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西莫·蒙塔纳里(Massimo Montanari),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中世纪史教授,欧洲科学学会成员,国际期刊《食物和历史》(Food and History)的创刊人和编辑。研究方向为烹饪史、饮食文化等,主要著作包括《食物即文化》(Il cibo come cultura)、《意式烹饪:一段文化史》(La cucina italiana: Storia di una cultura)等。
魂穿中世纪,惊喜还是惊吓?
在黑暗的中世纪与光明的中世纪共存之际,烹调法也走进了这个节日的世界。显然,它展现的是“好”的一面,因为我们早已习惯中世纪食物之健康、可口、纯真等说法。可也别忘了,这里我们探讨的不再是简单的食品,或者自诩“源自中世纪”的食品。我们要探讨的,是中世纪式或据信为这一时期的菜肴与食谱。由于缺乏可靠的经验材料,我们必须谨慎小心。这趟时间之旅是我们无法绕开的。不过,我们是否真的准备好一探究竟,且(即便只是几个小时里)忘记自己的风俗呢?
于是,这里出现一种截然不同的营销策略。一方面,提倡大家追求“传统”中世纪的正宗意象,而且这已成为我们体验的一部分(故不必恐惧)。另一方面,又摆出奇怪的菜肴、不同寻常的菜单,乃至异域食品,邀请我们一尝新奇,度过一个与众不同的夜晚。然而,未知事物令我们惶恐甚至生厌,我们立即得到保证,猎奇的把戏不会太难,我们只不过尝试一把这种中世纪的多样性,凭知觉去感受它,然后飞快地回到习以为常的安全区域。简而言之,只要“中世纪”仍然是“传统”的同义词,那便是皆大欢喜。可当“中世纪”强要出头,非要在文化和时间上勾勒得泾渭分明,就容易使人敬而远之。
有鉴于此,节庆菜单中的菜品尽量贴近当代人。“以中世纪为主题的美味佳肴,用简单真实的配料烹制而成”,由“身着古装的酒馆老板”端上,但这种从过去流传下来的菜肴,却受制于当今的条条框框,这仿佛是为了使其更加可口。于是,中世纪就“摇摆于现实与幻想之间”,可幻想难以进入到烹饪里。中世纪的幻想在服饰与表演中日渐磨灭。在大多数情况下,菜谱仍是当今的菜谱,顶多用一种不同寻常的配料或冠以奇怪但容易辨认的名字,暗示一趟回溯过去之旅,但会再三向用餐者保证,这趟旅程不会叫他们有去无回。
这里行话多,可选的余地也多。有人试图重现中世纪“原味”盛宴的食谱与配置,有人则为“酒楼餐馆比萨店,中古乐趣享无边”(ristorante e pizzeria, Medioevo in allegria)的标语啧啧称奇,有人凡事都一本正经,有人对“捏造出来”的中世纪一笑了之,他们各自的用词显然互不相同。无论如何,我们感兴趣的是确定中世纪烹饪营销基于的模糊性——一边宣传其吸引力,一边要人小心。这种吸引力在于冒险,在于“时间旅行”,但任何旅行者冒险踏足异域,都难免感到羞怯。正如身处他乡的旅行者喜好光顾号称据其口味改良的餐馆,时间旅行者也不愿忍受中世纪之苦(迷人却野蛮),缩在自以为了如指掌的“传统”与“地域”的卧室。再不然,他们会自欺欺人,这个“传统”就是“中世纪的”。正如艾米利亚大区一家“中世纪客栈餐厅”绝妙口号所宣称的,“舒适如家,历史悠久”。
若我们从产品营销,转移到烹饪营销,变化就更大了。对中世纪食品的热情(将其定义为“传统”,故认为其品质必然有保证)已经降温,消费者开始怀疑中世纪食物的质量。甚至还有人坚信,总体而言,中世纪的人吃得比今天还差。产地神话让位给进步神话。“黑暗的”中世纪取代了“光明的”中世纪。现代的范式(通过定义,人们想当然地认为会更好)最终胜出。亲历中世纪,比如罗伯托·贝尼尼(Roberto Benigni)和马西莫·特罗伊西(Massimo Troisi)在电影《眼泪不再》(Non ci resta che piangere)中的举动,恐怕会变成噩梦。职是之故,中世纪的烹饪游戏很快便草草结束,而换个角度,情况会截然不同。正如《米其林指南》(Guida Michelin)所言,中世纪“值得绕道一探”,但无需专程前往。
我认为,探索未知领域既趣味盎然又有教育意义。因此,我愿邀各位读者一同踏上中世纪的美食与烹饪之旅。本书囊括了过去几年我为考察中世纪口味史而翻查的大量资料,但凡涉及食物的书籍,我均来者不拒——产品类别、烹饪操作与备料、消费态度、餐桌礼仪、用餐规定与仪式、文化搭配与科学搭配。这些内容成文时间各不相同,但主要集中于过去十年,有的则更早。少数文字为综述,其余则研究特定产品或操作。写作时,我尽量把食物的物质维度与象征维度放在一起。在我看来,它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且反过来在我所谓的互动关系中自我阐释和验证。我自始至终的目的,是强调历史变化的动态之处,并理解超乎连续性的差异元素。在这趟旅程中,我希望读者能更加了解中世纪,也希望大家将那个时代视为黑暗象征的同时,亦视其为光明象征,因为影与光是每个时代的组成部分。把中世纪仅仅当作我们的一段历史就好。
面包:文明的象征
在荷马的语言中,“面包食用者”与“人”同义。食之者,方以为人,足以为人。当然,这里的人非广义的人,而是荷马笔下的人——文明的承载者希腊人。是故,不食面包者,乃“蛮族”。
其实,不应将面包看作人类的“原始”食物。要想烹制面包,首先得掌握一些复杂的技术:种植谷物,研磨加工,制成生面团,发酵烘烤,等等。凡此种种无不体现漫长的历史进程,一种精益求精的文明。荷马所言,正是此意。他的同族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出生并成长于我们所谓“古典”的世界,地中海之滨描绘了其地理轮廓。据已知最古老的文学作品《吉尔伽美什史诗》(Epopea di Gilgamesh)描写,“野人”恩启都(Enkidu)过去在丛林中与野兽为伍,但学会吃面包后,完成了开化之旅。
自从石器时代出现农业以来,地中海人就以谷物为主食。世界其他地方的民众亦然,因为谷物堪称果腹的不二之选。它们适合各种烹调法,终年易于储存。因此,在世界各地,这些“文明作物”(布罗代尔形容得好),占据并成为经济、社会、政治、文化等人类全部实践的核心。文明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直接或间接地与谷物有关。人类不遗余力地种植谷物;谷物的生产及随之而来的贸易,决定了个人贫富;政府官员(国王或其代理人)全力以赴,保障百姓的日常粮食供给,维持秩序与稳定,这些官员的立足之本,在于知道如何解决每日饱腹的问题;最后,文化价值、神话传奇、宗教符号,乃至思维创造的各种形式的演化,都围绕着谷物。“文明作物”因地而异。对东亚人而言,它们是大米;对中美洲与南美洲人而言,它们是玉米;对非洲人而言,它们是高粱和后来的木薯;对地中海人而言,它们是小麦。小麦成就了面包——人类先掌握了它的秘密,然后日复一日地研发,最终将其作为珍贵的手艺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