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中旬的某天,大卫·霍克尼站在伦敦皇家艺术学院的中央画廊里。这位74岁高龄的艺术家一身宽松的灰色套装,内搭一件米白色Polo衫,领口处随意地系了条领带。如果他是挨家挨户敲门的推销员,你可能不会应门,但他的身份是一位著名的当代艺术家,因此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受到热烈欢迎。
他正注视着远处的墙壁,只见墙上挂着他那广告牌大小的巨幅油画《春日降临东约克郡的沃尔德盖特》(The Arrival of Spring in Woldgate, East Yorkshire,2011年)。随后他转向我,用他那特有的夹杂揶揄的缓慢语速,微笑着对我说:“嗯,没白费劲儿。”这位出生于英格兰北部城市布拉德福德的艺术家并非在寻求赞美,亦非沉溺于自我肯定,仅仅是出于对作品挂在皇家艺术学院浅褐色的宏伟墙壁上所呈现的效果感到满意。他的这幅油画由32块画布组成,描绘的是他在布里德灵顿的家附近的树林。
这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艺术品。我这样说,是因为去过东约克郡的沃尔德盖特,感受过那从北海吹来的刺骨寒风的人,几乎不会立马认出霍克尼笔下色彩斑斓的林地就是那里。至少一开始不会。那里果真有紫罗兰色的树干和灿烂的阳光?拜托!说是潮湿的棕色树林和瓦灰色的天空还差不多。有人说,人会透过玫瑰色眼镜看世界,而霍克尼的“眼镜”永远是圣特罗佩模式,那里的一切都被迸发的明亮色彩所照亮,尽情沉醉于对生命的礼赞。
如果跟霍克尼提起这件事,他就会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你,说你正戴着扭曲现实的眼镜,双眼都被巨大的有色镜片所蒙蔽,无法看清现实。他会说:“你没有真正去看。”而人们的确不会。“人们扫视前方的地面,只为走来走去。多花些时间去观看事物吧,这样你可能会看到更多。”这听上去像是一个简单的指令,然而执行起来却并不容易。真正去看的确很难做到。先入为主的观念会成为遮蔽我们的有色眼镜,需要我们用一生去克服。树木是褐色的,树叶是绿色的,道路是泥泞的—情况就是如此,我们大多数人脑海中自童年起就有的固化形象,会随着日后的一切所见和所做而得到强化。后来某一天,你看到了诸如《春日降临东约克郡的沃尔德盖特》这样的一幅画,它以一种截然不同的视角来展现现实,激发你去重新观看。
我来到当地的树林,站在那里,盯着那些树。树干是棕色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叶子是绿色的,小路则是泥土的颜色。我没有看到霍克尼画中迷幻的彩虹色,耳边却响起了他鼓励我的话语,要有耐心:“树木就像面孔,每一棵都截然不同。大自然不会自我重复,你必须仔细观察,这里存在一种随机性。”
果然,当我注视着一棵树干粗大、表皮坚韧、姿态虬曲的老橡树,试图本着霍克尼画作的原则改变颜色时,一缕阳光漫过它扭曲的容貌。在我眼前,树皮从中褐色变成了焦橙色,继而变成了奇妙的青紫色!树叶也出现了类似的色彩觉醒,它们统一的绿色变成了暖黄色和银灰色,金色的小橡子如珠宝般在枝上闪闪发光。小路仍是泥土的褐色,但这样描述就像在说披头士只是一支四人乐队一样。当我全神贯注时,小路的纹理质感便开始显现出来。很快,我可以顺着路面看到许多种深浅不一的褐色阴影,起伏的路面上形成了红色、粉色和蓝色的光斑,将曾经灰暗的一团变成了复杂的图案,犹如古罗马别墅里的马赛克地板。
有些艺术史学家认为,与其说霍克尼是一名有才华的画家,不如说他是一个绘图师[保罗·克利(Paul Klee)曾说“带着线条去散步”,霍克尼则带着线条去跳舞]。已故的英国艺术评论家布莱恩·苏威尔(Brian Sewell)曾参观霍克尼2012年在皇家艺术学院的展览,他将此次观展的经历描述为“相当于被绑住手脚,扔在格拉斯顿伯里音乐节的扩音器下”。这句评论,一如他痛斥的艺术那样生动、有色彩感。他认为这些图片华而不实,俗气且夸张。客观来讲,它们确实展现出热情洋溢的一面,但并不浮夸,一点也不。它们反叛、喧闹,富有革命性,对风景画—几乎被近几代专注于观念艺术心理游戏的艺术家完全忽略的主题—进行了彻底的重塑。
“他们说,风景画是你今天做不得的东西”,霍克尼在接受凡·高博物馆的采访时自言自语,“那么,我想,为什么呢?因为风景变得无聊了吗?并不是风景变得无聊,而是人们对它的描绘变得无聊了。你是不可能对自然感到厌倦的……你怎么会呢?”
20世纪60年代中期,霍克尼离开阴云密布的英格兰,前往阳光普照的加利福尼亚,在那里发现了明亮的光线和丙烯颜料,受马蒂斯启发创作出了高饱和度的作品。而他描绘东约克郡景色的画作,与这类作品步调一致。他意在为痛苦的世界注入快乐,这可不算时髦,因为当今的艺术界通常会鼓励和赞许嘲讽与愤世嫉俗,而这并不是霍克尼想做的。他有足够的自信,不屑于赶时髦。从他抽了一半的烟头,到皮凉鞋露出的脚趾,就能看出来他绝非墨守成规之辈。这是他的天性,流淌在他的血液当中。当霍克尼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肯尼斯(Kenneth)—曾出于信仰拒服兵役,而他那热爱艺术的儿子后来也做出同样的举动—就鼓励他要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和求知欲。他说:“永远不要在意邻居们的想法。”而霍克尼也从未在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