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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本作品是一部以唐代为背景的奇幻小说系列,本书为第6部尸穸卷,以单元剧的形式讲述了男主人公元曜,在进入神秘的缥缈阁后,与一龙女一黑猫展开了一系列独立但又相互联系的故事,具体包括白獭裘、望舒荷、人面兔、鬼竹荪、梦仙枕、泥人俑、故人等。缥缈阁,一个似真似幻、神秘虚无的楼阁,从表面上看很多人想从中购得奇珍异宝,实质上却是想获得名、利、权,也有人想得到真正的爱。作品描写了一个充满奇异与憧憬的幻丽之境,叙述了一曲曲悲欢离合的故事,展现了人们无法摆脱的种种欲望和不断挣扎的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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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白姬绾 本名李玲。畅销书作家,作品涉及奇幻、历史、武侠等多种题材。代表作《缥缈》系列被称为“天涯三大奇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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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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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 白獭裘
第一章 迎 雪
初冬时节,天气渐寒。
西市,缥缈阁。
上午,白姬收到了一个帖子,是太平公主送来的。
太平公主要在小雪那一天举行一场迎雪宴,地点在芙蓉园,这张帖子是邀请函。
白姬看了帖子之后,淡淡一笑,说道:“又来了。”
元曜正在柜台边记账,听见白姬这么说,有些好奇,问道:“白姬,什么又来了?”
白姬将帖子丢在柜台上,说道:“宴会。”
元曜看了一眼帖子,笑道:“宴会怎么了?迎雪宴,听起来十分风雅。公主、贵妇们真是太有雅趣了,为了迎接长安的初雪,还会宴饮歌舞。”
白姬问道:“轩之,贵妇们的宴会都是有目的的,你没看出来这迎雪宴的意思吗?”
元曜又看了一眼帖子,答道:“不就是迎接冬雪的到来吗?”
白姬提示道:“你看看地点。”
元曜仔细一看,念道:“芙蓉园,芳林台……哎呀,这么寒冷的天气,宴会怎么露天举行?不冷吗?”
白姬说道:“这就是目的了。”
元曜还是不明白。
白姬说:“寒冬时节,百无聊赖,又到了贵妇们在服装上争奇斗艳、追欢取乐的时候了。芳林台上,寒风刺骨,非皮草不能御寒。贵妇、淑媛会穿着自己最华美的皮裘去参加宴会,比一比谁的皮裘更加珍奢。这就是迎雪宴的目的啦。”
元曜疑惑地问道:“这种比较有什么意义吗?”
白姬说道:“宴会上,谁的皮裘珍贵奢华,谁就会获得赞美;谁的皮裘老旧寒碜,谁就会被嘲笑,抬不起头。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反正大家都乐此不疲,每一年都会举办宴会。”
元曜不能理解。他想了想,宴会上贵妇们攀比皮裘的行为可能跟石崇、王恺斗富是一个道理吧。
白姬问道:“轩之,今年长安城里流行什么皮裘?”
元曜一愣,说道:“小生不懂坊间风尚,也未曾关注过,不知道。”
白姬问道:“离奴去哪儿了?”
元曜说道:“离奴老弟去终南山买炭了。”
白姬感到奇怪,问:“市面上就有木炭卖,它为什么要去终南山买?”
“离奴老弟说市面上的炭不行,奸商喜欢把劣质的灰炭夹杂在无烟的红萝炭里卖,从表面上看不出差别,一烧起来却熏得它眼睛疼。它宁可亲自跑一趟终南山,找伐薪烧炭的炭农们直接买,也不愿意在市面上买。”
“好吧。”
白姬只好自己去二楼的仓库里找准备在迎雪宴上穿的皮裘了。
大厅里,元曜正在继续记账,一个人走进了缥缈阁。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
男子四十多岁,身形圆胖,面白微须。他穿着一袭靛蓝色华袍,领口和袖口都镶嵌着狐毛,脚踏一双鹿皮靴子。
中年男子似乎在想心事,当回过神儿来,察觉自己身处一间店铺中时,不由得一愣。他今天来西市这边收账,收完账之后,在街上闲逛散心,并没有打算走进某一家店铺买东西。可能是想心事太入神,不知怎的,他竟走进了缥缈阁。
元曜一见有客人,喜出望外,急忙放下了毛笔,笑道:“客人想买些什么?”
中年男子本想离开,但见元曜笑脸相迎,又见缥缈阁中的货物琳琅满目,便停下了脚步,随意逛逛。
“你们店里有些什么?”
元曜一笑,说道:“缥缈阁中杂货颇多,老实说,小生也不知道全部的货物。您看看货架上这些,金银玉瓷、刀剑字画、香料宝石,应有尽有。还有很多从海中运来的珍宝,店面里摆不下,都放在仓库里,您需要的话,小生可以去仓库现取。”
中年男子正好走到了放首饰的货架边,他的目光在货架上游移。
元曜笑道:“这些金步摇和翡翠镯子都是极好的,可以买来送给您的夫人。”
一听到“夫人”二字,中年男子哆嗦了一下,目光中有些恐惧。
中年男子问道:“有没有佛像、桃木剑之类的可以镇宅驱邪的东西?”
元曜一听,说道:“这种东西,货架上没有,小生得去仓库里找一找。请您稍等一下。”
中年男子摆摆手,说道:“算了,我只是随口一说,其实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敝人姓虞,名雍,也是一个商人,在东市开了一家卖皮裘的商铺,叫三冬阁。”
元曜觉得三冬阁这名字听起来耳熟,回想了一下,才记起三冬阁是东市最大的一家卖皮裘的店铺。
三冬阁是一家老店,它家的皮裘是长安城中最齐全的,从寻常的羊裘、兔裘、狗裘,到名贵的狐裘、貂裘、狼裘、虎裘、鹿裘,各种御寒的裘衣应有尽有。长安城的贵妇、淑媛,一入寒冬,必定会去三冬阁挥金购买名贵的裘衣。
元曜说道:“原来是虞掌柜。小生元曜,久闻三冬阁大名。”
虞雍问道:“你这缥缈阁里可有皮裘?”
元曜一愣,说道:“缥缈阁里一向不卖皮裘,不过仓库里兴许有一两件旧物吧。”
虞雍一抖身上的肥肉,捻须说道:“如今寒冬已至,又到了贵妇们添置皮裘的时节了。三冬阁今年新到了不少货物,不是狐裘和貂裘,而是獭裘。獭裘质轻而韧,底绒丰厚,保暖性很好,膻味比狐裘、貂裘要轻许多。贵妇们最爱新时尚,今冬必定流行獭裘,您家如果备一些獭裘,必定能赚一笔钱。如果您拿十件的话,价格上我能给您便宜一些。”
元曜一愣,这虞雍不愧是商人,走进缥缈阁不仅不买东西,反倒想把自己的皮裘卖给缥缈阁。
虞雍见元曜在犹豫,又说道:“西市这边,只有前街王二家卖皮货,他家店铺小,卖不起高档的成品,只卖一些寻常的皮毛。缥缈阁店铺颇大,看这金玉满堂的样子,想必掌柜也不缺钱。话说,以前我怎么不知道西市有这么一家缥缈阁呢?喀喀,扯远了,如果您能一口气订五十件獭裘,我保证不再把獭裘卖给别家商铺。西市这边的客源,就都是您家的了。”
元曜挠了挠头,说道:“这件事情,小生做不了主。小生只是一名伙计,不是掌柜。”
虞雍问道:“你家掌柜呢?”
元曜正要回答,白姬从里间走了出来。
白姬看了一眼虞雍,笑道:“我叫白姬,是这缥缈阁的主人。”
虞雍打量了一眼白姬,笑道:“没想到,缥缈阁的掌柜竟是一位美丽佳人。”
白姬笑道:“多谢虞掌柜称赞。刚才我正好在下楼,您的话我已经听见了。”
虞雍问道:“白姬姑娘意下如何?”
白姬眼珠一转,笑道:“哎呀,如今生意不好做,缥缈阁看着货物颇多,其实一个月都卖不出几件东西。不瞒您说,我都三个月没给两个伙计发工钱了。我没有余钱买一批獭裘,但有一个主意。”
虞雍问道:“什么主意?”
白姬笑道:“您可以把獭裘放在缥缈阁里寄卖,卖出去一件,我拿四成银子,您拿六成;卖不出去,开春后我原物奉还。我一向重义轻财,看在同为商人的分儿上,我不另收您占用我店面的费用。”
元曜直冒冷汗。这虞雍奸猾,想赚缥缈阁一笔,白姬好像更胜一筹,想做无本万利的买卖。
虞雍身上的肥肉一抖,他气道:“白姬姑娘,你怎么不去抢?!”
白姬笑眯眯地说道:“虞掌柜说笑了。您仔细想一想,把獭裘放在我这儿卖,相当于不花一分钱,就在西市也开了一家三冬阁。您打着灯笼在长安城走上三圈,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事!”
虞雍气得发抖。
白姬深深地看了一眼虞雍,嘴角浮起一抹诡笑。
“虞掌柜,您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虞雍一听,神色大变,转怒为惧,想要说什么,却又闭嘴了。
“没事,没事……”
白姬眼珠一转,改口说道:“其实,冬季严寒,正是卖皮裘的时节,卖一些皮裘也挺好。哪天有空了,我去一趟东市三冬阁,看看您家獭裘的成色。”
虞雍点头,说道:“行,白姬姑娘可以先看看货品,价格上,一切好说。”
虞雍告辞离开了。
白姬站在大厅里,陷入了沉思。
元曜问道:“白姬,你怎么了?虞掌柜有什么不对吗?”
白姬说道:“他身后有一团若隐若现的黑气,像是一只野兽的利爪。不过,皮裘来自动物的皮毛,这些皮货商人被野兽怨恨,也是正常。”
元曜吃惊地问道:“虞掌柜不会有事吧?”
白姬说道:“不知道。不过,他既然走进缥缈阁了,就是有缘人,哪天有空了,我就去三冬阁看一眼吧。”
元曜问道:“白姬,你不会打算也卖皮裘吧?”
白姬笑道:“只要能赚银子,卖一个冬天又有何妨?”
元曜又问道:“白姬,你刚才在仓库找什么?”
白姬说:“找参加迎雪宴穿的皮裘,我记得有一件吉光裘,但不知道放哪儿了。等离奴回来了,我问问离奴,大部分东西都是离奴放的。”
元曜便不再问了。
白姬在里间闲坐,看元曜新买的坊间话本。
元曜在大厅里忙碌完后,去厨房沏了一壶紫笋茶,又取了一碟玉露团、一碟雪花酥,端进了里间。
里间之中,三足博山香炉中正燃着百花香,散发出一缕一缕的香雾。花香盈鼻,夹杂着一丝春风暖阳的味道,仿佛到了百花齐放的春天。
白姬跪坐在青玉案边看书。
元曜在白姬对面跪坐下来,将紫笋茶和点心都放在了青玉案上。
元曜说道:“这百花香真好闻,仿佛到了春天。”
白姬将坊间话本放下,拿起一个玉露团,咬了一口。
“别提了,燃错香了。”
元曜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
白姬一边吃玉露团,一边指了指青玉案上的坊间话本,说道:“之前的坊间话本,大多写的是才子佳人吟风弄月,或者是有情男女夜奔的故事,我习惯点百花香看,更有风花雪月的故事氛围。最近这坊间话本,全都是些无头案,什么乐游原上惊现赤身女尸,或是什么屠夫李四的头顶被钉了三寸长钉离奇而亡……”
元曜诧异地问道:“最新的话本小生还没空看,居然写的这些故事?”
白姬点头,说道:“是的。不过,这些故事比男女夜奔好看多了。看来,我得去一趟地下,采一些黄泉花,调制一些幽冥香,以后看话本时点上,会更身临其境一些。”
元曜直冒冷汗,大声说道:“读这种发生命案的恐怖故事,就不要身临其境了,吓死人了!”
“什么命案?谁死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正是韦彦。
第二章 阿 漪
韦彦走进里间,绕过千山飞雪屏风,见白姬和元曜正跪坐在青玉案边喝茶,也搓着冰冷的手凑了过去。
白姬笑道:“韦公子,这大冷天的,你怎么来了?快过来喝一杯热茶。”
元曜急忙起身,准备去给韦彦拿茶杯。
“不麻烦了,我也不渴,喝一口轩之的茶祛祛寒气就行了。”
韦彦拿过元曜的茶杯,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紫笋茶,笑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哪里发生命案了?”
元曜说道:“没有发生命案,我们刚说的是这坊间话本里写的一些恐怖故事。”
韦彦说道:“坊间话本里的故事真真假假,有些是好事文人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地杜撰的,有些故事倒是真的……”
白姬笑道:“世事如此,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知道呢。”
元曜摇头晃脑地说道:“白姬,你这句话说得颇有机锋,十分有禅意。”
白姬笑道:“什么机锋,我这是讥讽啦。你们人类对于真假太过执着,而很多事情,真假并不是能一言以蔽之的。”
元曜思索着。
韦彦却说道:“什么真真假假,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对了,我给你们说一说最近长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无头案吧。”
元曜好奇地问道:“什么无头案?”
韦彦一边喝茶,一边问道:“最近,先后有几名贵妇离奇惨死,你们知道吗?”
白姬一挑眉,好奇地说道:“离奇惨死?”
韦彦神秘兮兮地说道:“一共是五名贵妇,不知怎的,死了。她们的死状特别离奇,这么冷的天气,却一丝不挂,被吊在高处,有的被吊在房梁上,有的被吊在庭院的树上。她们浑身都是血淋淋的伤痕,有的深可见骨,有的只是破皮,像是被利刃切割,又像是被什么野兽抓挠,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仵作验过后,说她们都是活生生地疼死的。不良人调查了一圈,也没查出什么,坊间都传说这是妖魔作祟。”
元曜听得头皮发麻,问道:“丹阳,你这是胡编乱造的故事吧?”
韦彦严肃地说道:“轩之,这是真的。这件事都闹得人心惶惶了。”
白姬陷入了沉思。
元曜颤声问道:“谁那么歹毒,要杀死这些贵妇呢?”
韦彦说道:“轩之这个问题问得好!如果知道是谁干的,大家就不会人心惶惶啦。”
元曜心中暗忖,也许就是因为最近发生了贵妇惨死的悬案,所以最新的坊间话本才一改写风花雪月的艳闻的风格,而写了许多血腥恐怖的杀人故事。
韦彦说道:“其实,我今天来缥缈阁是想买东西。”
白姬回过神儿来,笑道:“韦公子想买什么?”
韦彦说道:“缥缈阁里有没有什么驱邪护身的宝物?最好是女子能随身携带的。”
白姬笑道:“有的是。”
韦彦说道:“要有效的,别拿那些佛珠、玉佩之类的物件来糊弄我,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玩的。”
白姬笑了,从衣袖中拿出一沓纸人。
白姬拿了一个纸人,递给韦彦。
“就是这个,保证有效!这上面有龙威之气,能护主。对付一般的妖邪,足够了。而且,一旦发生什么状况,我这边马上就能知道。”
韦彦一挑眉,问道:“多少钱?”
白姬笑眯眯地说道:“十两……银子。”
韦彦大惊,说道:“这一片破纸,十两银子?”
白姬笑道:“纸是不值什么钱,可是上面有龙威之气呀。龙威之气,可是无价之宝呢,要不是韦公子是老友,我都不卖的。”
韦彦说道:“我最多出一两银子!”
白姬笑道:“一两银子?那你买佛珠吧。佛珠也能驱邪,但不能护主,遇上妖邪了,运气好的话,也能活下来。”
元曜忍不住说道:“一分钱一分货,白姬的话也不虚。人命关天,丹阳你还是买纸人比较妥当。白姬,丹阳也是熟客了,常来常往的,你就给他一个优惠的价格吧。”
韦彦说道:“轩之说得有理。只要能保护女眷的安全,贵一点儿也无妨啦。白姬,我要三个纸人,给你十五两吧。”
最近长安城里有贵妇接连离奇丧命,韦彦是来缥缈阁给家中女眷买护身之物的。
元曜忍不住问道:“丹阳,你家中的女眷只有韦夫人与武夫人非烟小姐,你买三个纸人干什么?”
韦彦有些赧然,别过头去,说道:“还给筠娘买一个啦。”
“哦!沈小姐!你的未婚妻!”
元曜恍然大悟。
白姬笑道:“看不出韦公子居然如此深情!韦公子有了钟情之人,这是喜事,我也就不虚报价格了。我给你三个纸人,你给我二十两。另外,我对贵妇命案有点儿好奇,但天气太冷了,不想出去走动,韦公子如果有什么新消息,请来告诉我一声。”
“成交!不过,你们别误会,没什么钟情不钟情的,我这个人,自私寡情,并没有什么情……我多买一个纸人,只是顺手罢了,毕竟筠娘是我认识的人,我不希望她出事……”韦彦自言自语地解释了一番。
白姬、元曜也懒得听。
韦彦闲坐了一会儿,就带着三个纸人告辞了。
快到傍晚了,离奴还没回来。元曜估摸着它可能在终南山有事耽误了,今天可能回不来了,就趁着下街鼓还没响起,去市集上买了两斤羊肉毕罗,当作是他和白姬的晚饭。
吃过晚饭之后,白姬又跑去二楼仓库翻找吉光裘。
里间中,元曜点燃了七叶铜灯,又烧了一盆红旺的炭火,然后搓着手坐在青玉案边,铺开纸张,准备以写诗来消磨漫漫冬夜。
白姬还是没找到吉光裘,垂头丧气地飘下楼来,在元曜旁边坐下,看他写诗:
冬寒月如梭,风月怎消磨。
三盏碧桃酒,一曲梅花落。
白姬问道:“轩之,为什么是三盏碧桃酒呢?”
元曜说道:“你一盏,小生一盏,还有离奴老弟一盏啦。”
“哦!”白姬恍然,又说道,“终南山也不远,离奴脚程又很快,买炭也费不了什么时间,离奴怎么去了一天还不回来?”
元曜想了想,问道:“不会是离奴老弟太过于挑剔,看不上炭农们烧出的炭,而赌气自己在终南山里伐木烧炭吧?”
“哈?!”白姬一愣,但也觉得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便说道,“离奴要留在山里伐木烧炭也没什么,但至少也该回来说一声……”
白姬、元曜正在闲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推门的响动。
“真是服了你了,居然拖着伤腿跟到了缥缈阁。”
是离奴的声音。
然后,一个娇柔的女声问道:“缥缈阁?是你家吗?就是天涯海角,我也得跟着你,你得给我治伤。”
“你的伤跟爷没关系!看在天寒地冻、你又受伤的分儿上,爷最多留你住一夜,明天你就走!”
“怎么能没关系?我这伤是你害的!伤不好,我就一直跟着你!”
白姬、元曜面面相觑,急忙起身,出来查看。
离奴已经点燃了柜台上的油灯。离奴看见白姬、元曜出来,叹了一口气,苦着脸说道:“主人、书呆子,这日子没法过了……”
大门外,寒风呼啸,深沉的夜色里好像潜伏着危险的猛兽。
大厅里,一个灰衣少女倚靠着柜台站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娇小玲珑,穿着一身灰白色的裙子,左腿上有斑斑血迹。
元曜定睛一望,灰衣少女的幻象下,一只高约半米的灰色水獭正倚靠在柜台边。水獭有着丰厚细密的毛,通体油光水滑,长着扁圆形的脑袋,耳朵小而圆,四肢很短。
元曜看见血迹,急忙说道:“这水……不,姑娘怎么受伤了?要不要紧?现在这个时辰了,也没法出门请大夫……”
水獭少女长着一张清秀的娃娃脸,眼睛圆圆的、亮晶晶的,像两颗无瑕的黑珍珠。她打量了一眼白姬和元曜,问道:“刚才听这黑猫叫你们主人?正好,它把我害成这样,你们得负责任!”
白姬笑道:“你先别急,看你这腿伤得不轻。大厅里的穿堂风怪冷的,里间有炭火,还有治伤的药,不如进里间再说……”
“也行。”少女说道。
少女咬着牙,拖着伤腿一步一步朝里间艰难地挪去。
白姬对离奴使了一个眼色,问道:“姑娘都伤成这样了,你还不快搀扶一下?”
离奴要去搀扶,那少女却十分倔强,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能走!就是两条腿都没了,我也能爬!”
离奴顿时怔住了。
元曜望向少女,少女的眼神与声音中饱含着怨恨,浑身也散发着一股黑气。
白姬红唇微挑,露出一抹诡笑。
元曜不寒而栗。
白姬、少女、离奴进了里间,元曜在大厅里关好了大门,将柜台上的油灯罩上,这才走进里间。
里间中,白姬坐在青玉案边,少女斜倚在地上,白姬正拿着菩提露给她涂抹左腿的伤处。
离奴变回了黑猫的模样,在炭火盆边站着。
元曜也在火盆边跪坐下来,背对着白姬和少女。
白姬一边给少女涂抹菩提露,一边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伤成这样了?”
少女说道:“我叫阿漪,是那只黑猫把我伤成这样的!”
离奴一听,不服气地说道:“……明明是你叫爷推你一把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离奴今天去终南山买炭,想节省时间,早去早回,就没走官道,而是从人迹罕至的深山里穿行。
上午,离奴在去终南山的路上经过一处悬崖,看见阿漪在悬崖边徘徊。
阿漪神色凄哀,万念俱灰,似乎要寻短见,但是望向脚下的深渊时,又没有勇气跳下去。
离奴一心想去买炭,从阿漪身边经过时,只是看了这水獭一眼,也没在意。
阿漪却叫住了离奴:“这位猫大哥,请等一等。”
“什么事?”离奴停住脚步,不耐烦地问道。
阿漪问道:“猫大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阿漪犹豫地问道:“我想跳崖,可是有点儿恐高,没有勇气跳下去,你从后面推我一把行不行?”
离奴赶着去买炭,本来不想耽误时间帮什么忙,但是一听帮这个忙好像也不费什么时间,便一口应承下来。
“行。”
阿漪说道:“多谢猫大哥。”
阿漪站在悬崖边,望着脚下的深渊,犹犹豫豫,愁肠百结。
离奴问道:“可以推了吗?”
“推……推吧……”阿漪犹豫不定地说道。
“好嘞!”离奴一爪子把阿漪推下了悬崖。
“谢谢——啊啊啊啊——”阿漪尖叫着,跌下了万丈深渊。
“不客气!”离奴对着深渊回了一句,然后就急着赶路去终南山买炭了。
第三章 冬 夜
到了终南山,离奴在伐木烧炭的村子里货比三家,才跟一户炭农订下了过冬的红萝炭,交付了订金,立下契据之后,已经是下午了。
炭农见已经下午了,估算离奴无法在闭城时赶回长安城,就留他在村子里住一晚。
离奴谢绝了炭农的好意,向他讨要了一小包粗盐和辛香料,然后告辞了。
离奴一天没吃东西,十分饥饿,在村外的河里捉了一条大草鱼,又捡了一些柴火。
离奴将大草鱼收拾了,撒上粗盐和辛香料,生火,将鱼肉烤得焦香四溢。
草鱼很大,离奴一顿没吃完,把剩下的半条鱼用一片干净的大树叶裹好,放进包袱里,系在背上。
吃饱喝足、收拾停当之后,离奴沿着原路往回赶。
经过悬崖时,离奴想起了上午发生的事情。上午急着赶路,没空细想,此刻离奴心中涌起了些许不安。虽说是那只水獭请离奴帮忙,但好像哪里不对劲儿。似乎,离奴不应该帮这种忙。人都有走入困境、内心迷茫、钻牛角尖的时候,离奴当时似乎应该耐心劝解那水獭不要轻生。
因为良心不安,离奴鬼使神差地走向悬崖边。
离奴趴在悬崖边,探出头朝下面看。
悬崖约有几百米深,下面云雾缭绕,树木丛生。
可能水獭已经摔死了吧?
离奴耷拉下耳朵,心中有些难过,对着悬崖下大声说道:“獭生艰辛,猫生也不容易,早知道就劝你几句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就安心地去吧。不要怪爷,明天爷带上香纸、蜡烛来祭拜你,算是给你送行了。”
突然,悬崖下传来了水獭幽幽的声音:
“猫大哥,是你呀?”
离奴一惊,以为水獭变成了冤魂,要向离奴索命。离奴有点儿心虚和愧疚,急忙说道:“不是爷!是你让爷推你下去的,你可不能怪爷!只要你放过爷,爷每年的今天都来祭拜你,给你祈福!”
水獭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这黑猫瞎说什么呢?我没有死,跌在一棵松树上,落在了石壁上,撞伤了左腿……我不想死了……你快下来救我……我叫唤了好久,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人经过……”
离奴凝神向下望去,只见云雾缭绕中,崖下十几米的石壁上,确实有一棵探出的迎客松。但是,离奴看了半天,也没见水獭。
离奴颤声问道:“爷没看见你,你在哪儿?你是不是已经化作厉鬼,想花言巧语地骗爷下去,给你偿命?”
水獭没好气地说道:“我在老松树下面的石壁上。你快来救我,不然我化作厉鬼,也不放过你……”
离奴估量了一下松树的高度,纵身而起,几个灵巧的跳跃,踏着悬崖边凸出的石头,跳到了迎客松上。
黑猫往下一探头,果然看见那只水獭倚在松树下的石壁上。
阿漪的身下有血迹,似乎是摔断了腿。
黑猫跳到石壁上,松了一口气,说道:“太好了,你还活着……”
阿漪神色一黯,幽幽地说道:“我太没用了,连死都死不了……不,我不死了,我要活着……活着报仇……”
离奴一听,急忙说道:“你不能找爷报仇,是你叫爷推你的……”
阿漪说道:“跟你没关系。猫大哥,你把我带上去吧。”
离奴一看阿漪的伤势,只能化作人形,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离奴抱着阿漪,灵活地跃起,沿着下来时的石头踩踏而上,很快便到了悬崖上。
离奴把阿漪放在地上,就要离去。
“好了,爷告辞了。”
阿漪咬着嘴唇,脸色苍白。
离奴想了想,取下了背上的包袱,将里面的烤鱼拿出来,放在阿漪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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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漪问道:“猫大哥,你能送我去长安城吗?”
离奴一听,正好顺路,便说道:“行。把你丢在这荒山野岭,爷也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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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漪在离奴的背上吃烤鱼。
离奴问道:“你为什么想不开要跳崖?”
阿漪一听,放下烤鱼,伤心地哭了起来。
哭了半天,阿漪也不说话。
离奴有点儿不知所措,说道:“好了,好了,爷不问了。你别哭了,继续吃鱼吧。”
过了许久,阿漪才平静下来。
月上城墙时,离奴驮着阿漪回到了长安城。
离奴走在寂静无人的朱雀大街上,问道:“你要去哪个坊?”
阿漪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东市。”
离奴笑道:“你家住东市?巧了,爷住西市。”
阿漪咬牙切齿地说道:“东市不是我家!我要去东市。”
离奴心中疑惑,问道:“东市不是你家,深更半夜的,你去东市干什么?”
阿漪咬牙切齿,沉默不答。
离奴只好说道:“好吧,爷先送你去东市。”
离奴驮着阿漪朝东市的方向跑去,谁知到了兴道坊转弯时,阿漪却说道:“我不去东市了,你放我下来!”
离奴就把阿漪放下了。
阿漪望着离奴,说道:“我不去东市了。我跟你走,你得给我治伤!”
离奴一听不干了。
“为什么要爷给你治伤?爷虽然推了你一下,但是救你上崖,驮你回城,还把烤鱼给你吃了,已经仁至义尽了。”
阿漪望着离奴,哀声说道:“我腿受伤了,不能就这么去东市……”
离奴:“那你也不能赖上爷给你治伤……”
阿漪:“是你推我下悬崖,害我跌伤的!”
离奴:“天地良心,是你叫爷推的!”
“我叫你推,你就推;我现在叫你给我治伤,你也得治……”
“不关爷的事!”
离奴和阿漪吵了起来,离奴赌气往兴道坊左拐,回西市了。
阿漪犹豫了一下,拖着伤腿,跟着离奴。
一猫一水獭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冬夜寂静的长街上,时不时还吵上一句。离奴在前面走,阿漪拖着伤腿,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跟到了缥缈阁。
缥缈阁,里间。
灯火明暖,灰衣少女不见了,一只灰色的水獭躺在白姬旁边。它腿上的伤因为涂抹了菩提露,血已经止住了。
白姬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一切都是离奴这个顽奴惹出的事情。阿漪姑娘,你就留在缥缈阁疗伤吧。”
离奴想要开口说什么,但看了一眼阿漪的腿上的伤,又闭嘴了。
阿漪说道:“多谢。”
白姬盯着阿漪的眼睛,红唇勾起如弦月,声音缥缈似夜风。
“我叫白姬,是这缥缈阁的主人。阿漪姑娘,养伤时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在缥缈阁里,任何欲望,都能得到满足。”
阿漪一愣,仿佛入魔一般,眼神倏然变得幽森可怖。
白姬伸出手,拂过阿漪的脸。
“现在,你先睡一觉吧。你,伤得很重,心也太累了。”
一道温柔如水的金光闪过,阿漪缓缓闭上了眼睛,靠着白姬的腿,渐渐地睡去了。
离奴忍不住问道:“主人,这只水獭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儿?”
元曜问道:“离奴老弟,阿漪姑娘都要跳崖寻死了,能对劲儿吗?”
白姬看了一眼入眠的水獭,说道:“这是一个可怜的小家伙,被恐惧与绝望折磨,还有深入骨髓的怨恨……”
离奴望了一眼水獭,想要说什么,却又沉默了。
元曜望着陷入梦乡的水獭,有些同情。
“离奴老弟,有些忙是不能乱帮的,比如阿漪姑娘让你推她下悬崖,你就不该推。”
离奴说道:“这事说起来都是书呆子你的错。”
元曜惊奇地问道:“这关小生什么事?”
离奴说道:“以前,爷是从来不帮人忙的。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自从书呆子你来缥缈阁后,整天在爷的耳边叨叨什么助人为乐,什么君子己善,亦乐人之善……害得爷现在总觉得不帮人,就好像不是君子似的……”
元曜说道:“帮助他人固然是善事,不过也得分辨情况,不能乱帮。乱帮人忙,则是作恶。”
离奴说道:“这么麻烦?!爷还以为,不管什么忙,帮了就是行善了。这世道,人心不古,帮忙还成了作恶了?算了,以后爷还是自扫门前雪吧……”
一听到雪,白姬想起了迎雪宴,问道:“离奴,你把吉光裘放哪儿了?最近我要穿,你明天找出来。”
离奴想了想,问道:“主人,吉光裘不是卖出去了吗?汉朝时卖的,您忘了吗?”
白姬回忆了一下,记起来了。
“好像是卖了……我记得,似乎还有一件雉头裘?”
离奴想了想,说道:“雉头裘也卖了。贞观年间卖给什么高阳公主了……”
白姬愁道:“坏了,迎雪宴没有衣服穿了……”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你不是颇有几件冬衣吗?怎么没衣服穿了?”
白姬说道:“那些冬衣不是名贵的皮裘,拿来参加宴会,会被嘲笑,还不如不穿。”
离奴灵机一动,说道:“主人,要皮裘还不容易?您去一趟翠华山,把那个嚣张狂妄的胡栗抓来,就有一件千年狐裘了。千年狐裘,即使不如吉光裘名贵,想来也不会在宴会上丢脸。”
元曜一惊,说道:“这万万不可——”
白姬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摇头说道:“栗虽然活了千年,但它的毛色不好看,做出来的皮裘未必是上品。”
元曜直冒冷汗,说道:“即使栗兄弟毛色好看,也不能因为要参加宴会,就把它做成皮裘……”
离奴又说道:“胡十三郎那家伙的毛色像火焰一样,蛮好看……还是算了,那只臭狐狸太臭了,估计做成皮裘味道不好闻……”
元曜说道:“你们……放过十三郎吧……”
白姬说道:“今年冬天似乎不流行狐裘,还是不要打翠华山的主意了。”
离奴问道:“今年流行什么裘?”
元曜想起了虞雍的话,答道:“獭裘……”
白姬、元曜、离奴的目光一起投向了安睡在一边的水獭。
水獭浑然无觉,还在梦乡之中徜徉。
元曜见白姬、离奴目不转睛地盯着熟睡的阿漪,急忙说道:“白姬、离奴老弟,你们不会……”
白姬摇头,说道:“阿漪太瘦了,毛色也不好看。獭裘还是纯白色好看,阿漪的毛是灰白色,杂色的绒毛也比较多。”
离奴说道:“养胖了说不定毛色就好看了。”
元曜苦着脸说道:“你们别打阿漪姑娘的主意……她还有伤呢……”
白姬叹了一口气,说道:“也就是这么一说,无论是狐裘,还是獭裘,现在现抓狐狸和水獭剥皮做成裘衣去参加迎雪宴也来不及了。轩之,明天跟我去东市三冬阁看看,只能费些银子,现买一件了。”
元曜松了一口气,应声道:“好。”
白姬交代元曜和离奴照顾好阿漪,就飘上二楼睡觉去了。
第四章 三 冬
元曜和离奴为了把阿漪安置在什么地方争论了一番。
离奴认为应该把阿漪丢去厨房,元曜认为应该把阿漪留在里间安睡,离奴来大厅跟他一起睡。
离奴坚决不同意。
两人争论了大半个时辰,最终决定让阿漪睡在里间的贵妃榻上,而离奴仍旧睡在里间。
元曜、离奴一起将阿漪挪到了贵妃榻上,元曜又去找了一条波斯长毛绒毯,给阿漪盖上。
阿漪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十分悲伤,眼角有泪水滑落。
一夜无话。
第二天,元曜一大早便被里间的一阵杂音吵醒。
元曜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竖起耳朵一听,原来是离奴和阿漪在里间争吵。
元曜急忙披上衣服,进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阿漪早上一醒来,发现自己和离奴同睡在里间,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损自己的清誉,便哭闹了起来,责备离奴不知礼数。
离奴十分不服气。
离奴一向喜欢独睡,又爱干净,认为自己肯让灰头土脸的阿漪同睡在暖和的里间,没把阿漪丢去冰冷的厨房,已经是慈悲为怀。一只猫,一只水獭,虽然同在一个房间,但各睡各的,有什么不知礼数的?
阿漪哭道:“我怎么这么命苦,眼看着亲人惨死,好不容易逃得一条性命,却无力复仇。想死也不能,现在还得受一只猫的闲气……”
离奴气道:“是你自己无事找事啦!爷一向知书达礼,怎么就不知礼数了?!”
阿漪气恼,嘤嘤哭泣。
元曜只好打圆场地说道:“阿漪姑娘,你不要生气,离奴老弟赤子童心,待人坦诚,不知道男女有别……”
离奴打断元曜,说道:“书呆子,爷怎么不知道男女有别了?!爷是男的,主人是女的,你是男的,这水獭是女的,谁是男的,谁是女的,爷分得清清楚楚……”
阿漪震惊。
元曜也被噎住了,只好说道:“阿漪姑娘,小生代离奴老弟向你赔罪了,你还有伤,就不要动气了。这样吧,今晚你睡大厅,大厅里生上炭火,也颇为暖和。小生去睡厨房。”
阿漪听元曜这么一说,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多谢了,还是我睡厨房吧。给你们添麻烦,我本就不安,能有片瓦容身养伤,已经很知足了。”
元曜笑道:“你是客人,又受伤了,就不要客气了。”
今天难得出了太阳,天空湛蓝如湖水,冬日的暖阳照在草木萧森的后院,好似一只温柔的纤手,驱走了冬日肃杀的寒意,给萧瑟的万物以温暖的慰藉。
吃早饭的时候,白姬问道:“阿漪,你的伤好些了吗?”
阿漪答道:“好些了。”
白姬笑道:“你且好生休养,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离奴去做,不必客气。”
阿漪说道:“白姬,谢谢你。”
白姬红唇微挑,说道:“你是缥缈阁的客人,不必客气。”
吃过早饭之后,阿漪坐在后院的回廊下,望着庭院中的衰草发呆。今日的阳光十分温暖,让人觉得慵懒,阿漪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白姬惦记着迎雪宴的衣装,决定去一趟东市的三冬阁。元曜也没什么事情,见天气颇好,便陪白姬一起去。
东市,三冬阁。
三冬阁是一家老店,也是长安城中最大的一家卖皮裘的店铺。已入寒冬,不少客人在三冬阁中挑选冬季御寒的裘衣。
白姬、元曜走进三冬阁,一股动物毛皮特有的腥臊气味扑鼻而来。元曜四下望去,入目皆是各种皮货,从寻常的羊裘、兔裘、狗裘,到名贵的狐裘、貂裘、狼裘、虎裘,各种御寒的裘衣,它家应有尽有。
白姬环视了一眼四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蛾眉微微一蹙,嘴角浮现出一抹诡笑。
元曜见三冬阁外车马往来,店里有不少客人,一想起缥缈阁里生意冷清,门可罗雀,他不由得羡慕起来。可是,他一看见各种动物的皮毛,闻到血腥的膻味,想到这些皮货的来处,又觉得有点儿难过。
一个小伙计笑脸相迎。
“两位客人,想买什么皮货?今冬新到了不少獭裘,毛色水滑,又轻柔,又暖和。”
白姬没有理会小伙计,径直走向柜台后正在拨算盘、看账本的管事。
元曜急忙跟了过去。
白姬笑道:“虞掌柜在吗?我是缥缈阁的白姬,跟虞掌柜约好来看獭裘的成色。”
管事一听,急忙停下手中的活儿,笑道:“白姬姑娘今天就来了啊!真是不巧,主人今天一早就去郊外的山庄了。不过,主人交代过,西市缥缈阁的客人来看獭裘,一定要好好招待,不能失礼。您请里间奉茶。”
管事热情地招呼白姬、元曜去里间。
白姬一边跟着管事走向里间,一边笑道:“虞掌柜去郊外的山庄干什么?”
管事神色一凛,眼中露出了一丝恐惧,继而又恢复了表情。
“呃,主人去看刚从各地运来的新货。”
白姬笑道:“我没有做过皮货生意,不知道里面的门道,刚运来的新皮货为什么不直接送来三冬阁,要放在郊外的山庄?”
白姬、元曜在里间落座。
管事一边吩咐小伙计去沏茶,一边笑道:“是这样的,三冬阁的货物都是从各地收来的,大部分皮货是猎户硝制或鞣制过的成品。有些动物的皮毛比较娇贵,需要用特殊的手法来剥皮炮制,才会成色上佳。猎户粗笨,会损伤皮毛,使皮货变得不值钱。所以,有些动物他们会送活的来。我们三冬阁有自己的成衣作坊,就是郊外的山庄,也聘请了专业的制皮匠人来处理这些活物,把皮裘炮制好了再送来三冬阁。”
元曜一听,心中有些难受。
人类穿裘衣过冬,是为了御寒,不被风雪冻死。皮裘,是动物的皮毛,人类要得到动物的皮毛,就得杀死动物。人类穿裘衣是为了保命,却又伤害生命,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姬笑道:“你们新到的货物是什么?”
管事笑道:“水獭。”
白姬一挑眉毛,问道:“有多少?”
管事说道:“新到了一百二十只呢。白姬姑娘,您不必担心数量不够,如果卖得好,后面还会陆续有新货运来的。獭裘质轻且柔软,膻味很淡,经过匠人添加香料以秘法炮制之后,还能散发出水莲花的香味,今冬肯定能大卖。您订下五十件在西市卖货,一定能赚不少银子。”
白姬问道:“三冬阁里有现货吗?”
管事笑道:“只剩十几件现货了。我先拿几件上来给您看一看?”
白姬笑道:“行。”
管事担心伙计不会挑,选来的獭裘成色不好,白姬不要,会失去一笔大生意,于是他告了一句失陪,亲自去仓库挑选品相好的獭裘了。
管事离去之后,白姬、元曜待在里间喝茶。
白姬环顾四周,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蛾眉一挑,站起身来,在里间四处查看。
元曜问道:“白姬,你在干什么?”
白姬说道:“我闻到了怨恨的味道,一股很强烈的杀气与怨恨……”
“什么?!”元曜震惊。
白姬说道:“三冬阁里有怨灵。轩之,我们去后院看看。”
元曜觉得不经主人允许,私自去人家的后宅,似乎有些失礼。
白姬已经走出了里间,朝后院走去。元曜也只好跟上。
白姬还没走到后院,就见走廊的另一边,管事捧着几件獭裘迎面而来。管事从仓库取獭裘回来了,仓库就在后宅。
呃!这可怎么解释?!白姬和他私自闯入人家内宅,管事会不会以为他们俩心怀不轨,是来偷盗的?!元曜惊了惊。
白姬眼珠一转,一个回身软倒在地。
元曜一惊,急忙去扶白姬。
那管事看见回廊另一头,元曜扶着软倒的白姬,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迎了过来。
白姬瞥见管事走过来,她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我从小就身体虚弱,有气疾之症。三冬阁里气味重,膻味扑鼻,我在里间坐了许久,只觉得心中堵得慌,呼吸不得,怕是就要去了……”
元曜冒出冷汗。
管事一惊,问道:“白姬姑娘,您没事吧?要不要请大夫啊?”
“不,不——”白姬急忙摆手,叹了一口气,又虚弱地说道:“老毛病了,不需要大夫,我让轩之扶我去后院透透气,缓一缓,就好了。”
白姬示意元曜搀她去后院,元曜流着冷汗将白姬扶去后院。
管事抱着獭裘跟在旁边,十分歉然地说道:“白姬姑娘,您慢一点儿,小心跌倒。卖皮货的地方,味道都不大好闻,很多刚来的伙计一开始也都气闷心慌,习惯了才好。”
第五章 邪 祟
草木萧森,寒气逼人,一棵红梅树立在院落的东南方。
梅花树下,站着一名美艳的妇人。
妇人抬头望着一枝梅,神色安详如平静的水面,那梅枝上长满了红如血滴的花骨朵儿。
天气很冷,妇人却衣着单薄,赤裸着雪白的双臂,只穿了贴身的抹胸和一袭艳丽的石榴红长裙。她的墨发梳成倭堕髻,插着镶嵌绿宝石的金步摇,发鬓有些蓬乱,似乎是刚刚睡醒,还未来得及梳妆。
白姬走进后院,就看见了红梅树下的妇人。白姬打量了她一眼,嘴角浮起一抹诡笑。
元曜也看见了妇人,不由得心中好奇,这是谁呀,怎么站在三冬阁的后院,还穿得这么单薄,她不冷吗?
管事见到红梅树下的妇人,不由得一怔,急忙迎上去,惊道:“夫人,您……怎么出来了?!主人叮嘱过,您必须卧床静养。”
虞夫人侧过头,瞥了管事一眼,眼神混沌而迷茫。
管事左右四顾,大声问道:“丫鬟们呢?都去哪儿偷懒了?大冷天的,夫人就这么走出来都没人看顾着吗?”
管事话音未落,两名梳着双环髻的丫鬟匆匆跑了过来。
两名丫鬟神色惶急,步履匆匆。
一个丫鬟问道:“夫人,奴婢到处找您都找不到,您怎么跑来这儿了?”
另一个丫鬟说道:“夫人,您的病还没好,得好生养着……”
虞夫人神色迷茫,眼神呆滞。
管事见虞夫人衣服单薄,急忙递给丫鬟一件獭裘。
丫鬟伸手接过,给虞夫人披上。
“夫人,天气寒冷,您小心着凉。”
獭裘靠近虞夫人身体的一瞬,虞夫人仿佛被电击一般,倏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丫鬟吓得手一抖,獭裘掉在了地上。
虞夫人躲向了梅花树后,蹲下,瑟瑟发抖。
两名丫鬟急忙跟过去,伸手去扶她。
“夫人,您怎么了?”
“夫人,您没事吧?”
虞夫人四肢着地,头部低垂,像野兽一样蹲伏在梅花树后。她半抬起头,瞳孔尖细,冲着丫鬟龇牙咧嘴,模样十分怪异。
“不好了,夫人又犯病了……”丫鬟一见虞夫人的情状,急忙说道。
管事急忙说道:“快拿符咒——”
另一个丫鬟如梦初醒,急忙伸手去衣袖里乱摸,摸出了一张黄色的符咒。
符咒上用朱砂画满了图纹与咒语。
那丫鬟驾轻就熟地将符咒贴在了虞夫人的额头上。
虞夫人瞬间僵住了,她的喉咙里发出了诡异的咕噜声,神情逐渐变得缓和,继而晕厥了过去。
管事吩咐两名丫鬟:“快扶夫人回去休息。”
两名丫鬟应了一声,一左一右搀扶着虞夫人,将她扶走了。
白姬望着两名丫鬟扶着虞夫人远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诡笑。
管事拾起地上的獭裘,对白姬说道:“夫人最近身体抱恙,让白姬姑娘您受惊了。”
白姬说道:“虞夫人这是怎么了?看上去不像是寻常的疾病,似乎是中了邪祟……”
管事一听到“邪祟”两个字,浑身一抖,几乎拿不住手里的獭裘。
管事脸色苍白,颤声说道:“夫人……夫人只是感染了风寒而已,并不是中了邪祟。”
白姬笑得意味深长。
“不是邪祟就好。我们还是先看看獭裘吧。”
管事回过神儿来,急忙将手中一件灰白带紫色的獭裘递给白姬。
白姬接过獭裘,在阳光下细看。
这是一件裘衣成品,油光闪亮,入手轻柔而软滑。这件裘衣用了六七只水獭的皮拼接而成,针线做工细致,拼接得十分完美。
白姬随手抖开獭裘,一股水莲花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令人心旷神怡。
元曜忍不住问管事:“这獭裘为什么会有莲花香味?”
管事神秘一笑,说道:“这是匠人的独家秘方,无可奉告。”
元曜也就不再问了。
白姬旋身将獭裘披于肩上,仿佛被雷击中,浑身僵硬了一下。
与此同时,元曜的耳膜突然刺痛,空气中响起了无数嘈杂的音浪,有尖锐的哭喊,有绝望的哀号,有痛苦的呻吟,有怨恨的兽鸣……
元曜头晕目眩,觉得非常难受,仿佛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别吵了,我不穿了。”白姬对着虚空说道。
白姬将獭裘脱下,扔给了管事。
管事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感觉到。
管事好奇地问道:“白姬姑娘,您在跟谁说话呢?”
白姬说道:“没什么,我自言自语罢了。”
管事笑道:“白姬姑娘,您觉得这獭裘怎么样?”
白姬说道:“挺好的。轻柔而保暖,而且比狐裘好闻,一点儿膻味也没有。”
管事听见白姬称赞獭裘,以为生意能成,顿时喜笑颜开,问道:“那您准备定多少件?”
白姬眼珠一转,笑道:“我突然想起算命的说我今年有一个大劫,须得吃斋茹素,潜心向善,远离杀生夺命的营生,才能化解劫难,平平安安。所以,我就不做这獭裘的生意了。”
管事一愣,说道:“这……算命的大多数是坑人的,他们说的话,做不得准。”
白姬转身,离开了后院,往外面走去。
元曜急忙跟上。
管事不死心,抱着獭裘追上白姬,劝道:“白姬姑娘,今冬獭裘必定风靡长安,三冬阁的货源也足够,这笔生意保证您稳赚不赔。价格好商量,三冬阁还可以再让一点儿利润。”
白姬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我这个人一向不爱财,金银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是平安度过此年要紧。”
听白姬说自己不爱财,元曜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管事一边追,一边急忙问道:“谁给您算的命啊?要不您重新再找一位半仙给算算?我认识一位冯半仙,在灞桥摆摊,他占卜问卦最准了,我请他来给您重新算一卦?”
白姬、元曜已经走出了三冬阁,管事也追了出来,三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白姬笑道:“我是自己给自己算的命。”
管事一愣,问道:“您还会算命?”
白姬笑道:“不瞒您说,这长安城里算命最准的人就是我了。我上知乾坤三界,下知过去未来,什么事情我都能算得很准。”
管事不相信,说道:“白姬姑娘,您别唬人了。”
白姬回头看了一眼三冬阁,似笑非笑,说道:“刚才我见您家夫人眉黄眼突,天庭黑如蒙尘,恐怕百日内必有牢狱之灾。”
管事问道:“您别胡说……我家夫人居于内院之中,安分守己,从不作奸犯科,怎会有牢狱之灾?”
白姬似笑非笑,靠近管事的耳边,小声说道:“您家夫人身上背负着五条人命,怎么可能逃得过牢狱之灾……”
“啊——”管事听见白姬的话,仿佛耳朵被针扎痛了一般,惊叫着跳了起来。
“告辞啦。”
白姬笑了笑,转身走了。元曜急忙跟上。
管事在三冬阁门口转来转去,不知道是慌张还是恐惧,最后吩咐伙计备车,赶去郊外山庄了。
白姬、元曜走在回缥缈阁的路上。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你刚才说虞夫人身上背负着五条人命,难逃牢狱之灾,是什么意思?”
白姬笑道:“就是轩之听见的意思呀。韦公子之前说的,最近发生在长安城里的五名贵妇离奇惨死的悬案,在我披上獭裘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她们死亡的残像。是虞夫人杀死了她们。不,准确来说,是附身于虞夫人的水獭怨魂杀死了这些买了獭裘的贵妇。”
元曜浑身一颤,问道:“怪不得虞夫人行为那么奇怪,原来是被妖邪附身了。水獭的怨魂竟然杀了五个人吗?”
白姬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的,它们的怨念太深了。”
元曜急忙问道:“虞夫人……不,水獭的怨魂还会继续杀人吗?”
白姬犹豫了一下,才说:“恐怕还会的。它们的怨念特别强烈,仿佛是一个不断扩大的熔浆旋涡,要吞噬掉所有的生命。”
元曜说道:“白姬,我们得阻止水獭的怨魂继续杀人。”
白姬回头望了一眼三冬阁的方向,说道:“轩之,在穿上獭裘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很多残像,其中有水獭们临死前的情形……人类对水獭所做的事情,实在太过于残忍了,以至它们的怨恨在死亡后都无法消弭。我不知道要不要阻止,或许人类的死亡,才是对水獭的超度。”
元曜急忙说道:“可是,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白姬的声音缥缈如风:
“我不是人类,也不是神佛,并没有救人的义务。即使是神佛,也不会原谅人类对水獭所做的一切。”
“人类究竟对水獭做了什么?”元曜好奇地问道。
白姬伸出手,触向元曜的额头。可是,她的手在触及元曜的额头的一瞬又缩了回去。
“算了,轩之还是不要看见水獭临死前的残像比较好。”
“白姬……”
“救人的事,让我考虑一下吧。”
白姬眉头深锁,转身走了。
元曜望着白姬逐渐远去的单薄背影,心情有些沉重。
自从他来到缥缈阁,不知不觉间,白姬会被他影响。如果没有他,白姬可以随心所欲,现在却要顾及他。很多时候,恶轻如鸿毛,而善重逾千斤。
元曜急步跟上了白姬,说道:“白姬,如果你为难的话,可以不救人类的。”
白姬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向元曜。
元曜下定了决心,言不由衷地说道:“小生也可以见死不救的!小生也是可以作恶的!”
白姬迷惑地望着元曜。
元曜说道:“小生不想让你为难,不想让你独自背负重担。为了你,小生愿意见死不救,愿意作恶,愿意违背圣人之训!”
白姬吃惊地望着元曜。
“轩之,你在说什么?我……我并没有多为难啊。”
元曜问道:“你刚才不是在为救人的事苦恼、为难吗?”
白姬挠挠头,说道:“救人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可为难的。水獭们虽然很可怜,但被杀的贵妇们也罪不至死,救一救人也是可以的。我为难的是,如果要救人的话,该怎么做才能多敲虞掌柜几笔,毕竟这是他惹出来的灾祸……”
“……原来,你为难是为了钱财,不是因为善良与正义。”
“轩之,善良和正义不值钱的。”
“白姬,君子以仁善存心,以正道立世。你要多读圣贤书,以圣贤的教诲修炼自己的内心,规正自己的言行,才能不堕于邪道,成为一个君子。”
“轩之,我是龙族之王,不需要按照人类的规矩做事。”
“孟子曰,‘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白姬,作为龙族之王,你也应当谨守善良与正义,才能立于天地之间。”
白姬一时语塞。
“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小生必须随时规范你的言行,不能让你误入歧途……”
“唉,头好疼。”
白姬垂头丧气地往前走,元曜跟在后面滔滔不绝地引经据典,给白姬灌输圣贤的教诲,以规正她的言行,修磨她的品性。
第六章 溪 河
西市,缥缈阁。
白姬、元曜回来时,已经是下午光景了。两人刚走进死巷,就听见缥缈阁那边传来了说话声。
元曜以为是有客人来买东西了,但仔细一听,又不对,只有离奴和阿漪的声音,似乎是在吵架。
白姬、元曜急忙走过去,果然是离奴和阿漪在缥缈阁门口的柳树下吵闹。
寒冬时节,柳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柳树上,挂着一条白绫。
柳树下,阿漪跌坐在地上嘤嘤哭泣,离奴站在一边,气呼呼地抱着胡床。
阿漪哭道:“你把胡床还给我!”
离奴脖子一梗,说道:“不给,有本事,你自己爬上树去吊!”
阿漪哭道:“我腿受伤了,没法爬树。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去死?……”
离奴说道:“你死在缥缈阁里不吉利,会影响缥缈阁的生意。”
阿漪哭道:“我不是出来上吊了吗?”
“缥缈阁门口也不行。”离奴伸出爪子指着巷子外,果断地说道,“你可以沿着这条巷子走出去,去西市吊。西市有不少槐树,枝干比柳树结实……”
“主人、书呆子,你们回来啦。”
元曜苦着脸,问道:“离奴老弟,好好的,你撺掇阿漪姑娘去上吊做什么?”
离奴放下胡床,解释道:“不是啊,是这水獭一天到晚寻死觅活,一觉醒来,哭哭唧唧地要吊死在后院的桃树上,幸好爷发现了,喝止了它。它发了一会儿呆,又跑来外面的柳树下要吊死,幸好爷发现了,抢走了它准备垫脚的胡床。主人,这水獭留不得了,迟早要死在缥缈阁,快赶走它吧。”
白姬瞪了离奴一眼,离奴急忙住口。
白姬走过去,扶起阿漪,问道:“阿漪,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阿漪哭道:“白姬,人间太苦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元曜忍不住劝道:“阿漪姑娘,人生虽然艰难,但万万不可自寻短见,你有什么苦恼,不妨说出来。大家有缘相见,便是朋友,如果能帮你,我们一定会尽绵薄之力。”
阿漪哭道:“你们真的……能帮我吗?”
白姬柔声说道:“天冷风寒,我们进去说话吧。”
阿漪擦干眼泪,点点头。
白姬、阿漪来到里间,跪坐在青玉案边。
元曜去厨房沏了一壶雀舌,又装了一盘小寒酥、一碟玉露团,端了上来。
离奴跟阿漪纠缠了半天,还没来得及去买菜,担心集市上鱼卖光了,就拿了菜篮子,一溜烟跑出门买菜去了。
元曜将茶和点心放在青玉案上,在旁边跪坐下来。
白姬笑道:“阿漪,你的耳朵都冻红了。来,喝口热茶,暖和一下。你有什么苦衷,不妨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
阿漪端起素瓷杯,喝了一口雀舌,入口温暖而甘甜,心情平复了一些,阴霾也逐渐散去了。
白姬问道:“阿漪,听你的口音,似乎不是长安人氏,你是从哪儿来的?”
阿漪答道:“我来自溪河乡,我和我的族人世世代代都居住在溪河乡的泽地里,那里水土丰饶,盛产鱼虾,是一处很美的地方。”
元曜问道:“溪河乡在哪儿呀?”
阿漪说道:“溪河乡在渭水下游,离长安很远,车马得走半个月。我和我的族人被关在笼子里,一路颠簸运来长安时,我记得我看过了十七个日出和日落。”
元曜一怔,问道:“被关在……笼子里?”
阿漪垂下了头,说道:“是的。人类闯进我们的村落,毁掉了我们的房子,捉住我们卖给了做皮货生意的旅商。旅商把我们关进笼子,运来长安,卖给东市的三冬阁。三冬阁里的匠人们剥掉我们的皮,把我们做成了裘衣。”
元曜觉得很难过,十分同情阿漪。
白姬问道:“既然被卖入了三冬阁,你又怎么会独自在郊外的山林里寻短见?”
阿漪神色突然变得悲伤,说道:“是哥哥拼死救了我,我才逃了出来,独自苟活于世……”
剥皮的作坊中,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铁笼子。
满地都是水獭的尸体,有些没有了皮的水獭还活着,只剩下筋肉,蜷缩成一团,正痛苦地抽搐着,血腥味弥散在空气中,浓得令人窒息。
阿漪和哥哥阿鲸被关在同一个铁笼子里,跟它们同一个笼子的族人都陆续被匠人抓走,拿去炮制裘衣了。
阿鲸和阿漪虚弱而恐惧地伏在笼子里,耳边不断地传来族人凄厉的惨叫。
阿漪瑟瑟发抖,流下了眼泪。
阿鲸静静地伏着,眼中充满了仇恨。
一个肌肉壮实的匠人走过来,打开关着阿鲸和阿漪的笼子,要抓它们中的一个去炮制裘衣。
阿鲸看准了匠人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
“啊啊啊——”
匠人吃痛,急忙缩手。
“快跑!”
阿鲸一边朝阿漪喊道,一边哧溜一下蹿出了铁笼子。
趁着笼门大开,阿漪也急忙跟上去。
阿鲸和阿漪飞快地跑出了笼子,在正吃痛地抱着手的匠人面前逃走了。
匠人一见水獭跑了,一边忍痛追赶,一边急忙喊道:“两只水獭跑了,快逮住它们!”
外面的匠人听见了,急忙来拦。
阿鲸、阿漪踩着血泊中同类的尸体,灵活地绕过匠人们的阻拦,从里间的仓库跑到了外面的作坊,又穿过作坊,跑出了大门。
跑出大门,来到院子里的一瞬,阿漪惊呆了。
院子里,地上堆满了水獭没有了皮毛后光秃秃的尸体,而半空中的绳索上,却挂满一张张血淋淋的毛皮。
阿漪愣住的瞬间,突然感觉脖子一紧,被人拎了起来。
原来是一名匠人赶上来,捉住了它。
阿漪拼命地挣扎,十分痛苦,无法呼吸。它害怕极了,也绝望极了。
阿鲸本来已经跑了,见阿漪被匠人捉住,急忙转身跑了回来。它情急之下,一跃而起,张口咬住了匠人的手腕。
匠人吃痛,松开了阿漪,却反手抓住了阿鲸。
阿漪跌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阿鲸被匠人牢牢地抓住。
嗒嗒嗒——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几名匠人从作坊里追了出来。
“阿漪,快跑——快跑啊——”阿鲸在匠人手中挣扎着喊道。
阿漪如梦初醒,急忙朝着院墙的方向飞奔而逃。
匠人们来追阿漪,阿漪飞速地跑,灵巧地跳上院墙,站在院墙上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阿鲸正在匠人的手中苦苦挣扎。
阿漪悲痛欲绝,正犹豫着要不要独自逃走,耳边又传来了阿鲸的声音:
“阿漪,快逃,好好地活下去——”
阿漪咬咬牙,跳下了院墙,逃进了山林里。
阿漪逃走之后,在山林里躲躲藏藏,独自活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漪苟且偷生,每天以泪洗面,不知道该怎么办。阿漪很想回去救阿鲸和族人,可是根本没有力量,甚至不敢靠近那地狱一般的剥皮作坊。
阿漪煎熬地活着,每天都心惊胆战,每夜都在做噩梦。阿漪孤独而又绝望,对这个残酷的世界束手无策,逐渐起了轻生的念头。然后,在阿漪跳崖的时候,就遇见了离奴。
元曜听完,心中难过。
“阿漪姑娘,你的哥哥阿鲸还活着吗?咱们这就去三冬阁,把你哥哥买下来,你们就可以兄妹团圆了。”
阿漪咬着苍白的嘴唇,哽咽道:“阿鲸已经死了。我知道阿鲸已经死了,我们兄妹能够感应对方的存在,阿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元曜十分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阿漪。
白姬望着阿漪,问道:“阿漪,你的愿望是什么?”
阿漪望向白姬。
白姬的眼眸变成了金色,灼灼的金色,像火焰一样,让人迷眩,让人的欲望逐渐浮出心海,使人沉沦于欲望的迷宫之中,就此献祭出自己的生命。
阿漪满腔愤恨,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希望捕捉我族人、杀害我族人、穿我族人皮毛的人类,全凄惨地死去。我要让他们临死前,也经受一遍我族人被活活剥皮、活活疼死的痛苦与绝望……”
阿漪的五官变得十分扭曲、丑陋无比。阿漪自己都没有发现,仇恨是一柄双刃剑,把对方推入深渊的同时,自己也会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白姬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元曜急忙问道:“阿漪姑娘,比起复仇,要不要先确认一下阿鲸是不是还活着;还有你的族人,要不要先把你的族人们救出来?三冬阁今年似乎打算广卖獭裘,还从各地收购了很多水獭,我们要不要先把还活着的水獭救出来?”
阿漪一听,如梦初醒,神色逐渐恢复了正常,眼神也恢复了清明。
“白姬,比起复仇,我更想救我的族人。我知道,阿鲸肯定也是这样想的。我希望不要再有水獭被人类残杀,我希望我的同族都能回归故乡,恢复以往平静的生活。”
白姬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会为你实现。不过,任何愿望的实现都有代价,要付出,才能得到,你拿什么跟我交换呢?”
阿漪想了想,说道:“我愿意拿生命交换。”
白姬红唇微挑,邪魅一笑。
“有时候,一个人的生命并不如他所想的那么贵重,不足以交换他的愿望。你的生命,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毫无用处。我最近要参加一场迎雪宴,需要一件珍贵的皮裘,如果你愿意经受你族人所忍受的被活剥皮的痛苦,把自己变作一件獭裘,让我穿上去参加迎雪宴,我就满足你的愿望。”
阿漪一愣,眼中露出痛苦与犹豫之色。阿漪想起了剥皮作坊之中地狱一般恐怖的场景,不由得毛骨悚然。阿漪可以平静地接受死亡,可是生不如死的痛苦,还是让阿漪战栗。
元曜也震惊了。白姬这是怎么了,明知道水獭被做成獭裘要经受非人的折磨,却还要把阿漪变成獭裘,难道她因为没有华服去参加宴会而变得丧心病狂了吗?!
元曜正要开口,白姬却以眼神制止了他。
阿漪咬住嘴唇,坚定地说道:“好!只要能救我的同族,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承受任何痛苦。”
白姬满意地笑道:“成交。”
阿漪迫切地问道:“白姬,我们现在就去郊外救我的同族吗?”
白姬想了想,说道:“如果你只想救被囚禁在剥皮作坊中的水獭,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如果你想今冬长安城不再有人购买獭裘,各地也不再有人捕捉水獭,我得去准备一些东西,我们入夜之后再去。”
阿漪:“那您先去做准备,我们入夜之后再去。”
白姬:“阿漪,我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回答。”
阿漪:“知无不言。”
“最近,长安城里先后有五个人惨死,是水獭的怨魂化为妖邪所为。它们附身于三冬阁的虞夫人身上,很可能还会继续杀人。我今天匆匆一瞥,与它们打了一个照面儿,其中对人类怨恨最深的一只獭魂,它的左脸上有一道月牙形的斑纹,你认识它吗?”
阿漪浑身一颤,泪水奔涌而出,哭道:“是阿鲸……它是阿鲸……阿鲸的左脸上有一道月牙形的斑纹……”
白姬沉吟了一会儿,起身说道:“我去准备一些要用的东西。阿漪,你休息一下,晚上一起去作坊吧。”
白姬飘上二楼去了。
阿漪想起了阿鲸,越想越伤心,又继续哭泣起来。
元曜很想安慰阿漪,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给阿漪空了一半的瓷杯里添满了热茶。
第七章 山 庄
傍晚时分,离奴做好了晚饭,让元曜去二楼叫白姬下来吃饭。
元曜放下账本,上二楼叫白姬,结果卧室、仓库、杂物间都没有人,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元曜挠挠头,感到奇怪,下午一直在大厅忙碌,并没见白姬出门。
元曜有些担心。
离奴却说道:“没事的,主人这么大一条龙,还能丢了不成?她八成是有事忙去了,咱们先吃饭。书呆子,你去叫那水獭停一下,等吃完饭再继续哭。”
元曜就去里间叫下午一直坐在青玉案边伤心哭泣的阿漪了。
元曜、离奴、阿漪在后院的廊檐下对坐吃饭。吃过晚饭,离奴在厨房收拾碗筷;阿漪站在后院望着衰草发呆;元曜担心白姬,又上楼去看了几次,也没见她回来。
天色昏蒙,到了掌灯时分,元曜拿起火折子,点燃了里间的七叶铜灯。
灯火摇曳,元曜一转头,看见白姬从楼梯上飘了下来。
元曜问道:“白姬,你回来了。你下午去哪儿了?”
白姬笑道:“我去了一趟地府,去采黄泉花。”
元曜好奇地问道:“你采黄泉花做什么?”
白姬走到元曜身边,跪坐下来,说道:“我们今晚会用到。”
元曜问道:“平常你去一趟地府采黄泉花,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就回来了,今天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白姬叹了一口气,说道:“别提了。我在三途川边摘完黄泉花,又顺路去迷川津找制作胭脂水粉的鬼花娘帮忙将黄泉花烘干磨粉。谁知道,鬼花娘手下的青鬼们干了一半活儿就罢工,吵着要涨工钱,好回老家过年。鬼花娘不肯涨工钱,它们就争执了起来,没人干活儿了。我晚上等着用黄泉花粉,跟它们耗不起,只好自己动手烘花磨粉,就耽误了时间……”
元曜张大了嘴,惊奇地问道:“青鬼们回老家过年?鬼魂还要回老家过年?!”
白姬说道:“鬼魂也是有故乡的啦。每到年节,它们也会回故乡去看一看,看看它们牵挂的故人,看看它们的子孙后辈……”
“……好吧。白姬,你吃晚饭了吗?”
“忙了一下午,还没有吃。”
“离奴老弟给你留了晚饭,在厨房里,小生去给你端来。”
“好呀。”
月上东天,螺云浅淡。
白姬从《百马图》里召唤了三匹天马,准备和元曜、阿漪一起去郊外。
阿漪有些为难,自己的腿摔伤未愈,虽说涂抹了菩提露,缓解了疼痛,可是要骑马奔波,还是有些困难。
阿漪望着天马,犹豫地问道:“白姬,要骑马去吗?颠簸腿疼倒是无所谓,我只怕会摔下来……”
白姬还未回答,离奴已经自告奋勇。
“主人,离奴也去吧。离奴跟这水獭骑一匹马,保证这水獭摔不下来。”
阿漪嫌弃地望着离奴,十分不愿意与离奴共乘一骑,但是去救族人要紧,阿漪还是咬牙点头了。
白姬见阿漪没有反对,也同意了离奴一起去:“甚好。”
元曜忍不住问道:“离奴老弟,平常你一向懒得出门,不爱跟白姬夜行,今天怎么自愿出门?”
离奴搓手,笑道:“嘿嘿,爷还从来没有见过剥皮作坊,想去开开眼界。”
元曜无语。
阿漪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就要跟离奴吵架,可是一想去救族人要紧,便忍住了。
白姬骑马而去,元曜急忙跟上。
阿漪还在犹豫怎么坐上天马,离奴早已不由分说,一把抱起阿漪,一起翻身上马。
三匹天马迎风生出双翼,飞向了夜空。
离奴是在去终南山买炭的路上遇见阿漪的,所以三冬阁的山庄肯定位于长安西南郊,三匹天马便踏着如梦如纱的月色,在万籁俱寂的冬夜里,跨过一百一十坊,往西南而行。
因为怕阿漪掉下去,离奴一只爪抓着马缰绳,一只爪把阿漪死死地箍在怀里。阿漪气得脸一阵青,又羞得一阵红,天马奔驰得快一点儿,阿漪就呼吸不过来,但它都忍耐住了。
元曜回头一看,惊道:“离奴老弟,你这是要把阿漪姑娘勒死吗?快放开一点儿啦。”
离奴说道:“冬夜风大,这水獭又油光水滑的,不箍紧一些,我怕这水獭掉下去。书呆子,你放心啦,爷有分寸。”
元曜只好说道:“阿漪姑娘,你且忍耐一下,马上就出城了。”
阿漪点点头。
三匹天马凌空飞奔,出了安化门,来到郊外。
在阿漪的指引下,白姬、元曜、离奴行至一片位于山中的山庄。
元曜从半空中望去,依稀只见山庄坐北朝南,占地很广,一共有左、中、右三片院落。左、右两片院落在前面,布局相似,都有很大的院子,还有一排贯通的房屋,恐怕就是炮制裘衣的作坊了。中间的院落比较小,退居在后面,呈“井”字形排布着一圈房屋,还有一个厅堂和后宅。左、右两个院落黑灯瞎火,中间院落的厢房和后宅都亮着灯火。
三冬山庄的左右院落是剥皮作坊,中间院落的厢房是匠人们的居所,厅堂和内院是主人来山庄时居住的地方。从亮灯的情况来看,作坊现在已经停止做工了,匠人们都在厢房里歇息。后宅里也有灯火,那就说明虞掌柜今晚也在山庄里。
三匹天马落地,悄无声息。
白姬、元曜、离奴、阿漪下马,站在三冬山庄的大门口。
山庄大门紧闭。
夜风之中,隐隐传来野兽的呜咽与哀鸣。
白姬问道:“阿漪,你的族人关在左边院落还是右边院落?”
阿漪闭目竖耳,认真地听起来。
片刻之后,阿漪睁开眼睛,难过地说道:“左右都有,有好多。它们似乎是新来的,至少有两百只,都很恐惧、很绝望,也很虚弱……”
白姬:“那就先去右边院落,再去左边。”
元曜:“白姬,你打算做什么?”
白姬:“当然是趁着月黑风高潜入山庄,打开笼子,把水獭都放走。”
元曜想了想,问道:“这不是偷盗吗?你应该去找虞掌柜,把水獭都买下来,再放生。”
“轩之,你疯了吗?买下所有的水獭,这得花多少银子?!”
“这些水獭都是虞掌柜的财产,咱们偷偷地放走,是偷盗呀!偷盗有违圣人之训。”
白姬眼珠一转,说道:“佛祖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虽说偷盗不对,但人与非人,皆有恻隐之心。轩之,今晚你还是把圣人放下,咱们听佛祖的吧。”
元曜正在犹豫,白姬已经走向了山庄大门。
这一次,白姬没有让离奴先进入院落开门,也不需要小书生翻墙,她伸出右手,触碰紧闭的大门。
一股金红色的火焰倏然腾起,铁制的大门顿时无声无息地熔化,逐渐变成了灰烬。灰烬一点儿一点儿消散在了夜色中,化作了虚无。
元曜垂头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啊,圣人和佛祖的话不矛盾,并不需要二选一。不偷盗也可以有好生之德,把水獭买下来放生就行了,这一毛不拔的龙妖诡辞狡辩,把他绕了进去,就是为了不花银子。
元曜抬头,要跟白姬继续理论,正好看见山庄的铁门在白姬的手中一点点地熔化成灰烬,顿时心中一惊,把继续理论的念头打消了。
白姬走进山庄,拐向右边的院落。
离奴和阿漪跟了过去。
元曜也急忙跟上。
三冬山庄是三冬阁宰杀活物、剥皮硝制的地方,也是匠人们将皮毛缝制成皮裘的地方。一般来说,从各地猎户处收购来的皮货都是半成品,很少有活物。但今年,虞掌柜打算大卖獭裘,但水獭比较娇贵,制作起来工序精细。猎户粗手笨脚,处理不好,所以只能运活物来,由专业的匠人炮制。
时辰已经很晚,忙碌了一天的匠人们都去厢房休息了,也没有人留在两个作坊里守夜。
白姬推开右边院落虚掩的木门。
月光下,院子中,匠人们用竹竿撑起了十余条横跨院落东西两端的绳索,上面悬挂着密密麻麻的带血的水獭皮毛。
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夹杂着妖异的水莲花香。
元曜背脊发麻,继而觉得悲伤。
离奴睁大了眼睛,也许是物伤其类的缘故,离奴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难过。
阿漪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离奴急忙扶住了阿漪。
阿漪指着不远处的作坊,颤声说道:“我的族人都被关在里面,我就是从里面逃出来的,里面堆着许多铁笼子。”
白姬神色平静,说道:“走吧,我们去救你的族人。”
白姬朝作坊走去,离奴、阿漪急忙跟上。
元曜也想跟过去。
白姬却回过头,说道:“轩之,你就别去作坊里了,留在这儿吧。”
元曜问道:“为什么要小生留在这儿?”
白姬眼神温柔,说道:“你留在这儿,帮我们守着,万一有人过来,你就大喊一声。毕竟,偷盗也需要一个望风的人。”
元曜明白,白姬是不想让他看见作坊里血腥如地狱一般的场面,那会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陷入噩梦,心情低落。
元曜点头,说道:“好。你们小心一些。”
白姬、离奴、阿漪一起走向了作坊。
血淋淋的獭毛随风摇曳,如同地狱深渊的鬼影。它们痛苦地哀号着,愤怒地嘶鸣着,充满了对人类的怨恨。
元曜站在院子里,心中十分难受。
“这位小兄弟……”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
突然有人说话,元曜心中悚然,急忙四处张望。
“别四处看了,就是叫你呢,小兄弟。”
元曜一惊,以为是被山庄里的匠人发现了,就要开口大叫,好提醒白姬。
第八章 逃 生
“不要喊!会惊动那群心黑手毒的贼猢狲,不,人类的——”男声急忙说道。
元曜一听,急忙住口。会惊动人类?难道这个说话的不是人类?!
“你是谁?你在哪儿?”元曜问道。
“……洒家就在你旁边,小兄弟你往左边看,看仔细一点儿,院墙下有一个铁笼子,洒家就在里面。”
元曜依言望去,果然见左边院墙下有一个巨大的铁笼子。因为铁笼子位于院墙的阴影里,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
元曜往铁笼子走去,笼子里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小兄弟,洒家看你面善,跟那群心黑手毒的人不同。你和你的同伴们刚才说的话,洒家都听见了,反正你们也是来救这些水獭的,就顺手也替洒家开一下笼子,放洒家一条活路吧。”
元曜闻言,又看了眼铁笼子,心知说话的肯定也是什么待剥皮炮制的动物。也许是一只被关在外面的水獭?
元曜低头朝铁笼子里左望右望,因为月亮被云层遮住,光线太暗,只见里面黑乎乎一团,看不见什么动物。
“你真的在笼子里吗?小生怎么没看见你?小生可以替你打开笼子,可是总得知道兄台你是什么吧?”
那声音急忙说道:“洒家在笼子里。小兄弟,你别一直低头在地上找,你抬头看。”
元曜抬头。
恰好,月亮滑出了乌黑的螺云,照亮了墙边的铁笼子。
一只巨大而雄壮的棕熊正站在铁笼子里,低头望着元曜。
棕熊高逾两米,体形健硕,肩背隆起,一身黑棕色的粗密背毛,仿若钢丝。它头颅硕大,但耳朵很小,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嘴边露出两颗利刃一样的獠牙。
“妈呀——”
元曜吓得急忙退后。
就在这时,作坊那边传来了一阵骚动。
一群水獭从作坊里奔跑出来,它们眼中闪动着死里逃生的喜悦,迫不及待地从死奔向生。
水獭们陆陆续续地从元曜身边跑过,有些急于逃生的翻墙而出,有些虚弱得没有翻墙的力气,就奔出木门,从大门逃走。
水獭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如水的光泽,它们一路奔跑,汇聚成了一条生命的河流,美丽极了。
棕熊见水獭都跑了,急忙说道:“小兄弟,也放洒家一条生路啊!那些贼猢狲会活取熊胆,还会活生生地砍掉熊掌,他们说熊掌必须现斩,才更新鲜美味。洒家的两个兄弟都是这么惨死的。”
元曜一听,便动了恻隐之心。
囚禁棕熊的铁笼子的门被一条铁链缠绕,上面挂着锁。可能是怕棕熊力大,能发力扯断铁链,那铁链有成人的手臂粗。看来,只有用钥匙才能打开铁笼子了。
元曜问道:“熊大哥,小生怎么帮你打开铁笼子?钥匙在哪里?”
棕熊说道:“钥匙在贼猢狲们手中,具体在哪一个手中,洒家也不知道。”
元曜苦恼地问道:“那该怎么打开笼子?”
棕熊指着不远处堆放木柴的地方,问道:“你看见那把劈柴的斧子了吗?烦请小兄弟你拿过来,洒家自有脱身之计。”
元曜走到院子角落堆放柴火的地方,拿起了劈柴的斧头。
斧头很沉,约有六七斤重。
元曜扛着斧头走到铁笼子边,将斧头从铁笼子的缝隙里递给棕熊。
棕熊接过斧头,说道:“小兄弟,你退后一些。”
元曜退后了几步。
水獭们陆陆续续地从元曜身边经过,悄无声息地跑远。
棕熊气沉丹田,肌肉暴突,抡起斧头狠狠地劈向铁链。
砰!哗啦——
斧头被砸出一个缺口,手臂粗的铁链也被劈断了。
棕熊扔掉斧头,推开铁门,大马金刀地走了出来。
棕熊走到元曜面前,说道:“小兄弟,多谢了。”
元曜说道:“熊大哥,不必客气。趁着没人察觉,你赶紧逃命去吧。”
“告辞。”棕熊说完,转身走了。
这时,白姬、离奴、阿漪也解救完水獭,从作坊中走了出来。
元曜急忙迎了上去。
离奴远远地看见一个雄壮如山岳的黑影离开,好奇地问道:“是爷眼花了吗?怎么看见一只比人还高的水獭?”
白姬也看见了,说道:“那是一只熊,不是水獭。刚才一进院子,我就看见它被关在墙下的铁笼子里了,估计是轩之放走的。”
元曜挠头,说道:“没错,是小生放的。”
白姬说道:“嘻嘻,轩之也违背圣贤之训,偷盗了哟。”
“……”元曜没法反驳。
阿漪说道:“白姬,趁着没人发现,我们赶紧去另一个作坊吧。”
“稍等一下。”白姬说道。
白姬从衣袖中拿出一个高约两寸的圆肚瓷瓶,打开瓷瓶的盖子,对着瓶口微微吹了一口气,一片若有若无的黄色粉末飞烟一般散开。
这是黄泉花的粉末。
黄色飞烟在夜色之中弥漫开来,黏附于一张张悬挂在院落之中的獭皮上。
一阵风吹过,元曜觉得水莲花的香味似乎更浓郁了。
“好了,我们走吧。”白姬说道。
白姬、元曜、离奴、阿漪来到了左边的院落。
左边院落布局跟右边院落一样,只不过庭院里没有竹竿,也没有晾晒血淋淋的獭皮,只放着许多铁笼子。
左边作坊是匠人们硝制皮毛和缝制皮裘的,不是宰杀动物的地方,所以没有浓得令人欲呕的血腥味。因为运来的水獭比较多,右边作坊堆不下那么多铁笼子,就放了一部分在这边的院子里。
元曜朝院子里望去,只见院子里到处都是铁笼子,每个铁笼子里都挤着十几只水獭,它们有的伤残病弱,半死不活;有的心灰意冷,听天由命;有的狂躁不安;有的瑟瑟发抖。另外,还有一些铁笼子里关的不是水獭,而是狐狸、果子狸、雪貂之类的动物。估计是从附近猎户那儿刚收来的活物,还没来得及宰杀。
阿漪一见族人的惨状,不由得伤心流泪。
“大家不要害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你们马上就可以回故乡了。”
水獭们看见了生的希望,眼睛瞬间恢复了光彩,激动地望着阿漪一行人。
元曜仿佛看见了一院落的星辰,美丽极了。
白姬伸手拂过铁笼子,一片金色的光芒笼罩在所有的铁笼子上。
铁笼子一个一个无声地打开,水獭们陆陆续续蹿出笼子,一个接一个地逃走了。被囚禁的狐狸、果子狸、雪貂也混在水獭之中,逃命去了。
天降生机,被囚禁在铁笼子之中等待死亡的动物们都逃得飞快,只有不远处柴堆边的一个铁笼子里,似乎有只动物没有动。
元曜定睛远望,看没有逃走的是什么动物。
离奴却开口了,问道:“奇怪,笼子门已经开了,那只傻猫怎么还不跑?”
元曜惊奇地问道:“原来是只猫?居然还有猫?我没听人说过猫能做皮裘,也没见过谁穿猫皮呀。”
离奴不高兴了,掐腰问道:“书呆子,你这是瞧不起猫吗?猫怎么不能做皮裘了?难道就只有水獭、狐狸金贵,猫就不值钱吗?!”
阿漪本来在哭,一听这话,哭得更伤心了。
“我宁愿水獭不值钱,没有人图谋我们的皮毛,我们就不用经受这些苦难,承受这样残酷的命运了。”
离奴本来想争执几句,可是一想到右边作坊里地狱般的场景和满院子血淋淋的水獭皮,便不作声了。
元曜说道:“小生过去看看,或许是那只猫受伤了,无法逃走。那咱们只能想办法带它走了。”
柴堆边,铁笼子里,一只黑白猫懒洋洋地趴着。它看见元曜走了过来,只抬眼望了一下,又继续趴着。
元曜问道:“这位猫兄弟,你是不是受伤了,怎么还不跑?”
黑白猫打了一个哈欠,问道:“有什么可跑的?外面天寒地冻的,也没有吃食,在这儿还能有点儿剩饭果腹。”
元曜问道:“留在这儿,你不怕被宰杀剥皮吗?”
黑白猫望向元曜,像看一个傻子。
“猫毛易落,一硝制就光秃秃的了,做不成皮裘,没什么用处,没有谁会打猫皮的主意。我是被这山庄里的人养来捉老鼠的,都被养在这里两年了。要是运气好,哪间屋子里闹老鼠的话,我就可以睡在屋子里;没有屋子闹老鼠,我就住在柴堆边的这个破笼子里。”
元曜恍然,说道:“原来如此。既然没有危险,那猫兄你继续睡,小生就不打扰了。”
黑白猫有点儿动容,说道:“原来你是关心我的安危,才特意走过来。很久没有人这么关心我了,我有点儿感动。”
元曜笑道:“猫兄言重了,你且休息吧。小生告辞了。”
“等等。”黑白猫叫住了元曜,说道,“你关心我,我没什么可报答你的,就好心提醒你一句话吧。”
元曜一愣。
黑白猫伸出爪子,指了指院子中正站在白姬身边伤心哭泣的阿漪,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心提防那只水獭。”
元曜一惊,说道:“什么?!”
黑白猫正要回答,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似乎是后院厢房那边出事了。
嗷——
“救命啊——”
“熊杀人了!”
“啊啊啊啊——”
一只熊的咆哮声震天动地地响起,其中夹杂着人类鬼哭狼嚎的惨叫声。紧接着,一些匠人衣冠不整地从后面奔逃了出来,明显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有的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还光着脚。
这些匠人奔逃之中发现左右两个跨院的木门开着,有胆大的跑进去查看,却见右边作坊里的水獭全跑了,又去左边作坊看,却迎头遇上白姬一行人和满地空空如也的铁笼子。
匠人们大惊失色,喊道:“有贼啊,水獭都被偷走了——”
“快来捉贼啊——”
后面院子里也传来哭喊声:“快跑啊,那只熊发疯了——”
“救命啊——”
三冬山庄顿时乱作了一团。
黑白猫见山庄里发生变故,早已吓得一溜烟跑出了铁笼子,躲灾避祸去了。
元曜满腹疑惑,正要细问阿漪的事,哪知道黑白猫一眨眼就没了踪影,只留他呆呆地站在空空的铁笼子边。
第九章 秘 密
白姬见三冬山庄中乱作一团,说道:“事情也办完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离奴见元曜还愣在铁笼子边,大声说道:“书呆子,别傻站着了,跑路了。”
元曜如梦初醒,按捺住心中疑问,急忙走过来。
白姬、元曜、离奴、阿漪准备趁乱离开,堵在门口的匠人们哪里肯放他们走?
“你们偷了水獭,不许走!”
“不要放跑了这群贼人,不然没法跟主人交代。”
离奴不高兴了,撇嘴问道:“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你们口口声声说我们偷水獭,那水獭在哪里呢?我们身上可没藏着水獭,你们不信随便搜!”
元曜怕被捉去见官,也搪塞说道:“诸位兄台不要误会,我们不是贼人,只是深夜散步,恰好走进了贵山庄……”
元曜说到最后,也意识到这个谎言荒唐到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干脆就不作声了。
一个匠人说道:“深更半夜在荒郊野岭散步,一看就不是正经人,没准儿是江洋大盗,得带他们去见官!”
其余的匠人也纷纷附和。
白姬一直没作声,在侧耳听什么。
夜风之中,三冬山庄一片嘈杂,就这三两句话的工夫,后院又响起了一阵轰隆巨响,仿佛是什么把房柱给撞断了,屋子倒塌了,其中夹杂着一声声哭号。
匠人们大吃一惊,知道后面的情势更糟糕了,想要逃命,但是又不想让偷水獭的贼人跑了。
白姬说道:“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匠人们一听,急忙说道:“你们偷了水獭,还想跑?!”
“不能放他们离开,得把他们抓起来!”
白姬说道:“不是我们要跑,而是你们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匠人们面面相觑,突然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胖子哭号着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一只大棕熊。
中年胖子正是虞雍,左手臂被棕熊抓伤,一块皮肉都耷拉着,浑身血淋淋的。
虞雍今晚本来睡得好好的,梦中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说是有巨熊伤人。他披衣起来探看,就看见后院乱成一团,一只巨熊双目血红,在乱杀匠人,有跑得慢的匠人被熊抓住,一把撕成了两半。
虞雍大吃一惊,急忙逃跑,那巨熊似乎有灵性,知道他是山庄的主人,发现他之后,就不怎么攻击匠人了,而是追着他不放。
虞雍快被吓死了,哭喊求救,有胆大的匠人拿了斧头和朴刀去斗巨熊,几番缠斗下来,不是被巨熊咬掉了头,就是被撕碎了。
虞雍急忙躲进屋里,巨熊撞断了房柱逼他出来。
虞雍逃出房子时,跟巨熊擦身而过,被巨熊一爪抓伤了左臂。他忍住剧痛,拼死奔逃,那些匠人有的早跑得没影了;有的看清了巨熊只追虞雍,就往虞雍相反的方向跑。
虞雍忍着剧痛,一路逃去,暗忖自己肯定跑不过巨熊,只能混进人堆里,才有些许活命的机会。可是,他一路跑去都没有人,正苦恼时,突然看见一群人聚集在左边院子里。
虞雍想都没想,就哭号着冲进了人群中。
那只暴怒的巨熊狂吼一声,紧追不舍。
匠人们见巨熊狂怒而来,顿时吓傻眼了,虞雍飞快地跑进了院子,匠人们才反应过来,也跟着虞雍逃进了院子。
巨熊狂吼而至,在院门口直立而起,双眼通红,獠牙滴血。
巨熊堵住了门口。白姬、元曜一行人以及虞雍和匠人们都被困在了院子里。
阿漪看见虞雍时,眼中闪过了一道幽暗的光芒。
虞雍看见白姬、元曜,不由得一愣。
“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旁边的匠人说道:“主人,这些人是偷水獭的贼!几百只水獭都让他们给放跑了!”
离奴骂道:“呸!你不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放跑水獭啦!”
白姬没有理会虞雍,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回头朝阿漪望去。
阿漪静静地站着,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离奴小声地问白姬:“主人,这熊一看就是找这伙人寻仇的,跟咱们没什么关系,要不咱们翻墙跑吧?”
白姬仍旧侧头盯着阿漪,没有作声。
离奴顺着白姬的目光望去,好奇地问道:“主人,你盯着这水獭做什么?”
白姬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有意思。”
离奴正满头雾水,那巨熊看准了虞雍,狂吼一声,扑了过去。
匠人们四散奔逃,趁机跑出了院子。
虞雍吓得要死,看准了离自己最近的元曜,一把扯过他,躲在了他身后。
元曜早已认出发狂的巨熊就是自己放跑的那只,心中不由得发苦。没想到这棕熊没有去逃生,而是选择了复仇。
巨熊扑袭而来,元曜也想跑,却被虞雍扯住,根本跑不了。他心中恐惧,这下子,怕是自己也要被熊撕碎了。
那巨熊看见元曜,还认得他,顿时停止了攻击。
巨熊口吐人语,说道:“小兄弟,你让开,冤有头债有主,这事跟你无关。”
虞雍一见这巨熊不攻击元曜,顿时看见了生的希望,在元曜身后哭道:“元公子,求你救救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儿……”
元曜一下子心软了,虽然这剥皮作坊残杀动物,如今遭到了巨熊的报复,算是因果报应,但是现在虞雍活生生地站在他身边,向他哀哀求救,他总不能眼看着一个人在他眼前被杀死。
“熊大哥,手下留情!”元曜硬着头皮说道。
巨熊低头,盯着元曜。
“你想救他?洒家的两个兄弟死得好惨,洒家好恨,要血洗这座山庄,为它们报仇雪恨!”
元曜苦口婆心地说道:“熊大哥,小生不是想救他,而是想帮你。杀了虞掌柜,血洗了山庄,你的兄弟也不能复活,你反而会走入绝路。血洗山庄,滥杀无辜,官府必定会悬赏猎杀你。你能逃得过术士和猎人的捕杀吗?你因为报仇而陷自己于绝路,你的兄弟泉下有知,也不能瞑目啊!”
棕熊一听,心中有些触动。
白姬也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白姬说话的时候望着阿漪,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棕熊今晚也撕了一些匠人了,都是它记得的动手虐杀它兄弟的人。其实,它心中的仇恨也淡了,追着虞雍不放,不过是因为他乃山庄的主人。
棕熊被劝动了,说道:“行,洒家不杀他了,但有一个条件。”
白姬问道:“什么条件?”
棕熊眼中涌出泪水,说道:“洒家要两位兄弟的皮,好带回家乡去安葬。”
虞雍听到棕熊说不杀他了,松了一口气,把元曜放开了。他必须腾出手,捂住自己流血的左臂。
虞雍听见棕熊要它兄弟的皮,正在回想两张熊皮在哪儿,突然他眼前一黑,双脚离地。
离奴看得真切,白姬、元曜跟棕熊说话时,阿漪仿佛幽灵一样,飞速掠向虞雍,弹指之间就把虞雍抓住,轻烟一般消失了。
元曜、棕熊都吃了一惊,不明白阿漪怎么会抓走虞雍。
白姬望向阿漪消失的地方,叹道:“唉,大意了,还是没防住……”
元曜惊讶地问道:“白姬,阿漪姑娘这是……?”
白姬说道:“阿漪的身上有一重阴影,这重阴影的气息很可怕……它充满了怨气,这股黑暗的气息跟三冬阁里虞夫人身上的一样……”
小心提防那只水獭!
元曜想起了黑白猫的话,颤声问道:“白姬,难道阿漪姑娘一直在撒谎欺骗我们吗?”
白姬说道:“或许阿漪骗了我们。”
离奴一听,急忙说道:“主人,不是离奴马后炮,离奴一直就觉得那水獭不对劲儿。按水獭的说法,它从这剥皮山庄逃出去之后,就待在荒郊野岭里了。可是离奴遇见水獭时,水獭却要离奴驮水獭去东市三冬阁。照理说,水獭是没去过长安城的,更不会知道东市三冬阁。依离奴看,水獭那腿伤也是装的,还想推锅给爷,要爷负责,真不要脸,呸!”
元曜忍不住说道:“离奴老弟,别的不知道,但阿漪姑娘的腿伤不像是装的,是真的摔伤了,你不要趁机推卸自己的责任!”
“书呆子,爷天天做饭养着你,你怎么老是胳膊肘朝外拐……”
白姬沉思着。
棕熊见虞雍被阿漪抓走了,也一时有点儿蒙,说道:“那水獭可能也是要寻仇,一身邪气,怨恨很重啊!”
元曜问道:“白姬,阿漪姑娘把虞掌柜抓去哪儿了?虞掌柜会不会有危险?咱们要不要追上去?”
白姬说道:“如果阿漪要取虞掌柜的性命,我们现在追上去也来不及了。阿漪想复仇,在我们眼前就可以杀死虞掌柜,没必要抓走他。阿漪抓走虞掌柜,应该是有什么目的。既然有目的,那虞掌柜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我想先弄清楚阿漪体内的那股邪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漪究竟有什么秘密呢?”
“我知道……那水獭的秘密。”一个声音说道。
白姬、元曜、离奴、棕熊循声望去,看见了一只黑白猫。
黑白猫刚才见山庄出了骚乱,跟元曜话没说完,就跳上屋顶躲了起来,现在见没事了,才走了出来。
元曜问道:“猫兄,你知道阿漪的什么秘密?”
黑白猫说道:“那只水獭早就死了。”
元曜一愣,心中迷惑。从小到大,他一直能看见妖鬼,妖为万物之灵,是有生命的;鬼为无命之人,是没有生命的亡魂。这两者对他来说,犹如黑与白那般清楚可辨,是断然不会弄错的。阿漪是一只活着的水獭,这是没有疑问的。这黑白猫为什么说阿漪早就死了?
白姬望向黑白猫。
黑白猫不仅毛色是黑白的,连眼睛的颜色也是黑白色的——一只眼睛是黑色,一只眼睛是白色。
白姬问道:“猫是游走于阴阳之间的灵物,黑白异瞳之猫,更是能见生死。你的话不会有错,可是阿漪确实还活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黑白猫打了一个哈欠,望着元曜,说道:“本来不关我的事,我也不想蹚这趟浑水,但这个后生刚才关心我,让我很感动。我就讲讲我见到的关于那只水獭的事情吧。”
第十章 兔 狲
一阵夜风吹过,山庄之中阒寂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黑白猫说道:“几个月前,这只水獭和另一只水獭从山庄之中逃走了。”
元曜惊奇地问道:“阿漪姑娘不是独自逃走的吗?是阿鲸拼死救了阿漪,阿鲸没能逃走,惨遭毒手……”
黑白猫说道:“不是。我目睹了这只水獭逃走的情形,当时我正好在院墙上打盹儿,被它们弄出的动静吵醒了。另一只水獭的左脸上有一道月牙形的斑纹,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阿鲸?为了救这只水獭,阿鲸咬伤了匠人的手,被匠人用剥皮的铁钩划破了肚腹,受了很重的伤。幸运的是,当时右边院子里在杀熊取胆,那只熊临死前暴起反抗,拼死挣扎之中伤了匠人,引起了骚乱。匠人们一时惊慌,这两只水獭就趁机逃走了。”
白姬问道:“等一等,你的意思是阿鲸也活着逃走了?不对,我在三冬阁虞夫人身上看见了阿鲸的怨灵,它不可能还活着。”
黑白猫意味深长地说道:“它们逃走时都还是活着的。”
迟钝如元曜也听明白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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