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盯住我,专注看我的眼,看我的眼神是不是发痴,发呆。他还看我的脸,是不是没有廉耻的,没有节制的,乱笑,瞎笑,无头无绪的笑。看了许久,未见端倪,他斜着眼,再瞟我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也那样了吧。哪样?我问他。
那样就那样呗,你懂的。朋友笑。他笑得诡异。完全没必要这样笑啊。哎,他偏要这样笑。大概他觉得没给我加前缀,就足够对得起我。笑,是必须的。他很快举起杯,喝干,喝干。我们把酒言欢。谈论了一下今晚的天气,朗月在空,雾霾尚未降生;谈论隔壁桌上那个穿露肚脐装的小姑娘,她露出的肚皮白得瘆人;也顺便谈论了他晋升高级职称所需要的证件。核心期刊发三篇论文,这怎么弄,不好搞。他和我碰了一杯。你能搞定?他问我。灯光下,他好看的脸上显出万分柔情。他是我为数不多的好看的男性朋友之一。我不想让他失望,可是,我搞不定。
我回碰他一杯,抱歉啊,难以从命,核心期刊,太难了。我笑盈盈望着他,言辞恳切,他便相信我不是敷衍,喝酒的场面就有些萧条,然而,还得维持。总不能冷语相对,推杯走人。我们的脸,早已习惯了香艳照人,即便内核溃败犹如一只烂苹果。一张脸,像真的,又像假的。
言笑宴宴,万般和顺。这场酒局得以体面了结。他开车送我。我说去那,我上夜班。哪?他随口问。那里,你懂的。我笑。他回过神来,看着我,手拿钥匙在空中甩了甩。他又摇摇头,深表无语,我亦无语。
一路无语。
我无法开口说他的核心期刊,也无法开口说我的那里。
那里是个深渊。好看的男性朋友专注地看我,看我是否还在他的世界里。或许,她已坠进去,她看着深渊,深渊也看着她。
那就坠下吧,周芳从深渊来,周芳有话说。说说精神病,说说疯子。
它吞没掉许多人。如同死亡带走。我曾在川城中心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也做过义工。在那里,我和死亡频频相见,像火热的情人。推杯换盏的宴席上,我不能描述一个临终的人,他的手如何慢慢地,慢慢地,变凉。呸,晦气。人们不准我说。死是别人的事。
繁华人间,拥挤人流,我左突右闪,找不到通道。我说,拜托拜托,让让路,我要赶到精神病院去。刹那间,人流夺路而逃,避我如同大灾荒。随之,身后响起呸,疯子。
疯子,也是别人的事吧。
西班牙作家卢卡德代纳给他们命名上帝的笔误。卢卡德代纳说上帝之手,既创造人类完美杰作,也写下令人难以置信,不可饶恕的草率之处。好吧,我承认上帝也有失手的时候,那么,人类登场。
人类的弥补在哪。
倘若The last one to die please out the light(最后一个死掉的人请灭灯,我们将陷进彻底的黑夜。
我的带教老师莲花章章主任摊开给我的病历如此模式化:无明显诱因导致精神异常。人们言之凿凿,男一病区的人女一病区的人就是疯了,找不到原因,这是世界性难题。要是能找到明显诱因,这世上也就没有了疯子。
我盯着病历看,想找到无明显诱因里的一丝缝隙,然后将它扩张,撑开。在缝隙后面,里面,深处,到底藏着什么。
我置身病区,我看见他们沉默呆坐在地上,他们沿着活动室的墙根一圈圈转动,他们撞墙撞桌子高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听到的只有一个声音我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是一个笔误?我需要橡皮擦?或者我就是一个标准,你们尚未明了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