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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横跨千里的连环凶案,精心布置的“无理由犯罪”迷局,上演最一波三折的正邪较量
小说中的犯罪嫌疑人机关算尽,设置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无理由犯罪”迷局,凶手横跨千里,频频作案,频频暴露身份,却丝毫查不出作案动机,令警方陷入被动局面。小说案情复杂,疑点重重,却又令人无法下手,案件发展出人意料却合乎情理,上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警匪较量。
一张藏宝图引发的血案,悬疑与寻宝的巧妙结合
本书的几个与案情有关的主人公都是晚清遗民他们的祖先在晚清灭亡时埋藏了一份神秘的宝藏。到了现代,为了独吞这份神秘的宝藏,他们之间进行了你死我夺的争抢,从而引发了一场场的血案。为了宝物手足相残,欲望吞噬了纯洁的灵魂,小说将悬疑推理与寻宝这一题材巧妙结合,结局令人出乎意料。
比武场面精彩,案件设置融入武术知识,情节设置具有中国特色
小说中有非常多的比武场景的描写,同时,文中的几个主人公都是武功高手。文中还对内家拳和外家拳进行了描写,主人公对案件的推理也随着对中国武术的了解而深入,武术的知识和缜密的推理相结合,情节设置具有浓重的中国特色,容易令读者过目难忘。
紧密结合中国的社会现实,打造本土探案推理小说
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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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市立医院门口惊现神秘女尸,死者被丝巾残忍绞死;
日本游客神秘失踪,被发现时颈骨扭断、五脏俱裂;
犯罪嫌疑人频频出现在人们视野之中,到底有何意图?
千里之外,关家惨遭灭门,唯一幸存者竟成为疯子;
而三十年前的一位神秘老人,似乎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血迹未干,血腥的味道还在飘荡,目击者、嫌疑人又接连被杀,
神探古洛能否冲破迷雾,破解血色掩盖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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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费克申:推理小说:《黑鸟》、《冰山》、《雪舞》、《交叉点》、《日本怪案》、《历史迷案》、《密不透风》、《欲河》、《假钞疑云》、《连锁反应》、《鬼杀》、《教兽派》、《搜尸案》。
长篇小说:青春三部曲之《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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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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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一 两个空间,一具女尸
二 观光客,山里人
三 死也成双
四 印证,追求
五 循迹,目击
六 强中更有强中手
七 “以貌找人”
八 故人归来
九 各有进展
十 外来人
十一 顺藤摸瓜
十二 知而不语
十三 字中玄机
十四 美好与痛苦
十五 自杀未遂
十六 独家绝招
十七 遭遇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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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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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如果他不是今天这副打扮,不是这种神情,不是这种后来经常被武侠小说形容的那种气定神闲的风度,人们就会把他的过去忘掉。他身后的院子里升起一缕炊烟,白色的烟雾袅袅婷婷地在蓝得不能再蓝的天空下缓缓移动,仿佛要为这个山村跳支舞才走似的。山村的美丽和闲寂是人类创造物中之最的,你可以坐在这里看着村头、绿树、头顶的太阳,感受阵阵清凉的微风,直到死时也不会察觉生命原来是要结束的。
不过,一只狗忽然怒吠了一声,村子里的狗都叫了起来,这在白天是不多见的,于是气氛改变了,完全变了。狗是敏感的动物,它们似乎首先感觉到了村子里的杀伐之气,这气氛和这秋天的黄叶、清冷的空气、刚着身的薄棉袄一道,清洗着夏日里留下的生机,虽然这生机是炎热得要人命。它越来越强,从任何一个感官渗进人的心头,好像在召唤着凶狠的冬天今晚就来临一样。
他在院门前停了一下脚步,用右手的食指拉拉便服夹袄的立领,又垂下去和左手交换着掸掸衣襟。其实衣服已经够干净的了,比村子里任何人的衣着都洁净得多。在这一点上他是很有名的,因此有些村民对此很不以为然。他们在心底里认为人只要比动物干净些就行了,换句话说,只要达到能证明自己是人的卫生程度就行了,不过,没人知道这个程度的标准。
“他是不是害怕了?谁不怕?来的那个人可不是好惹的。看那眼睛,好大,像牛眼。不对呀!牛多好,不能吃人。不过,有时候也顶人,听爹说,有一年,村东头关老二家的牛就把他媳妇顶死了,我没见过他媳妇,说是全村最好看的媳妇。唉!我要是有那么个媳妇就好了。小珍就挺好……”他痴痴地想着,小珍高高隆起的胸脯,像山里白石头一样的脖子,让他心里冲动起来,忘了眼前的这个老人。
老人看到这个有些缺心眼儿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在他的眼里这里的人都有些缺心眼儿。这个年轻人现在就是这样,他并没有对他含蓄但有礼貌的寒暄作出任何反应,只是看着他,眼睛里没有焦点地看着他。“像这种人的生活可能是最好的。没有理想,没有过强的欲望,没有精神上的压力,没有前人留下的负担。他们和动物一样,出生、成长、留下血脉,然后死去,除了后代外,就没什么能证明他们曾经到过这个世上。”这样的生死是他看不上的,但今天则不然,他似乎已经嗅到了一种腐烂的味道,不,不是腐烂而是腐臭。这种味道他曾经嗅到过,但不能说是很多,在他看来,人的生命毕竟是宝贵的,因为只有一次嘛。即使这眼前的傻子也不能说让他死他就死,不过,今天将要出现的腐臭会是谁的呢?如果是自己嗅到,那就不是自己的。就像人睡觉打鼾一样,再大的鼾声也吵不醒自己,何况他心里是有把握的。“多少年了,我……”他没有继续往下想,在这个地方人的思维都在退步,不,也许是进步,总之是变得很简练了,简练得连想说句成句的话都费力气。
阳光真好!这样的季节正是自然生命和人的活力最后爆发的时刻,是那肃杀前的美丽喧闹,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山花都会怒放,比阳光更绚烂。不过,在这个山区,气候却变化万端,比老家说的“像孩子的脸”那样的形容还要飞快。这里的人们对这种天气居然没有任何隐喻、明喻或暗喻,他认为这里的人由于世代不出去,因此觉得全世界的天气都是这样,所以也没有什么可形容的。他抬头看看被耀眼的光充斥的天空,在西边的山尖上,隐隐约约有云的踪影,很小,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是不会发现那蓝天里如同轻雾般的痕迹。不久,这微不足道的怪物就会膨胀起来,像雨后的蘑菇一样,迅速地弥漫整个天空,雨,也许还有那惊雷就会来临。
“好吧,就让这雨冲掉血腥吧。”他微微一笑,心里忽然轻松下来。但他不知道正是因为他的大意,才铸成下了噬脐之悔……
“好热闹!”关大林远远地看见村头大树下的空地里站满了人。“十里八村的人都来了?这……”他有些犹豫。现在可不是过去,那时叫旧社会,无法无天的人多,不过,就是那时候也没有这么大张旗鼓的。再说,上面乡政府还有解放军,能不管吗?他担心起来。这个地方穷山恶水,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土特产,就是山货也不多,更没有像人家山里的人参、灵芝那样名贵的药材。这儿有的只是土匪,凶残野蛮,名声在外。共产党来了后,进行了分析,认为穷困和山民的彪悍是这里历朝历代土匪不绝的重要原因,但更主要的当然是因为存在着剥削阶级,即地主、富农,他们在幕后,有时还亲自出马指挥土匪,因此土匪和地主是一丘之貉。再加上,目前又有了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在这里活动,和土匪勾结起来,就使得形势更复杂了。所以,解放军在这里驻有部队——两个排。
关大林是积极分子,搞土改,斗地主,他都是冲锋在前。和后来人们说的一样,那时的积极分子有许多是村里的二流子,这些流氓无产者天不怕地不怕,被称作勇敢分子。要打开地主阶级的土围子,他们就是最好的炸药,当然最终结果也和炸药一样,粉身碎骨。他和那些人确实有相同之处,如他的家庭是雇农,住着村里最破烂的房子,从曾祖父到父亲都是这方圆数十里最有名的懒汉,也都有胆量。不同的是,他是个爱劳动的人,和乡亲们的关系也很好,不像他上几辈的人因为手脚不干净,得罪了村里所有的人家。而且,他很聪明,绝不是那种“痞子”先锋,他看准世道变了,机会来了,如果抓住的话,就能出头了。目前他担任了副村长,兼着民兵队长,很是耀武扬威,村里的人也对他另眼相看了,他想要的那个姑娘家也不敢像过去那样把他赶出去,还辱骂他,现在碰到时,在连脸都看不清的远处,姑娘就赔着笑脸,跟他打招呼,他知道姑娘肯定是他的了。虽然那两个老东西还没有答应。
“今天这事怎么办呢?”他犹豫了。要说这个老人,他应该叫他师父,是名副其实的师父,他也从心底里佩服师父。他知道师父过去对他最好,说他悟性高,身体好,是块好坯子。还教他读书、识字,现在正好派上了大用场。不过,这时他对师父还没有多想,后来他才意识到师父不是个普通的庄稼人,而且他的来历也很神秘。
“怎么办呢?”他的思维像是被套子捕捉住的野兽一样,挣扎着,但逃不出去。就在这时,他的眼睛被震动了一下,很强烈的震动,因为对方来了。
这人对所有的村民都是个震动。他长得太超出常人了,不但身材极其魁梧,手非常大,而且长相怪异。浓黑的眉毛,长得要遮住深陷在眼眶中的小眼睛,眼珠是黄色的,几乎看不见黑色的瞳孔,额头低窄,头发从中间开始秃了,闪着皮肤的油光,但两边的却浓密油黑,硬硬地竖立着。他没有胡须,但这副长相是应该长着络腮胡子的。最让人吃惊的是他的皮肤,非常黑,仔细看会发现上面长满了黑色的小斑点。他咧开嘴,似乎在大笑,但却听不到声音,露出的牙齿尖利,像狼一般。
关大林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寒战,他似乎已经猜到师父今天遇到劲敌了。这个野兽般的人还带着两个年轻人,长相都很粗野,在这穷山恶水和有许多近亲结婚的地方,都能显示出他们外表的丑陋和内心的残忍。他们阴沉沉地看着山民们,像是进村的狼盯着牲口棚的家畜一样。
巨汉脱去了蓝布便服外衣,露出粗布做的中国式背心,手腕上有皮革的护腕。他几乎没有脂肪,发达的肌肉上绷着粗绳索一样的血管。他两臂伸展,向后活动了几下,随手从地上捡起块鹅卵石,放在两手手心里,搓了几下,很多粉末从手中落了下来,遇到山风,被吹得斜斜的几乎是水平的飘起来。
“师父可不能……”关大林担心起来,同时他也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些佩服起这土匪一样的家伙了。“不过,师父说过,这是横练的功夫,和他的内家拳不同。他的拳法讲的是‘四两拨千斤’,后发制人。”他又有些放心了。“这些蛮力根本打不倒师父。”他回忆起师父刚来时的情景,就开始蔑视起对方了。
“师父来了!”关大林心里几乎是欢呼般叫道。他的心坚定起来,刚才对那怪汉的些许佩服之情,随着师父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消失得一干二净。
师父脸上的表情很沉着,既没有蔑视对方的挑衅神情,也没有丝毫的畏惧。不仅关大林,村子里所有的人最佩服的就是这个老头平时那非同寻常的冷静。他走上前,看看眼前的这个大汉,表情毫无改变。
“大驾光临,未能远迎,失敬失敬。”他拱拱手,说。
黑大汉笑了:“别来这文绉绉的一套。我是有话直说,今天我来会会你的武当绝艺。”他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轻视。老人也笑了笑,但没有说话。
“‘武当有绝学,失传百余年。莫问道士要,流传在民间。’这话可对?我今天就是来向你讨教的,如果你输了,就将这门武艺传给我,如果我输了,我就把这命交给你。”大汉说。
老人又笑了:“我哪有什么武当绝学,你是被江湖人骗了。我不过是一介草民,不,就是个庄稼人,哪知道什么武当?不过,我也告诉你,家传有些功夫,恐怕你看不上眼,我看今天这事就算了,你这把香还是点在真佛前吧。”
“哼!当着真人就别说假话。不知根底,我也不来了。闲话少说,你就出招吧。”黑大汉摆了个姿势,只见他做了个“金鸡独立”的身姿,但手却模仿鹰爪的样子,双臂向两边平伸。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老人可以说是行家中的行家,而在关大林眼里,这种鹰爪拳的功夫他也是知道的,并且也知道师父曾经战胜过不少这样的对手。“就这两下子也敢到师父这儿来?”他更看不起这个金刚一样的汉子了。“也是个草扎的将军,吓唬鸟去吧。”他想。但师父却看出这普普通通的招式中隐藏的杀气,心里打了个激灵。“是个硬手。得小心了。”他想。但没有作出迎战的样子,只是说:“我看老兄也不要费事了,我真没那两下子。”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去。
“往哪儿走!”大汉喝了一声,一个箭步就跳到了老人的眼前。说时迟,那时快,大汉的一招“苍鹰搏兔”,凶险无比,向着老人的咽喉抓来。关大林心里一声惊呼:“师父……”他差点儿喊了出来。
老人沉腰,马步,右臂一拨,对方铁棍一样的手臂就被拨了出去。
“好个‘拨云见日’!”大汉赞了一声。老人不由得心里一震,忙说:“兄台怎么认识这一招?”
大汉冷冷地一笑,说:“刚才我说你有武当绝艺,你以为我是随口胡说,我就说出你的招式,让你也知道我的道行。来,接我这招‘雄鹰斗鹤’。”左臂又横扫过来。老人还是用那招‘拨云见日’,化解了对方的进攻。
“以不变应万变,心诀悟得好呀!”黑大汉笑着说。老人更吃惊了,他想让对方住手,好问问这个神秘人物的真实来历。但对方不容他再说话,一招接一招,从四面八方攻击过来。老人只好沉着应战,一边闪展腾挪,用身法躲避进攻,一边拨挡顶拿,用手法拆解对方凌厉无比的招数。
两人越打越快,快得像影子一样,脚下那本来被人踩得很实的地,扬起了黄色的灰尘,越来越多,直到齐腰高。于是,两个影子变得模糊了,在烟尘中搅成一团,似乎不久也要化为烟尘。
那老人看样子拿出了十分本领,也透露出他那超凡的资质和后天丰厚的功底。他的灵活和迅捷别说在他那个年龄,就是个会功夫的年轻人也做不到。人们从开始时的震惊中醒了过来,喝起了彩。关大林作为师父得意的弟子,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搏击中看出些门道来了。他这时才真正明白对方不是等闲之辈,不光用蛮力,而且很有技巧。不光如此,那手脚进攻的轨迹清晰而规范,仅从这点便知他的功底还是很深厚的。但尽管如此,大汉还是逐渐落了下风,师父的后发制人渐渐显出了威力。关大林敢打赌,再过一会儿,师父将制服对方。
果然,黑大汉的攻势越来越弱,后来连守也守不住了。虽然他巧妙地逃过几次决定性的攻击,但就是外行也看出他左右支绌、力不从心,在老人的拳掌和腿脚下,只有后退。
老人有些放心了:“这家伙功夫不过如此,但他怎么知道招式和心诀呢?擒了他,问个明白。”
不像西方人,自信是他们人生观中的主要部分之一,不管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对任何人,他们都是那么信心百倍。这种乐观主义精神当然和他们的社会顺利发展的状况及对前途抱有希望的心理状态是有关的,但我们东方人却总是谨慎的,自信就像封神榜中的法宝一样,只有在困境中才会被记起,否则就要倒霉的。老人就犯了这个大忌,正当他想用“锦底穿梭”这一不伤敌人性命,但又会让其失去战斗力的招式时,黑大汉忽然变了招式。刚才他用的拳法是几种武功的汇集,老人轻蔑地将这称为“杂烩”,其中有鹰爪拳、形意拳、少林五祖拳、大洪拳,黑大汉将这些武功中最凶狠的招式融聚在一起,招招要置老人于死地。但这是无效的,老人很快就粉碎了这种乱七八糟的进攻。那种“乱拳打死老师父”的说法,只能说明老师父的功夫还不到火候。
不过,这次黑大汉的招式却让老人和他的徒弟都大惊失色。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天气突然变了,虽然关大林是山里人,知道这里的气候变化万端,而且往往是一瞬间就会变为完全相反的两种天气,但事后关大林却认为这是上天的告示。天人感应,关大林虽然不知道这儒家神秘的教导,但却认定老天在决定着人事。人岂能抗天,从那以后关大林就深信这一点了。
黑色的云突然就塞满了天空,拥挤得那么厉害,如果太阳不走,会被窒息死的。被同伴挤压得往地面翻卷的乌云像只张开的巨手一样捂住村头高大的柏树,柏树被压得动也不能动,那挺立的枝梢像要炸裂一样乍立起来。这时山风来救命了,它是轻轻刮起的,带着凉意,柏树开始活动了,像精神病人刚从紧身衣中脱离出来一样。接着一道能撕开乌云的闪电斜斜地从天顶劈了下来。黑大汉和老人被这闪电惊扰,一时都停住了手,他们似乎在等着那一声能炸开乌云的响雷。果然是山崩地裂,整个村子都在战栗着。人群中几声惊呼,有人用像要哭出来的声音说:“老天要杀人啦!”傻子哈哈大笑起来,脸歪扭着,含糊不清地叫着:“杀人啦!杀人啦!”关大林觉得脊梁骨上有一股寒气在穿过,心也像被冻僵了一样,他想说“不要打了,我是民兵队长”,但却喊不出来,他浑身已经没有了力气,觉得连走路都不行了。
那黑大汉的脸上凸现出棱角,黄色的小眼珠失去了嘲讽的笑意,杀气在升腾着,周围的树和草似乎都感知了这毕露的杀机,关大林觉得它们的颜色都变了。这时,老人反而静下心来,只是问了句:“你是谁的徒弟?”
“少啰唆!”黑大汉一招“风云突变”,拳脚齐上。这时正是第二声雷响,栗子般大小的雨滴落了下来,把干燥的粉末土地面砸出了一个个拳头大的凹陷。但大汉这一招实在凶险,老人虽然是这种拳法的行家,也曾见到过无数对手,可谓久经沙场,但对对方这样的出招还是第一次见到。“完全没有退路,这是跟谁学的?”老人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脸,那是张总带着笑容的脸,但眼睛却从来不笑。“只有他能教出这样的徒弟。”他急忙用了一招“风清日朗”化解了对方威猛无比的攻势,口里又问道:“你是跟谁学的?”
“让你少啰唆,你还不听。”大汉明显是发怒了。他连着使出了“秋风扫叶”、“风狂雨骤”、“落雪似剑”的狠招,只要老人中他一招,非死即伤,今天的比武也就定了胜负。但老人确实拳法老道,经验丰富,他不仅一一化解了对方的拳法,而且开始了攻势。大汉不久就觉得有些费力了,老人似乎知道他要从哪里出拳,总是先他一步,封住拳掌的去路。大汉被逼得手忙脚乱,老人听他的呼吸,看他的面容,用整个身体感觉他的力道,已经判断出他不仅落了下风,而且那势大力猛、迅速无比的拳头也迟缓下来。于是,老人用起了腿,以他这样宗师一样的人物,打自家的拳实在是用不着腿的,但他很谨慎,悔恨着刚才的大意,不敢再小看对手了。
大局已定,关大林放下心来,他是老人最好的学生,深知老人的功力和智慧。“再有两招……不,或许更少,取胜就没问题了。”他想。
雨真是和这里的人心相连,落了几滴吓人的雨点后,就不再下了。空气中能嗅到潮湿,但云似乎在变薄,有些黑云已经变成丝丝缕缕、飘动的线,只要一会儿工夫,这爱变脸的天也许就会放晴的。
但比武场内的形势却是一波三折。那大汉猛然退步,身法极其快捷,令人眼花缭乱,而且左右摇摆,飘忽不定,形同鬼魅。老人一愣:“这是什么身法?”就在这时,大汉又像风一样席卷而来。老人勉强能看出他一手掌,一手拳,弯腿躬背,像黄鼠狼一样蹿进,到了中距离时,他的脚突然飞起,老人急忙沉腰,伸掌接腿,只要接着再一靠,大汉至少要飞出丈外。大汉的身体却突然一变,飞了起来,如同黑色的大鸟。他超过了老人的头顶,腿掌同时出动,腿如雷霆,掌如利刃,老人前胸后背几乎同时遭到这致命打击,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瘫软在地上。人群突然就静了,连傻子都不再笑了。雨这才落了下来,又大又密,奔雷滚滚,震天撼地,闪电从山间奔袭下来,宛如利斧出山。
“神幻七十二,夺命七十三。你听说过吗?”大汉看着眼睛微张、目光呆滞,但却能看出里面充满了疑问的老人,微微一笑,说。
老人点了点头。这时他觉得几乎可以肯定这大汉是谁的徒弟了,只剩下一个疑点,那就是这神幻掌的第七十三招是从不外传的,这大汉的师傅是从哪学的呀。刚想到这里,他就失去了知觉。
等人们把他抬回家时,他居然睁开了眼睛。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已经猜出来这个大汉是为什么来的了。但这个秘密他是不会和任何人说的,别说这里的山民,就是对过去的亲朋故友他也是守口如瓶,从未泄露过一个字。他挣扎着想要从炕上下来,但关大林制止了他。
“师父,你躺着吧。”关大林说。他以为自己会哭出来的,但没有,他的眼睛是干燥的。
他看着自己最欣赏的徒弟,犹豫着要不要把心底里的秘密告诉他,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一个山民,没有用。再说也可能惹上杀身之祸的。”
夜来得很快,在老人最痛苦的时候。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漆黑的夜像是受到苦难的召唤,静悄悄地笼罩了这个山村。白天下过一阵的大雨,现在变小了,风吹了起来,冰冷的雨点忽前忽后地落在石头的、沙土的和草的地面上,发出冷寂的声音。
他觉得前胸里面像是有刀子一类的利器在割着一样的痛,而且越来越痛,有几次他都昏了过去。当他醒来时,就会大吐几口血,这才稍微舒服了一些。当他又一次吐完血后,已经意识到这是在向死亡走去,但他和任何人一样都不愿意死。他痛悔自己不应该和黑大汉比武,因为他现在知道黑大汉的来历不凡,一想到这里,他就浑身感到寒意,内心的恐惧甚至超过了肉体的痛苦。
“大林。”他叫道。他的声音并不是那么衰弱,也没有垂死挣扎的表象,在关大林听起来,师父的中气还挺充足的。“啊。”他应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赶快走到老人炕边,坐了下来。
“你送我上医院。”
“好。可县医院太远了。是不是找咱附近的大夫看看?像东正村的宋大夫就行。”宋大夫是个老中医,在这附近很有名气,当然也很有钱。
老人想了想,说:“不,还是去县里。”关大林在无数年后才知道师父为什么不去宋大夫那儿,其实去了那里师父可能就不会送命的。
关大林到村头他的姨夫家借了驴车,将师父放在车上,盖上被子和油布,这是为防雨的。扬了扬小小的鞭子,驴就“嗒嗒”地走了起来。
没有任何地方的夜像这山里的夜这么黑,这么让人胆寒,特别是还落着雨。关大林一手拿着灯笼,一手牵着驴,鞭子已经用不上了,他给了师父。
风一阵阵地吹过,吹得雨点到处乱飞,打在人的脸上,钻进人的脖子里。有时雨大些,落在树叶、树枝上,发出刷刷的声音,在无限的静谧中,这声响如同一种生物发出来的,让人不寒而栗。这时,师父痛苦的呻吟反而壮了关大林的胆。但他不知道师父这时虽然陷入受了严重内伤的苦痛中,但他的思维却比往常更清晰。他又一次回想着那大汉的古怪招式。身体居然能飞起来,在这门武术中这招是没有的。内家拳讲究的是练内功,出手时似乎是漫不经心,甚至不像在进行搏斗,但却威力极大,杀气内敛,伤人于无形之中。这种武功既能麻痹对方,又能一招毙命,但正因为如此,才没有那种花拳绣腿般的跳越、飞腿。但他也察觉出从大汉手法、身法的写意性看,还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本门拳法。“可……”他又犹豫了,他知道对方说的第七十三招,但这只是传说。“就是他也未必会呀!”忽然一串阴森森的记忆像这漆黑的夜里飞起的一只枭鸟一样,掠过他的心头,那翅膀上带过来的冷风,让他浑身像是被冰冻了一样。“难道是……”那不祥的猜测,他连想都不敢往下想了。但这时,他才想到应该让徒弟知道一些事了,因为,他似乎已经感到了人们称为大限的东西要来了。“可告诉他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呢?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他又犹疑了。
县医院离这里有四十里山路,关大林知道得走一夜,所以他也不着急了,细心地牵着驴,睁大眼睛,乘着灯笼的光谨慎地走着。走了顶多二里地,关大林忽然觉得有种光亮似乎在他身后照耀过来,接着就听见有许多人喊叫的声音。关大林猛然回头,见到一片红黄色的光照在半空。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村里着火了。”他的身子瘫软了一下,但立刻对师父说:“着火了,咱家的村子。”
师父这时正好刚吐完血,他也看到了,说:“你快回去看看!如果不要紧的话,就回来再去医院,如果大的话,你就先帮着救火。”
“是。”关大林应了一声,就回头向村里跑去。
“等一下!”师父突然叫住了他,“这本书给你,这是咱们神幻掌的拳谱,我传给你,你一定要好好练习,以你的资质将来能胜过我的。”说着,老人从身后拿出一本书来。聪明的关大林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急忙跪下,但却没有去接。
“师父,等您老人家治好伤再来教我,不更好吗?”
“我这伤……”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好,要是能好,我自然会教你,但要是……为保险起见,你先收下。”
“是,徒弟知道了。”关大林恭恭敬敬地伸出两只手接过了小册子。
“快去吧!”老人挥挥手。关大林急忙站起来向山下跑去。
着火的是师父的家。由于他是个外来户,住在村头,周围没有人家,所以虽然火势不小,但没有蔓延开来。村里的青壮年都来了,老年男人也来帮忙。但大家一看现场就知道,他们是无能为力的,火太大了,房子像个巨大的火把熊熊燃烧着,天空被照亮了,房梁断裂了,塌下来,发出很大的声音,粗大的房柱整个都烧了起来,比火把燃烧得还猛烈。关大林看看火和周围的人,就想着赶快回去照顾师父。“这房子没师父的命重要。”关大林正确地想。
但村里人却将他围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着话。关大林过了一分钟左右,才明白这些人在说些什么。
“救甚?我师父活得好好的。刚才我正送他去县医院看病,他在山上等我呢。”说完,他就急匆匆地向山里走去。
眼前的景象让关大林不能相信,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浑身失去了力气。他唯一的感觉就是寒冷,从心底深处冒着的冷气让他浑身战栗,不久就开始抽搐。他蹲在了地上,胃也开始了抽搐,他呕吐起来。就在这时他又感到头皮发麻,头发似乎都乍立了起来。
师父躺在车上,衣服被剥去了,浑身都是血,头被打破了,白色、黏稠的脑浆流了出来。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似乎看到了什么,充满了恐怖的神情。
这个山村惨案没有找到凶手,那个黑大汉被县公安局抓了起来。他没有抵抗,只是轻蔑地看着那些干练的,还穿着解放军军装的公安人员。
现在的人们总认为刚解放时是个严酷的年代,因为共产党新政权尚未完全地控制全国,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城市潜伏的特务、黑社会、一部分资产阶级、农村中的地主、富农、土匪,总之敌人多得数不清。因此,严厉的,几乎是残忍的镇压是必要的,并且也实行过。但人们忽略掉一个很重要的侧面,那就是共产党的团结政策。各级干部都在大力争取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争取在不流血或少流血的情况下统治这个新生的国家,因此,法制还是有的,被镇压的是政治上的敌人,即阶级敌人,但像这种江湖之争,共产党并不放在心上,也尽量不去杀人。公安局也来到村里,进行认真的调查。
这个案子的关键就是老人是谁杀的,还有那场火又是谁放的。这两件事有没有关联?如果有,而且都是同一个人,或一伙人干的,那就是蓄意谋杀了。公安局来的几个警察,有共产党的转业军人,还有留用的国民党的老警察。
给这个调查组先入之见或者说可能让他们有了判断方向的是那个被人们视为杀人犯的黑大汉并没有逃走。调查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个老乡家睡觉,黑红的脸膛和满嘴的味道,让山民们羡慕得涌起了崇拜的感情,毕竟山民们是嗜酒如命的,如果有钱的话。
而且他说的话又更准确地指出了调查组的方向。那天晚上,他就在这家山民家喝酒,庆贺他的伟大战绩。他带来的徒弟们都和他在一起。和他同样余醉犹存的房东几乎要把老天爷骂下凡般的指天发誓,证明了黑大汉不在犯罪现场。
但黑大汉被认定为是失手伤人,不过后果严重,言外之意是老人的死和他们的比武有很大的关系。这样的推理虽然用现代的法制来说,实在是有问题,但黑大汉还是被判了三十年徒刑(那时有期徒刑并没有二十年的上限)。法院的人吃惊地发现,这个黑大汉居然没有喊一句冤,这就更证明了任何事情,包括刑事犯罪都要依靠群众,群众雪亮的眼睛比任何科学侦破都有用得多,也不会出现冤假错案,历史和事实难道没有证明这一点吗?
一 两个空间,一具女尸
旅游或者观光是个现代人类活动形式。古代也有像孔夫子这样的人赶着一辆牛车周游列国,但那是进行政治活动的副产品;李白游山玩水也是为当不上官,怀才不遇才找山水撒气的;只有伟大的徐霞客是真的在旅游,但这种怪人在古代太少了,就和不爱旅游的人在现代成了怪物一样。可人们的时间,特别是生活在现代化的城市中的人们的时间却不像徐霞客那样充裕。于是,他们只好疲于奔命地走马观花,而且这“花”还是靠机械的眼睛来看,其中也有自己的影子。另外,这些观光客对要去的地方并不熟悉,需要向导,这可能连徐霞客都免不了。观光客多了,向导自然也多,于是,就有人将这些向导们组织起来,成立了现代的旅行社。
不过,在八十年代,旅行社的主要客源还是有钱的外国人和华侨。导游,也就是向导,大多数是大学外语系毕业的学生。特别是北京的第二外国语学院,简称二外,专门为旅游培养这种既是向导,又是翻译的人才。那时这个行业是很赚钱的,号称一年有五位数的收入,而且打头的不是一。你想想,当时人们已经开始了金钱崇拜这一巨大的价值观转变,有多少人对这一行趋之若鹜呀!计敏佳就是其中之一。
她长相很甜,小巧玲珑的身材,是78级的正规大学生,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业务能力很强,又工作了五年,算是老导游了,所以很受日本客人的喜欢。有的日本老人甚至要收她做干女儿。不过,她却不愿意长久地干这一行,二十四岁的她有的是上进的欲望,或者说野心勃勃。她的目的是去日本留学,为此,这个机灵鬼利用自己的工作尽量去结交有钱的日本客人,指望着他们中的一个或几个能帮她出国。
现在是旅游旺季,旅行社很忙,接待的旅游团接连不断,导游们都累得筋疲力尽。计敏佳也是如此。但她是个有经验的导游,很注意休息,所以总是能保持比较好的精力。昨天她刚送走一个团,成员都是些日本农民,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所以让她感到格外疲倦,情绪也很低落。
走进旅行社日本科的办公室时,她的心情更加糟糕了。国际旅行社日本科的办公地点在一家宾馆二层楼西边的一角,有三个套间,是计敏佳这些导游和后勤人员办公用的。另外,东边还有一个套间,那是领导——科长、副科长的办公室。
计敏佳重重地将手袋撂在桌子上,狠狠地往自己的皮椅上一坐,叹了口气。
“怎么啦?”问话的是他们旅游处日本科导游组的组长,叫曹玉玺。他是工农兵大学生,业务水平不怎么样,但由于是党员,加上资历老,就当上了组长。他出生在农村,但却完全失去了应有的纯朴,或者说土气。他戴着副黑边眼镜,讲究穿衣打扮,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打着很厚的发蜡。最近他正在谈恋爱,当然是婚外恋了。他的妻子来单位闹了几次,搞得满城风雨,但他却一点儿没变,既看不出有什么烦恼,也从不生气,在业务上,还保持着客人很难听懂他的话的水平。计敏佳刚来这里时,对这个人印象不好,他总是色迷迷地盯着计敏佳,有时还有些肢体上的小动作。但时间长了,计敏佳逐渐习惯了,也不太讨厌他了,更何况一个女人对追求自己的男人有种很复杂的情感。当计敏佳知道曹玉玺找了个情人时,虽然是松了口气,但内心深处却并不高兴,还想看看他的情人是个什么长相。多么古怪!
计敏佳对他的关心无动于衷,装着没听见。“哎呀!架子好大呀!”曹玉玺不满地说。计敏佳也不想得罪他,就装做刚觉察的样子,一扬眉毛说:“怎么啦?”
“我看你脸色不好,问问。”曹玉玺对人对事的了解和他的外语一样,糊里糊涂的。计敏佳很容易地就瞒过了他。
“没睡好。上个团太累了。”计敏佳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还打了个哈欠,露出雪白的牙齿。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就用手遮住了嘴。
“累了?这儿有个好团,你接不接?”曹玉玺微笑着说。
“是吗?”计敏佳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但却向曹玉玺的办公桌走去。她看见那上面放着几张纸,是关于旅行团的人员、计划和日程的。曹玉玺笑着将纸翻了过来,和计敏佳开着玩笑。计敏佳笑了笑,说:“不让看拉倒。”
曹玉玺又笑了,说:“哪敢呀!不过,说实在的,这个团真不错,你看看。”
这次计敏佳不再装蒜了,她认真地看着内容。这是个个人的团队,在旅行社管这叫做散客。是对夫妻,还带着一个男人,从年龄看,似乎是男主人的兄弟之类的亲戚。计敏佳仔细一看,果然如此。他们是日本的华侨,付的是最高费用,因此可以称得上是豪华观光团。计敏佳看看觉得很有兴趣,当然,这种人对自己将来出国有好处,这是她最优先考虑的。不过,后来回想起来,她才发觉还有一个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但却触动了她的一种奇异感觉。那就是这家人的姓名和组成很有意思。男的叫金太郎,女的叫伊藤种子,这很奇怪,因为日本女人结婚后,就会立刻改为丈夫的姓。“这个女的没改,是看不起中国人吗?那为什么要跟中国人结婚呢?”计敏佳满腹狐疑。怪上加怪的是那个白纸黑字写着自己是金太郎弟弟的却叫清水次郎。“如果金作为日本姓的话,也没什么不可以,但弟弟却和哥哥不同姓,这叫什么亲戚。”当时,计敏佳就是这样想的。但她不会为这么点儿小事,何况还只是感觉改变想法的。再说,日本人的姓氏是最不规范的,光是姓就有数万个。这是因为日本人一开始除了贵族、武士外其他人没有姓。虽然在封建社会的和平时期,平民,特别是商人随着财富的积累,社会地位有所提高,也开始给自己的家族赋予姓氏,但进展缓慢。直到明治维新后,日本进入近代,举国上下向西方学习,标榜所谓的“四民平等”(士、农、工、商),政府命令平民也要有姓,同时也是从实用出发,没有姓氏不好编制近代的户籍。于是,农民们纷纷给自己起姓,往往以家里住的地方、职业等作为姓氏。于是,日本的第一大姓就成了田中,因为农民多,都在田地里干活。因此,计敏佳估量这兄弟二人可能分别给自己起了姓。
“我接吧。”计敏佳笑着说。曹玉玺有些发痴地看着计敏佳的侧影。这是个五官鲜明的侧影,计敏佳好像有些白人血统,这在这个城市里并不算新鲜,这儿有很多俄国人的混血儿。曹玉玺是很爱慕计敏佳的,但他知道这个姑娘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而自己出身农村,所以就只好暗恋了。
“不行。”他笑着说。计敏佳愣了一下,但立刻意识到这是曹玉玺在开玩笑,就说:“那我就回去了,等有别的团我再来。”说着,作势要离开。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处于劣势的一方,何况曹玉玺又是对着爱恋的人。他慌了:“别的,我是说笑话。你去吧。”
计敏佳笑了笑,这是美丽女人任性的笑,让曹玉玺百感交集。“啥叫打翻了调料瓶呢。”他很少自嘲,但这时也不由得想到这句话。那嘲笑也像水里的葫芦一样,摁是摁不住的,他的嘴角浮现出笑容。但计敏佳根本没有理会他,就拿起接团计划,看了起来。
关绍祖今天感到了悲哀,是从内心深处透出来的悲哀,就像秋天刚到山里,那岩石的缝隙中就开始透出秋凉一样。他的父亲,这一带过去有名的劳动模范、贫下中农最典型的代表,也是三棵松村最厉害的老支书关大林已经重病卧床很久了,眼看就要走上死亡之路了。关绍祖坐在村外的一块平滑的大青石上,流出了眼泪。父亲以前常来这儿坐坐。他一边吸着旱烟,一边看着对面像是在轻烟中钻出来的林子。这时村里的人就会不寒而栗,他们知道又该有谁倒霉了,或者就是全村都要倒霉了。当年的关大林就是这样一个威震四方、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我爹真行,他做着村支书就没人敢说承包。只有县委书记给他说好话,才行。”关绍祖想起倔强的父亲,佩服之感油然而生。其实就是县委书记来做了工作,关大林自己也不承包,村里的人还就不敢。曾经有年轻人想闹事,但关大林取出一根木辊,站在这块大石头上,威严地看着那群小伙子灰溜溜地走回了村子。谁也不敢跟他动手,尽管这里民风剽悍,但关大林却是有名的拳师,十个八个壮小伙子靠不到他的身边。据说,他的师父是个神秘的老人,刚解放那会儿被人打死了,关大林继承了那老人的拳法,几年后方圆几十里,甚至还有外面来的拳师,就全都败在他那出神入化的拳脚下。人们说他得了那老人的真传。
可如此强悍、骄傲的关大林在死神面前也只有死亡这条路可走。他在重病这半年已经起不来床了,每天瞪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关绍祖告诉他,村里的人开始分地承包了,他都没有反应。就在前几天,他的眼睛突然转动起来,说:“你们没看见什么?没听见什么?”
“没有呀。”关绍祖立刻跑到他父亲的炕头,“你看见什么了?”关大林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怪异的表情,是什么呢?关绍祖从来没看见过父亲的这种表情,因为这个勇敢的人是从来不会害怕的。但他现在确实在害怕,那眼光里充满了惊恐。
“爹,你咋啦?”关绍祖又是担心又是害怕。
“我……我看到他了……不,这不可能……不过,也许……不要听谣言……不,不要听……可是……”关大林语无伦次。儿子看着他的样子,以为是高烧把父亲烧糊涂了。
“爹,啥也没有。就是有,还有我呢。”关绍祖对自己的武功还是很有把握的。
“不,你不行。我也不行,就是有咱家的拳法也不行……可他来干什么?师父是什么意思呀?”关大林拼着全力去思考。他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思考,如果他能猜出这盘中之谜,他就可以解决这数十年来一直折磨着自己,如同噩梦缠扰着黑夜一样在他心中作祟的疑问。不过,他是没有把握的,这个哑谜已经猜了几十年了,不可能现在,特别是他还在发烧的时候破解的。但不知是命运捉弄人,还是思维自身有着人们难以测度的规律,电光石火,只能用这个词汇才能描述出关大林脑子里一瞬间的状况。
“绍祖,你过来。”关大林看着儿子伸过来的耳朵。这是一个巨大的耳朵,俗称招风耳,是关大林的遗传。
“你要藏好我给你的东西。如果……唉……算了,如果有人要,你又对付不了他,就给他。”
“为什么?”关绍祖不服气地问道。
“给他,给他。咱们惹不起,如果真是……给他,给他……”关大林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他陷入了昏迷。
这个清晨,雨刚刚停了,太阳还没有出来,灰色的天空上布满了灰色和黑色的云,看样子今天还要下雨。虽然这是夏初,但从北方广阔的天空中一股股冷空气不断地滚滚而来,到了城市上空就变成大颗大颗的雨滴,密密地浇下来。前些日子被太阳烤炙的空气像是烧热的石头被凉水浇了一样,化成水蒸气,冷却了下来。这连天的降雨,让这座东北的大城市回到了春天的料峭,人们又穿上了长袖衣服,早上有许多人都套上了毛背心或是薄毛衣。人们的作息时间也改变了,起床要比前几天晚了一些,刚刚开始晨练的老人们也缩回家中。尤其是在今天这个时候是一天中最冷清、寂寥的时刻,店铺还都关着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也没有汽车通过,一切都是寂静的。不过,这寂静中有种诡异的感觉,如果看看那临街的黑洞洞的窗户和蒙在水雾中的大树,恐惧就会像这冰凉的空气一样从身体内部渗出来。这似乎是要发生事情的一天。
果然,就有了一声尖叫,撕碎了寂静的天和地。一个中年妇女,像疯了一样地在人行道上跑着,不知为什么她有时也拐到马路上。她的速度并不快,而且腿有些瘸,但这已经是她用尽了浑身力气才做到的。再过一会儿,她将会见到警察,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终于支撑不住而昏厥过去。
这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很漂亮,也入时,高跟鞋、浅色的连衣裙,细长的脖子上缠着一条真丝的围巾,这就是杀人凶器。有人用它制止了女孩子的呼吸,让这朵盛开的花朵早早就凋谢了。
“死的地方有意思。”老刑警,号称本市第一神探的古洛,心里想道。姑娘倒在本市主要的一条通衢大道和一条小马路的接口处,她的上半身倚在一堵低低的水泥墙上,这水泥墙是市人民医院台阶的护栏,只要她站起来,再走几步路就可以走进不该死的人会不死,该死的人会死去的地方。
“小胡,你怎么看?”古洛对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警察说。这是刚从北京分来的大学生,是公安局最稀罕的宝贝。所以,局长一定要让古洛带他,因为似乎只有古洛的水平能让这个看样子有些目中无人的青年听话。他跟着古洛刚刚破获了一起重大案件,在那起案件中他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几乎没有任何纰漏的推理能力,但事实证明他的推理全是错误的。但他不仅没有气馁,而且表现得更有个性,更自以为是了。
“这里不像是第一现场。”胡亮沉思着说。
“嗯,有道理。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找到没有?”古洛问一个刑警。
“没有。”
“查查有没有报失踪人口的,再把她的相片登到报纸上,对,还要上电视。”胡亮斩钉截铁地说。古洛笑笑,他不觉得这个大学生冲撞了他,反而开始喜欢上这个多少有些自命不凡的青年了。
“照他说的做。”他一边嘱咐那个刑警,一边离开胡亮,在尸体周围仔细勘查着。古洛很喜欢,也很擅长勘查现场。
“扔到医院门口,如果这里不是第一现场,那是为什么呢?离太平间近些?是幽默感,还是变态心理?”古洛抬头向医院大门里看了看,透过玻璃大门,通过漆黑的大厅,有个窗口亮着灯,那是药房。古洛走了进去。
药房里一个昏昏欲睡的药剂师在值班。他冷淡地看着身着警服的古洛,心里很是腻烦:“睡觉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他从一个小时前就这么想。
“昨晚有人来这里拿药吗?”古洛问。
“当然有。”药剂师更不耐烦了。他虽然知道发生了某种不寻常的事(看到警察,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这么想的),但无情的睡魔却打消了他的好奇心。
“有几个人?都大约在几点?”古洛很不近人情,尤其对一个懒汉,他是蔑视的。
“几个人?几点?”他突然张开大嘴,打了一个古洛从没有见过的长呵欠,“不知道。不,是忘了。”
“怎么会忘了呢?不是才过去的事吗?”跟进来的胡亮生气了。他是个脾气急躁的年轻人,但古洛更暴躁,他已经瞪起了眼睛,眼看着就要发作了。药剂师太困了,他居然没有看出这两个警察凶神恶煞般的眼神。
“忘了就是忘了,你们去问问急诊医生不就行了。我……今天是怎么啦,这么困?”
“嗯。”就连古洛对这种被困倦折磨着的人也无能为力。他只好和胡亮向急诊室走去。
“你们等等。好像昨晚急诊不多,有五六个吧。”药剂师稍微清醒了一些,决定给这两个不懂事的警察一个小小的嘲讽。
“你……”胡亮看着药剂师脸上的笑容,伸出手指头威胁地指了指他。
“走吧。”有时候古洛是很大度的。他拉着胡亮走进了诊室。
一个医生坐在那里,眼睛比药剂师还红,红得让胡亮都担心要滴出血来了。这时他才知道医生是个多么辛苦的行业。他不由得放缓了口气,说:“大夫,我们是公安局的……”他停顿了一下,那个脸色黑黄、嘴唇干裂的医生似乎比药剂师还冷漠,他的眼睛动都不动一下。
“昨天晚上有多少人看急诊?”
“多少人?七个。”他毫不犹豫地说。在那迟钝的表情下面却有一个清醒的头脑。
“都是些什么人?”胡亮心里一阵喜悦。
“两个干部,一个是财政局的,一个是交通局的。四个工人,有锅炉厂的,汽轮机厂的,电线厂的,还有一个是大集体化工厂的。再一个没工作的,谁知道是哪儿的。”医生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好记性。”古洛暗自赞叹道。
“你认识他们吗?”胡亮问道。
“不认识。不过他们都有病历,好找。就是那个没工作的,恐怕难找。”
“这人是什么病?”古洛问道。
“重感冒,嗓子有炎症。我让他打了抗生素。也许你们能在护士那里打听到这个人。”他站起身来,开始收拾起桌子上的东西。古洛和胡亮满意而且知趣地离开了。不过,三个小时后,这两个刑警又出现在这个医生家里,带着歉意看着对方红红的眼睛。胡亮甚至以为这人的眼睛天生就是红的,就像白色的兔子一样。
“不知您有没有记录,那几个病人都是在什么时间看病的?”法医根据被害人胃里的残留食物和尸体的表征,断定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是深夜十二点到十二点半左右,这相当准确的判断是因为死亡时间不长。医生有些厌恶地看着这两个不识趣的警察,但他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更何况他注意到胡亮使用的是“您”的敬称,在东北是很少这么称呼人的。
“我给你们写一下吧。”他的目光温和了。
“你能记得清?”古洛不太敢相信他会有这样的福气,遇到一个有着超群记忆力的人。医生似乎不屑于理他,自顾自地拿出纸笔,写了起来。
尽管古洛遭到抢白,但他并不生气,这就是一个警察,不,一个名探的涵养,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他认为这个医生所做的证言并不那么重要。在来这儿的路上,他曾和新警察胡亮讲了自己的推论,这也算是给胡亮上了一课吧。
“被害人倒在通衢大道上,虽然有矮小的水泥墙,但经过这里的人们都会一眼看到的。这是为什么?”古洛停顿了一下,像是卖关子一样。但他不了解年轻气盛又受过高等教育的胡亮。
“为什么?只有两个解释:一个是凶手故意要让人发现,但更深层的原因现在我还想不出来;第二,就是被人看到了,凶手在慌乱之中,只好抛尸而去。我们现在要想知道的是后者,就是找到那个可能的目击者。如果有这么个目击者,并记住凶手的相貌,那就再好不过了。但如果他仅仅看到凶手逃跑,也可以从他目击的时间判断出第一现场的可能范围。我们要找那个医生,让他说出病人的就诊时间和出院的时间,无非是想省些事。而且,我已经准备好了第二套方案,如果医生想不起来,就查所有患者。我的推理是:目击者存在,并且就在这些病人里。问题是,怎么找他们。那些工人、干部还好说,可那位没有单位地址,而且还是第一次就诊的人,就难了。不过,我还是有信心的,要不,要咱们这些人干什么。”说完,他轻松地一笑,眼睛并没有看古洛。
古洛被胡亮这一大堆话闹得头脑几乎不清楚了。“这小子还真能说!”他惊异地想。不过,爱挑剔,尤其是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夸夸其谈的古洛,这次却无话可说了,因为胡亮说的和他想的差不多。但只有一点不同,可古洛并没有向胡亮指出来。“现在还不宜说,没有把握呀!”他像是在嘲讽自己一样地想。
医生一会儿工夫就把名单写出来了。除了在受害人死亡时间离开医院的几个病人外,剩下的就只有三个人。一个工人,叫魏有福,是汽轮机厂的,得的是腹泻。他到医院的时间大约是在一点半左右,给他开了药,没有打针和点滴,估计是拿了药就走,所以出院时间大概是一点四十分到一点五十分左右。一个干部,财政局的,叫英来,感冒。他也是一点半左右来的,比魏有福晚了一些,他的症状较重,打了针,大概是在两点左右离开的。这个医生很细心,还让古洛和胡亮去护士那里核实一下。“不过,我大体可以肯定他是那个时候离开医院的,因为他打完点滴后,又到我这里乱问一气,这些干部最怕死了。”还有一个就是胡亮预先已经头疼的那个不明身份的人,他叫栾宜民,将上面那两个人的病症综合了一下,得的是肠胃性重感冒。这人是在凌晨三点多钟走的,他的症状挺重,医生让他打点滴,但他拒绝了。“农民抗造。”医生挺幽默地说。
“好记性!好记性!”古洛由衷地赞叹道,“他们都是自己来的吗?”
“对,没看到有人陪他们。这个时候,老婆一定会把他们看成大人。”医生苦笑了一下。古洛看到他穿的毛衣袖口已经开线,衬衣的领口也很脏,就笑了笑。胡亮也笑了,他是个机智的人,这是古洛后来才知道的。
二 观光客,山里人
这是个瘦瘦的男人,脸色白里泛黄,可能是用了什么化妆品来掩盖那异乎寻常的黄,后来证明了正是这样。他个头中等,略偏矮,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对细细的眼睛,眼泡肿胀。他那紫色的嘴唇很厚,和宽阔的嘴岔配合在一起,如果张开就是血盆大口。他经常眯起眼睛看人,这时那窄窄的眼缝中就会射出锐利的光,像剃刀的锋芒一样。他穿着当时中国人很少穿的运动衫式的白色T恤衫、肥大的土黄色裤子,戴着顶礼帽式的白色凉帽。他的妻子看样子比他大,白皮肤(即使化了妆,也是白皮肤)、高颧骨、长脸、高且尖的鹰钩鼻,眼睛很大,眼珠像不会转动一样地看人。这是日本女人的一种类型,中国女人很少有这种长相的。她穿着咖啡色的西式套装,好像没有感觉到这么热的天气。她鞠着躬,像一般日本人一样,很讲究礼节,虽然眼睛里全然没有她嘴里说的拜托的意思。尽管如此,她也比那冷冷地打量着对方的丈夫要让人舒服多了。
“我叫清水次郎,请多关照!”一个好听的男中音响起。他的中国话带着浓重的日语口音。他比哥哥要高,也粗壮一些,但从长相看,没有人会认为他们不是兄弟两个的。不过,他们的神情有些不一样,这个弟弟似乎更外向一些,性情也比较开朗,但却没有这种性格人的勇敢,甚至鲁莽。因为哥哥在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神立刻变得恭顺,或者说胆怯起来。他穿着宽松的灰白色运动休闲装,走路的姿势很轻捷,像是经常运动的人。
“真像我开始的感觉那样吗?这是古怪的一家?”计敏佳心头浮起一丝疑云。
“您今天一直陪我们吗?”伊藤种子这个有些阴气的女人带着日本口音缓缓地说。计敏佳一听就知道她是在学校或者和哪个特定的老师学的中文,因为只有在北京的口语中才经常用“您”这个敬语。
“对。”计敏佳微笑着说。
“那就走吧。还等什么?”金太郎用近乎粗暴的口气说。也许伊藤对中国话的语气不那么敏感,毕竟是外国人,她对计敏佳笑着点点头。
“好。请上车!”计敏佳是在当时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导游中最和气的一个。这倒不是她对在中国刚开始的商品经济理解得快,而是她不放掉任何一个机会,她想去国外留学。“也许这家人能帮上忙呢。”她的潜意识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他们去了壮丽的大江边。阳光照在正午的江面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微风吹来了水的腥味儿,一个游泳的男人湿淋淋地上了岸,拿出毛巾揩拭着身体。水里还有好多人,用各种姿势游着。
金太郎探着头,两手叉腰,胳膊肘冲着后面。计敏佳看见他的眼中似乎闪着泪光。可仔细看,却又不像,但他那真诚的感慨却打动了计敏佳的心。
“您过去来过这里?”女人本来就好奇,而且计敏佳想和这家人把关系搞得更近一些。
“嗯。”听不出来金太郎是在肯定还是随便应着。
“来过。”清水次郎走过来说,“去年我们来过。这真是条美丽的江。”他笑着,看着滚滚的江水,口吻远没有哥哥那么感人。金太郎像是没听见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面。一大块云彩正从天上掠过,江面笼罩在阴影中,冷风也吹了起来,似乎里面还夹杂着星星雨滴。
“这江永远是美的。”伊藤说。接着用同样意思的日语说了一遍。虽然她的表情是冷淡的,像是随口附和,但计敏佳却能感知她内心的震动。“敏感的女人。”计敏佳心里忽然涌出了这么一句话。
“夫人也来过?”
“我?也算来过吧。”她闪烁其词,而且目光诡异,计敏佳感到一股寒气,不由得心头一颤。
中午,他们在江上餐厅吃了午饭。下午开始乘着汽船游江。这是旅游的重头戏,因为这条江的下游更美。蓝天,白云,灿烂的阳光,两岸是无边无际的大草甸,江水闪着光芒静静地但气势宏阔地流淌着。多么简单的图画,但却最能打动人,不,是震撼人心。这就是大自然真正的力量,没有任何雕饰,没有任何夸张,没有任何装腔作势的简朴,也没有任何附庸风雅般的人生象征,这就是自然,一切都恰到好处,让任何一个人都能沉浸其中,享受着作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光景。
“你还喝呀?”说话的是伊藤。金太郎显然已经喝多了。船上给这些外国游客们提供像这江水一样多的啤酒。金太郎显然属于那种酒量不大,但非常喜欢喝的人。
“嗯,不喝了。”金太郎的表情和口气都是若无其事的,但计敏佳看出他似乎很怕老婆。“真是江南的橘子到了北方就成枳了。”计敏佳嘲讽地想。因为她以为真像宣传或口传的误解一样,日本女人对男人俯首贴耳、百依百顺。但后来她才知道日本女人对自己的丈夫比中国女人一点儿不差,甚至更厉害一些,不过,她们却用表面恭顺的姿态哄骗了很多外国人。
回去的路上洒满了金色的夕照,天空被晴朗和残阳分成蔷薇色和淡蓝色,一丝云都没有。清水次郎建议走着回去,大家都附和,金太郎也淡漠地点点头。酒精的力量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的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
“这样的天空在日本可不多见。”清水次郎一边说着,一边半转过身,眼光追逐着一个穿着连衣裙的漂亮姑娘。“嗯,这儿的女人可真漂亮。”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加上了一句。
“日本不是治理污染了吗?”计敏佳问道。
“治是治了,但和过去还是有差距的。看,中国多好!晚上的月亮都是那么明亮。”清水次郎真诚地看着计敏佳说。
“可没有钱呀。”计敏佳不以为然地说。
“是啊,这就是日语中说的不能两立呀。”
“这种表达方式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但中国在这种场合更爱说两难。”
“对,对。不愧是学语言学的优秀人才。”清水次郎赞美道。计敏佳一时语塞。这样当面的夸赞让计敏佳很不好意思,尤其是她不知道清水次郎是在违心地恭维,还是发出了肺腑之言。
“您就姑妄听之吧。”清水次郎露出狡黠的笑容。计敏佳不由得也笑了。“你的中国话很好。”她说。
“不敢,不敢,彼此还要努力学习呀……不对,我是中国人呀!”清水次郎像是恍然大悟一样地叫道。两人都大笑起来。
一双笑着的大眼睛,眉毛又细又黑,但可以看出是画的,脸上搽着厚厚的粉,嘴张开了,露出不整齐的牙齿。计敏佳一惊,看出来这个人是静悄悄地跟上来的伊藤。
“你们很高兴,我也高兴。”她说。计敏佳猛然剧烈一跳的心脏正在恢复平静。
关大林的病似乎越来越厉害了。他的脸色一会儿红,是那种虽然不健康但很能蒙蔽人的潮红,一会儿就变得蜡黄。他嘴里在不停地唠叨着,眼睛看着虚无的前方,没有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有关绍祖听到他说什么书,当时他就觉得这可能是件很重要的事,但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一切不幸的根源,也是引发一系列事件,包括他所不知道的事件的缘由,但他当时的决定是将父亲送到县医院去。
从解放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多个春秋了,斗转星移,日月如梭,诗人们写着追忆往事的诗句,感叹着人生如梦,有些文化的人则叹息着生命的短促,哲学家思考着人生的意义,只有医生在探寻着能不能把人的生命延续到无限。但这条山路似乎已经实现了医生和芸芸众生都在追求的永恒。三十多年前,就是在这条山路上关大林送师父去医院,因为村里的火灾,师父在这里送了命,而关大林的人生也因此有了很大的改变,当然不是重大到完全不同。“医院也许好一些,那里的人多。”这既是关大林的判断也是他的希冀。因此,他同意去县医院。
山路两边的树在冷风的吹拂下,掉着黄色的叶子,偶尔飘来的像是雨一样的微小水滴并没有使空气清新,而是多了一份冷厉。阴沉沉的云层在天上飞速地跑动着,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又调头向西,宛如没头苍蝇。关大林想起了那天夜里,也是这个季节,也有些雨滴,也是一辆马车,只是今天是白天。但关大林却觉得阴森的气氛似乎更浓厚一些,恐怖是要靠看到才让人恐怖。
那天,师父是受了内伤,非常痛苦,而现在的关大林也在动员着浑身的健康细胞跟可怕而且无敌的疾病做着斗争。同时,这个坚强的人还在和外界的魔鬼(这是他认为的)斗智。有时他认为这恶魔似乎比疾病还可怕,不光是因为他们和它们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而且这人间的威胁比阴曹地府的似乎速度更快。“师父难道不是被这鬼杀死的?”关大林想。虽然他已经被疾病折磨得筋疲力尽,但他还有恐惧的力量。“我可不能像师父那样死得不明不白。”
“驾!”孝顺的儿子拼命赶着马车。这是村里最好的马车,有四匹马,能跑得飞快。“要不要告诉儿子?”关大林一直在犹豫,自从那天晚上他似乎看到了鬼怪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他现在才理解了师父当时缄口不言的做法。
最奇怪的是关绍祖的心情,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一股莫名的恐惧袭遍了他的全身,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终于,马车走出了崎岖的山路,上了公路。他的心似乎一下子就沉着下来,那清脆的马蹄声这时听起来是那么悦耳,他都想唱几句山歌了。
“驾!”关绍祖一边又大喝一声,一边回头看看裹着被子的父亲。老人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爹,拐过前面的那个弯就能看见县城了。”关绍祖喜滋滋地对父亲说。
“嗯。”父亲“哼”了一声,他并没有睡觉。不,可以说他比儿子还要清醒和警觉。一个老人对生命的珍惜是超过年轻人的,他还不想死。
眼见着就要拐弯了,但关绍祖忽然听到了声响,在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听出是直立的山崖上方的声响。他迅速地回过头,这种反应和动作不是练过功夫的人是做不到的。但即使如此,也来不及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像只怪鸟一样落到他的身后,接着脑袋里便是一声轰鸣。关绍祖失去了知觉。
三 死也成双
他张着嘴,似乎很吃惊,但人的表情是既复杂又简单的,譬如,吃惊是人类的表情,而惊慌也是人类的表情,应该是有严格区分的,但很多人在表达这两种情感时,却很难让人辨别。古洛看到魏有福的小眼睛中那闪烁着的光时,断定他是在惊慌中。
“没事,没事,和你没事。”古洛赶快安慰他。情绪就像个多产的女人,一种感情会生产另一种,一个接一个,最后人们也就忘了最初的母亲是谁了。
“那……”他似乎冷静下来,“喝点儿水?”他的表情说明他还是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古洛意识到警察对这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从魏有福的档案里,古洛了解到他是个有前科的人,曾因为抢劫被判过刑,而且他还是个脾气暴躁、好勇斗狠的家伙。不过,他现在除了那从毛衣下凸起的坚硬肌肉外,却成了一个谨小慎微、树叶掉下来都怕砸到头的人。“挺会掩饰的嘛。”古洛想。
“昨天半夜你去看病了?”胡亮发话了。
“对。”
“你在进医院或者出医院的时候,看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胡亮看着对方充满狐疑的目光,就解释说,“譬如,有人将一个东西扔在医院门口的旁边,或者有人背着什么东西往医院走,当然也可能是两个人、三个人。”
“嗯……”魏有福似乎在认真回忆着,“没有。街上静得很,别说人,就是鬼都没有一个。当时我还挺害怕的。”
“你怕什么?”古洛问道。
“大半夜走黑道,谁不害怕?”魏有福眼睛里闪过一道像是恐惧的光。
“嗯,你确实什么都没看见?”古洛叮咛了一句。
“没有。我要看见了就会说的,这和我又没什么关系,我当然要配合政府的工作了。”魏有福看了一眼胡亮帽子上的国徽。
“有道理。”古洛笑着站起了身。
英来是满族人,“文革”前就参加了工作,那时他高中毕业,由于家境困难,便去财政局当了一名送文件的通讯员。后来就是“文化大革命”,他也很自然地参加了造反派。但他是个头脑不太灵的人,而且是非观念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直到死的那一天还是混淆着。所以,造反派也没用他,而他却糊里糊涂地转了干。如果以现在的观点看,他是太有福气了,可当时干部不那么吃香,许多人宁愿当工人,因为不仅说起来光荣,也可以避免那无休止的运动。英来却对此很达观,一概听组织上的。现在干部的地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英来在这个大杂院里就成了一个人物了。
“那天,我真难受,但我好像看见了什么。”英来见到两个警察,就像看见亲人一样,很是热情。
“在街道上?”胡亮疑惑地问道。人是这样一种动物,对于得到的却不敢坚信。
“好像是吧。”英来犹豫地说。胡亮盯着他那闪烁不定的眼光,问道:“你能确定吗?”
“我想我是看到了。从南向北走过来的,我觉得他们是来看病的,就没仔细看。”
“他们?是几个人?”古洛问道。
“好像是两个,一个背着另一个。”
“真的?”胡亮兴奋起来。他的心中已经勾画出当时的景象:凶犯背着被害人走了过来,等英来一离开医院,他就将尸体丢弃在那里。“你看清楚他们的长相或者体态什么的了吗?”胡亮知道晚上的光线会影响目击者的视力。
“没看清。你们也知道路灯不是很亮,而且当时我又很难受,就走了。”
“往哪边走的?”
“往北。如果往南我就和他们迎面碰上了。不过,虽然那个背人的人长的啥样没看清,但好像个子很高。”
“有我这么高吗?”胡亮身高一米八三。
“好像比你高,反正很高,兴许是背着人……不,我好像看到他的头了,很高,有一米九以上。”
“谢谢。”古洛知道再问下去,就是废话了。
出了门,原本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雨,细风吹了起来。东北的微风不像江南甚至华北的诗人描写的那样温情、浪漫,能引起人惆怅的情感。这里的人们对这种风有种形容,叫做“嗖嗖的”,这不是声音,而是人体的感觉,是那阴郁空气中的森冷。如果是夜晚,几乎没有人不战栗的。胡亮看着在风中轻轻摇摆的树叶,说:“魏有福走后,有十分钟,英来出来的。魏有福大概不是目击者了。那个农村人比他们晚得多,看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看了一眼正在掏出烟盒的古洛。
“那也要查。”古洛声音不大,但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来形容却是最恰当的了。
找这个栾宜民倒是很容易,那时的人还比较老实,藏头露尾的事一般是不会做的,何况这个栾宜民又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所以,古洛向郊区的派出所打了几个电话,就知道了他的住处。
“住的不近,还不通公共汽车,他是怎么来的?”胡亮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时还没有出租车。
“坐马车,要不就是拖拉机,后者可能性大。”古洛说着,就上了吉普车,坐在胡亮旁边副驾驶的位置上。
天气还没有完全转好,但已经能透过灰色云彩的间隙看到蓝天了。那是湛蓝的天空,纯净得让人的心都会欢笑,但却忽隐忽现,飘移不定,透着神秘的气氛。阳光有时候也和蓝天一道钻了出来,将刺眼的光射向胡亮和古洛的眼睛。
“这人查不查意思不大。”胡亮刚和古洛搭档,加上他的学历,虽然久闻古洛大名,也千百次告诫自己要谦虚,尤其在这位神探的面前更要拿出小学生一样的态度,但他心底深处却有着一丝反抗的念头。虽然不强劲,但却很顽强,像尖锐的锥子一样,往往刺透他理智的外壳。
“不,要查。所有案件的破绽都是从细节暴露的。细节是什么,不是明摆在那里的东西,‘细’是我们要心细,调查得细致,‘节’才是客观事物。也就是说,我们要仔细调查每一个小小的环节。即使看起来,是没用的,或者按正常的推理是没用的东西。”古洛今天心情不错,想教给这个新来的、趾高气扬的大学生一点儿真正的东西。
“我知道。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是我们侦查工作必须做的。”胡亮带着不屑的口气说。
古洛很了解人心,尤其是年轻人的思想,因为他也曾经年轻过。于是,就眯起眼睛打起盹来。
汽车猛烈地颠簸起来,古洛睁开眼睛看了看。车子已经进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东北农村的屯子,前几天的雨让屯子里的路变得坑坑洼洼,车走在上面像个醉汉,摇晃得几乎要侧翻过去。
大队支书微笑着迎接了这两个城里来的警察,并将他们带往栾宜民家。
路太不好,古洛和胡亮将车停在大队部门前,就跟着支书走着去。
“这人怎么样?”胡亮问道。“这才是没用的调查。”一阵厌烦感涌上他的心头,古洛故意落在后面。
“还行。咱们都是农民,能有啥?别吓着他就行,这小子这辈子可能和警察都没说过话。”支书笑着说。其实,他除了和公社公安人员认识外,连和县城的警察都没说过话。
“老实吧?”胡亮还在问。古洛的心情从厌烦变成了嘲讽。“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就不问这些废话。”想到自己被誉为全省第一神探,他就觉得其实在年轻时他就已经与众不同了。“神探是天生的。”他再一次坚定了他的信念。
“老实。庄稼人哪有太滑的。这栾宜民在屯子里也是数得上的厚道人,就连他家的狗见人都不叫唤。”支书笑着说。
话音未落,一条黑色的大狗从农家院子里冲了出来,低低地咆哮了一声,就冲向支书。胡亮反应快,飞起一脚,狗退缩了,但还在威胁地狺狺叫着。
“去!”支书作势要打狗,“老栾家的,咋回事?把狗拴了!”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农村妇女快步走了出来。她喝退了狗,说:“是支书大姐夫呀。”
“是。栾宜民在家不?”
“在。”农妇看了看那两个警察,把他们引进了屋子。
栾宜民在炕上躺着,脑门上全是拔罐子的紫斑,把胡亮吓了一跳。
他哼哼唧唧地接待了远方的不速之客,但头脑却很清楚,也让两个警察吃了一惊,尤其是胡亮。他在吃惊之余,还有些羞愧。
“我瞅见一个人,不,是两个。一个好像背着一个。”
“你看清楚了?是什么样的人?”胡亮的声音很急促,虽然在这之前,他沉默了几秒钟。
“大个子。呀!个子高呀,能比我猛过一头。还挺膀,背个人和没背似的。那时候天还没大亮,看不清模样,不过好像长得很黑。”
“那是几点了?”
“差不多快三点了,再有一会儿天就大亮了。”
“这怎么可能……”古洛发现胡亮这个自言自语的毛病很不好,他想找机会提醒这个年轻人一下。
“我还能糊弄警察吗?不信,问问我屋里的。”
“她也去了?”两个目击者,这确实出乎胡亮的意料。
“我有病,她能不去吗?孩子他妈,过来!”
栾宜民的妻子边往里走,边说:“我也看着了,和他说得一样。”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好奇心让她在门槛外站了很久。
“长相呢?”古洛第一次开口。
“没看清。就看着剃着光头。皮是挺黑的。”
“从哪个方向来?”
“南边儿。我们往北走,要不看得更清楚。”
“离你们有多近?”
“有个十几步?不,还要远点儿,要不看得更清楚。我们寻思是看病的,就没仔细瞅,要不,看得更清楚。”栾宜民的妻子开始唠叨起来。
“这可是件怪事。”古洛不禁满腹狐疑,他的经验告诉他,一个棘手的案件找上门了。
事情发生在第三天,金太郎一家第二天就要走了,坐飞机去北京,然后就回日本。计敏佳也松了一口气。这次她的计划没有任何进展,也就是说她失败了。这家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阴阳怪气的,从来不问计敏佳任何事情,虽然计敏佳尽全力给他们讲解,但他们总是似听非听。弟弟还好一些,哥哥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那个伊藤女士除了假笑,还是假笑。“算了,以后再找机会吧。”计敏佳按年龄来说,很成熟了,而且没有有些姿色的女人的那种令人厌恶的率情任性,所以她并不恼火,甚至心情也没受到影响。
天气不好是旅游观光的大敌,游客们遇到这种天气只能自叹倒霉,或者骂骂老天爷,这几天正是这样的天气。空中老是阴霾不断,时不时地洒些忽大忽小的雨滴,风也变得和东北的暮秋一样阴冷。树叶没有因为雨水而茁壮,倒是蜷缩起来,浓郁的绿色现出病态的阴暗。但这一家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天气的变化,他们除了去旅游点外就是上街购物。当时,还有专为外国人服务的友谊商店,可他们只去了一次,剩下的时间就钻进中国人的商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商店的商品并不丰富,但很有些中国特色,商品的质量也还不错,因此,他们买了许多东西,也不足为奇。当时的计敏佳就是这种感觉,从没想到会发生那么大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这家人要走的前一天晚上。金太郎又要出去,说是要散步,看夜景。一般来说,计敏佳已经没有陪同他们的义务了,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回家,而是无聊地坐在宾馆的酒吧里喝咖啡。要知道,那时的咖啡对一般中国人的收入来说,简直是天价,对一个收入不菲的导游来说,也相当奢侈。但计敏佳还是喝了,这难道不是不祥的预兆吗?或者是不祥的直觉在作怪,后来她就是这样想的。这时一个和她有一面之识的北京总社来的全陪也走了进来,在互相寒暄后,这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就和她坐在了一个桌上。
他们年龄相仿,又是同行,而且那个男的很会讨人——当然是女人——喜欢。于是,两人逐渐聊得热闹起来。直到十一点钟,这个为了显示绅士风度的男人咬着牙付了两个人的咖啡钱,并将计敏佳送到了宾馆大门外。
夜风夹杂着极其细小的雨滴吹到计敏佳的脸上,让她感到无比惬意。她回头看看灯火辉煌的宾馆像金色的大吊灯一样闪烁着光芒,不由得想起日本电影《人证》中的情节。“灿烂的草帽状的大楼中发生残忍的谋杀。真是强烈的对比,不这样就不会给观众留下刺激,外国人真会设计。”当第二天她回想起自己的这番感叹时,也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
也许是聊天聊得太晚,加上白天陪同客人,计敏佳很累,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但不久,噩梦就让她惊醒了。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梦里的情景了,留下来的只是极端恐惧的感觉。后来她说,因为这个恐怖的梦让她坚信科学并不是万能的。
也许她梦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在这个市道西区有一个很大的胡同,胡同口边有个下水道的入口,东北人管这叫“马葫芦”。一般来说,就是自来水公司管理下水道的部门也很少来这里检查,可最近来了个新领导,就是要放他几把火的纵火犯一样的人物,他命令检修全市区的上下水道。于是,在这个偏僻、贫穷的区里就出现了惊天动地的事情。
一具新鲜的尸体被发现了。说他新鲜的意思指的是和活着的人一样,脸上虽然有污泥,但气色红润,嘴半张着,像是要对发现他的工人说什么。当然他还没开口,那个工人就几乎晕厥过去了。
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忙碌,有的是白忙,有的有实效。古洛和胡亮在实效的召唤下来到“马葫芦”旁边,跟着他们的还有法医和各种技术人员。
“顶多是昨晚死的。”胡亮带着轻蔑的口吻说。
“还是让法医说吧。”古洛冷冷地说。
由于死者被剥光,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古洛就让在全市范围内寻找失踪人员。“嗯,就是这人的家人发现失踪了,也得几天。”古洛一边勘查着现场一边想。但这位神探这次却错了。
计敏佳被噩梦弄得连胃口都没了。她洗漱后,简单地化了妆。简单就是古人说的薄施脂粉,如果再说通俗易懂一些,就是母亲还能一眼认出来。
她是走着去宾馆的,这需要二十分钟。在路上她饿了,头有些晕,就在路旁的小店里买了两个油炸糕和一碗豆浆,吃完了,在黑乎乎的店里坐了一会儿,觉得舒服多了。再看看表,已经是八点四十五了,她要在九点前赶到宾馆,就匆匆起身,快步向宾馆走去。
已经过了上班时间,路上人群少多了,几点雨滴在地面上留下斑斑痕迹,天比刚才更阴沉了。“这家人也挺有福,今天不走,非赶上大雨不可。”计敏佳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大堂。
“……”似乎是有人在叫,但一点儿也听不清,一个女人从大堂的沙发上站了起来,一边鞠躬,一边张开血红的嘴唇,这次可以听清楚了。“你来了。出了一点儿事。”伊藤对走近的计敏佳说。
“是吗?什么事?”一个对自己有自信的人,往往是用微笑来迎接突如其来的意外的。
“我的爱人,丈夫没了。”伊藤还是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外国人,也包括中国人说外语,有个很困难的问题,就是很不容易掌握语气,表达的语言和表情总有隔阂,就像是戴着假面具说话一样。
“没了?”计敏佳没有反应过来。
“嗯,没有了。昨天晚上没回来。”伊藤重重地点着头,表示最郑重的肯定。
“昨晚没回来?”计敏佳觉得自己的大脑变成了苍白色,身体僵硬了。百分之一秒后,千百种猜测涌进了她的脑海中。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清水次郎也从外面匆匆地走了进来。即使他背着光,也能隐约看到他焦急的表情。他向伊藤摇了摇头。伊藤一把就抓住了计敏佳的小臂。计敏佳感到了疼痛,不由得轻叫了一声。伊藤赶快放开手,说:“是不是找找警察先生?”
“这……”计敏佳对金太郎回来还抱着一丝希望,她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了,这样会让领导对她产生不好的印象,她可是旅行社数一数二的干员。
“我到处都找了,没有。不报警不行了。”清水次郎语气坚决。
“请等一下。”计敏佳小跑着到前台给社里打了电话。
旅行社就在旁边新建的楼里,一会儿工夫,处长和科长都来了。处长是从外贸局调来的干部,他的本事是除了训斥部下,就是能将水搞浑。计敏佳从来没见过他解决过问题。
“不可能吧?我们中国可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八成是迷糊了,找不到道了。再等会儿。”他老家是农村的,说话有口音。
“我看还是和公安局联系一下吧。”这个单位的创始人之一,虽然不会外语,但其他旅游业务却很熟。在他内心深处,不,不能说是深处,是看不起这个土包子处长的。
计敏佳选择了听科长的,她立刻给公安局打了电话。
“日本人?多大岁数?”接电话的警察立刻改变了刚接到电话时的态度,紧张得让计敏佳觉得金太郎已经死了似的。
“五十二岁,不过长得很年轻。”
“昨晚几点出的宾馆?”
“据他妻子说是十点多钟。”
“这么晚了,出去干什么?”
“说是想散步,再看看市里的夜景。”
“有啥看的。这下可真大发了。这叫外宾呀!国际影响,这可咋整呢?”
“什么咋整?赶快查呀。”计敏佳急了。
“对,对。兴许没事呢。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有情况后,我通知你。”
“没办法。”计敏佳把公安局的回答告诉伊藤后,这个日本女人很冷静地说。后来,计敏佳才知道这并不表明伊藤不着急,不过是日本人常用的一种理智的表达方式。也许是受佛教的影响,在碰到无可奈何的事时,日本人是很听天由命的,绝不像中国人想象的那样,日本人总是在用顽强的意志和命运斗争。
那个时候,公安局还没有用电脑,不像今天的信息跑得那么快,而且多得像垃圾一样,虽然大多数确实是垃圾。但凭着电话和负责的精神,公安局的内部网络非常畅通。所以,金太郎的妻子没有把手绢绞破,清水次郎也没有抽掉一包烟,服务员就来叫计敏佳了。
不知怎么的,计敏佳一向认为自己是敏感的,对未来的事物有一种直觉,但在接这个电话前,她的心情是愉快的,潜意识中认为终于找到了金太郎。“这个人真会吹牛,说对这里如何如何熟,但还是迷了路吧。”她很自信地想。
“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吧?瘦长脸,有些拔顶?”说话的正是胡亮。
“大概是这样吧。他没说自己叫什么吗?他会中国话呀。”
“嗯…没有。他有家人在这里吗?”
“有。他的弟弟和老婆。”
“请你们来公安局刑警队一下。”
“去那儿?为什么?”瞧!自作聪明的人往往就是这样接受她没有想到的事情的。
“快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亲人到底是亲人,血比水浓这句话不是电视节目主持人编造出来的,清水次郎听说去公安局,当时脸就成了一张白纸,而计敏佳看着伊藤的面部冲破了化妆的重重阻碍,露出了岁月无情的表象。
科长愣住了,处长的反应慢一些,但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快走!”他带头走出宾馆的玻璃大门。
当两辆车停在公安局门口时,法医大体上已经检验完那具男尸。如果我在这里描述计敏佳等人进来后的经过,就太啰嗦了,也不过就是伊藤差点儿昏倒,清水次郎完全昏倒,处长成了白痴,科长变为傻瓜。计敏佳表现得最好,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古洛和胡亮知道这个案件的严重性了。那时才有多少外国人来中国旅游呀,一个日本人——虽说胡亮认为不过是个汉奸,但他却拥有日本国籍——死了,被杀了,影响太坏。
“请你们节哀!能配合我们查案吗?”姜还是老的辣,古洛最镇静了,这来自他独特的价值观。在他看来,无论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都是同样的人,自然人,没有人种、国籍、贫富、权力大小等人为的区别,法律对他们都一样有效。
四 印证,追求
清水次郎从昏厥中苏醒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对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不好意思。
“他是我……一个哥哥,所以我……对不起。有问题吗?请你们问吧。”他的中国话虽然拙劣,但古洛和胡亮都明白他是想说这个死者是他唯一的哥哥。
“经过我们的法医检验,他是在昨晚十二点到今晨一点左右死亡的……”古洛话音未落,伊藤就插话说:“你们的法医……他……那个……能力……”
“你放心,不比你们日本的差。”胡亮是个爱国主义者。
“我的意思是……不好意思,你来翻译吧。”伊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就对计敏佳说。在与人交往的细节方面日本人要比中国人机敏得多。
古洛和胡亮仔细听完伊藤和清水次郎对昨晚金太郎行动的详细介绍后,古洛先开口了:“他说他出去只是为了看夜景吗?”
“是的,他很留恋这个城市。因为他出生在这里。”清水次郎说。
“你呢?”
“我是在日本出生的,我们相差十几岁。”
“他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散步吗?”
“嗯……”伊藤有些犹豫,这使得反应极快的胡亮顿生疑心。“这有什么好迟疑的,难道是在编造谎言?可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必要说谎呢?”
“有时候出去。我们在这里待了五个晚上了,他第一天和第三天,还有昨晚都出去散步了。”伊藤说。
一丝疑云从古洛空白得如同晴空一样的头脑中掠过。“夜里那么黑,有什么可看的?”
“他在本市有熟人吗?”古洛决定还是按照他的原则办事,就是在办案之初光问只听,先不进行推理。
“没有。”伊藤和清水几乎同时说。
“噢。”古洛笑着看看他们,一种掩饰的神情也同时出现在他们脸上。
“他不是在这个城市出生并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吗?”古洛已经了解到死者是1932年出生,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1947年随着父母迁居台湾,1948年去了日本,加入日本国籍。
“这……他在日本人学校读书,和中国人不太来往。”清水说。
“我和他结婚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他在中国有什么朋友。”
古洛知道日本侵略中国时的种族歧视,日本人看不起中国人,尤其是有钱的日本人,但金太郎的父亲是中国人呀!
伊藤似乎看出了古洛的想法:“他爸爸一直在日本长大,满洲事变后,才来的中国。”日本人管“九一八事变”叫满洲事变。
“嗯,你们是第几次来中国?”
“第一次。1972年以前日本和中国没有邦交,后来就是有了,来的大多数也是搞中日友好的人,改革开放了,我们才有了机会来。”清水似乎很知道中日之间的事情。
“好吧。听说你们要赶飞机回日本,我看你们就先回去吧。我们一定会抓住凶手的。”古洛淡淡地说。
“能抓住吗?”清水和伊藤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可以保证。”古洛还是轻描淡写地回答。
“只好这样了。”清水和伊藤走到一边商量了十几分钟,清水走过来说。
“不过,我们有一个很大的疑问。我哥哥是被什么东西打死的?”“问得好。”古洛想。他看看胡亮,胡亮立刻就明白了。
“凶手像是徒手将金先生杀害的。他……”胡亮觉得有些残酷,但不得不说,“被人扭断了脖子,窒息身亡。这个凶手臂力过人……”
“可我哥哥会功夫的。”清水说完,脸上就浮现出后悔的表情。
“你哥哥练过武功?”古洛岂能放过这样的线索。
“是的。他练的是八卦掌,普通人不是他的对手。”八卦掌和形意拳、太极拳,还有很少有人知道的南无拳并称内家拳,传说清末有个亲王府的太监叫董海川,练就了一套炉火纯青的八卦掌,与在河南陈家沟修炼太极拳、后自创杨氏太极拳的传奇人物杨露蝉比试过,就是人称杨无敌的杨露蝉也只和他战了个平手。这八卦掌讲究游走,像是战争中的运动战一样,在动中寻找对方的破绽,一举克敌。胡亮对武术颇有研究,他已经注意到死者后心处有一块很难看出来的淤伤。“可能是受了内伤,失去搏斗能力,才被对方扭断了脖子。”胡亮又想起金太郎虽然表面看不强壮,但其肌肉却极其发达。“难道是个武功高手……”
“他最近还练吗?”古洛问道。
“没有间断过一天。”清水次郎看着古洛锐利的目光,他已经冷静下来了。
如果不是一个山民采药时,往山下看了看,关氏父子的尸体还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发现呢。马车已经摔碎了,马横躺在一块巨大的平滑石头上,半个头都碎了。关绍祖的头部几乎没有了,而关大林身上却看不出明显的伤痕,但嘴边全是凝固的血。
村民们张着嘴,看着县公安局的警察忙来忙去。他们觉得警察不过是煞有介事地骗他们这些老百姓而已。
“这有什么忙的?翻车了,摔下山的。”有人说。人群虽然是沉默的,但公安局刑警队队长武朝宗却感到人们是赞成这种说法的。
“谁看到翻车了?”他问人群。
人们沉默着,简直像深夜人们熟睡的房间。“他们要去县城?干什么去?”武朝宗很了解这些山里人。他看都不看人群的反应,继续问道。
“老的病了,小的送他去医院,就……”有个人说。
“嗯。”武朝宗撇下验尸和看热闹的人,自顾自地向山上的公路走去。两个刑警知道武朝宗的作风,就跟了上去,几个年轻的山民互相看看,也慢吞吞地向山上移动着,但他们有意不和警察走一条路。
山上的公路边上有明显的马车轮胎印迹。武朝宗循着印迹仔细勘查。他是个有经验的警察,心很细,观察力很强。一会儿工夫,在他的脑海里就勾勒出马车出事时的状况。这是公路的一个拐角处,角度很急,几乎是直角。当时马一定跑得很快,很可能关大林病情加重,关绍祖心急如焚,就使劲赶马,这从刚才死马身上的累累鞭痕可以看出来。马车在这里没有拐过来,就猛冲下了山,结果就是车毁人马都死亡。
“是场意外。”武朝宗对那两个刑警说。后来,他当然后悔那么早就下了结论,让他在部下中的威信受到很大损失。
公安局会议室里似乎正在试验烟雾弹,那烟减少了一半光线的能量,不吸烟的人咳嗽着,揉着眼睛,抽烟的人几乎都皱着眉头,像喷雾器一样从嘴里、鼻孔里吐着烟。所有的人都在认真地听公安局长萧劲的讲话。
“这个恶性事件影响极坏,既损害了我们国家的形象,也暴露出我市治安状况的严峻。是啊,改革开放是党的政策,我们要坚决执行,同时也要注意到其副作用。人们的恶性欲望,就是对钱的贪欲越来越强,而且老想着不劳而获,所以犯罪就增加了。我们人民警察的任务就重了,这个案件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今后要加强治安管理,尤其是对外宾的保护。不过,现在事件已经出了,我们目前的任务是尽快破案,消除国际影响,也给受害人家属一个交代。古洛,这个案子你来干。”萧劲下了命令。
以刺头儿闻名的古洛一贯被领导说成是目无领导,但对萧劲这位抗日战争时期就干保卫工作的局长,古洛是十分尊重的。
“嗯,没问题。”
“现在你有没有个方向了,大体上是属于什么性质的案子?”
“这……现在……”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萧劲不耐烦了,“有人估计劫财的可能性较大,你是这么看的吗?”
“有道理。死者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没了。据他的家人说,他身上带着不少钱,外汇券大约有上千元,还有几百块人民币的零钱,幸好日元在他妻子那儿。但光这些已经可以让歹徒动心了。对了,他还戴着一块很贵的劳莱克斯手表。对此,我们已经动用了线人,也监控了外汇市场和可能销赃的地方。不过……”
“很好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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