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谁,最先把文明的足迹印在美洲大地上?
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不论那些上万年前就在美洲大地上繁衍生息的原住民,所谓的印第安人。文明世界里,但凡刚开蒙的孩童,无论肤色、族裔,脑子里都被灌输了同一个名字:克里斯托弗·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可是,对于这个已经写进人类历史的答案,许多人或基于考证,或出于思考,早就开始了质疑,其中不乏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人类学家、地质地理学家,也有耗尽一生精力痴迷考证的“业余考古达人”(Pseudo-archaeologist,英语里带贬义的称谓,伪考古学者)。他们相信,1492年横渡大西洋、以为到达了印度的哥伦布绝对不是“发现”美洲大陆的第一人。这些质疑者根据自己的考证、推理写下了许多著作,他们坚定地相信,不仅拥有古老先进文明和科技的中国人,还有波利尼西亚人、腓尼基人、希腊人、东南亚和南太平洋岛上的先民,早在数千年前都曾多次跨海到过美洲。
西方广为人知的研究者从二百多年前的法国汉学家约瑟夫·德·吉涅(Joseph de Guignes)到后来以《不光彩的哥伦布》而被人们记住的爱德华·维宁(Edward P. Vining),以及受他们影响,细读《山海经》,相信其中的海外东经部分描述的正是美国落基山脉及河流的亨丽特·默茨(Henriette Mertz),这位“二战”期间的美国密码破译员写出了《淡淡的墨痕》(The Pale Ink,中译本名为《几近褪色的记忆》)一书,中国考古学家贾兰坡为之作序。中国历史上也不乏对中国人早就到过美洲的深入研究者,比如王国维的高徒、毕业于清华大学的卫聚贤,比如相信殷人渡航美洲的历史学家房仲甫。
美国作家协会前主席、恐怖小说家道格拉斯·普莱斯顿(Douglas Preston)也是这一理论的信仰者,“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在哥伦布之前,探险家和水手已经到达了我们的美洲海岸,这其中就包括中国人。有大量的间接经验和证据表明,中国探险家早在1000至2000年前就到达了美洲。例如,在我居住的新墨西哥州,我家附近的山岩上就有非常古老的类似甲骨文的岩刻,学者们将其解释为源于汉语的一种古老文字形式……”三年前,我正是接受了道格拉斯发出的采访邀请,去走近就这一主题进行了大量研究与考证的痴迷者们——最吸引我的,除了他们追寻真相的态度,除了他们令人耳目一新的理论,还有他们的人生故事和来路。我非常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付出昂贵的生命成本对这个不讨好的话题孜孜以求。
美国学术界其实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对人类海洋活动进行了严肃的关注。《那些跨海者——哥伦布时代前的洲际接触问题》(Man Across the Sea——Problems of Pre Columbian Contacts,得克萨斯大学出版社1971年出版)可谓一直以来最权威的相关早期著作,其中收录了二十四位学者的论文,就人类文明的进化方式的两极观点进行了探讨:“扩散论(Diffusionism)”还是“独立发展论(Independent Inventionist)”。前者认为人类文明起源时间不同、先天智商和地理环境不同,发明和制造工具的能力和生产力水平自有优劣,人类文明是由一部分人发端、发展出来后传播扩散到其他族裔中去,渐渐使人类得以共享和复制那些文明。后者则相信既然生而为人,应该都在历史长河中各自摸索出了相同或相近的技能,人类文明不是靠传播而是靠独立实践发展进步。
“虽然死去的人不会说话,可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几千甚至上万年前,人类早就有过频繁的跨海活动,无论是大西洋还是太平洋。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地球上的人类都是亲戚……极富智慧的中国人早在哥伦布前就多次到达过美洲。”史蒂夫·杰特(Stephen Jett)就是文明扩散论的信仰和研究者之一。同一信仰的研究者也都像亲戚,把彼此介绍给我。他们坚定的声音诱惑着我,让我决定也做个新时代的跨海者去倾听、去找寻。在互联网强大引擎功能的支持下,我很快发现了更多志同道合者,他们或早或晚,都已经开始了对这个挑战性命题的追问。最令我惊讶的是,这些执着的美国人全是银发一族——最小的七十三岁,最大的九十四岁。“没得到过一分钱经费赞助,倒是对听到的讥讽嘲笑司空见惯,还有人说我们‘亲华’‘卖国’……哈哈哈!我们只是希望寻找证据,为那些被忽略、被遗忘、被遮掩的真相发出点微弱的声音!”直到我遇到最后一个受访者——航海探险家黄思远。这位最年轻的追问者,也都年过五十了。
在中国鲜少发现新冠感染者的2021年夏天,我越过太平洋来到了新冠重灾区的美国,开始了既新奇又虚幻的采访之旅。这些探寻者青灯孤影、殚精竭虑地求索让我感动,他们面对斥责甚至威胁的勇气让我佩服,最为振聋发聩的,还是一种质疑历史定见的豪迈。他们的人生已薄暮,随时都可能离开这个世界去和他们寻访的逝者相随。是早年那些同样勇敢的跨海先民们地下有知吗?冥冥之中,他们沉默的护佑让我的探寻多次柳暗花明,细若蛛丝的线索在行将断掉的时刻总被意外之手给粘连上。
毛姆说过:作家更关心的是了解人性,而不是判断人性。此书的写作宗旨是:不对研究者的观点或论断进行褒贬,而是客观记述他们的来路和我所看到的人生片段——他们究竟缘何走上这条打破常识的研究之路,又是什么让他们对自己的结论坚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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