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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书是沈从文同时写给爱人和故乡湘西的情书。
2.沈从文著作集“开明书店版”70余年后原貌再现。
3.本书由作者亲自编选校订,有独特价值。一方面,选目体现了“作者眼光”;另一方面,作者所作具体的文字修订有独特价值。
4.封面集合特种纸 专色 烫黑工艺 沈从文集字书名,雅致且年轻化。
5.单本附赠沈从文书法集字书签,套装附赠6幅湘西名胜手绘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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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本书是“沈从文著作集”之一,收录了沈从文的《三个女性》《贤贤》《静》《主妇》《白日(原名玲玲)》《三三》《贵生》等深情描写女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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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字崇文。湖南凤凰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物研究专家。代表作有小说集《边城》《长河》《萧萧》《月下小景》《八骏图》,散文集《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湘西》等。1924年开始文学创作,1928年以后,先后在上海、武汉、青岛、北京等地大学任教,同时写作不辍。抗战爆发后,到昆明的西南联大任教,1946年随北京大学回到北平。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物特别是服饰史的研究,1981年出版《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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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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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 ?
桃源与沅州? ?
鸭窠围的夜? ?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 ?
辰河小船上的水手? ?
箱子岩? ?
五个军官与一个煤矿工人? ?
老伴? ?
虎雏再遇记? ?
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 ?
滕回生堂的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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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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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
我由武陵(常德)过桃源时,坐在一辆新式黄色公共汽车上。车从很平坦的大堤公路上奔驶而去,我身边还坐定了一个懂人情有趣味的老朋友,这老友正特意从武陵县伴我过桃源县。他也可以说是一个“渔人”,因为他的头上,戴得是一顶价值四十八元的水獭皮帽子,这顶帽子经过沿路地方时,却很能引起一些年青娘儿们注意的。这老友是武陵地方某大旅馆的主人。常德、河洑、周溪、桃源,沿河近百里路以内吃四方饭的标致娘儿们,他无一不特别熟习;许多娘儿们也就特别熟习他那顶水獭皮帽子。但照他自己说,使他迷路的那点年龄业已过去了,如今一切已满不在乎,白脸长眉毛的女孩子再不使他心跳,水獭皮帽子,也并不需要娘儿们眼睛放光了。他今年还只三十五岁。十年前,在这一带地方凡有他撒野机会时,他从不放过那点机会。现在既已规规矩矩作了一个大旅馆的大老板,童心业已失去,就再也不胡闹了。当他二十五岁左右时,大约就有过一百个女人净白的胸膛被他亲近过。我坐在这样一个朋友的身边,想起国内无数中学生,在国文班上很认真的读陶靖节《桃花源记》情形,真觉得十分好笑。同这样一个朋友坐了汽车到桃源去,似乎太幽默了。
朋友还是个爱玩字画也爱说野话的人。从汽车眺望平堤远处,薄雾里错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树木,皆如敷了一层蓝灰,一切极爽心悦目。汽车在大堤上跑去,又极平稳舒服。朋友口中揉合了雅兴与俗趣,带点儿惊讶嚷道:
“这野杂种的景致,简直是画!”
“自然是画!可是是谁的画?”我说,“大哥,你以为是谁的画?”我意思正想考问一下,看看我那朋友对于中国画一方面的知识。
他笑了。“沈石田这狗肏的,强盗一样好大胆的手笔!”
我自然不能同意这种赞美,因为朋友家中正收藏了一个沈周手卷,姓名真,画笔不佳,出处是极可怀疑的。说句老实话,当前从窗口入目的一切,潇洒秀丽中带点雄浑苍莽气概,还得另外找寻一句恰当的比拟,方能相称啊。我在沈默中的意见,似乎被他看明白了,他就说:
“看,牯子老弟你看,这点山头,这点树,那一片林梢,那一抹轻雾,真只有王麓台那野狗干的画得出!”
这一下可被他“猜”中了。我说:
“这一下可被你说中了。我正以为目前风物极和王麓台卷子相近;你有他的扇面,一定看得出。因为它很巧妙的混合了秀气与沈郁,又典雅,又恬静,又不做作。”
“好,有的是你这文章魁首的形容!……”接着他就使用了一大串野蛮字眼儿,把我喊作小公牛,且把他自己水獭皮帽子向上翻起的封耳,拉下来遮盖了那两只冻得通红的耳朵,于是大笑起来了。仿佛次所说的话,本不过是为了引起我对于窗外景致注意而说,如今见我业已注意,他便很快乐的笑了。
他掣着我的肩膊很猛烈地摇了两下,我明白那是他极高兴的表示。我说:
“牯子大哥,你怎么不学画呢?你一动手,就会弄得很高明的!”
“我讲,牯子老弟,别丢我罢。我也是一个仇十洲,但是只会画妇人的肚皮,真像你说,‘弄得很高明’的!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吗?”
“你是个妙人。绝顶的妙人。”
“绣衣哥,得了,什么庙人寺人,谁来割我的××?我还预备割掉许多男人的××,省得他们装模作样,在妇人面前露脸!我讨厌他们那种样子!”
“你不讨厌的。”
“牯子老弟,有的是你说的。不看你面上,我一定要割他们……”
这个朋友言语行为皆粗中有细,且带点儿妩媚,真可算得是一个妙人!
这个人脸上不疤不麻,身个儿比平常人略长一点,肩膊宽宽的,且有两只体面干净的大手,初初一看,可以知道他是个军队中吃粮子上饭跑四方人物,但也可以说他是一个准绅士。从三岁起就欢喜同人打架,为一点儿小事,不管对面的一个大过了他多少,也一面辱骂一面挥拳打去。但人长大到二十岁后,虽在男子面前还常常挥拳比武,在女人面前,却变得异常温柔起来,样子显得很懂事怕事。到了三十岁,处世便更谦和了。生平书读得虽不多,却善于用书,在一种近于奇迹的情形中,这人无师自通,写信办公事时,笔下都很可观。为人性情又随和又不妈虎,一切看人来,在他认为是好朋友的,掏出心子不算会事;可是遇着另外一种老想沾他一点儿便宜的人呢,他就完全不同了。——也就因此在一般人中他的毁誉是平分的;有人称他为豪杰,也有人称他为坏蛋。但不妨事,把两种性格两个人格拼合拢来,这人才真是一个活鲜鲜的人!
十三年前我同他在一只装军服的船上,向沅水上游开去,船当天从常德开头,泊到周溪时,天气已快要夜了。那时空中正落着雪子,天气很冷,船顶船舷都结了冰,他为的是惦念到岸上一个长眉毛白脸庞小女人,便穿了崭新绛色缎子的猞猁里马褂,从那为冰雪冻结了的木筏上爬过去,一不小心便落了水。一面大声嚷牯子老弟这下我可完了,一面还是笑着挣扎。待到努力从水中挣扎上船时,全身皆已为水弄湿了。但他换了一件新棉军服外套后,却仍然很高兴的从木筏上爬拢岸边。到他心中惦念那个女人身边睡觉去了。三年前,我因送一个朋友的孤雏转回湘西时,就在他家中,看了他的藏画一整天。他告我,有幅文徵明的山水,好得很,被一个妇人攫走,十分可惜。到后一问,才知道原来他把那画卖了三百块钱,为一个小娼妇点蜡烛挂了一次衣。现在我又让那个接客的把行李搬到旅馆中来了。
见面时我喊他:
“牯子大哥,我又来了,不认识了我吧。”
他正站在旅馆天井中分派用人抹玻璃,自己却用手抹着那顶绒头极厚的水獭皮帽子,一见到我就赶过来用两只手同我握手,握得我手指酸痛,大声说道:“嗨,嗨,你这个骚牯子又来了,妙极了,使人正想死你!”
“什么话,近来心里闲得想到北京城老朋友头上来了吗?”
“什么画,壁上挂,——当天赌咒,天知道,我正如何念你!”
这自然是一句真话,粮子上出身的人物,对好朋友说谎,原看成为一种罪恶。他想念我,只因为他花了四十块钱,买得一本倪元璐所写的武侯《出师表》。他既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岳飞石刻《出师表》临来的,末尾那颗巴掌大的朱红印记,把他更弄胡涂了。照外行人说来,字既然极其“飞舞”,四百也不觉得太贵,他可不明白那个东西应有的价值,花了那么一笔钱,从一个退伍军官处把它弄到手,因此想着我来了。于是我们一面说点十年前的野话,一面就到他的房中欣赏宝物去了。
这朋友年青时,是个绿营中守兵名分的巡防军,派过中营衙门办事,在衙中栽花养金鱼。后来作了军营里的庶务,又作过两次军需,又作过一次参谋。时间使一些英雄美人成尘成土,把一些傻瓜坏蛋变得又富又阔;同样的,到这样一个地方,我这个朋友,在一堆倏然而来悠然而逝的日子中,也就做了武陵县一家清洁安静的旅馆主人,且同时成为爱好古玩字画的风雅人了。他既收买了数量可观的字画,还有好些铜器与磁器收藏的物件泥沙杂下,并不如何希罕,但在那么一个小地方,在他那种情形下,能力却可以说尽够人敬服了。若有什么雅人由北方或由福建广东,想过桃源去看看,从武陵过身时,能泰然坦然把行李搬进他那个旅馆去,到了那个地方,看看过厅上的芦雁屏条,同长案上一切陈设,便会明白宾主之间实有同好,这一来,凡事皆好说了。
还有那向湘西上行过川黔考察方言歌谣的先生们,到武陵时好就是到这个旅馆来下榻。我还不曾遇见过什么学者,比这个朋友更能明了中国格言谚语的用处。他说话全是活的,即便是诨话野话,也莫不各有出处,言之成章。他那言语比喻丰富处,真像是大河流水永无穷尽。在那旅馆中住下,一面听他詈骂用人,一面使我就想起在北京城圈里编大辞典的诸先生,为一句话一个字的用处,把《水浒》,《金瓶梅》,《红楼梦》……以及其他小说翻来翻去,剪破了多少书籍!若果他们能够来到这个旅馆里,故意在天井中撒一泡尿,或装作无心的样子把脏东西从窗口抛出去,或索性当着这旅馆老板面前,作点不守规矩缺少理性的行为。好,等着就是。你听听那作老板的骂出几个希奇古怪字眼儿,你会觉得原来这里还搁下了一本活辞典!倘若有个经济社会调查团,想从湘西弄到点材料,这旅馆也是好下榻的处所,因为辰河沿岸码头的税收,烟价,妓女,以及桐油,朱砂的出处行价,各个码头上管事的头目,他知道的也似乎比别人更清楚。——他懂得多哩,只要想想,人还只在二十五岁左右,就有一百个年青妇人在他面前裸露过胸膛同心子,普通读书人看来,这是一个如何丰富吓人的经验!
只因我已十多年不再到这条河上,一切皆极生疏了,他便特别伴送我过桃源。为我租雇小船,照料一切。
十二点钟我们从武陵动身,一点半钟左右,汽车就到了桃源县停车站。我们下了车,预备去看船时,几件行李成为极麻烦的问题了。老朋友说,若把行李带去,到码头边叫小划子时,那些吃水上饭的人,会“以逸待劳”,把价钱放在一个高点上,使我们无法对付的。若把行李寄放到另外一个地方,空手去看船,我们便又“以逸待劳”了。我信任了老朋友的主张,照他的意思,一到桃源我们就把行李送到一个卖酒曲的人家去。到了那酒曲铺子,拿烟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胖妇人,他的干亲家。倒茶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白脸长身女孩子,腰身小,嘴唇小,眼目清明如两粒水晶球儿,见人只是转个不停。论辈数,说是干女儿呢。坐了一阵,两人方离开那人家洒着手下河边去,在河街上一个旧书铺,一幅无名氏的山水牵引了他的眼睛,二十块钱把画买定了。再到河边去看船,船上人知道我是那个大老板的熟人,价钱倒很容易说妥了。来回去逼船总写保单,取行李,一切安排就绪,时间已快到半夜了。我那小船明天一早方能开头,我就邀他在船上住一夜。他却说酒曲铺子那个十五年前老伴的女儿,正炖了一只鸡等着他去消夜。点了一段废缆子,很快乐的跳上岸匆匆走去了。
他上岸从一些吊脚楼柱下转入河街时,我还听到河街上哨兵喊口号,他大声答着“百姓”,表明他的身分。第二天天刚发白,我还没醒,小船就已向上游开动了。大约已经走了三里路,却听得岸上有个人喊叫我的名字,沿岸追来,原来是他从热被里脱出赶来送我的行的。船傍了岸。天落着雪,他站在船头一面抖去肩上雪片,一面质问弄船人,为什么船开得那么早。
我说:“牯子大哥,你怎么的,天气冷得很,大清早还赶来送我!”
他钻进舱里笑着轻轻的向我说:“牯子老弟,我们看好了的那幅画,我不想买了。我昨晚上还看过更好的一本册页!”
“什么人画的?”
“当然仇十洲。我怕仇十洲那杂种也画不出。牯子老弟,好得很……”话不说完他就大笑起来。我明白他话中所指了。
“你又迷路了吗?你不是说自己年纪已老了吗?”
“到了桃源还不迷路吗?自己虽老别人可年青!牯子老弟,你好好的上路吧,不要胡思乱想我的事情,回来时仍住到我的旅馆里,让我再照料你上车吧。”
“一路复兴,一路复兴”,那么嚷着,于是他同一匹豹子一样,一纵又上了岸,船就开了。
桃源与沅州
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就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渔人发现的,有桃花夹岸,芳草鲜美。远客来到,乡下人就杀鸡温酒,表示欢迎。乡下人皆避秦隐居的遗民,不知有汉朝,更无论魏晋了。千余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变,所以每当国体衰弱发生变乱时,想做遗民的必多,这文章也就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曾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
桃源洞离桃源县二十五里。从桃源县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白马渡时,上岸走去。 忘路之远近乱走一阵,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虽不如何动人,竹林却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随处皆可发现前人用小刀刻画留下的诗歌。新派学生不甘自弃,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题名。竹林里间或潜伏一二翦径壮士,待机会霍地从路旁跃出,仿照《水浒传》上英雄好汉行为,向游客发个利市。桃源县城则与长江中部各小县城差不多,一入城门触目的是推行印花税与某种公债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铺,官药铺。有茶馆酒馆,有米行脚行,有和尚道士,有经纪媒婆。庙宇祠堂多数为军队驻防,门外必有个武装同志站岗。土栈烟馆皆照章纳税,受当地军警保护。代表本地的出产,边街上有几十家玉器作,用珉石染红着绿,琢成酒杯笔架等物,货物品质平平常常,价钱却不轻贱。另外还有个名为“后江”的地方,住下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认真经营她们的职业。有些人家在一个菜园平房里,有些却又住在空船上,地方虽脏一点倒富有诗意。这些妇女使用她们的下体,安慰军政各界,且征服了往还沅水流域的烟贩,木商,船主,以及种种过路人。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维持许多人生活,促进地方的繁荣。一县之长照例是个读书人,从史籍上早知道这是人类一种古的职业,没有郡县以前就有了它们,取缔既与“风俗”不合,且影响及若干人生活,因此就很正当的向这些人来抽收一种捐税(并采取了个美丽名词叫作花捐),把这笔款项用来补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乡教育经费。
桃源既是个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许多“风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携了《陶靖节集》与《诗韵集成》等物,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这些人往桃源洞赋诗前后,必尚有机会过后江走走。由朋友或专家引导,这家那家坐坐,烧匣烟,喝杯茶,看中意某一个女人时,问问行市,花个三元五元,便在那龌龊不堪万人用过的花板床上,压着那可怜妇人胸膛放荡一夜。于是纪游诗上多了几首无题诗,“巫峡神女”,“汉皋解”,“刘阮天台”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诗上去。看过了桃源洞,这人平常是很谨慎的,自会觉得应当过医生处走走,于是匆匆的回家了。至于接待过这种外路风雅人的妓女呢,前一夜也许陆续接待过了三个麻阳船水手,后一夜又得陪伴两个贵州省牛皮商人。这些妇人说不定还被一个水手,一个县公署执达吏,一个公安局书记,或一个当地小流氓,长时期包定占有,客来时那人往烟馆过夜,客去时再回到妇人身边来烧烟。
妓女的数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数不小。因此仿佛有各种原因,她们的年龄皆比其他都市更无限制。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还不甘自弃,同孙女辈行来参加这种生活斗争,每日轮流接待水手同军营中火夫。也有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乳臭尚未脱尽,便在那儿服侍客人过夜的。
她们的技艺是烧烧鸦片烟,唱点流行小曲,若来客是粮子上跑四方人物,还得唱唱军歌党歌,与电影明星的新歌,应酬应酬,增加兴趣。她们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钱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三毛五毛。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实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活挣饭吃,间或就上街走到西药房去打针,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几下,或请走方郎中配付药,朱砂茯苓乱吃一阵,只要支持得下去,总不会坐下来吃白饭。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尽她咽后那一口气,死去时亲人呼天抢地哭一阵,罄所有请和尚安魂念经再托人赊购副四合头棺木,或借“大加一”买付薄薄板片,土里一埋也就完事了。
桃源地方已有公路,直达号称湘西咽喉的武陵(常德),每日皆有八辆十辆新式载客汽车,按照一定时刻在公路上奔驰。距常德约九十里,车票价钱一元零。这公路从常德且直达湖南省会的长沙,汽车路程约四点钟,车票价约六元。公路通车时,有人说这条公路在湘省经济上具有极大意义,对于黔省出口特货运输可方便不少。这人似乎不知道特货过境每次皆三百担五百担,公路上一天不过十几辆汽车来回,若非特货再加以精制,每天能运输特货多少?关于特货的精制,在各省严厉禁烟宣传中,平民谁还有胆量来作这种非法勾当。假若在桃源县某种铺子里,居然有人能够设法购买一点黄色粉末药物,仔细问问也就会弄明白那货物的来源,且明白出产地并不是桃源县城,运输出口时或用轮船直往汉口,却不需借公路汽车转运长沙。
真可称为桃源名产的,是家鸡同鸡卵,街头巷尾无处不可以发现这种冠赤如火庞大庄严的生物。凡过路人初见这地方鸡卵,必以为是鸭卵或鹅卵。其次,桃源有一种小划子,轻捷,稳当,干净,在沅水中可称首屈一指。一个外省旅行者,若想到湘西的永绥,乾城,凤凰,研究湘边苗族的分布状况,或想从湘西往四川的酉阳,秀山,调查桐油的生产,往贵州的铜仁,调查朱砂水银的生产,往玉屏调查竹料种类,注意造箫制纸的工业,皆可在桃源县魁星阁下边,雇妥那么只小船,沿沅河溯流而上,直达目的地,到地时取行李上岸落店,毫无何等困难。
一只桃源小划子上照例要个舵手,管理后梢,调动船只左右。张挂风帆,松紧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风。放缆拉船,量渡河面宽窄与河流水势,伸缩竹缆。另外还要个拦头人,上滩下滩时看水认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头,恶浪与洑流,出事后点篙子需要准确,稳重。这种人还要有胆量,有气力,有经验。张帆落帆皆得很敏捷的拉桅下绳索。走风船行如箭时,便蹲坐在船头打吆喝呼啸,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骂时,还得回骂;人家唱歌也得用歌声作答。两船相碰说理时,不让别人占便宜。动手打架时,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掯入急流乱石中,不问冬夏,皆得敏捷而勇敢的脱光衣裤,向急流中跳去,在水里尽肩背之力使船只离开险境。掌舵的有事不能尽职,就从船顶爬过船尾去,作个临时舵手。船上若有小水手,还应事事照料小水手,指点小水手。更有一分不可推却的职务,便是在一切过失上,应与掌舵的各据小船一头,相互辱宗骂祖,继续使船前进。小船除此两人以外,尚需要个小水手居于杂务地位,淘米,烧饭,切菜,洗碗,无事不作。行船时应荡桨就帮同荡桨,应点篙就帮同持篙。这种水手大都在学习期间,应处处留心,取得经验同本领。除了学习看水,看风,记石头,使用篙桨以外,也学习挨打挨骂。尽各种古怪希奇字眼儿成天在耳边响着,好好的保留在记忆里,将来长大时再用它来辱骂旁人。上行无风吹,一个人还得负了纤板,曳着一段竹缆,在荒凉河岸小路上拉船前进。小船停泊码头边时,又得规规矩矩守船。关于他们经济情势,舵手多为船家长年雇工,平均算来合八分到一角钱一天。拦头工有长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强多经验,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若只是短期包来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一毛五分钱,下行则尽义务吃白饭而已。至于小水手,学习期限看年龄同本事来,学习期间有些人每天可得两分钱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载吃白饭,一个不小心,闪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泅水技术又不在行,淹死了,船主方面写得有字据,生死家长不能过问,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衣服交给亲长说明白落水情形后烧几百钱纸手续便清楚了。
一只桃源小划子,有了这样三个水手,再加上一个需要赶路,有耐心,不嫌孤独,能花个二十三十的乘客,这船便在一条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动起来了。在这条河里在这种小船上作乘客,先见于记载的一人,应当是那疯疯颠颠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里,他就说道:“朝发江渚,夕宿辰阳。”若果他那文章还值得称引,我们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兰”与“乘舲上沅”这些话,估想他当年或许就坐了这种小船,溯流而上,到过出产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游不远有个白燕溪,小溪谷里生芷草,到如今还随处可见。这种兰科植物生根在悬崖罅隙间,或蔓延到松树枝桠上,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建兰柔和,香味较建兰淡远。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随意伸手摘花,顷刻就成一束。若崖石过高,还可以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堕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溪里把花捞起。除了兰芷以外,还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边崖下繁殖。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种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什么人看了我这个记载,若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从桃源包了小船,过沅州去,希望实地研究解决《楚辞》上几个草木问题。到了沅州南门城边,也许无意中会一眼瞥见城门上有一片触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时可无从向谁去询问。他所见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迹,并非古迹。大约在清党前后,有个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农科大学毕业生,用党务特派员资格,率领了两万以上四乡农民肩持各种农具,上城请愿。守城兵先已得到长官命令,不许请愿群众进城。于是两方面自然而然发生了冲突。一面是旗帜,木棒,呼喊与愤怒,一面是一尊机关枪同四枝步枪。街道那么窄,结果站在前线上的特派员同四十多个青年学生与农民,便皆在城门边牺牲了。其余农民一看情形不对,抛下农具四散吓跑了。那个特派员的身体,于是被兵士用刺刀钉在城门木板上,示众三天,三天过后,便抛入屈原所称赞的清流里喂鱼吃了。几年来本地人派捐拉夫,在应付差役中把日子混过去,大致把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载客载到沅州府,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讨得酒钱回船时,这些水手必乘兴过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后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经营古职业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价钱可公道一些。花四百钱关一次门,上船时还可以得一包黄油油的上净丝烟,那是十年前的规矩。照目前百物昂贵情形想来,一切当然已不同了,出钱的花费也许得多一点,收钱的待客也许早已改用美丽牌代替上净丝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蓦见水手,对水手发问:“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里有的你让别人用,用别人的你还得花钱,上算吗?”
那水手一定会拍着腰间麂皮抱兜,笑迷迷的回答说:“大爷,‘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不是我桃源人的钱,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离桃源远过八百里,桃源那一个他管不着。
便因为这点哲学,水手们的生活,比起风雅人来似乎洒脱多了。若说话不犯忌讳,无人疑心我袒护无产阶级,我还想说他们的行为,比起风雅人来也实在道德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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