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描》选读之一〈王世襄太太辞世〉
上个月,武汉的周汉生给我来信说,他八月里陪电视摄影组去北京拜访王世襄先生,王老见到他很高兴,王太太精神好得出奇,一边张罗一边却连连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访谈结束,老太太说:“你们走了,中午我们还不知道吃什么呢!”汉生信上说,他望着那一屋子书和她手中一只拳头大的西葫芦,“真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九月里我跟王老通了两次电话,他说老太太吸收不了营养,住进医院治疗,惦着王老一个人在家,硬要白天来料理家务的保姆延长时间照顾王老。王老嘀咕着说:“老了,我又不能天天去看她……”许礼平刚告诉我说启功先生又进医院了,我听了老在惦念北京这几位老前辈。上星期四凌晨回家,传真机上躺着上海陆灏的来信,信末说:“王世襄太太今天上午去世了,王老先生九十了,也不出门了,听说最近他的藏品在展览,准备拍卖……”
认识王老和王太太袁荃猷之前,我早就听说北京那位明式家具专家“文革”时期和“文革”之后把家具堆满一间破漏小室,两夫妻天天蜷跼在两个拼合起来的明代柜子里睡觉。随后看到许多王家的生活照片,藤萝盛开的芳嘉园古意盎然,破旧小屋里的那张“床”贴着黄苗子先生写的一幅对子:“移门好就橱当榻,仰屋常愁雨湿书”,横额是“斯是漏室”!八十年代中期我见到两位老人家,王老虽然粗壮,王太太娇小袖珍,蜷进那个明代柜子应该没有问题。
我喜欢看老太太那一脸安静善良开心的神情,难为她陪着王世襄经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还那么硬朗。听说她在燕京大学读教育系,比王老低两三届,一九四○年王老在研究院写《画论》的时期,袁荃猷的毕业论文准备编写一部中国绘画教材,燕大没有美术系,教育系主任介绍她去找王世襄指导编写,爱情从此开花,一九四五年年底,王老离开营造学社取道重庆回到北平,他们结婚了。
我向来偏心袁荃猷那一代的中国妇女:民国培养出来的闺秀,从头到脚泛起一层典丽的民国气韵,共产党一来……幸好她们的民国味早就化成古玉的沁色,任凭头发剪成清汤挂面,任凭旗袍换了灰暗毛装,多少年的折腾都折腾不掉她们骨子里旧社会幽深的气度,每一次暴风暴雨过后,带着受伤的灵魂她们依然款款走出月亮门,铁了柔弱的心养住“四旧”绝代的风华。
王老太太到老还会做出漂亮的剪纸,还会弹古琴,还会画画,还给王世襄每一部著作画插画,画透视图,比绣花还细致。这样深远的教养,这样灵秀的世代,也许只有芳嘉园一屋子的旧书旧画旧家具旧文玩才安顿得了她泛黄的身心。她画的画常要王老补景补诗,散发的是旧时月色下布尔乔亚的深情,古典极了。汉生信上说,王老把汉生雕的竹刻《斗豹》还给汉生,说是他老了,身外之物都该处理了,汉生听了心里一阵黯然,我读了心里也一阵黯然。
二○○三年十一月三日
《白描》选读之二〈挂念乔志高先生〉
老派人给朋友写信爱说“久疏音信,时在念中”,那是客套话,未必真的时时在想念故人。挂念高先生,贴切的说是远念:他远在美国,我觉得不该冒昧打电话打扰他,心中的远念于是化为挂念了。我和乔志高是几十年的君子之交:有事商量总是亲笔通信,信上偶也牵扯几句文事译事的闲话;没事只等逢年过节互报平安。
上个星期五上午,我和余光中、林文月一起给香港中文大学青年文学奖散文组开一次电话决审会议。余先生在台湾,林先生在美国,我在香港,我们在金圣华的鞭策下完成了一个多钟头的评审会。会后,余先生问金圣华文学奖翻译组什么时候评审。金圣华说,评审委员杨宪益先生在北京抱恙,也许不参加电话评审会;另一位评审委员乔志高也不参加了,高太太前几天在美国辞世。我心中瞬间闪出高先生笔下的“梅卿”慈蔼的笑语。
下午两点多钟,我找出乔志高的《鼠咀集》翻出我很喜欢的那篇《缅因道上》。那是高家老大移居缅因之后两老搭灰狗去看望儿子的忆往随笔,从汽车上邂逅张小姐追忆起四十年代跟她姊姊Helen的交往。高先生的中文和英文跟他的言谈一样舒坦一样悠闲,不失端庄也不失轻灵,处处是洋派文人的教养,几十年用心做人做学问做出来的,像拜伦诗里说的“...walks
in beauty, like the night...”。
他写文章只在恰当的时候提一下梅卿。我印象中他那么多本书的序文后记里反而没有感谢高太太的字句,用英文写的那本Cathay by
the
Bay也没有。洋派洋到最高境界才能找回东方这一点点品味,我们于是只能在他的书里零零碎碎看到满身民国风味的梅卿。在缅因道上的灰狗车厢里,张小姐先用英语问梅卿是不是中国来的:“她们攀谈起来,不到几句,梅卿忽然改用中文问:‘侬阿是上海人?’‘是格呀!哪能听得出来?’双方都笑了。”
高先生有本事在短短情景里写出他们那代人的异乡情怀,写出梅卿细致的练达,让人读来“像煞认得”,“也听见过”。“Helen
Tsang侬阿有关系?”高先生插嘴问张小姐。“就是吾阿姊呀!”四十几年前的黑白记忆接着慢慢从笔底沁出来。写惯文章的人都晓得这样琐碎的情节最难写出分寸,一不留神会显得非常gossipy,像Helen
Tsang当年跟Jean Lyon说闲话说的“between you and me and the
lamp-post”:读者都成了电灯杆了!
那天深宵,我在新一期的《明月》里看到乔志高新译的Gettysburg
Address。他说林肯这篇千古名篇好多人都译过中文,“绝不限于国会图书馆的一个版本,好像在哪里见过董桥兄修改了几句美国新闻处的译本”。那又是我记不起来的陈年旧事了,九十二岁的高先生一定在笑我这个比他小三十岁的人竟然胆敢修改人家的译文!我心中挂念的倒是笔下的梅卿不在身边,秋风起了高先生要记得穿暖和些……
二○○三年八月四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