆》的初衷,尽管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抵达设想中的目的地。
2035年5—6月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和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孩
女孩醒了,觉得眼皮很沉。她不知道那是正午的阳光。睁开眼睛,满屋都是黑暗,是那种没有一丝破绽的黑暗。她不记得从前是否见过这样的黑暗。脑子是一片墨汁汇成的海洋,无边无际,无风无浪,看不见一片帆,一簇水草,一丝波纹和粼光。她觉得自己是一只海蜇,浑身长满了触须,却没有一条触须有根。漂浮。漂浮。漂浮。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渴望抓住一件东西:一根绳子,一块木板,一截被风吹落的树枝。她只是想念脚点在地上的感觉。她渴望上岸。
“灯。” 她喃喃地说。
“你终于,开口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飘过来,落在她的耳膜上。耳膜告诉她:声音很近,近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你是谁?” 女孩问。
男人的回答来得很慢,仿佛在进行一场世纪心算。男人的脑子和舌头之间隔着一段崎岖的山路,脑子在爬坡,寻找藏匿得很深的舌头。
“我是你的,爸爸。”男人说。
女孩的额头上鼓起一根细细的筋,眉心蹙成一个结子。女孩在一片汪洋中搜寻记忆。她的嘴唇翕动着,像离开了水面的鱼,却没有发出声音。女孩想问的那个问题长着刺,毛糙糙地堵在喉咙口。等她终于把话吐到舌头上时,已经刮破了喉咙。
“我是谁?” 女孩喑哑地问。
问题落地时,房子颤了一颤。阳光里那些飞舞着的尘粒突然驻足,世界陷入了混沌初开时的那种静默。
这个问题并不新鲜,被很多人在不同的年代里问过,在远古的希腊和中国,近代的德国和法国。可是,问这个问题的人中,没有一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
男人习惯性地求助于ChatGPT。这是第12版,上个月刚刚推出。其实,远在这个版本正式推出的三个月前,他就已经得到了试用版。他总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最前沿的玩具——这是他对一切新科技产品的戏称。
“怎样告诉一个失忆的人她是谁?” 他输入了问题。他打字的速度有点慢,指头远远落在脑子后边,指头和脑子在做着龟兔赛跑的游戏。
ChatGPT用闪电的速度做出了回答:“从最简单的信息开始,比如名字、出生日期、她和你的关系。”
“叶先生。”屋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很陌生。女孩听见的所有声音都很陌生,但她知道女人的声音比男人的略远一些。耳朵在黑暗中变成了眼睛。耳朵变成眼睛之后,比耳朵和眼睛单独运作、各司其职的时候更加警醒敏锐。女孩听是听见了,却听不出女人的话到底是问候还是提醒。
“如实说就好,不必拐弯抹角。”女人说。
男人的面颊开始抽搐。男人的肌肉在运动时,舌头就不太灵光,很难一心二用。
“你叫陈千色,你是我的,女儿。”男人伸出手来抚摸女孩的额头。他想解开女孩眉心的那个结子。他的手掌很暖和,却不够厚实。女孩不习惯这样陌生突兀的亲昵,就偏过了头。
“她是谁?”女孩用下颌指了指女人说话的那个方向,问男人。
男人没立即回话。男人在默默地向那个女人讨主意。女孩醒得不是时候,男人和女人还没有来得及商量好全套对策。女人的脑子比男人的跑得快,最终回话的是女人。
“我叫安珀,是你爸爸请来的训练师。你可以叫我安珀老师。”女人走过来,在女孩的床前停下。
训练?女孩有些疑惑。可是她没有力气多问,她只想看见。
“灯,点灯。” 她说。
女孩觉得有一丝轻轻的气流,在房间里走动,却不是风。是那个叫叶先生的男人和那个叫安珀的女人在无声地角力,看谁最终会去开启那扇谁也不愿意进入的门。
“千色,你经历了一场车祸,大脑受伤,失去了视力和记忆。”终于,女人开了口。
“你丧失了从前的记忆。你的医生预测,你的新记忆能力应该还在,你能记住从现在开始的事。我们会努力帮助你恢复从前的记忆,还有视力。” 女人说。
女人的声音很干脆,字和字之间没有多少拖泥带水的粘连。女人说话有口音,口音让语调变得奇怪,一起一落都很昭彰,像落在砧板上的菜刀,咚,咚。刀不锋利,砧板也不硬,剁下去虽有声响,却不凶狠。
“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强化训练,恢复你的记忆。我们告诉你的每一件事,刚开始的时候听起来也许没有意义。但是经过一段时间,你的大脑会开始自我学习,慢慢消化输入的信息,绕开损伤区,开辟新的神经通道……”
男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安珀,这个有点太复杂,她听不懂,也记不住。咱们放慢一点,让她有机会适应,毕竟……” 男人轻声对女人说。
女孩听见屋里有些沙沙的响动,她不知道是那个自称安珀老师的女人在纸上写字——是写给叶先生看的。很多年后,当女孩进入迟暮之年时,才偶然在母亲遗留下来的一只箱子里发现这张纸。纸已变脆,皱着黄皮,上面是用马克笔写下的两个大大的褪了色的英文词:tough love(严厉的爱)!
“叶先生,意识复苏的头几天至关紧要,神经元最活跃。她不需要懂,只需要专注,还有,顺从。”女人其实是想说“服从”的,话溜到舌尖的时候,临时改道,变成了“顺从”。
男人不再说话。
“千色,这个训练过程也许很长,需要你的配合。从明天起,除非你的身体出现特殊状况,我们每天都要进行至少四个小时的对话。记住,是每一天。我们告诉你的每一件事,都在扩充你大脑的数据库。”安珀在女孩的床沿坐下来,捏住了女孩的手。安珀的手很结实,肉里边埋着坚硬的骨头,轻轻地捏,重重的疼,千色不敢动。
安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星外语。千色没听懂,却记住了。千色的记忆是一张白纸,任何一滴水都能渗入,染上颜色。她现在是一个初出娘胎的婴孩。不,她不是。婴孩没有过去,婴孩可以心无旁骛地探索未来。而她不能,因为她曾经拥有过去。婴孩只需要匍匐朝前,而她却需要瞻前顾后。她身上每一块肌肉都隐隐生疼,疲乏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卷着她一步一步地接近沉睡的边缘。她只需要稍稍松懈一下,就会跌入那个深谷,永远不用醒来,永远不再疼。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想睡你就再睡会儿吧。等你睡醒过来,若还记得刚才的事,就证明你的短期记忆力完好无损。”男人伏在她的耳边说。
她的身体抽了一下,突然彻底醒了。记忆是她的绳子和漂木,只有记忆能带她上岸。她不能睡,她怕在睡眠中丢失了刚才的记忆。
? 一群白鸟,飞成V队,?
? 放学之后来相会。?
? 记得来啊,别掉队。?
? 白鸟啊白鸟,你往哪里飞??
? 归家吧,归家,?
? 速归。速归。速速归。?
千色在一阵歌声中醒来。是一个年轻的女声,轻柔快活,没心没肺。这首歌将会是她的闹钟和提时器,早餐,中餐,晚餐,每天播放三次。为什么是白鸟,而不是白鸽?她有点好奇。后来,歌词被日复一日的循环磨平了,只剩下几个扣在节点上的字:鸟,鸟,鸟,归,归,归……她就不再好奇。
睁大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今天的黑暗和昨天的一样,没有更深,也没有更浅。但今天的脑子却和昨天不同了。今天的记忆虽然还是荒原,地面却已经裂开了一条细缝。今天的她知道了她叫陈千色,她的爸爸是一个叫“叶先生”的人;今天的她还知道自己的脑子受了伤——是那个叫安珀的女人告诉她的。
关于她自己,她知道的仅仅只有这几件事实。这几件事实孤零零地站在她的记忆荒原里,彼此近在咫尺。于是女孩就想象着自己手里有一根绳子,她牵着这根绳子,从这几件事实中间走过,把它们拴在了一起。当它们被连成一体的时候,她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一个新的事实:她姓陈,那个男人姓叶,所以她姓的不是他的姓。爸爸这两个字太别扭,她只能暂时称呼他“叶先生”。女孩脑袋瓜子里生出的这些想法,在大人的世界里会被称作逻辑推理,而在女孩看来,不过就是把几件看似不相关的事情揉在了一起。
千色。陈千色。
女孩喃喃自语,想坐起身,却动弹不得,身上仿佛压了一块岩石。
“你还不能动。你腿上打着石膏,要过几天才能拆除。”
即使没开口,女孩也知道这是叶先生。女孩现在可以准确地判断身边的人是谁。叶先生的体温比安珀老师高,他走近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还有他毛孔透气的声音,嗡嗡,嗡嗡,像蜜蜂在轻轻地扇动翅膀。她的耳朵现在听得见地球的呼吸。
“安珀,她记得昨天的事!医生的预测完全准确,她有短期记忆。”叶先生大声喊道,欣喜窸窸窣窣地碎了一地。
安珀似乎在另一个房间,声音传过来时,隐隐带着一丝回音。
“叶先生,我说过你要相信医生。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安珀的语调无波无澜。安珀的字典里没有“惊讶”二字。
“千色,早饭之后,我们开始第一次训练课程。” 安珀说。
≈≈≈
最初的训练程序和正常的小学课时安排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每天四节课,早上两节,从十点到十二点,中午午休两小时,下午再上两节课,每节课之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
内容的输入方式也与学校的授课过程大同小异:事先定下的主题,经过反复灌输和巩固,再进行测试。单元测试,阶段测试,综合测试。当然,所有的测试都是口头答题。唯一和正规教育进程不同的是:训练内容并不总是按照事件发生的前后时间顺序。前一节课还在讲三岁时居住过的一座房子,下一节课却有可能跳到小学一年级的某次郊游。在这一点上,叶先生和安珀达成了牢固的共识:既然人类正常的记忆存取过程是随心所致、没有预设的时间和空间模式的,那么重塑记忆的过程也该如此。
头几天的内容相对简单,都是一些围绕着女孩身份和生活环境的基本信息。每次十五分钟左右的重复讲述之后,大人和孩子之间就会插入一段诸如此类的对话:
“千色,今天的日期是?”
“2035年5月23日。”
“你的出生日期?”
“2027年6月10日。”
“请告诉我你现在的年龄。”
“八岁差18天。” 千色心算了一下,回答道。
安珀和叶先生交换了一下眼神,轻声说:“概念和知识性记忆也在。”
“千色,你现在居住在哪里?”
“杭州。”
“说说你的家庭住址。”
“科技园驰骋新村九幢12楼802室。”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叶绍茗。”
“职业?”
“人工智能科学家。”
“你在哪所小学读书?”
“科技园附小一年级6班。”
“你最喜欢的课程是?”
“算术。”
“你最不喜欢的科目是?”
“音乐。”
“为什么不喜欢音乐?”
千色默想了几秒钟后,最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是安珀和叶先生都未涉及过的一个问题。安珀挑选了这个问题,是想测试女孩根据已知信息演绎未知信息的能力。这是他们进入训练课程的第四天,老师明显操之过急。
在这个过程中,千色并没有显示出超常的记忆力。这里的“常”,是指八岁孩子的平均记忆能力。对于灌输进她脑子的信息,她大致能够准确复述,但时不时也有犯错的时候,尤其是在相隔一两天之后重温时。她曾几次记错了自己厌恶的食物,一会儿说成花椒,一会儿说成榴梿;她也曾混淆了自己所在的班级,一会儿记成4班,一会儿记成5班。经过纠正之后,她一般能再次给出正确的答案。
他们告诉她的那些事实,简单,坚硬,干涩,落到她耳膜上时,产生的是呲呲的摩擦声,而没有留下任何平滑柔润的印记。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当叶先生谈起了她七岁时做的一件事:她用剪刀铰碎了一件睡衣,因为她憎恨粉红色。叶先生第一次使用了一个带有因果关系的长句子,并且在叙述中引进了色彩。这个例子,她一下子就记住了,而且在后来的反复测试中,始终没有犯过错误。只是可惜,类似这样的例子,后来没有被再次使用过。
这样的训练每天都在进行。女孩像一只仓鼠,在一个封闭的圆环之中无穷尽地奔跑。一圈又一圈,一小时又一小时。她很快对这种强力灌输的方式失去了兴趣。他们告诉她:每一条信息,都是一件曾在她的生活中发生过的事,可是她却没有任何亲历现场的细节,来辅佐建立记忆。他们耗尽心神在她脑子里种植下的,是没有根基的塑料往事。死记硬背留下的痕迹很肤浅,一阵轻风吹过,就被浮尘掩埋住了。训练进入第二个星期的时候,女孩的耐心就见了底。她以惊人的速度,跑完了从不耐烦到厌恶再到叛逆的整个路程,仓鼠的反骨已经长成。
女孩和大人之间的对话不再像先前那样平顺,开始出现答非所问或者问非所答的磕磕碰碰。女孩在听课时出现了明显的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女孩会拒绝回答某一个她已经熟记于心的问题,却用陌生的话题反问大人。比如在相隔两天的时间里第三次被问到自己的生日时,女孩刚报出年份,就收了口,突然反问:“出生的地点呢?我是在哪里出生的?”又比如在第N次被问到父亲的职业时,女孩沉默了很久,以至于两个大人都以为她忘了答案。半晌,女孩才文不对题地开了口:“为什么我不姓叶?”还有一次,没等大人开场,女孩就率先甩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我妈妈呢?为什么你们从不提她?”
每到这种时候,叶先生就显得格外笨拙,接招的居多是安珀老师:“千色,万事有时。训练进展到一定阶段,我们自然会涉及那些话题。”
女孩很快就觉察到了两个大人之间的不同。和叶先生较劲,就像是一场拔河比赛,居多时候是他占上风。系在绳子中间的那条手绢,经常偏在他那一头。可是他若扯过去一尺,她偶尔也能掰回来一寸,那一寸就是他留给她的余地。而安珀老师是一块石头,没有缝隙没有毛孔,不愠不喜,不进不退,不融化也不凝固,既无法讨好也无法惹怒。安珀老师待在恒态和恒温之中,纹丝不动。于是,女孩知道她舌头上的针,只能留着给叶先生。
有一天早晨,安珀给女孩讲述她小时候曾经居住过的那个环境。山地,经纬度,海拔,气候,物产……一堂生硬拙劣、照本宣科的地理课,没有抑扬顿挫的语气,没有活色生香的事例。女孩听了个开头,就再也听不进去了。女孩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睁着眼睛打瞌睡——她的眼睛反正也只是一个摆设。安珀照常把内容重复了几次,然后要求女孩复述。女孩猝然惊醒,瞠目结舌,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我凭什么信你?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的事?”这原本是窘迫之中的搪塞,谁知一句话竟然堵得安珀哑口无语。女孩突然发现,她舌头上的针,偶尔也可以拿来扎安珀老师。
叶先生站出来救急:“千色,记忆重建是一个从零到十的渐进过程,你首先得信任‘一’是真实存在的,才可能有后来。”
这话若是从安珀嘴里出来,女孩可能会稍稍收敛一点,可偏偏说这话的是叶先生。女孩立刻知道拔河的游戏可以开始了。她的身体正在渐渐康复,疼痛时缓时急。今天不疼。八岁的孩子像街猫,只要不病,就会撒野。
“你拿什么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要是一就是假的,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到十?”女孩亮出尖利的牙齿。
一个智商极高的大人,在一个八岁的孩子面前一败涂地。他想不出一道数学公式,一条物理定律,一套电脑程序,可以拿出来跟眼前的这个孩子证明记忆的真实性。
“很好,千色,你已经学会了质疑。推理和质疑是逻辑能力的表现,你的大脑正在修复。” 安珀说。
女孩没有理会。女孩绕过安珀,一寸一寸地逼叶先生:“证据,你给我证据,我就信你。”
女孩虽然失去了视力,但总能精准地判断声音的来源。她直直地盯着叶先生,叶先生觉出了疼。
“千色,如果哪天你,你能看见我了,我会有办法向你证明,我和安珀老师说的都是事实。我发誓,以我的生命。”叶先生结结巴巴地说。叶先生每逢着急的时候,舌头就会打缠。
还要过些日子,女孩才会真正明白叶先生的意思。到那时,她会追悔莫及。她情愿在烈日之下赤脚绕赤道跑三圈,只要能追回她说出去的话。只是天下事覆水难收。
“千色,进展不错。我们可以考虑在目前的基础上加快进度。”安珀老师宁静地说。
……
? 白鸟啊白鸟,你往哪里飞??
? 归家吧,归家,?
? 速归。速归。速速归。?
第二天早上,千色在歌声中醒来,却不想睁开眼睛,黑暗还在,一成不变。裹着石膏的腿上,爬着长长一队蚂蚁,湿痒难耐。她还需要在蚂蚁的啮咬之中煎熬多久?
她身体的残缺,是他们东一块西一片零敲碎打地告诉她的。她最先知道的是失明和失忆——那是瞒不过去的简单事实。即使他们不告诉她,她也能很快识破。后来她才知道她的右腿有两处骨折,胫骨上钉着三根钢钉;再后来她又知道她左手丢失了一小截无名指;再后来她又得知她的右侧颧骨经历了一次小修补。而折断的那几根肋骨,却是疼痛亲自泄密给她的。
她身上还有另外一窝蚂蚁,就潜伏在她左耳后侧的那片幽暗之处。那是另外一个族群,她能明显感觉到它们的不同。它们不是喧哗的暴民,而是沉默的阴谋家,每时每刻都在筹划着防不胜防的诡计。你的左耳受了点小伤,有个小口子,痒是好迹象,说明愈合得很好。那是安珀告诉她的。“小”是这阵子安珀使用得最频繁的形容词,小口子,小伤疤,小缝合,小手术……她该信安珀的话吗?最初她只是有点小疑心,但后来当他们带她去医院复查时,她却在医生和大人的对话里,一点一点地拼出了全幅真相:在那场车祸中,一块车玻璃碎片削去了她的整只左耳,只剩下一个残茬。
耳朵的修复手术,排在了她所有手术的末尾——那时她还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他们需要在实验室里培养出采自她自身组织的活体,然后再由一台生物3D打印机,打印出与真耳相似的、自带细密供血系统的复制品。这是一个耗费心神的等待过程。相比之下,那位五官科医生的任务就简单多了,他不过是做了一个简单的固定与缝合手术而已。无论给这个过程贴上多少玄而又玄的高科技标签,说到底,也不外乎是一场可有可无的整形手术,心理价值远超于医学价值,因为她的听力并未受缺失的耳廓影响,几乎完全正常。只是她现在终于知道:她的耳朵,那个在双眼卑劣地背叛她时挺身而出的英雄,那个临危受命的指挥官,原来是个冒牌货。她感到意外,但远谈不上震惊。
这样血淋淋的故事,会让任何一个八岁的孩子吓得尿湿裤子,而那天在医院,她只是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像一位八十岁的老人般沉着冷静。她仿佛已经预见到,还会有比一只残耳惨烈得多的事情,正匍匐在前面的路口等着她,将她彻底撕碎,抛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需要为那个时刻节省地使用每一丝力气。
直到前天,他们才告诉她:从车祸现场送到医院后,她经历了八次手术,在医院住了七个星期,一直睡睡醒醒。无论是手术是昏睡还是清醒,千色都毫无印象。那天她睁开眼睛,吐出“灯”字的那个时刻,是她一切记忆的始点。所有发生在前面的事,都是创世之前的那团混沌。
他们明天又会告诉她什么呢?关于她的身体状况,她无法猜测她到底知道多少实情。假如她的身体是一台机器,她知道还剩下什么,也明白她丢失了一些部件,但她也许永远不会清楚真正的损失程度。他们还在不停地往那张清单上添加内容,天晓得哪一天是尽头。
她闻到了一股香味,是面包。每天早上,叶先生都会去一条街之外一家叫“蓝山”的法式面包店买刚出炉的面包。“这是你的最爱,从前你每天早餐都只吃这家店的面包。”他告诉她。她的确喜欢这种面包,但她的口味偏好并非来自习惯——她还没来得及重塑关于食品的完整记忆,这只是新记忆带给她的新印象。装面包的盘子就在枕边,盘子里可能还放着一根香蕉,几颗坚果,旁边有一小罐牛奶。那是她每天的早餐内容。可是她今天毫无胃口,连手指头也懒得动一动。失明是一重囚禁。失忆也是。石膏也是。但是哪一重囚禁也无法与强塑记忆的过程相比。他们在她的头颅里放置了一条看不见的肠衣,然后把她的脑子搓成肉泥,灌入肠衣。他们用她的脑子制造记忆香肠。肠衣的口径很窄,脑子被挤得生疼。身体有声带和毛孔,疼的时候可以呻吟,可以喘气。脑子却不能。脑子的疼痛是窒息。
经过了十几天的隐忍,她的厌烦终于在这一刻决堤。堤坝崩溃之后,她惊异地发现,那头等待她的,竟然不是愤怒,而是绝望——是那种走一千里路也看不到头的绝望。八岁的意志建也容易,毁也容易,有时只需要一句话轻轻一碰,就土崩瓦解,一溃千里。“……在目前的基础上加快进度。”这是安珀说的话,就在昨天。安珀给她判了无期劳役,一天比一天严苛。她抗不过,但她可以倒下。抵抗需要力气,倒下只需要安静。
女孩手里已经有了绳子和漂木,可是她却不想上岸了。假如她早知道上岸是一件如此耗费心神的事,也许她压根就不会渴望拥有绳子和漂木。现在她只想重归汪洋,做回海蜇。女孩此刻的心思,若被医生知道了,一定会有一些耸人听闻的说法,比如创伤后应激障碍,再比如临床抑郁症,而在女孩有限的词汇里,她仅仅是感觉累了。
“孩子,你吃一点东西,至少喝口牛奶。没有蛋白质,你的脑子无法生长记忆。”叶先生说。
叶先生的口气异乎寻常的温柔,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喊她的名字,而是叫她“孩子”。
千色没有力气摇头,只是轻轻地几近耳语似的说了一句话。叶先生半晌才醒悟过来,千色说的是:“我不要记忆。”
叶先生沉默了。过了差不多半个世纪那么久,他突然抓过千色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千色的手在上面停留了片刻,突然感觉到了湿答答的液体。不需要任何人告诉她,她也知道那是眼泪。安珀不在。有安珀在的场合,男人不会这样失态。
千色一阵惶乱。她不记得从前是否见过眼泪,他们还没来得及灌输给她关于眼泪的记忆。假如此刻她能走路,她一定会仓皇逃窜。可是她不能行走,只能任由自己的手被捏在叶先生的手里,任由他的泪水浸湿了她的指头。
“别哭,叶……爸爸。”千色颤颤地说。她没有意识到,她刚刚使用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称呼。
“其实我只想晒一晒,太阳。”千色说。这不是她此刻想说的话,可是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该说什么。她的大脑里还没有关于安慰的记忆,她在笨拙地创造新的记忆。
男人安静了下来。“我怎么就没想到,你该晒晒太阳,补钙。我抱你去窗口吃早饭,那里阳光好。”
男人弯下腰,抱起千色。女孩的身体千疮百孔,男人的手需要在石膏和刚刚愈合的肋骨中间寻找安全之地。男人大概很久没有抱过人了,姿势笨拙僵硬,关节嘎啦嘎啦生响,脚板蹭过地面的时候,地板发出凄楚的呻吟。但是男人的肌肤很温热,毛孔在嗡嗡地呼气,千色感觉安心。
男人把千色小心翼翼地放到窗前的躺椅上,拉开了窗帘。黑暗被搅动了,千色眼中涌进来一大团云彩,似乎是暗灰色的,又似乎是褐色的。她知道外边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孩子,今天我们不上课,放一天假。”男人说。
“为什么?”千色吃了一惊。
“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
千色终于想起了这个日期和她自己的联系。这是她的第八个生日。不,是第一个。
“她——,知道吗?”千色在“她”字上拖出了一个长音。
“我和安珀老师商量过的。我们给你预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男人说。
2035年6月
一件叫小梦的生日礼物
叶先生嘴里的生日惊喜,是一个名叫小梦的男孩。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在官宣文案里被称为“梦幻者六号”的机器人。
“这是日本大田动力公司开发的第六代情绪型机器人。全身有352个自由度,光下臂就有58个自由度。这么说,你可能不懂,换个说法你就明白了:他是世界上身体最灵活的人形机器人,没有之一。他可以来回走动,弯腰,扭头,精准调动膝盖、胳膊、手腕和手指,帮你端茶递水拿药瓶子,把茶几搬到你需要的地方,扫地擦桌收拾垃圾。他精通四门语言:英语、西班牙语、日语和汉语,粗通的就不计其数了。他的皮肤是用特殊硅胶做成的,质感接近真人,能感受温度,也有痛感,所以他不喜欢人靠得太近。”叶先生说到机器人的时候,口若悬河,舌头一丁点儿也不打缠。
“小梦的脑袋里装着一个宇宙一样巨大的知识库,但我们已经让客服把小梦的语音语速调整到八岁到十岁的模式。他今天最重要的任务,是陪你聊天。”安珀说。
“机器人,陪我?”千色满脸狐疑。
“他是我们完全按照你梦里的样子打扮的:寸头,蓝布T恤,卡其短裤,白球鞋,背一只橄榄绿色的双肩包。只是,我们没法在室内复制你梦中的海滩。”安珀说。
“你能看到我的梦?” 千色大吃一惊。
“是的。”安珀简洁地回答。
“怎么做到的,你?”
“科技。”安珀似乎丝毫没觉察女孩语气中的异常。“最近你频繁做梦,快速转眼睡眠阶段很长。这个你不一定懂,简单说就是你的大脑神经元十分活跃。好迹象,继续努力。”
千色只觉得一股热气噌地涌了上来,面颊烧得如同抹了辣椒油。那是赤身裸体般的羞耻。羞耻不需要经验和记忆的引领,羞耻能自己找路。
千色摸了摸四周,早餐剩下的杯盘和牛奶盒子都已经收走了,她唯一可以拿到手的,只是一个躺椅靠枕。她一把抓起来,朝着女人声音的方向扔了过去。她使的劲太狠,差一点闪了胳膊。
“滚!”她气急败坏地喊道。她闻到了唾沫里的腥味,那是声带撕破了。她的眼睛是赝品,耳朵却是真货,靠枕准确无误地飞到了安珀的脸上。安珀的身子噗地矮了下去,蹲在了地板上。靠垫的穗子蹭着了她的眼睛,眼泪汹涌而出。
“要紧吗?要紧吗?”叶先生惶乱地问道,手足无措。安珀摇头,示意他拿过茶几上的手纸盒。安珀扯了几张手纸,压在眼皮上。屋里的空气绷得很紧,空调吹出来的风像沙子。
“陈千色!不许你这样对待你的,老师!”叶先生声音大变。叶先生先前的声音,像是一股从厚壁铁管里吹过来的气,低沉,饱实,带着点隐隐的回音。这一刻铁管还在,却已经破了几个洞;气也还在,却聚不拢一股劲。后来千色就知道了,每逢爸爸连名带姓地喊她的时候,都会换上这副嗓音。还要到更后来,等千色长大到可以回望的时候,她才会懂得那根有了洞的铁管里吹出的气中,包裹着的是失望、疲惫,或许还有万念俱灰。
“梦是我们观察你大脑状况的窗口。”安珀的脸依旧埋在纸巾里,声音却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其实,一个人想有朋友,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没有记忆的人,很难有朋友。小梦是你最合适的聊天朋友,你们可以随便创造话题。”
千色没有说话。那个枕头,已经带走了她埋藏多日的愤怒,现在心里剩下的,只是浅浅的一点愧疚。那点愧疚虽没到让她说出“对不起”的地步,却也足够让她闭嘴。
“我们租了八个小时的服务,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正好陪你一整个白天。他已经准备就绪,你只要揿一下开关,他就可以开始工作。”安珀把一个遥控器递给千色,将千色的食指放在一个硕大的按钮上,使了个眼色给叶先生,两人就走出去,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