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学梦魇
2016年一个秋日的傍晚，作家兼《纽约时报》专栏作者弗兰克·布鲁尼登上了位于洛杉矶的哈佛西湖中学大礼堂的讲台。布鲁尼来到的这所精英学校被其前辈自豪地称作“查尔斯河以西领先的预科学校”，他来此的目的是宣讲自己创作的《去哪里读书不代表你会成为什么人》（Where You Go Is Not Who You’ll Be）一书。该演讲是学校年度“四年级大学之夜”的一部分，四年级学生的家长们聚集在一起，揭秘玄妙又时常令人焦躁的申请大学程序。
哈佛西湖的高中校园坐落在崎岖不平的冷水峡谷山麓，隐藏在城市的森林角落。在这里，豪华越野车从蜿蜒曲折的林间道路上进入一条条分岔小径，小径的尽头处，有建于20世纪中叶的建筑杰作点缀其间。这些建筑或建在山腰，或靠30米高的柱子倚着山腰。在这里，自然与财富浑然一体，在一种难得的和谐中相得益彰。但有梦想，皆可建筑，泥石流和地心引力都不成问题。哈佛西湖校区位于峡谷脚下不太险峻的地方，给这片独具特色的洛杉矶郊区风景带来了古朴之风。这所学校的前身是哈佛男校，于1937年搬迁于此，带来一座独具特色的都铎式小教堂，沿用了英国拉格比公学小教堂的风格。哈佛男校的创始人1914年建造了小教堂当时的版本，当学校从城市的另一个地区迁移到冷水峡谷时，这一庇护所被拆成十六块，跨越城镇运至此地。小教堂仍然骄傲地矗立着，彰显着哈佛西湖与那些远在东部的贵族预科学校之间的志同道合。
如果哈佛西湖最初的作用是白人新教男性的精修学校——他们吃纽堡龙虾，偶尔还能瞥见克拉克·盖博骑马在校园小跑——那么时至今日，这所学校已被认为是21世纪成功的火箭发射器，它的生源即使在经济上没那么多样化，在族裔肤色上也已经多元化了。一位洛杉矶的家长声称：“这是终极的保险杠贴纸学校。”盖蒂、费尔班克斯和吉伦哈尔家族里都有人从哈佛西湖获得过毕业文凭，其漂亮的红屋顶校园被一些人称为“迷你斯坦福”。
这种比较超出了两者之间的外观相似性。哈佛西湖骄傲地信奉严谨行事和拼命工作的理念，在这方面超越洛杉矶其他任何一所学校。有些人将之看作一家公司，而不是一个高中教育场所。这所学校的最高管理者除了这个区域其他私立学校俗称的“校长”称号之外，还带着总裁头衔。学生们晚上要做数小时的家庭作业，熬夜苦读大学水平的文学理论和微观经济学课程，然后嘲笑镇上诸如十字街学校等更开明的学校，因为那里没有大学预修课程，学术也只被认为是整体学业的一部分。直到最近，哈佛西湖的午餐时间都还不是强制要求，这意味着为了持续进取，许多孩子会匆忙进食。哈佛西湖学生的家长将学校的气质描述为“打鸡血A型”“每个人都在和其他人竞争，所有人都立志要赢”。
布鲁尼的演讲是学校安抚大家紧张神经的一部分，并传达这样的信息：赢得胜利实际上并不是人生的全部，特别是在入读大学这方面。毕竟，他的书驳斥了“人生的成功有赖于常春藤盟校学位”这种观念。如4果你的孩子没有进入普林斯顿会怎样？他的研究证明，许多取得巨大成功的人，比如美国前国务卿赖斯、星巴克前CEO霍华德·舒尔茨和沃尔玛CEO董明伦等，没有常春藤高校文凭，依然做得很出色。那天晚上，他告诉听众，无论孩子们将来去哪里读书，重要的是人生经历，还有他们的家庭、私人关系以及他们所投身的社区。在塑造身份和自我意识方面，所有这些都比印有一所名校名字的运动衫更为重要。
这种信息在某些地方可能会被接纳和推崇，在那里把孩子送到一所“改变人生的大学”——这个说法来自《纽约时报》前教育编辑洛伦·波普，它描绘的是那类启迪智慧却默默无闻的大学，比如古彻学院或霍普学院——会被认为是合理的建议。但哈佛西湖不是这样的地方，这里每年的学费是39700美元，其中就读的学生大多是该市顶级娱乐公司高管、律师和商业巨头的孩子。
正如当晚出席的一位家长所说：“在座的所有人都想着，我一年付4万美元学费，我的孩子拼命地在学习，付出这么多努力可不是为了考华盛顿大学这种‘很棒的地方’。孩子必须、必须、必须考上哈佛。考不上的话，普林斯顿勉强也凑合。”
这种主导了洛杉矶精英教育界的思想，解释了为什么这座城市是2019年3月爆发的“校队蓝调”丑闻（VarsityBluesscandal）的震中，也能解释家长为什么在这里如此容易上当受骗。这场“美国史上最大的高校录取骗局”由威廉·“里克”·辛格一手策划，他是独立大学顾问，居住在加利福尼亚州（以下简称“加州”）洛杉矶南面的纽波特海滩，通过贿赂和伪造体育特长生身份，把学生们送进耶鲁大学、乔治城大学和南加州大学等高校。迄今已有40位家长遭到刑事诉讼，包括女演员费莉西蒂·霍夫曼和洛丽·路格林，后者花了50万美元让她两个女儿假扮成体育特长生被南加州大学录取，后来在全美引起轰动。
哈佛西湖没有受到“校队蓝调”丑闻的法律牵连，但该校杰出的家长们聘用辛格提供（合法）服务，并将他推荐给其他人。确实，该校以及南加州（被起诉的家长里有十多位居住于此）其他一些顶级私立学校提供了一面透镜，人们可以从中管窥这个国家最富有、最有特权的阶层围绕大学录取形成的文化现象。通过对这种文化抽丝剥茧，人们会慢慢理解许多家长为什么竭尽所能，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包括入狱的刑罚，也要让他们的孩子进入心仪的大学。
具体来说，洛杉矶是巨大财富与巨大野心相互碰撞的缩影，被无耻的商业交易态度裹挟着——教育行业也不例外。这毕竟是一个可以借助金钱来获取升级服务或VIP体验的地方，也是一个总能找到办法磨出更理想的交易点的地方。实际上，“无忧付酬”是一项被广泛接受的合同规定。“洛杉矶赏识这种游戏规则，”一位私立学校前管理者说，“他们总的观点就是‘让我们尽力做到最好，让我们试着找出破局点在哪儿’。他们在每件事情上都这样做，在谈判电影合同时这样做，在试图扩建自己用来炫耀的房子时也这样做。一切都能从交易的角度思考。”
在洛杉矶顶尖的私立中学，父母的游戏就是让他们的孩子进入顶尖大学。他们用处理其他一切事情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通过赢得重要人物的支持，比如校长和学校董事会成员。他们用广开支票来获得影响力。许多人认为，足够大的一笔捐款将会让孩子进入校董的注意范围，当开始申请大学时，这些级别较高的校董成员会翻找自己的通讯录，与家长通话商量孩子的事情。一份得体的礼物也可以换来学校校长的私人鸡尾酒会邀请函，这样的夜晚会在大学申请季到来时发挥作用。昂贵的礼物（iPad、巴黎旅行）让老师们应接不暇，私人投球教练会被聘请与学校的棒球队合作，所有这些全都是为了彰显哪些父母有VIP身份，哪些子女将会在大学申请季得到特别关照。
与此同时，精英学校也参与其中，孩子们一旦被录取，家长们就会被要求贡献“捐赠”和其他“慷慨”之举。在哈佛西湖（就像洛杉矶大多数私立学校一样），每个家庭都会收到要求每年捐款的信函，学校指出其必要性，用来提供所有优质的服务和资源（以及为学生提供助学金），通常还会指定期望的捐款金额。这种系统的筹款使得哈佛西湖成了年度受捐榜上的领跑者，每年收到近1000万美元。根据美国国税局的文件，该校的资产价值为4.19亿美元，2019年的收入为1.16亿美元。
向学校捐款的做法是“校队蓝调”案的关键要素。在某些案件中，作为计划的一部分，里克·辛格让父母们向孩子申请的大学开出支票，这笔钱流向了在这起罪行中被指控的教练和管理者监管的基金。受到指控的家长们声称他们的付款只是捐款，而非贿赂。一位家长告诉我，辛格提出捐款的想法似乎不足为奇。“自从我们的孩子进入小学以来，我们一直在给学校开支票。”此人说道。
像哈佛西湖这样的学校“并没有掩盖一个事实，即他们想从尽可能多的人那里筹集尽可能多的钱”，哈佛西湖的一位家长说。“像其他任何组织一样，他们一直在说学费不足以提供你们想要的一切，所以我们需要年度捐款。捐款马上开始，真的，就从你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开始。”“许多人会尽力在收到捐款邀请信之前就进行年度捐赠。”这位家长补充说。如果他们的捐赠低于要求额度的话，他们就会冒看起来没有按照预期去做的风险。
对这些“慷慨”行为的公开赞誉会以学校年度报告的形式出现，报告会发送给社区，并视不同的慷慨程度组织家庭进入不同的精英圈。进入院长圈子的家长做出的贡献在3500至7499美元之间，进校领导层圈子的支付金额在25000美元至49999美元之间，进那些受到大肆吹嘘的元老级别的圈子需要捐款超过10万美元。重要提示：每年捐款7500美元以上的人都会获得邀请参加一年一度的校长招待会。
不太明显的募捐以所谓的“派对预订”（PartyBooks）形式开展，这类活动由家长组织、主持，并为此支付费用。活动全年都会举办，地点通常是富有家长的家中：他们能为其他数十位家长提供专业的派对酒席或私人威士忌品酒会，当然还有代客泊车服务。出售活动门票筹集的资金全都归学校所有，这使得派对预订成了一种轻松高效的筹款工具。“他们为这所学校提供了一小笔可观的收入，而学校基本上什么都不用做。”《手册之外：洛杉矶私立小学内幕人士指南》（Beyond the Brochure: An Insider’s Guide to Private Elementary Schools in Los Angeles）的合著者克里斯蒂娜·西蒙说。
派对预订是炫耀财富和影响力的一种方式，还能在一所学校里广开门路。校方通常会与最重要的家长接洽，让他们慷慨解囊。哈佛西湖最近的派对预订名单阵容听起来像好莱坞的红毯秀场：由两位烹饪大师、洛杉矶餐厅主厨乔恩·舒克和文尼·多托洛掌勺（两人经营着明星餐厅“动物”和“三兄弟”），在威尔·法瑞尔及其妻子维韦卡·宝琳—法瑞尔家中举办的晚宴（门票300美元）；沃尔夫冈·普克在米其林餐厅Spago举办的私人晚宴（门票500美元）；在NBC环球CEO杰夫·谢尔家中的电影放映和用餐活动（门票500美元）；以及由Il Pastaio的大厨兼共同所有者贾科米诺·德拉戈在该餐厅主办的松露晚宴（门票500美元）。
当派对预订的参加人名单拉长时，家长们会争先恐后地报名，以免被降级到可怕的候补名单，同时也担心他们实际上会在这些最重要的晚会上认识多少人。对于主办者来说也会有压力。一位身为电影公司高管的家长，原计划在派对预订活动上放映其公司出品的电影。然而有消息说这部电影索然无味，结果活动竟然没有人报名参加，这在派对预订网站上一目了然，于是这位高管被迫取消了活动。
派对预订活动助长了洛杉矶私立学校的攀比文化，包括能够放言自己的孩子将上一所名牌大学的压力。一些孩子则对派对预订活动十分害怕，他们知道自己的未来将在餐前饭后被评头论足，他们恳求父母不去参加；而他们的父母确切地知道将要面临的情况。一位父亲将其称为“焦虑的熔炉。家长们在此相聚，谈论他们的孩子要去的大学。在大家各自回家的路上，会有很多类似的吐槽：‘你能相信那个蠢孩子考上××大学了吗？’”。
然后是盛大的筹款活动，周末去另一位家长在斐济岛边上的私人岛屿度假的价码是5万美元，用于接送的VIP停车位费用则可能价值3万美元。“我们刚买了筹款盛会的门票，但不确定是否要去。”一位孩子在巴克利学校就读的家长说，“你要没完没了地开支票。我感觉这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个骗局，我不知道将从中获得什么。他们会给予（我的孩子）特殊关照吗？他们会为他打电话争取吗？”她还没有问过，却继续一边开着支票，一边假定并祈祷有某种因果关系正在发挥作用。
事情一切顺利……直到无功而返。当孩子收信得知自己在候补名单中，或是被心仪的高校完全拒绝时，闹剧就开场了（娱乐业确实有这种“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文化惯例）。甚至在此之前闹剧就会开始：如果学生在高中课程中获得B——这在当今无情的大学录取环境中，意味着他将无缘常春藤盟校——那么家长就会去找老师甚至校长喊冤，然后尽其所能把评价改过来。家长（即学校的客户）不开心的故事数不胜数。有位父亲在孩子没有进入心仪的大学时，威胁起诉一所私立中学。有些家长发起活动要求解雇指导顾问，因为他没有让孩子们获得父母们认为足够好的大学录取结果。还有位教导主任在圣诞节休息期间接到电话，被要求做些什么，因为有位学生由于没有被心仪大学提前录取1而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这位主任必须为此打一些电话——就现在。
“人们认为这是一种服务，”《大西洋月刊》作家凯特琳·弗拉纳根说，20世纪90年代，她曾在哈佛西湖担任指导顾问，“就好像他们现在乘坐的是飞机头等舱。不是商务舱，不是经济舱，是头等舱。他们想要最好的咖啡、最好的鸡尾酒、最好的甜点。问题是当大学顾问过来时，他们的孩子可能会被送回到后排靠近洗手间的位置。父母们怒火中烧！我付了头等舱的钱，为什么我的孩子坐在拥挤不堪的厕所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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