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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庄子真义

書城自編碼: 3854279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哲學/宗教哲學
作者: 杨广学
國際書號(ISBN): 9787545572681
出版社: 天地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3-05-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7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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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1.以现代心理学解庄
本书精选《庄子》二十六篇原文进行注解和翻译,时有以现代心理学解读庄子的火花闪现。
2.版本独特
本书突破陈见,将《田子方》《知北游》等以三个字命名的五篇纳入内篇,力图厘正《庄子》原始本的篇目结构,努力恢复崔譔、向秀所本的战国《庄子》原始版文本真貌。
3.辑佚有得
作者在《庄子》辑佚上有突破性的探索,从《列子》等书搜求出不少前人未曾注意到的《庄子》佚文。
4.翻译用心
作者竭力寻求对《庄子》文义准确无误的理解,在翻译上十分用心,期望为今天的读者提供忠实流畅、真切可读的《庄子》。
內容簡介:
本书精选《庄子》二十六篇原文进行注解和翻译,分为内篇和外篇两大部分,内篇为三字篇名的十二篇,外篇为两字篇名的十四篇。作者倾力于庄子研究三十多年,广泛吸收诸家研究成果,在考据、补佚、校正、断句、注解等方面多有自己的独特创见,尤其在译文的流畅、优美上颇见功力。
本书特色:一是厘正篇目,努力恢复崔譔、向秀所本的战国《庄子》原始本篇目结构;二是搜求佚文,努力恢复战国《庄子》原始本文本样貌;三是注解文句,通过细致的考据、补佚、校正、断句、注解,订正讹误,寻求对《庄子》文义准确无误的理解;四是翻译,期望为今天的读者提供忠实流畅、真切可读的《庄子》。
關於作者:
杨广学,山东高青人。美国佛罗里达国际大学特殊儿童教育博士,南佛罗里达大学心理学博士后。曾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目錄
目录
序 //I
内篇十二
逍遥游 //003
齐物论 //017
养生主 //047
人间世 //052
德充符 //072
大宗师 //086
应帝王 //111
田子方 //124
知北游 //142
庚桑楚 //163
徐无鬼 //180
列御寇 //205
外篇十四
寓言 //221
山木 //230
达生 //249
至乐 //274
秋水 //284
则阳 //302
外物 //320
让王 //335
惠施 //356
胠箧 //364
在宥 //372
天运 //384
天地 //401
天下 //424
主要参考书目 //439
內容試閱


庄子其人,逍遥人间而无有比肩者。《庄子》其书,历经千年坎坷,理解者太少,误解者太多。直至今日,庄子的哲理思想,还需要重新认识。如何传承《庄子》蕴含的中华文化精神宝藏,尚需正本清源。
最为严重的,是《庄子》的版本问题。
《庄子》原始本流传于战国,编成者应为庄周弟子。成书的年代,应在庄子殁(前 286)后至战国晚期。原始本共有二十余篇,五万余言。其中内篇七,是庄子自撰,庄子在世时大概已有流传。外篇,为庄子弟子或后学编撰成篇。题为二字的,应为弟子后学所撰。撰写或编辑者应有蔺且(撰《寓言》等四篇),魏牟(撰《秋水》等六篇),其他篇则是其他弟子或后学所编撰。
西晋崔譔注本有二十七篇。向秀(约 227—272)“唯好《庄子》,聊应崔譔所注,以备遗忘”,注《庄子》二十六篇(一说二十七篇)。崔、向所注,均依原始本。
第二种版本,是汉初刘安本,由刘安(前 179—前 122)组织门客集体编辑,共有五十二篇,计十余万言。成书当在刘安生前。司马迁《史记》所述即此本。唐陆德明说“后人增足,渐失其真”。《晋书》记载:西晋泰始年间(265—274)司马彪(约 240—306)“任秘书郎,转丞,注《庄子》”。司马注篇目依刘安本。
第三种版本,是郭象注本。郭本把向秀本和刘安本拿来,删削原文,任意编织,做成了一盘杂拌。郭本流传后世,影响大,争论也多。
据《晋书·向秀传》:“庄周著内外数十篇……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广之。
郭象(约 252—312)取向秀之注,编辑、点定,又“以意去取”,择刘安本若干篇,增至三十三篇,分成内、外、杂篇,计六万余言。郭象删《阏弈》《意修》《危言》《游凫》《子胥》等整篇,以及他篇的部分,如今要确切清理,几乎无望;要恢复原貌,已经十分困难,除非有新的资料出土。
《经典释文》注《胠箧》提到“元嘉中郭注本及崔、向永和中本”,证明在东晋永和年间(345—356),向本与崔本均有流传。至晚在南朝宋元嘉年间(424—453),郭象本已广为流传。今天的通行本,基本面貌来自郭本。向秀本则不传。猜测其原因,帝制时代严密的思想钳制和不时发作的文字狱,必然要考虑在内。向、郭二人有区别:毕竟向秀试图融合儒道,但总还是“顺着”庄子的意思说;而郭象全是“逆着”说,上下其手,将《庄子》篡改得面目全非。
郭象注庄,作于惠帝之世。《晋书》说,东海王司马越对郭“甚见亲委,遂任职当权,熏灼内外”。司马越作为八王内争的后来居上者,于 306 年挟持惠帝并主政,同年惠帝中毒身亡,司马越立怀帝。310 年,司马越挟首都官吏、军队、府库南迁。311 年怀帝密令苟晞讨伐司马越,越在项城“忧惧而死”。《晋书·苟晞传》说:“越得以宗臣遂执朝政,委任邪佞,宠树奸党。”而“操弄天权,刑赏由己”的亲信中,郭象在列。郭象 312 年就死了,显然与司马越失势直接有关。
通行本以郭象本为依据,后世又多有误解和误改,致使《庄子》越发面目全非。《庄子》研究面临的主要问题之一,就在于郭本作伪而造成的灾难。
战国时代,以竹简编册,极易散乱错佚,经历汉、魏,直至东晋,纸质的书籍才普遍流行,而版本也相应固定下来。从竹简到纸张的历史转变,其间的承接交错,对于《庄子》版本的形成和流传,产生了关键性的影响。各种版本的形成和后来的考证,几乎都集中在晋代,实乃事出必然。
目前的《庄子》研究,面临一系列难题:
第一,《庄子》通行本结构有残缺。尤其是横遭删削的文字已经很难恢复,让人不胜慨叹。
第二,《庄子》通行本内容有掺杂,尤其外篇和杂篇的选择和编排,给后人的阅读理解制造了巨大的障碍。今人读庄子,面临太多的障碍,可以说是层层有陷阱,处处有藩篱。
第三,《庄子》通行本文句注解有歪曲。注家随意取舍内容,肆意篡改字句文义,以讹传讹,层层叠加,使得《庄子》原文不传,真义不彰,误解流行。而历史地形成的某种治庄“标准”话语,更容易使读者陷入封闭的逻辑框架,流弊至大,害人至深。
今天的学者,除了等待并期盼考古发掘有新的文献出现,还须广泛搜求,认真考据,纠正偏误,努力接近《庄子》文字的原貌,发掘其真义。这个目标,也正是作者为写作《庄子真义》所确定的根本任务。
直至目前,国际流传和外文翻译也存在很多难题。《庄子》外文翻译一直面临重重困境。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所据版本有根本缺陷,即使翻译家再好,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中国人较早英译《庄子》,而且对世界产生广泛影响的,是冯友兰;冯氏通过书名,给庄子冠上一顶“道家”的帽子,然后通篇谈论郭象如何发展道家哲学并登上“顶峰”。在这本英文《庄子》中,哲学的议论,几乎全用西方流行的几个概念来裁剪。由此一例即可知,郭象的篡改,对《庄子》的流传,造成了多么恶劣的影响。
我们不满于掺了假的《庄子》,不满于被遮蔽了真面目的庄子;我们一定要努力追寻《庄子》的真意义,庄子的真精神!当今世界迷思甚多,迫切需要《庄子》来救治。
《庄子》深邃的思想和诗性的文字,独步先秦而光照后世。其言说宏大而玄妙,不是轻轻松松就能透视无余;其文风深奥曲折,叙事简练而幽深,说理则层层彰彰,篇章结构错综,回环往复,容易让人有雾里看花之感,似乎无法固定把握。庄子行文与人不同,随说随扫而不留痕迹;庄子的言说,乃是独具一格的“言无言”。他用独具特色的寓言,创造情境故事和对话来叙事;用反复而变动不居的话语,表达义理的分合、变迁;用危言以惊世,创生出许多新颖的观念和母题,其行文恣肆汪洋,随说随扫,言有尽而意不绝,言说者有道术而无成心,读者似得之而实失之,应接之间,连环无暇。要理解这样超一流的文章,对于我们这些时隔两千三百年的现代人,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本书撰者致力于完成四项工作。
一、重新厘定篇目。
首先,需要说明:郭象对外篇和杂篇的随意分派,是玩弄障眼法的骗术。内七篇,是庄子自著;而另外以三字命名的篇章,却被无端牺牲掉了。本书将内篇扩大为十二篇,均以三字命名;内七篇是庄子亲撰,其余五篇则是庄子的主意、材料,本人未能亲自完成,由弟子整理成篇,却应归为庄子的著作。只要我们仔细阅读,就可在其中发现庄子本人的思想气质和庄子当时的历史脉络,不是其他人可以作得出来的。原始的第一手经验资料,原创的文思和哲理,别人无法杜撰,只能归功于庄子本人的天才、胆识和人生积累。
所以,本书将内七篇之外的三字名篇都归入内篇。这样做,可以更好地保存庄子思想的丰富性和完整性。被通行本划入外篇和杂篇的三字名篇,其重要性被严重低估。而且因为脱离了篇章语境,很多本来连贯的思想也遭到割裂湮灭。希望本书的版本重建,能恢复庄子文字的真面目,使我们当代人能够得见更完整的庄子真言真意。
本书所列十四篇,其文字品质的优胜,是选择的主要依据。外篇都是由弟子后学所作,编为外篇,都以二字题名,当然是出于尊师的姿态,更重要的,则是内容和文质确有根本性的区别。内篇是庄子本人的著作,外篇是弟子后学的文章集成。当然,外篇也有很多精彩之处,但内外篇的区别,不难分辨,仔细推敲,便可得到印证。所选的个别篇章中,文字偶有瑕疵,在注解中会有所议论,可供读者参考。
全书内十二外十四的格局,此书首倡。是否恰当,有何得失,需要学术批评和争论,也需要由时间和历史做出回答。
二、搜求《庄子》佚文,尽力恢复《庄子》文字原始的样貌。
张湛注《列子》,尤其是《黄帝》篇,保留了大量的《庄子》佚文以及向秀的原注,使我们能循着蛛丝马迹,追踪《庄子》原始本的真相。关于《列子》的所谓真伪,关于《庄子》《列子》先后等问题,此处不能详论。有关考据的问题和细节,注释中有具体详尽的讨论。学术论争,应该而且必须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不可纵容任何的专断。在此需要指出,近代以来“全盘西化”的主张,全面“疑古”的风气,对于中华文明的资源保护和精神传承,造成了很多困扰,无形之中配合了个别洋人图谋根除中国文化的殖民主义意识形态战略。对此,我们善良的国人一定要有所警惕。在涉及源头性的中华古文化、历史和精神宝藏的研究时,旗帜鲜明地“认祖归宗”,反对民族历史和文化的虚无主义偏向,是我们民族团结和国家昌盛的保证。从广阔的视野看历史,看文化,才能在研究具体问题时不迷路。
三、订正文本并新作注解。
本书多方寻求佚文和参考材料,通过细致的考据、补佚、校正、断句、注解,寻求真切无误的理解,多方询证而排除误解,注重细节,尽力做到资料翔实,论证清楚。凡有改动,必有标注,以便于识者批评。
四、尽力做好白话文的“今译”。
《庄子》文本翻译之难,学人皆知。《庄子》文本,无论现代汉语今译,还是英文翻译,目前都远远不能令人满意。遥想当年,战国中期的一个个汉字和一篇篇文章,古拙生动而文理璀璨,在庄子手中成就了何等的哲学风采!我们今天的人,难道只能望洋兴叹吗?期望本书能克服诸多困难,为读者提供一本忠实而流畅、真切而可读的现代文《庄子》。至于是否实现了这一目标,则要等待读者评判。
古今中外,很多深具见识、正直不阿的学者,都真心关注《庄子》,并做过孜孜不倦的探究,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经验和启示。对中华文化宝藏的传承与守护,有心之人世代不绝。本书所参考的文献甚多,未必能一一注明;从各位研究者得到许多教益,在此谨表示由衷的谢忱!
天喜文化的王业云先生作为责任编辑,为本书反复修订和顺利出版,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他的许多批评和建议极富智慧,为本书增色甚多!在此表达最真诚的感谢!
本书的订正和阐发,多与通行本相左,引发争论在所难免。学术批评,乃人类文明创造的正途,我们都应该举双手欢迎。由于本人见识不广,能力有限,虽多年沉浸其中且反复斟酌,本书仍会有不少疏漏和错误。学术者,天下公器也。因私废公之事,为真学者所不取。殷切盼望读者不吝赐教,使错误得以匡正,迷茫得以澄清,文化精粹得以传承,如此则实为学术与文化演进之大幸!
2020 年大雪成稿,2021 年冬至修改,2022 年寒露订正
杨广学识
于海上观山阁

文摘
庄子真义内篇第四
人间世
题解
间(jiàn),参与其间。人要行道于世,应居何处,应适何方?何为顺天,何为因人?如何存己,如何助人,如何定天下之定?庄子的答案是:心斋而虚明,乘物以游心,可以远祸患,避斧斤,能解生民于倒悬。
颜回见仲尼,请行。
曰:“奚之?”
曰:“将之卫。”
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1],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所行[2],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
“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伛拊[3]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且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4],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5],则可乎?”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6],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7],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8]。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 a,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9],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若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b 。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 c 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
“尽矣!吾语若!若能入其樊而无感其名[10],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
“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
“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之[11]。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12]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13],而况散焉者乎!”
今译
颜回见孔子辞行。
(孔子)问:“要去哪里?”
“去卫国。”
“做什么?”
(颜回)说:“我听说卫王为人伪善狡诈,做事独断专行,把国事当作儿戏,而且从不反省自己的过错;他不顾百姓死活,乱行暴政,满城的死尸堆积起来,如同大泽里的蒿草乱麻。百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夫子教导我们:‘治理有序的国家,你可以离开,动乱不宁的国家,你可以前往。医家门前病人多。’我想遵循夫子的教导,用于指导自己的践行;或许卫国还有办法救治吧!”
孔子说:
“唉,恐怕你这是要一路奔赴刑场吧?道理应保持纯一,不宜杂多;言语杂乱而纷扰,会使人忧虑不堪,怎么能帮人改正错误!古代的至人,首先要自己安稳立身,然后才能帮助别人。自己修炼的功夫还不到家,怎有能力去制止暴君的胡作非为呢?
“再说,你也知道,人世间德性丧失和智巧产生的缘由吧?德性沦丧是由于名分,智巧纷出是由于斗争。名分导致倾轧,智巧是斗争的工具。名分与知巧,都是凶器,不是用于完善个人品行的!
“况且,德性淳厚、信誉笃实的品行,尚未获得认可;性情纯美而不喜争斗的声名,还没有赢得信任。你急于在暴君面前宣扬仁义准则,暴君定会嫉恨你所表现的美德,而把你看作是一个灾星!给别人带来祸害的人,也必受别人的祸害。你很快就会大难临头!况且,假如卫君真的喜欢贤人而厌恶邪恶之徒,还会用得着向他人征求意见吗?你不仅不能陈述谏言,王公大人们还会抓住你的疏漏,努力展现自己的辩才,直把你说得头晕目眩,变脸变色,语无伦次,虽然强装镇静,而内心已经准备屈服于他们。你这是拿火去灭火,用水去防水,可称之为乱上添乱;你迁就一回,就不得不一直迁就,没完没了。你没有获得信任就犯颜直谏,必然惨死于暴君面前!
“从前,夏桀砍了关龙逢的头,商纣王挖了比干的心,是因为这两位贤臣努力修身,替君主爱抚民众,那是以下逆上,因而引起猜忌,君主妒忌他们有德性而收拾他们。这都是些好名的人啊!当年尧攻伐丛、枝、胥敖三国,禹讨伐有扈,所到之处满目疮痍,都城夷为废墟,王公身首异处,而讨伐者还要继续用兵,以攫取更多的实利。这些既求名誉又求实利的人和事,难道你不曾听说过吗?可见,钓名而取利,诱惑实在太大,尧和禹这样的圣人都难以抗拒,何况你呢?虽然如此,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颜回说:“我在卫君面前进谏,意图正直而态度谦虚,尽心尽力地尝试而意旨一以贯之,是否可行呢?”
(孔子)说:“唉,不行啊!你内心曲折,面色神采却显得老实和善,以随人为常态而不违逆权威;你想要随顺卫君的情感,设法获得他的接纳,然后再施加影响。就说要他日行小善,他也是不会去做的!何况你要他躬行大德呢?他自会顽固不化,表面应付而内心却鄙视你。你这一套怎么行得通!”
(颜回说:)“那么,我将内心耿直,表面和顺;措辞审慎,上比古人。所谓内心耿直,就是与天为一类,知天子与我,都是天之所生,都是上天之子。我有话直说,自己的真话被人赞同或者不赞同,我岂能介意?葆有这样的心态,别人都承认我有赤子之心。这就是与天道同行。所谓表面和顺,就是与众人为一类;跪拜鞠躬,是人臣的礼节。人家都如此,我也不敢不做。行事和别人一样,就不会被人怪罪,这就是与人为一类。所谓措辞审慎,上比古人,就是与古人为一类。古人的事迹虽然包含道德教训,但确有事实依据,而且古来有之,不是我颜回编造的。所以即使我说话直率,也不会被人诟病吧,这就是与古人为一类。以上的想法,可行吗?”
孔子说:“唉,这怎么行呢!你的纲领过于繁琐,应用时又不知如何分别。虽然总体安全,别人找不出什么毛病,但只是自保而已,不能感化卫君。看来你还是固守成心啊。”
颜回说:“学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请先生赐我方略。”
孔子说:“我告诉你吧,你要斋戒!你心中抱着自己固有的成心,怎么能实现呢?如果这样行事就能成功,老天也以为不宜啊。”
颜回说:“我家里很穷,已经好几个月不见酒肉了,这可以算是斋戒了吧?”
(孔子)说:“这是祭祀的斋戒,不是心灵的斋戒。”
颜回说:“请教夫子,心灵如何斋戒?”
孔子说:“齐一你的心志!不用耳听,用心听;不用心听,用气听。耳止于听见声音,心止于预期的结论。气,虚静空明,能包容万物,消弭对待。唯有大道,集聚太虚。虚静空明,就是心斋。”
颜回说:“未得天道之使,颜回有我;一旦得天道之使,颜回则无我。这样,可算虚静空明吗?”
孔子说: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心斋!现在,我告诉你怎样做吧。到了卫国,就像身体进了人家的樊笼,你不要去撼动卫君的名声和威望。人家听得进,你就讲话,人家听不进,你就闭口不言。不立医家的门户,不开治病的药方。保持纯一不杂,万事随缘而行。如此而已。
“消灭行路留下的印迹,还容易。行路不踏在地上,却很难。被人的想法所驱使,容易作伪;被天道所驱使,难以作伪。只听说有翅膀的会飞,没听说无翅膀的也会飞;只听说有真知的人能知,没听说无真知的人能知。
“你看那虚静之人,他自己坦荡而光明,就能够让别人的心灵得以净化,使别人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安宁而居。假若自己的心灵不宁,追逐游思幻影,那就是‘坐驰’:身体在这里坐着,心神却早已驰骤无踪影了。
“屏蔽耳目观感,抛却心知思虑,精神内通于虚空,那么鬼神都愿意来你家,何况人呢?虚己而进道,乃群生物化的根本归宗,也是禹和舜练习的日常功夫,伏羲和几蘧修行的终点目标,何况我们凡庸之辈呢!”
[注]
[1]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死者满城,其数用大泽来量,沟壑填平,尸体如草如麻。
[2]愿以所闻,思其所行:愿以所闻来对照自己,恳切实行。“所行”旧作“则”,刘文典等据陈景元《阙误》校正。
[3]伛拊:伛(yǔ)拊(fǔ),怜爱抚养。前旧衍“下”字。
[4]禹攻有扈:有扈(hù)氏,夏代部落。《史记·夏本纪》:“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启遂即天子之位。有扈氏不服,启灭有扈氏,天下咸服。”《尚书·甘誓》:“大战于甘。”一说姒姓,在今原阳。一说姬姓,为东夷少昊族的九扈部落,在今新郑一带。庄子说“禹攻有扈”,乃是曲折行文。杀伐在启,而传位于子,开家天下之先例,根源在禹,所谓有其因方有其果。
[5]端而虚,勉而一:端,直白。虚,浮泛不固。勉,勉力。一,一贯始终。喻为了正派的目的而采取迂回多样的方法。不妨戏称为“曲线治国”。
[6]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此句争议颇多。今断句、解释,与众注家不同。阳,可有二解:一,解为阳气之阳;二,解为佯装之佯。今采第二义。充,充实。以阳为充,即“以佯充实”。孔,甚。扬采,脸上作出丰富的表情。常,作动词用,即“以之为常”。常人之所不违:常随人而不违逆。颜回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谋略,仍然很真诚,因为他疗国救人的目的是无私而善良的。
[7]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訾,资的借字,资,认真考虑。意为卫君会固执己见,表面顺应,而不想采纳别人的建议。
[8]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成,诚。上比,合于上古。前面所说的以情感化人的曲线方略被否定,颜回在这里又提出了以直白诚实作为策略。
[9]其言虽教,谪之实也:教,教训。谪,通“適(适)”,适宜。言语虽然包含教训,但合乎实际,使人难以反驳。颜回据理力争的刚正形象,呼之欲出。
[10]入其樊而无感其名:进了人家的地盘,不要去撼动卫君的声望。感,撼。
[11]吉祥止之:通行本为“吉祥止止”,后一个“止”字,疑为“之”之误。
[12]禹、舜之所纽:纽,纽结。禹、舜尚纠结不通之处。
[13]伏戏、几蘧之所行终:终,终点。伏羲、几蘧修行的最终目标。
【释】
a 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王侯将相是天之子民,我等众人也是天之所子。天生斯民,难道厚此薄彼!这种天真心态,唯至人能够保持,下文称之为童心。天真烂漫的童子,拿一个树枝就可以与同伴游戏玩赛马,找一个泥塘就可以给自己加冕做国王,他们不为功利所束缚,不为私心所侵染,身体灵活而不凝滞,心神空静而无纤尘,这不就是至人的模样吗?庄子笔下之颜回,通体明澈,神气真挚,处处有情,倒显得比孔夫子多了几分可爱。原因非他,比起孔门其他任何一位,颜回的精神都更自由,性情都更洒脱!
b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若一志,心志归于一,即归于道。关于目观、神视、耳听、心听和气听的区别,可参考《列子·汤问》:江浦之间生么虫,其名曰焦螟,群飞而集于蚊睫,弗相触也。栖宿去来,蚊弗觉也。离朱子羽方昼拭眦扬眉而望之,弗见其形;?俞师旷方夜擿耳俛首而听之,弗闻其声。唯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峒之上,同斋三月,心死形废;徐以神视,块然见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气听,砰然闻之,若雷霆之声。
③虚者,心斋:虚者心斋,可能是庄子影响最广的一个著名论断。人而顺天,虚心进道,目标和途径都明确无误。“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就是具体的提示。耳听音声,心听符契,气听天道。道,空虚无尽,广大无边,心斋而神生,可谓至人。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尝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1]!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2]。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大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大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a。“夫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意为报也[3]!莫若为致命[4],此其难者。”
今译
叶公子高即将出使齐国,特地来请教孔子:“楚王对我此次出使寄望很高,但齐君对待使臣,大概会表面恭敬,实际上却会拖延。连一介平民都难以说动,更何况是一国之君呢?我心里很犯难!先生曾经教我:‘凡事不论大小,不合乎道,就很难和谐成功。事情不成,必受君主惩罚;即使最终办成了,自己也会因为患得患失而酿成疾病。唯有德才俱盛的人,不论成功与否,都无后患。’我这人,习惯粗茶淡饭,饮食不求清凉。早晨接受使命,晚上就得喝冰水,我恐怕已生出内热了吧?人事之真情还没有处理,就已经阴阳失调。若完不成使命,又会有人道之患。这种两难情形,身为人臣,我怎么承受!先生有什么避患之法可以教我吗?”
孔子说:
“天下有两大戒律,一是命,二是义。子女爱双亲是天命,系结于心而不能忘怀;臣下侍奉君主是人道之义,不论你走到哪里,只要在天地之间,就无处可逃!天命与人义,都无法逃遁,所以叫大戒。侍奉父母,不论何种处境,都要让他们安心无虑,这是孝亲的极致;侍奉君主,不论什么事情,都要让君主安心无虑,这是忠心的极致。自养心性,不受哀乐影响,自知无可奈何而能安之若素,这是葆德的极致。为人臣、做子女的,本有许多迫不得已的地方,践行实事,忘却自身,哪里会顾及贪生怕死的念头?出使齐国,你就这样去做吧!
“我还要说几句我所听到的道理。两国交往,若是近邻,要靠信用谋求亲善;若是远隔,只能靠言语来表达忠信。言语要靠使臣去传达。传递双方喜怒之言,是天下最难的事情。双方十分友好,难免有溢美之词;双方敌意十足,难免有溢恶之词。事情说过了头,都像谎话,难以令人信服,传言之人必定遭殃。所以,《法言》说:‘传话传真情,不传溢言,可以保全。’“再说,以巧斗力的双方,开始的时候明来明往,似乎堂堂正正,后来就使用阴谋,过分的时候就用诡计伤人;人们恪守礼节,聚众饮酒,开始的时候规规矩矩,后来便胡言乱语,过分的时候就荒淫无度了。凡事大抵如此:开始交往时互相谦让,后来变成卑鄙下作;开始规划时还简单直白,即将终局时却变得极其繁难。
“人言,如风吹水面,可以涌起层层波浪;世间之事,多环节的传递常常背离初始的真情。言语的风波会引起巨大的动乱,行为的失真会造成真正的危局。忿怒发狠,多是由于巧立言辞、歪曲事实造成。野兽临死的时候,往往声音局促,呼吸不畅,狂怒反扑。言辞过分严苛,引发他人的恶意反应,自己还不知道已经处于危险的境地。连自己当下的危险都不能知晓,未来的结局又如何能够确切预料?所以《法言》说:‘不要擅自改变自己的使命,不要勉强别人而求取成功;言行过度了,就是满溢。’怀揣私意和勉力强为,都有危险。成就良好的邦交关系需要时日,而一旦交恶就很难改善。怎么能不慎重呢!
“顺应外物变化,保持心神合一,尽人力而不轻言放弃,以此来葆养中气精神,就是做人的至境。何必担心事情的结果怎样呢?为使命而尽全力,就是很不容易的了。”
[注]
[1]我其内热与:向秀注:“食美食者必内热。”郭注:“所馔俭薄,而内热饮冰者,诚忧事之难,非美食之为。”
[2]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戒,双手持戈,警戒,威慑。天地之间,无所逃遁者,君与亲也。
[3]何作意为报也:旧作“何作为报也”。“意”字旧脱。故文义难解。郭注:“当任齐所报之实,何为为齐作意于其间哉!”今据郭注“作意”补。报,回复君命。
[4]莫若为致命:致,奉献。《论语·学而》:“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尽心尽力去完成所托,是难能而可贵的,不需要思前想后,顾虑重重。
【释】
a 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上文从以巧斗力和以礼饮酒为例,说明始乎阳,卒乎阴,大至则多奇巧;始乎治,卒乎乱,大至则多奇乐。接下来说凡事亦然,最初的设想还算简单明白,但即将终局时却变得极其繁复而严峻。但凡世间各种人为的盘算和操弄,一旦既成事实,大概都难以摆脱每况愈下的可悲命运,人们能否从历史经验中汲取教训,少做缘木求鱼的蠢事呢?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1]。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
“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2]。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3]。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4];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今译
颜阖即将担任卫灵公太子的师傅,前来向蘧伯玉请教:“假如这里有这么一个人,德性天赋极其低劣,如果不帮他行正道,肯定会危害邦国;如果帮他行正道,肯定会危及我身。他的聪明足以发现别人对他不满,却不知为什么对他不满。对这种人,我该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
“问得好!你要警惕,要谨慎!首先,你自己必须躬行正道:外表随从谦和以取得信任,内心引导他来靠近正道。虽然如此,这两条方略还是有隐患。亲近他,但不能真心苟同他,调和他,而不可替他谋划行动。你如果与他苟同,他做起坏事会走火入魔,一步步走向毁灭;你如果给他提出行动建议,他就会追逐名声,弄虚作假,作妖作怪。他如果像个天真的孩子,你就要跟他一起做天真的孩子;他如果不拘小节,你也要不拘小节;他如果喜欢跨越界限,你也随之跨越界限。能这样做到位,可以避免出大错。
“你知道螳螂吧?它奋起臂膀要阻挡滚动而来的车轮,是因为它不知自身的力量不能胜任,而自恃一己的才具有出类拔萃之美。你要警戒,要谨慎!一再显耀自己的美德,而触犯暴君,那不就是螳螂挡车的下场吗!
“你知道养虎的人吧?他从不给老虎吃活物,因为活物会激发老虎扑杀的凶气;也从不给老虎吃全物,因为全物会激发老虎搏斗的怒气。要琢磨老虎的饥饱,随时疏散老虎的暴性。虎与人是异类,但它会讨好饲养者,那是因为养虎的人能顺虎性。被老虎杀死的人,则是触犯了虎性。
“有个爱马的人,用竹筐接马粪,用蚌壳接马尿,恰巧有蚊虻围绕,附着在马身上。爱马者突然拍击马背,马受到惊吓,挣断口衔,直冲主人,毁伤其头颅,撞碎其胸膛。爱马者心肠极好,爱意极盛,却是惹来祸端。你能不谨慎吗?”
[注]
[1]其德天杀:天杀(shu`i),天赋的德性浅薄。杀,同“衰”,薄损。
[2]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正身之途,即形就、心和。故“哉”后用冒号。
[3]就不欲入,和不欲出:接近他却不苟同他,和气相处而不替他谋划。此例可证庄子平和待人、顺人而不失己的立场。
[4]为其杀之之怒也:郭象注:“知其所以怒而顺之。”郭嵩焘曰:“达其怒心,自有作用。所谓顺者,非务徇其欲也,无使杀焉而不导之以怒也,无使决焉而不纵之以为怒也。苟无撄其怒而已,其心常有所自达焉,则顺矣。”《列子·黄帝》梁鸯养虎与此有文义的重合。有关佚文,本书补入《达生》篇。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1],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2]。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
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 a。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3]。此以其能,苦其性者也。空穴来风,桐乳致巢,此以其能,苦其性者也[4]。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觉而诊其梦[5]。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
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6],不亦远乎!”
今译
有个姓石的木匠要去齐国,走到鲁国的曲辕,看见一棵被人供为社神的栎树。树冠之大,可荫蔽几千头牛,树干之粗,可达到百人合围,树梢之高,与山峰比肩,树身高达十仞后才分出枝杈,可用来造独木舟的旁枝不下数十个。围观的人熙熙攘攘,而石木匠连头也不回,继续赶他的路。
弟子在大树下流连往返,看了个够。他追上匠石,说:“自从徒弟带着斧子跟从师傅学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大木材,师傅却一眼也不看,一步也不停,是什么缘故呢?”
(石木匠)说:“罢了!不值一提,无非是一块散木!做成舟船必沉,做成棺椁必腐,做成器具必坏,做成门窗会渗水,做成梁柱会生蛀虫。这样的不材之木,毫无用处,白白活了这么多年。”
石木匠回到家,大栎树在梦中现身,说:“你要我向什么树看齐呢?说我是散木,把我跟文木相比吗?那山楂树、梨树、橘子树、柚子树,都能结果实,果实刚成熟就被采摘,采摘时还要受伤害,大枝折断,小枝扭曲。因为于人有用,才使自己的生命遭难。树干上有空穴,来风生凉爽,鸟雀来安家。因为于人有用,才使自己的生命遭难。天年未满就半道夭折,不就是因为招摇己美而受害于俗世吗?物皆如此,人亦不免!而我祈求自己对于世人无所可用,已经有很久了,虽多次犯险,差点儿丧生,如今得全性命,乃是以不材为我之大用。假如我对世人有用,哪里能长成今天这样的大树呢。而且,你与我,同是天地间之一物,凭什么你一门心思要对我刀斧相向呢?你这等毫无生气的散人,怎会理解我这棵散木!”
石木匠醒来,细说了这个梦。徒弟问:“既然大栎树意在求取无所用的处境,它为何还要做祠堂的社神呢?”
(石木匠)说:“少说话!你如何懂得!栎树寄身于祠堂,的确引来不知者的诋毁。它若是不来做祭坛的神树,不是早就被人家砍伐了吗?栎树所珍贵的,与众生完全不同;你以俗世之合宜的标准来评判栎树,岂非大错特错吗!”
[注]
[1]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临,俯瞰。仞,周制七尺为一仞。
[2]可以为舟者旁十数:可以制成独木舟的旁枝,有数十个。
[3]小枝泄:泄,通“抴(yè)”,同拽。因牵拉而扭曲。
[4]空穴来风,桐乳致巢,此以其能,苦其性者也:今补此句十七字,是《庄子》佚文。“穴”或作“阅”“门”。《太平御览》九百五十六引《庄子》:“空门来风,桐乳致巢。”司马彪注:“门户空,风喜投之;桐子似乳,乌鸟巢之。”《文选》宋玉《风赋》李善注:“庄子又曰:空阅来风,桐乳致巢,此以其能苦其性者。”潘安《悼亡诗》李善注:“庄子曰:空穴来风。司马彪曰:门户孔空,风善从之。”“以其所能,苦其性(生)者”,是就生物而论,按上下文脉,是说树上洞穴招鸟来巢。
[5]觉而诊其梦:诊,评断征候之因,分析缘由,例如“缘梦”。中国古时有诊梦的习俗,美洲印第安人也有类似的梦艺术,具有浓郁的文化魅力。庄子关于真人“神全”“日夜无隙”的见解,可以把我们带回古老的文化源头,不可轻视!以“似占梦书”为借口而大删庄书,不是愚蠢,就是邪恶。
[6]以义誉之:义,宜。誉,褒贬。
【释】
a 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刀斧刑具随身藏,杀伐决断伏在心,如此之人,世间到处有,岂止于木匠之徒也!所以,大木在梦中挖苦匠石说:你与我,同是天地间之一物,凭什么你一门心思要对我以刀斧相向呢?那些文木,因为自己有本领,而遭受生命的痛苦,天年未满就半道夭折,无异于自我招摇而让人以刀斧砍伐。而散木祈求自己对于世人无所可用,虽多次犯险,几乎丧命,总算保住了小命,而以不材为生命之大用。可见战国的世道人心多么凶险,别人手中的斧斤随时随地会落到你的头上,可见做人难,难于上青天!“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庄子的不材之议,岂止是悲凉愤激之只言片语哉!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庇其所藾[1]。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2]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3],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4]!
今译
南伯子綦游历到商地的一个山丘,看见一棵大树长得十分奇异:上千辆四匹马拉的车靠近停车,可以全部遮蔽在大荫之下。
子綦说:“这棵树,不同寻常!这棵树,用途肯定很特别吧?”抬头望枝杈,弯弯扭扭不能做栋梁;低头看树干,木心松软不能做棺椁;尝一尝它的叶子,嘴舌长疮;闻一闻它的气味,能让人如癫似狂,三天沉睡而不醒。
子綦说:“这真是一棵无用之树!要不,怎会长得这样巨硕。啊呀,神人,不就像这不材之木吗?”
[注]
[1]结驷千乘隐,将庇其所藾:隐(yìn),依,靠。庇(bì),遮蔽。藾,树荫。
[2]轴解:轴,木心。解(xiè),懈,松软不实。
[3]狂酲:癫狂如醉。
[4]以此不材:以,似。例如《汉书·高帝纪》“乡者夫人儿子皆以君。”注:以,读作“似”。此文以树为喻,故说神人就像不材之木。

宋有荆氏[1]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2]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3]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4]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今译
宋国的荆氏园林,宜于种植楸树、柏树、桑树。待树长到一两把粗时,就被寻求栓猴木桩的人砍走了;长到三四围粗的时候,就被寻求高屋栋梁的人砍走了;长到七围八围粗的时候,就被寻求棺椁的富贵之家砍走了。所以未能终其天年,中途就已经被刀斧砍杀。这就是有材可用的祸患。自古以来,禳解灾祸的祭祀有一个规矩,白额头的牛,鼻子上翻的猪,患了痔疮的人,都不能用于投河祭神。这个规定,所有的巫祝都知晓,因此这些都被人看作不祥之物。然而神人却认为,有这些明显的欠缺,是可以保命不死的大吉祥。
[注]
[1]荆氏:以姓氏为名称的地名。
[2]狙猴之杙(yì):拴猴子的木桩。
[3]高名之丽:高屋的栋梁。名,大厦之顶。丽,同欐。
[4]椫(shàn)傍:棺椁。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 ,足以糊口;鼓厕播精[1],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2];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今译
有个名叫支离疏的人,下巴弯到肚脐下,肩膀高过了头顶,臀部向上撅着,肛门朝天,大腿当作两胁。他替人缝补,足以糊口;在街市上卜卦算命,足以养活十口人。官府来招募兵丁,支离疏张拳捋袖,嚷着要入伍;官府来征调劳役,支离疏因残疾而免除;官府来救济贫困,支离疏能领到三钟米和十捆柴。在当下的世道,一个形体支离的人,竟有办法得到利益以养身,长命百岁,何况德性支离的人呢?
[注]
[1]鼓厕播精:厕,同策,蓍草。精,疑为“糈(xǔ)”,精米。击蓍播糈,卜筮算命的做法。
[2]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王上要打仗,派下徭役,支离疏因为身有残疾,不用上战场。

孔子适楚[1],楚狂接舆[2]游其门曰:
“凤兮凤兮,何而德之衰[3]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4],无伤吾行!
吾行却曲[5],无伤吾足!”
今译
孔子周游到楚国。楚国的狂人接舆来到孔子馆所的门前,唱起歌来:
“凤凰啊凤凰,你的德性如此衰败!
你寄望的将来,不可期待;
你仰慕的过往,不能追回来。
天下有道,圣人成就事业;
天下无道,圣人求生保命。
方今这世道,仅求避祸免酷刑!
幸福轻轻如羽毛,无人知道随身带;
灾祸沉沉遍于地,无人知道要逃避。
罢了罢了,莫在人前炫耀己德;
危哉险哉,画地为牢亦步亦趋。
荆棘荆棘,不要妨碍我行路;
行路绕道,不要刺伤我的足。”
[注]
[1]孔子适楚:孔子六十三岁至楚。
[2]楚狂接舆:嵇康《高士传》:“狂接舆者,楚人也,耕而食。楚王闻其贤,使使者持金百镒,车二驷,聘之曰:‘愿烦先生理江南。’接舆笑而不应,使者去而远徙,莫知所之。”
[3]何而德之衰:何而,旧作“何如”。而,你;而,尔,汝,义通。郭注:“当顺时直前,尽乎会通之宜耳。世之盛衰,蔑然不足觉,故曰何如。”大意是:能高升就顺时高升,何必管世人吃苦遭罪,这就叫“何如”!《论语·微子》作“何德之衰”。“而”字已不见。
[4]迷阳:荆楚人称呼一种带刺的灌木。
[5]吾行却曲:绕道而行。张远山认为应作“却曲却曲”。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1]。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今译
山木,因为高大而被砍倒;树脂,因为能燃烧,会变成灰烬。桂皮可食,就被人从根上锯断;树漆可用,就被人切割得遍体鳞伤。世人皆知有用之物有实用,却不知无用之物有大用。
[注]
[1]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寇,杀伐。陆德明《经典释文》司马云:“木生斧柄,还自伐;膏起火,还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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