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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历史对于张居正的评判是多面的,称赞张居正的多说他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批评张居正的多指责其骄奢浮华、钳制言路。
张居正“大有助于社稷者”,作者评价“张居正当之无愧地是一代伟人”,也是毫无疑义的。然而,张居正又是弱小的。他的崛起、秉政以及*后的覆灭,全都系于“万历皇帝”一人之上。“张居正有心补天,但万历皇帝绝不肯奉天而行。他和万历皇帝君臣之间,潜存着带根本性质的相互排斥和敌对。”在当时皇权至高无上的专制体制下,他与腐朽皇权的冲突导致其终将受皇权摧毁是必然的。张居正当然是一个政治强人,但在皇权专制和深远的传统政治面前,则又处于弱势。
张居正失败了,但是他的失败是可以理解的:“在16世纪的中国,要面对气息奄奄、百年腐败已毒入骨髓的明皇朝输血补养。要重新健全其统治机能,全面恢复社会的生机,是极不容易的事”。无论怎样,在16世纪中国封建社会的慢慢长夜里,世道凉薄,张居正滚烫地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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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朱东润(1896-1988)
当代著名传记文学家、文艺批评家、文学史家、教育家、书法家。
原名朱世溱,江苏泰兴人,明代福建巡抚、督师抗击荷兰侵略者朱一冯之裔孙。曾著有《张居正大传》《陆游传》《梅尧臣传》《李方舟传》等。
朱东润是中国著名的传记史家,先后撰写了《张居正大传》、《王守仁大传》、《陆游传》、《梅尧臣传》等具有影响的传记作品。朱东润不仅通过他的作品描述了一位位历史名人的一生,也通过这些人物故事展现出一段段历史 ,一个个时代的变迁,他被称为真正开拓中国现代传记文学领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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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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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章 “荆州张秀才”
第二章 政治生活的开始
第三章 休假三年
第四章 再投入政治漩涡
第五章 内阁中的混斗(上)
第六章 内阁中的混斗(下)
第七章 大政变
第八章 初步的建设(上)
第九章 初步的建设(下)
第十章 次打击以后
第十一章 从夺情到归葬
第十二章 元老的成功
第十三章 鞠躬尽瘁
第十四章 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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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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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启一代新风的传记经典
——朱东润《张居正大传》新版赘言
毛佩琦
朱东润所著《张居正大传》完成于1943年,初版于1945年。是现代以来诞生的部新型的张居正的传记。当时,学界为古代人物撰写大型传记的实践还不多。朱先生职任文学系的教授,撰写古代人物的史传,打通了文史畛域,而且采用了新的写作方法,是一件开风气的事。中国文化传统有文史不分家的说法。历史上,许多史书中的人物传记都堪称上乘的文学作品,因而《史记》被赞誉为“无韵之离骚,史家之绝唱”,甚至《汉书》文章之美被称赞为可以下酒。朱先生的《张居正大传》无论从史学还是从文学的角度看,都是堪称经典的佳作。
朱先生熟读中国经典,深入研究过中国传统的传记,出版过《中国传记文学之进展》、《传记文学之前途》、《传记文学与人格》《八代传记文学述论》等一系列专著。但是,作为一个眼界开阔、学贯中西的学者,他不墨守中国的传统,而是要吸纳新的知识,引进新的方法,创作无愧于新时代的作品。他说,“史汉列传底时代过去了,汉魏别传底时代过去了,六代唐宋墓铭底时代过去了,宋代以后年谱底时代过去了”,而 “横在我们面前的,是西方三百年以来传记文学底进展。我们对于古人底著作,要认识,要了解,要欣赏。但是我们决不承认由古人支配我们底前途”。他“认定世界是整个的,文学是整个的,在近代的中国,传记文学的意识,也许不免落后,但是在不久的将来,必然有把我们底意识激荡向前、不容落伍的一日”。 他进一步深入研究西方许许多多优秀的人物传记,分析其得失,汲取其优长,“决定替中国文学界做一番斩伐荆棘的工作。”(朱东润《张居正大传》初版序)
他归纳,中外好的传记都有一些共同点特点:历史场景的复原,细节精致的刻画,鲜明的人物个性,既有文学性,又要忠于史事,避免不实的夸张颂扬。而作为大型人物传记重要的是全景感和历史感。他从斯特拉哲的《维多利亚女王传》得到启发,认为它“打开‘现代传记文学’底局面”。其中不仅描写了女王的生平、她的家庭、朋友和各阶层的人物,而且 “这里有英国的政局,也有世界的大势”。
那么,作者选择什么主题去实现他“替中国文学界斩伐荆棘”的雄心壮志呢?
作者曾说“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一生。这一生的记载,在优良的传记文学家底手里,都可以成为优良的著作。所以在下州小邑、穷乡僻壤中,田夫野老、痴儿怨女底生活,都是传记文学底题目。”但是作者选择了张居正,因为他影响了一个时代、也代表了一个时代。他说“这个时期以前数十年,整个的政局是混乱,以后数十年,还是混乱:只有在这十年之中,比较清明的时代,中国在安定的状态中,获得一定程度的进展,一切都是居正底大功。他所以成为划时代的人物者,其故在此。”作者不满足于塑造一个随手拈来的人物形象,而是要从大处着眼,深入解读一段历史。
但是,作者却发现,通过写作张居正的传记去实现其文学使命,具有极大的困难:“,居正是几乎没有私生活的人物。现代传记文学,常常注意传主底私生活。在私生活方面的描写,可以使文字生动,同时更可以使读者对于传主发生一种亲切的感想,因此更能了解传主底人格。但是关于居正底私生活,我们所知道的太少了”;“第二,居正入阁以后的生活中心,只有政治;因为他占有政局底全面,所以对于当时的政局,不能不加以叙述”,“困难的是一般人对于明代大局的认识”, “说少了,他们不会明自;说多了,他们会嫌烦凟:这是一个两难的境地。”而重要的,“任何的记载都要有来历,任何的推论都要有根据。”“这许多困难底后面,还有一个难题,便是材料底缺乏。”可以设想,在当时正处于举国抗战的艰难时刻,作者又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大后方,生活异常艰苦,图书资料极为匮乏,必然更增加了写作的难度。
作者以勇毅的担当精神,以止于至善的态度,以严谨的学风和顽强的努力,终于完成了这部《张居正大传》。读者会从全书的篇目设计、材料的取舍、史实的准确、制度考究、细节的刻画、语言的处理等等方面,看到作者倾注的精力和心血。他说“传记文学是文学,同时也是史。因为传记文学是史,所以在记载方面,应当追求真相,和小说家那一番凭空结构的作风,绝不相同。”“我担保没有一句凭空想象的话”。作者自谦说“这一本材料不甚完密的著作,替大家做一个前驱.未尝不是尽了一份必要的责任。”但我们在《张居正大传》中看到,作者既高屋建瓴地审视了历史,又游刃有余地驾驭了文字,从而为现代传记的写作树立了一个典型,开辟了一个新的生面。就是 “大传”二字的使用,也是朱先生“援经入史”的创造。自那以后数十年,也确如先生所展望的,“只要传记文学底风气一开,以后再有十种乃至百种张居正传,并不是不能想象的事。”
作者所做的是斩伐荆棘的工作,他引用《法显行传》把自己的写作,比作一个求法的圣僧:“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惟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在一个茫无边际的境界,我们惟有踏着前人底足迹,作为自己前进的路线。前人对于我们所尽的责任,正是我们对于后人所有的义务。无论成功或失败,现在底努力,对于后人都是一个重要的参考。”他又把自己比作引进传记文学新法的园丁: “知道西方的传记文学是怎样写法,怎样可以介绍到中国。我只打开园门,使大众认识里面是怎样的园地,以后游览的人多了,栽培花木的也有,修拾园亭的也有,只要园地逐日繁荣,即是打开园门的人被忘去了,他也应当庆幸这一番工作不是没有意义。”先生的筚路蓝缕、福荫后人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
《大传》的主人公张居正,是明代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了解明代史特别是明代中晚期的历史,绕不过张居正。张居正自隆庆元年二月进入内阁后到万历十年六月病逝,在明朝政治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特别是在万历头十年间,作为年仅十岁的明神宗朱翊钧的帝师和内阁首辅,其地位举足轻重,成为没有宰相之名的真宰相,而且取得了明显的政绩。但是,张居正一死,万历帝就开始了对他的清算,以至于削其官秩,夺其玺书,褫其诰命,几至于剖棺戮尸。张居正的名誉一旦完全翻转。他为人诟病的是所谓“夺情”,被指责违背礼制、贪恋权位,而没有离职去为父亲守丧;他死后,还有勾结中官冯保、阴谋挤走首辅高拱,二个儿子中进士涉嫌舞弊,乃至奢侈、跋扈等等也被揭出。而张居正被之所以清算的要害,如明人沈德符说,则在于“要挟圣主,如同婴孺”,将自己视同于摄政大臣。(《万历野获编》卷九,三诏亭。中华书局1959年2月版,册第228页)终万历之世,举朝没有人敢于为张居正辩白。万历帝死后,廷臣对张居正才“稍稍追述之”,于是“复故官,予祭葬”。崇祯年十三年,礼部尚书李日宣上书说:“故辅居正,受遗辅政,事皇祖者十年。肩任劳怨,举废饬弛,弼成万历初年之治。其时中外乂安,海内殷富,纪纲法度莫不修明,功在社稷。”(《明史》卷二百十三,张居正传)算是完全恢复了名誉。
然而一些人,特别是张居正的乡人,对张居正偏爱有加,把对张居正的评价推到惊人的高度:“高皇帝为生民以来未有之神圣,开天而作君;太岳先生为生民以来未有之异人,中天而作相。”(万历本《张太岳文集》凡例,第八叶。上海古籍出版社《张太岳集》,1984影印本)及至清代,更有人说“明只一帝,太祖高皇帝是也;明只一相,张居正是也。”(刘献庭《广阳杂记》卷一,蔡瞻岷曰,)新史学的开山梁启超先生则说:“明代有种种特点,政治家只有一张居正。”(《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这些评价语出惊人,但显然有失敦厚平允了。
朱东润评论前人对张居正评价时说,“誉之者或过其实,毁之者或失其真”。“善意的批评,比居正为伊、周,恶意的评论,比居正为温、莽。”他认为,这种评价或带感情色彩,或以偏概全,大有可议之处。朱先生认为:“其实居正既非伊周,亦非温莽。它固然不是禽兽,但是他也并不志在圣人。他只是张居正,一个受时代代陶镕而同时又想陶镕时代底人物。”(朱东润《张居正大传》序)。无疑,朱先生是考察了张居正的全部史实,考察了张居正那个时代乃至于整个明代历史才说出这番话的。朱东润先生通过《张居正大传》,向人们展示了一个有血有肉、形神俱备的张居正,展示了一段丰富生动的真实的历史。朱先生对历史和人物的叙述是严谨的,论断是审慎的,虽然已经过去了近80年,但仍然是可以凭信的。张居正是传统意义上的大政治家,具有以天下为己任,不畏讥弹,敢于担当的品格。他说:“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一可为者。”“苟利社稷,生死以之。”“既忘家狥国,遑恤其它!虽机穽满前,众镞攒体,孤不畏也”。(《张太岳文集》卷三十,答河槽按院林云源为事任怨。)这些话,今天听来还是如同大吕黄钟般轰鸣,足以令人猛醒。这也是我们重读《张居正大传》现实意义吧?
朱东润先生不仅完成了一部《张居正大传》,也实现了他斩伐荆棘,开创现代传记文学新风的宏愿。后来人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位“打开园门的人”。今次,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将作者生前后一个自定本进行整理编辑,重新出版《张居正大传》,再次把这部经典传记介绍给广大读者,做为研读历史,学习中华传统文化的读本,也借以缅怀朱东润先生的开创之功,是以赘言如此。
2020年7月22日于北京昌平之垄上
”章 荆州张秀才
据说荆州府知府李士翱前一晚做一个梦,梦见上帝给他一个玉印,吩咐转给一个孩子。第二天荆州府点名的时候,个恰恰是张白圭,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李士翱把他喊近,仔细一看,正是梦中所见,因此,替他改名居正,还嘱咐许多自爱的话。
宋恭帝德祐二年,临安陷落,皇帝成为俘虏。宋代遗臣,立益王昰为帝,改元景炎,继续斗争;景炎三年帝昰死了,他们再立卫王昺为帝,改元祥兴。整个的斗争,开始向南转移,南宋王朝的根据地剩得海南岛的一角。是年,文天祥的孤军失败,天祥也成为俘虏。祥兴二年,崖山的斗争又失败了,陆秀夫抱帝昺投海。张世杰还想再立皇帝,重新燃起斗争的火焰,但是惊天动地的风浪沉灭了这一个民族英雄。南宋王朝的抗元斗争就这样惨痛地结束了,这一年是元世祖至元十六年。
宋王朝倒下去了,元王朝兴起来了。但被压在底层的广大贫苦人民,地位并没有改善,他们过的仍然是被奴役的生活。在中国境内,仍然是只见到荒淫、暴虐、屠杀和灭亡。部分统治阶级没落了;曾经统治中国三百二十年的宋室,再不能产生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的死亡,在士大夫的中间,也喊不出一个百折不回的志士,剩余的只是月泉吟社这一流的诗人,借着“春日田园杂兴”的诗题,流露一点儿改朝换代的叹息。
整个中国便随着上层阶级的没落而没落,四千年的历史,从此便成为统治者脚下的灰尘吗?不会的。和西方传说中的长命鸟一样,中国人民正从毁灭里得到再生。人民的力量是不能摧毁的。统治者的昏庸腐朽,替他们自己挖掘坟墓,但是人民大众不会随着垂死的统治者走向灭亡,他们要用自己的力量挣断身上的枷锁,争取生存的权利。他们正准备力量给骑在头上的统治者以狠狠的打击,而他们中间,也正在产生领导人物,领导全人民作斗争,这便是元顺帝以后中国的情态。顺帝至正十一年贩布的徐寿辉起兵,十二年卜士的儿子郭子兴起兵,十三年贩盐的张士诚起兵,十五年白莲会的韩林儿称帝。在这一大群人中,特出的,一个是皇觉寺的和尚朱元璋,一个是沔阳的渔夫陈友谅。朱元璋把握着后的胜利,成为明朝的太祖高皇帝。
明太祖起兵,定远人李善长到了军门,只是说,“从此有天有日了”。濠人陆仲亨才十七岁,父母兄弟都死了,他怀着后的一升麦,躲在草中,唯恐被乱兵搜到,把他送上死亡的境地,恰恰被太祖看见了,太祖喊一声“来呀”,仲亨从此投军。这里看到当时的惨状,和一般人对于这一番动乱的期待。以后善长直做到左丞相,仲亨也成为开国功臣,封吉安侯。在有名的功臣里,徐达、汤和是濠人,李文忠是盱眙人,李善长、冯国用、冯胜是定远人,邓愈、胡大海是虹县人,常遇春是怀远人,廖永安是巢县人,他们以外还有许多出身濠州附近的功臣。在明太祖的领导下,淮水流域出了许多英雄。到了明室中衰的时期,也幸亏淮水流域一个无名英雄的后裔,再从人民中间出来,重新领导国家的事业,为明王朝的统治延长了七十二年①的存在。这是明代的大学士张居正。
居正出生的时候,明室已经中衰了:太祖、成祖的武功没有了,仁宗、宣宗的文治也没有了,之后便是正统十四年英宗出征,不幸恰被鞑靼人包围,大军数十万遇到歼灭的命运,连皇帝也成了俘虏。在这个困难的阶段,幸亏于谦出来,拥立景帝,支持了当日的天下。以后是英宗复辟,于谦被杀,再下便是宪宗即位,全国的政治,更看不到清明的时代。宪宗的儿子孝宗总算是一个贤君,但是孝宗下面,便是荒唐的武宗:北京古老了,宣府是他的“家里”;皇宫住腻了,他住在“豹房”;皇帝做厌了,他自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朱寿”;太子没有,东宫也不要了,他有无数的义子,把积庆坊、鸣玉坊毁去,改建他的义子府。正德五年安化王寘鐇造反,十四年宁王宸濠造反,总算没有成为大乱,但是明室的元气已经衰耗了。武宗殁后,他的从弟世宗即位。世宗是一个有名的干才,但是聪明当中带着痴呆的气息,尽管一面制礼作乐,处处表现太平盛世的现象,可是建斋兴醮,也处处流露荒诞无稽的思想。整个政治的提示是偏执和专制,大臣常有的际遇是廷杖和杀戮,因此到处都是谄谀逢迎的风气。政治的措施只能加速全社会的腐化和动摇。这是张居正出生的时代。
居正的先代一直推到元末的张关保,凤阳定远人②。关保是太祖初起时的一个兵士,以后渡江,破采石矶,从大将军徐达平定江南,立功浙江、福建、广东,后授归州长宁所世袭千户,入了湖广的军籍。军籍是明代的一种制度,天下初定,各府设所,诸府要害之地设卫,大致五千六百人为卫,一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一百一十二人为百户所,兵士和官长都有世籍,所谓军籍。居正的祖先,是太祖的功臣,以后又世隶军籍,这便造成了他一生以身许国的夙愿。
关保在史册上没有留下怎样的功绩,死后葬在宜都。居正答宜都知县许印峰说“远祖孤茔,辱垂青扫拂”①,大致即指此。关保的子孙,在居正《先考观澜公行略》里,仅仅传下两个名字,但是到了关保的曾孙,便有事迹可考。他名诚,字怀葛,是居正的曾祖。
张诚只是次子,世袭千户的尊荣,当然与他无关,因此从归州迁到江陵,入江陵籍。张诚到了江陵以后,不得不靠自己谋生,有余的时候,他便施舍穷人,斋供和尚,因此自己永远处在困顿的中间。张诚有点口吃,江陵人给他起一个外号“张謇子”②。謇子尽管謇子,但是他的话特别多,江陵人常常引“张謇子”的话教训子弟。居正自己也引过这样几句:
昔念先曾祖,平生急难振乏,尝愿以其身为蓐荐,而使人寝处其上。使其有知,决不忍困吾乡中父老,以自炫其闾里③。
二十年前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吾无间焉。此亦吴子所知。有欲割取吾耳鼻,我亦欢喜施与,况诋毁而已乎④?
答吴尧山书作于万历元年,上溯二十年为嘉靖三十二年,是年居正二十九岁,正是居正为翰林院编修,大学士徐阶深相期许之后,也正在他以相业自期的时代。宰相的抱负直溯到一个“謇子”的教训,似是不易理解而其实是易理解的事。居正把曾祖的宏愿作为自己的宏愿,这不是蹈袭而是心理的契合。
“謇子”有三个儿子:钺、镇、釴。镇字东湖,是居正的祖父。钺长于治产,家道日渐殷实;釴读书,补县学生;偏偏张镇既不读书又不治产,只是一味地放浪,后在江陵辽王府充当护卫⑤。从张关保从军到张镇当护卫,总算是一线相传,克绍箕裘。但是中间已隔四代,一切观念都改变了,这里没有慷慨从军的气概,没有英雄事业的声誉,所剩的只是豪爽的气魄和放浪的生活。偏偏“謇子”喜欢他,这不是因为张镇的可喜,而是因为父母对于不成才的子女常有特别爱护的意趣。居正称“謇祖顾独爱之,逾于伯季远甚”,⑥其因在此。张镇的豪爽放浪在居正的生活里留下了一些痕迹。专权、自恣,正是豪爽放浪的人走上政治生活以后的形态。
尽管“謇子”对张镇特别爱护,但是始终感到一点儿失望。第二个儿子既然不如他的哥哥和弟弟,只有希望他生一个好孩子。所以张镇生子文明的时候,“謇子”说:“我这一生,帮别人的忙多了,应当出一个好子孙,也许就是这个孩子吧!”文明字治卿,别号观澜,二十岁上,补上府学生,在科举的时代总算是一种发展,但是考过七次乡试,始终没有被录取。一直到居正点了翰林,三年秩满以后,文明才掷下考篮,叹道:“我从小读书,到今四十年,自己看看,没有什么不如人,但是一直困顿到现在,这是命呀!”其实这不是命,只是文明的“学问”不够。居正说:
“先君幼警敏,为文下笔立就,不复改窜,口占为诗,往往有奇句,然不能俯首就绳墨,循矩矱,以是见诎于有司。⑦”
读书四十年,毕竟不能使文明认识自己的不就绳墨,这正是他的倔强。居正又说他“性任真坦率,与人处,无贵贱贤不肖,咸平心无竞,不宿仇怨,人亦无怨恨之者。……喜饮酒,善谈谑,里中燕会,得先君即终席欢饮。自荐绅大夫以至齐民,莫不爱敬,有佳酒,必延致之,或载至就饮”。这里写的当然是文明父以子贵以后的形态,但是也看出他那种放浪不羁的意境。他毕竟是张镇的儿子,也正是张居正的父亲。
“謇子”对于文明的期望显然还是一个泡影,但是后他看见居正的出生。居正的成就是“謇子”存心济世的“报应”吗?未见得,但是他有那种发心济世的宏愿,当然他的子孙会有一天实现他的志愿。居正出生在嘉靖四年五月初三,他的曾祖父张诚、祖父张镇、父张文明都在。文明是年二十二岁,母赵氏,比文明小两岁。
大人物的怀孕和出生照例有许多传说。据说居正的母亲夜中看到房间里突然发亮,一阵火光,一直连到天上,接后一个青衣童子,五六岁的样子,从天上慢慢地下来,在房间里绕床尽转,于是赵氏怀孕了。这个大约是居正大贵以后他的母亲编出来的,以后透过自我催眠的作用,本人竟信以为真了,这正是知识不健全的乡间妇女常有的事。敬修《文忠公行实》还指出赵氏怀孕十有二月才生居正,好像也被认为是贵征,这大致不会假的。在妊十月虽然是人道之常,但是一个强壮的少妇次怀孕期常会加长,这是每个医生知道的事实。
敬修还指出两个梦。就在居正出生的前夕,张镇梦到遍地大水,一直流满屋子。张镇惊惶得了不得,问奴辈道:“哪儿来这许多水?”奴辈说:“水是从张少保的地里流出的呀。”同夜张诚也梦到月亮落在水瓮里,照得满瓮发亮,随后一只白龟跟着水光浮上来。
居正字叔大,别号太岳,但是小的时候名为白圭,这是“謇子”因为他的幻梦给他起名的结果,“白圭”是“白龟”的谐音。嘉靖十五年,居正考生员的时候,荆州府知府李士翱看见居正,认为“白圭”两字不妥,替他改名居正。
居正的家庭只是一个寒伧的家庭。嘉靖三十三年居正请假自京回籍,上徐阶书说起“窃念正起自寒士,非阀阅衣冠之族,乏金张左右之容”①;万历中与王世贞书也说:“仆先世单寒,非阀阅衣冠之旧”②;都显出他对于这个家庭环境的认识。但是他存心要挣脱这个环境的约束,本来明太祖是从下层阶级出身的人物,这便给他一种启示。居正在《西陵何氏族谱序》中说:“至我国家立贤无方,唯才是用,采灵菌于粪壤,拔姬姜于憔悴;王谢子弟,或杂在庸流,而韦布闾巷之士,化为望族。”③这篇文章大约做于嘉靖三十七年,其时居正是翰林院编修,正在准备国家的重用。
不过即在居正小时,张家经济状况方面已经改进了,有奴,有乳媪,总是绰有余裕的形态。居正两岁的时候,大家都看出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某天他的同堂叔父龙湫④正在读《孟子》,居正在旁,龙湫和他开玩笑道:“孩子,不要夸聪明了,要认识‘王曰’二字才算本领。”又过了几天,龙湫读书的时候,乳母和居正又来了。龙湫把居正抱在膝上,要他认“王曰”二字,居正居然认识,因此得到“神童”的称号。居正五岁入学读书,十岁通六经大义,在荆州府很有一些声名。
嘉靖十五年,居正十二岁,在荆州府投考。据说荆州府知府李士翱前一晚做一个梦,梦见上帝给他一个玉印,吩咐转给一个孩子。第二天荆州府点名的时候,个恰恰是张白圭,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李士翱把他喊近,仔细一看,正是梦中所见,因此,替他改名居正,还嘱咐许多自爱的话。荆州府考过以后,湖广学政田顼来了。李士翱见到田顼,告诉他荆州府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田学政把张居正招来面试,试题是“南郡奇童赋”,居正很快地交了卷,学政和荆州府都惊异得了不得。这年居正补府学生⑤。
大致就在次年发生居正和辽嗣王宪?之间的一段故事。太祖洪武十一年封第十五子植为卫王,二十六年改封辽王。起初辽王府在广宁,即今辽宁省北镇县。建文年间,辽王渡海南归,改封荆州,这是辽王府在荆州的由来。张镇为辽府护卫,张家和辽府从此发生关系。居正出生的前一年,即嘉靖三年,第六代辽王袭封,这是庄王致格。次年庄王妾生子宪?,正和居正同年。致格是一个多病的人,府中大小一切都由王妃毛氏管理。毛妃有主张,有办法,在当时很有声望。嘉靖十六年,庄王死了,宪?因为还在丧服中间,当然不能袭封,而且年龄很小,所以大权还在嫡母毛妃手里。毛妃看到宪?只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少年,但是居正已经是名震荆州的小秀才了。一天毛妃招居正入府赐食,吩咐宪?坐在下面。毛妃对宪?说:“你这样不上进,终有一天给居正牵着鼻子走呀!”宪?充满了惭愤,但是没有发作。他和居正从此相识,但是在友谊的后面深深地滋长了仇恨。
居正十三岁这一年从荆州到武昌应乡试,这次要是试中,便是举人了。诗集留下两首早的作品,录一首于此:
题竹①
绿遍潇湘外,
疏林玉露寒。
凤毛丛劲节,
只上尽头竿。
这首诗很幼稚,也不像应试的格式。大概这时居正的声名在湖广已经很大,所以主考官给他临时的口试和平常的形式不同。单凭居正的年龄和声名,原有中举的希望。但是因为湖广巡抚顾璘的主张,这次却没有成功。
顾璘,应天府上元县人,是当时有名的才子,和同县陈沂、王韦并称为“金陵三俊”,其后又加入宝应朱应登,称为四大家②。他认为十三岁的孩子就中举人,以后会自满,反而把上进的志愿打消,这是对居正的不利,因此主张趁此给他一些挫折,使他更能奋发。他和监试的冯御史说:“张居正是一个大才,早些发达,原没有什么不可,不过好还让他迟几年,等到才具老练了,将来的发展更没有限量。这是御史的事,一切请你斟酌吧。”这次居正的考卷很得湖广按察佥事陈束的欣赏。陈束极力主张录取他,但是监试御史想起顾璘的吩咐,竭力拒绝,居正竟没有被录取。这件事对居正产生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居正对顾璘始终感激,委实这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要是居正就在这年中举,不过早了三年,以后也许在湖广添一个唐寅那样的人物,而其一生的事业便会在诗酒风流中消逝。他自己也曾说:
仆昔年十三,大司寇东桥顾公,时为敝省巡抚,一见即许以国士,呼为小友。每与藩、臬诸君言:“此子将相才也。昔张燕公识李邺侯于童稚,吾庶几云云。”又解束带以相赠曰:“子他日不束此,聊以表吕虔意耳。”一日留仆共饭,出其少子,今名峻者,指示之曰:“此荆州张秀才也。他年当枢要,汝可往见之,必念其为故人子也。”仆自以童幼,岂敢妄意今日,然心感公之知,思以死报,中心藏之,未尝敢忘③。
嘉靖十九年,居正十六岁,再应乡试,这次居然中试。十六岁的举人毕竟很年轻了。恰巧这时顾璘正在安陆督工,居正到安陆进见,顾璘很高兴,把自己的犀带赠给他,说道:“古人都说大器晚成,这是为中才说法罢了。当然你不是一个中才,上次我对于冯御史的嘱咐,竟耽误了你三年,这是我的错误了。但是我希望你要有远大的抱负,要做伊尹,做颜渊,不要只做一个年少成名的秀才。”其实顾璘认为居正十六岁中举的事毕竟还太早。
就在这年,辽嗣王宪?三年丧服已满,照例袭封,成为第七代辽王。居正的发达当然会加重母妃的督责,也增添宪?的惭愤。他将一切怨恨都发泄到辽府护卫张镇的身上。据说宪?把张镇召进辽府,赐他喝酒。张镇看到孙儿中举,辽王又赐酒,正得开怀畅饮。可是一杯又一杯,也委实喝不下了,宪?还要他喝。后,张镇竟是醉死的,因此在居正、宪?中间又添了一个大仇,然而表面上一切还是非常地亲近。居正的曾祖“謇子”大概已经死了,没有看到居正的发达。
居正乡试中试的第二年,即嘉靖二十年辛丑,是会试的一年,这次居正曾否入京会试,不可考。依照明代的制度,乡试的次年便是会试,新科的举人都要入京,也许居正因为年龄太小,没有去。到嘉靖二十三年甲辰,居正入京会试,这次却失败了。他曾说到失败的原因:
夫欲求古匠之芳躅,又合当世之轨辙,惟有绝世之才者能之,明兴以来,亦不多见。吾昔童稚登科,冒窃盛名,妄谓屈宋班马,了不异人,区区一第,唾手可得,乃弃其本业,而驰骛古典。比及三年,新功未完,旧业已芜,令追忆当时所为,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甲辰下第,然后揣己量力,复寻前辙,昼作夜思,殚精毕力,幸而艺成,然亦仅得一第止耳,犹未能掉鞅文场,夺标艺苑也①。
嘉靖二十六年丁未,居正再行入京会试,会试以后,再与殿试。这次成功了,中二甲进士,选庶吉士。《明史·选举志》言:“成祖初年,内阁七人,非翰林者居其半。翰林纂修,亦诸色参用。自天顺二年,李贤奏定纂修专选进士。由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通计明一代宰辅一百七十余人,由翰林者十九。盖科举视前代为盛,翰林之盛,则前代所绝无也。”居正这时已经身居储相之列了。
居正会试时,座主是孙承恩、张治,因为他考《礼记》,所以他的房师是阅《礼记》试卷的陈以勤、吴维岳。进士一甲人是李春芳,其后与居正同时为大学士,同科还有殷士儋、王世贞、汪道昆、王宗茂、吴百朋、刘应节、王遴、殷正茂、凌云翼、陆光祖、杨巍、宋仪望、徐栻、杨继盛。这一科有流的首相、流的文人、立功边疆的大帅、弹劾权倖的忠臣,可算得人甚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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