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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赵焰文集卷四”系当代著名作家、学者赵焰新历史小说精编卷,包括《宋刺》《宋忆》《异瞳》三部长篇小说精品。其在真实的历史时空中,以飘逸的文学笔法、深邃的哲学思考、广博的文化底蕴,合理想象,构建了别开生面的历史新叙事。在引人入胜的情节背后,是藏在历史褶皱中的复杂人性与微妙命运。
來源:香港大書城megBookStore,http://www.megbook.com.hk 其中《异瞳》作为新历史小说,溯源元杂剧中的情节,将《三国演义》中关云长“千里走单骑”的故事重新编排,糅合了现代元素,构架了新的框架,增加了貂蝉与关羽相伴而行的情节,用全新的角度诠释了经典片段。在书中,曹操、关羽、貂蝉、糜萍、马弁(周仓)、张飞乃至拟人化的赤兔马、青龙偃月刀、《春秋》等“击鼓传花”般地站在各自的角度讲述,从不同的视点切入,叙述既生动有趣、引人入胜,同时内容意蕴丰厚、暗藏伏线,结尾更是令人出乎意料,别致新颖。小说除刀光剑影的打斗外,还纠缠着爱恨交加的情仇,充盈着人性的宽厚、善良和悲悯的哲学内涵。作者通过重新解读历史经典,探讨了人性、哲学、爱情等深层次内容。体现了作者新奇的想象力和浪漫的人文情怀。全书语言生动、风趣,引人入胜,可读性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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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赵焰,当代作家、学者。其创作形式多样,曾出版长篇小说《异瞳》 《无常》 《彼岸》,长篇文化散文《宣纸之美》《王维:空山不见人》,历史传记系列“晚清民国四部曲”,文化散文集《思想徽州》 《行走新安江》 《千年徽州梦》《风掠过淮河长江》,电影随笔集《人性边缘的忧伤》,散文集《此生偏爱野狐禅》等40多种。其以文笔畅达、思想通透见长,多种作品在全国有较大影响,深受读者喜爱。安徽文艺出版社已推出“赵焰文集卷一:徽州文化散文精编”“赵焰文集卷二 :散文随笔精编” “赵焰文集卷三:长篇小说精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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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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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 001
本卷序 / 005
楔子我是关羽 / 00
第一章白马坡 / 00
第二章东岭关 / 0
第三章洛阳关 /
第四章汜水关 /
第五章荥阳关 /
第六章在渡口 /
第七章在上蔡 /
第八章下荆州 /
尾声我是胡班,我跟貂蝉在一起 /
后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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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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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我是关羽
很多年后,当我已不太拎得动那把沉重的青龙偃月刀的时候,我总是让周仓把它扛在肩上,和他一起漫步聊天。我喜欢漫步在襄阳的城墙上,眺望不远处的汉水迤逦流淌。在我的眼中,这一条浩瀚的河流就像银河一样宽广,也像银河一样神秘诡异。时间就是河流,我们全是其中的小鱼小虾,至于那些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就像水中跳跃的浪花一样。人一过五十岁,就离上天越来越近,眼前的现实也变得朦胧,寡淡乏味得像是一幅拙劣的画一样。真实和梦境的距离,更薄如一张千疮百孔的纸。
回忆过去,就像婴儿试图用小小的手掌抓住大大的玩具球一样。过去一直躲躲闪闪,让你无法获取。这是回忆的本质吗?我想起童年的夜晚,祖父经常带我看星星。祖父扬起手臂指着星空,神色庄严而凝重。我现在知道,当一个人试图将有限与无限建立某种联结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变得肃穆庄严。祖父告诉我,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人,如果一个人死了,天上的星星也要落下来一颗,如果他病了,星光就会暗淡。后来,在南征北讨的日子里,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读书至夜半后观察天象。我更愿意把璀璨无比的星空当作神意的图画,以此得到某种启示。驻守荆州的时候,我经常带着水师在长江上操练。我喜欢在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坐在船板上,感受凉爽的江风,听江水发出轻搓丝绸般的窸窣声。我头顶上的星空纯洁晶亮,就像是一只只孩童的眼睛,不沾一丝纤尘地注视你,而我所有的一切,都暴露于它的注视之下。我喜欢抬起头,目光巡睃天宇,先找到苍穹中最亮的天极星,然后逐一扫过二十八星宿的东方青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我一个一个看着它们,感觉它们并不遥远,亲切得仿佛可以对话。有一年中秋节,我特意乘坐一艘小舢板来到江中心,一汪江水,一叶扁舟,又与在大船上的感觉不一样——那些闪烁的星河,铺天盖地地把你裹挟进来,只消一会工夫,你就感觉到天上的银河与背后的长江融为一体,身边哗哗的水声,不知道来自天上的银河还是地上的长江。而自己呢,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水虱子一样,浮游在浩渺的水面上。我突然想起孔子所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确是这样,人之有限,时间为无限,世界万物,不过是时间翻出的浪花而已。我感到那些闪烁的星辰也是有生命的,不仅有喜怒哀乐,还有七情六欲……说起来也怪,我现在觉得,只有当我与自然接触紧密时,才能得到一些启示,而在其他时候,我总是浑浑噩噩,不知所以。我突然意识到仰望天空的必要,对于很多人来说,此举足以让内心纯净,即使感受不到澄明的启迪,感受不到精神和真理,也会使得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认识和甘于渺小,是人走上正途的开始。
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时间的游戏。时间是什么?它就像空气,你平时根本不会看到它,它纤小而滑腻,自如地在你唇齿之间穿行。你呼吸到它,你的气息进出都是它,可你意识不到它。在我的晚年,岁月淹没到我的胸膛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它的存在,它经常让我有一种窒息感,让我不由自主地对过去怀有极大的困惑,对未来怀有极大的恐惧。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过去和未来就隐匿在我们身边的某处,隐藏在空气、味道或者灰尘中,不让我们发现罢了。时间才是这个世界的王,人类算得了什么呢?只能算是时间的感受器或者过滤器,是时间的玩偶和附属品。至于当下,那是不存在的——它的一半是未来,另一半则是过去。就如同我当初听到的“零”的概念——那是周仓告诉我的,这个概念是从天竺传来的——零是什么?它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在数学上,它的一半是负数,另一半则是正数;它既是起点,又是终点。它就是佛教的“无”,无中生有的“无”。
在荆州的那一段时间,我经常跟周仓、华佗等游山、登亭,玩酿泉之水,于长江之上坐而论道。每逢月夜,我们经常乘船游于长江或汉水之上,饮酒赋诗,振衣起舞,歌声如月影轻风随滔滔江水流淌。孔夫子曾经梦想暮春时于沂水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我们在荆州经常尽情享受这样的生活。有一年初夏,一个轻微薄雾的夜晚,我跟周仓、华佗乘一叶扁舟到了江心,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周围全都是缥缥缈缈的雾霭,就像是漫漶的疑问和困惑一般。不得不说的是,周仓对万事万物的看法,有着相当的道理。虽然他是我曾经的马弁,现在的偏将,一辈子寂寂无闻,不过他心胸广大、知识渊博,是那种能用智慧将一切知识点化开的人。周仓说,人不应该只是为了现世或来世而生存,还应有更远的目标,那就是永生。他又说,一个人不应只生活在经验世界里,也就是我们感知的世界里,还应立足长远,在天国中寻求不朽。说这一句话时,他的眼神中有一些怪怪的内容。周仓对世界的看法一直很坚定,他说天地万象都由悲怆初造,任何生命的诞生都伴随着疼痛;生命并不是呈直线运动,而是循环往复的,就像此时我跟你说话的场景,我和你以前都存在过,以后还会存在。我有点听不懂他的话,不过我能感觉到他的言语中有一种博大的智慧。至于华佗,他对世界的看法,更喜欢与人相关联,他说在世界茫然不知所措的前提下,天人合一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天人合一的问题解决了,时间的压迫感便不存在了。华佗还说,人生一世,所做的事,无非自欺、欺人、被人欺……我喜欢这样的交谈,无边无际,无拘无束,若饮醇醪,不觉自醉。
还有一次,我忽然听到了小草萌发或者树叶蹦出的声音,如手指拨琴般优雅,如笛音般细微。在中了曹军大将庞德的毒箭之后,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高烧不止,眩晕中,我听到一支类似笛声的悠扬乐曲,不是独奏,而是和声。它似乎来自不远处荆山上的树木花草,分明是花开的声音、植物抽芽的声音。这种声音跟我平时听到的霓裳之曲不一样,它更为纤细,更为悦耳,美得无懈可击,美得滴水不漏,它甚至给人以启迪,透露着某种神秘的信息。我一下感觉到某种完美的东西。之所以说它更加完美,是因为它更加沉静和自由,更接近于上天的意旨。在此之后,我经常能听到植物阳光般的生长声。它们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表达,一种自在的表达,根本也不需要人们去理解的表达。
哦,如果我啰啰唆唆地阐述抽象道理让你厌烦的话,那么,接下来我会讲述“千里走单骑”的故事。回首一生,我觉得最值得品咂的,就是那段“千里走单骑”。这不是指故事环环相扣意趣横生,而是指故事背后的隐秘,以及故事的启迪意义。一般的故事总是故事的重复,只有具有隐秘和启迪意义的故事,才算是独特的。确切地说,“过五关斩六将”不仅是一个传奇,更是一个心的故事,是人的成长和心的成长,意味着一个人不仅要走得很远,还得不时地跟自己的心魔做斗争,在内心中降龙伏虎……不要说我是在故弄玄虚,其实真的是这样;不要认为我只是一介武夫,我还是一个诗人。所有超越自己本职的人,都是一个诗人。我尽量还原出一切,让那些微小的细节像堤坝缝隙里渗出的水淌出来,或者如躲藏在沙滩里的幼蟹一样爬出来。
这是一个“接龙”的游戏,像一群人围坐,重现古老的“击鼓传花”。故事像花朵一样在人们之间传递,停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幅叙述的拼贴图。伴随着鼓声、笑声、喝彩声,陆续走过爱情、情欲、忧虑、别离、嫉妒、孤独、敌意、眼泪、谣言,走过贫穷、富庶和悲催,周而复始地循环下去。在游戏中,每个人都是一环,微不足道,又极其重要。在这样的游戏中,我更喜欢的是漫无目的地遐思,在自己的思绪中畅达地游历,我就像一条浑浑噩噩的鱼一样,已分不太清楚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幻的。
一切都写在天上,我们只是叙述者。就像音乐,本来就游离在时空的罅隙里,像摇曳的水草以及扭摆的蛇一样。作曲家只是发现者,他通过灵感发现了音乐,让它悠然地浮出时间的水面,像风一样徐徐地吹拂。值得一说的是,语言也是属于时间范畴的,既然叙述者的灵魂已超越时空,讲述自然也达到了自由境界。每一个人的言语都是有色彩的,哪怕传奇,哪怕荒谬。它们组合在一起,就像一株长长的牵牛花一样,伸展着妖娆的触须,绚丽地开放在阳光之下。第一章白马坡
曹操
当我第一眼看到关云长的时候,我就认为他是一个神,一个非常难得的战神。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汜水关前,当黑压压的队伍像由金银铜铁交融而成的河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到关前时,我有一种初临大海般的激动。对于我来说,这与其说是一场战争,不如说是一场大戏。这一场为我设计的大戏即将拉开帷幕,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即将成为主角,成为独揽天下的王者。我一直有一种预感,那些奔波于各地的人物,现在凌驾于朝廷之上的大大小小的官吏,甚至皇帝以及这个时代,都将成为我的背景。那一次讨伐董卓的人马共有十八路,盟主是袁绍。我在刺杀董卓失败之后,在老家谯县组织了一支人马加入讨伐的行列。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袁绍,这个出身于繁华世家的花花公子,虽然有高大的身材、雍容的风度以及华丽的外表,但他一直在诸多事情上表现出迟疑不定。他优柔寡断的本质不仅表现为武断粗暴的态度、暧昧游离的眼神,还有对周边人的不屑一顾。我真不知道他的这种不屑来自哪里,是因为他曾经的贵族身份吗?乱世之中,世家贵族早如一株株大树被砍伐,没有什么是恒常的,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具体到袁绍经常性的无礼,我认为这是一种极其不好的品质,这种品质和性格自小养成,一直没有改变。当然,在很多时候,我总是表现得不以为意,在当时的情形下,董卓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至于以后的事情,我相信我们之间肯定会有一个了断,而胜者肯定是我。
那时的刘备还是公孙瓒手下一员寂寂无闻的将领,至于关羽,更只是刘备帐下的小马弓手。当董卓手下大将华雄扛着孙坚太守战败丢下的旗帜,在营帐前接二连三地斩落袁术、韩馥手下的一流将士时,那些来自五湖四海,平日里牛气哄哄谁也不服谁的武将,看着不远处那个如天神共工一样威猛高大的华雄,一个个迟疑着不敢应声。他们穿着漂亮的铠甲,像一只只缩起头的穿山甲一样躲在后面。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从西边角落公孙瓒那一块,站出来一个人,要求出战华雄。我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马弓手,气势宏大,像巍然巨塔一样鹤立鸡群。只见他大叫一声:
“如果没有人应战的话,关某愿意出战。”也许是关云长那件褴褛的绿衫让袁绍不喜,好大喜功的袁绍恼羞成怒,竟然把关羽的勇敢看作对自己的挑战,下令让人乱棒将关云长打出。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面对那些虎狼般一拥而上的校尉,我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了他们。我对袁绍说:
“袁公不要生气。此人相貌堂堂气宇不凡,既然敢说如此大话,也可能有些本领。不如让他出马应敌,如果他不能获胜的话,再处置他也不迟。”袁绍迂腐地回答:
“怎么可以让一个小小的马弓手出战呢?那会被华雄耻笑的。”我笑着说:“这个人高大威猛仪表不俗,他若出战,不报身份,华雄怎么知道他是个马弓手呢?”说话之时,关羽在旁边不服气地说:“你让我出战,我一定能提华雄的头来见你们,如果不行,请斩我人头示众。”袁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一眼,这才不作声了,算是默许了我的建议。我走向那个马弓手,示意随从烫一杯酒端上来。等酒呈上之后,我亲自接下,恭敬地递给了那个马弓手。乱世之中,藏龙卧虎,以此人轩昂的气度和坚定的眼神来看,相信他不是一般的人,假以机遇,必定会不同凡响。我走上前去,示意此人喝下酒后去杀敌,哪知他一扬手就拒绝了,对我振振有词:
“酒先放在这,我去去便回。”健步走出大帐,提起那把风车一样的大刀上马疾驰而去。我们在营帐里端坐着,等候战斗的消息,聆听外面的动静:先是鼓声大振喊声一片,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又是一片铁靴奔波、马蹄四践、剑劈木盾的钝音,夹杂着钢铁碰撞的摩擦声、弓箭呼啸的声音、人们高声咒骂的声音;更有战鼓雷鸣,数千匹马同时发出的嘶鸣声……我们坐在大帐之中,就像坐在汪洋中的一条船上,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将领们议论纷纷,我也有点坐不住了,情不自禁地走到营帐门口向远处眺望,可除了看到不远处月光洒落将士们的枪尖,仿佛千万只萤火虫飞舞外,其他的,我什么也看不到。回到大帐后,我打算再派探子去看看情况,只听见外面急促地响起马的鸾铃声,有马匹飞也似的到达大帐门口。正在诧异之间,一个血糊糊的人头突然掷进来,嗵的一声,一直滚到我的脚边,热烘烘的血腥味立即在营帐里弥漫开来。各路将军大吃一惊,一看地上,正是华雄的人头。这时候关羽大踏步地闯了进来,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大声嚷道:“我的酒呢?我要痛饮一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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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帐里的侍卫毕恭毕敬地端上了酒,我接过来,用小手指尖蘸了一下,尚有余温。我端着酒樽递给了关羽,关羽看都不看,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抹了抹嘴唇,余兴未尽地凝视着我。看得出这个汉子很坦荡,酒量也很好,至少,可以跟我有一拼。我喜欢跟这样的人喝酒,百樽千樽不醉。我正想着要以怎样的方式来犒劳这位勇士,只见那位刘玄德的后面又站出一个人来,豹头环眼,厉声高叫:“俺哥哥斩了华雄,
不乘此时杀入关去,活拿董卓,更待何时!”我一看,这个人长得更奇特,个头比关羽虽然要矮一些,但是身材更为魁梧,一看就是天生神力的刚猛之人。公孙瓒介绍说这人是关羽的结义弟兄张飞,又介绍旁边一个面如冠玉、大耳垂肩、双手过膝的中年人,说他是刘备,与关羽、张飞是结义兄弟。我记住了这两个名字。袁绍还没有说话,一旁的袁术大为恼怒,厉声呵斥道:
“什么人在这里大声喧哗?!你们觉得他很了不起是吗?华雄乃一区区贼寇,我们只是没把他当回事罢了。我们这里随便派一个人,就可以把他杀了。一个县令下面的小卒,竟敢在这里耀武扬威!都给我赶出帐去!”这一个袁术,跟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一样,都是那种嫉贤妒能、自以为是之人。他甚至还不如袁绍,袁绍至少还有着堂堂正正的外表和姿态,而袁术呢,气质单薄,贼眉鼠眼,一看就是小肚鸡肠的小人。乱世之中,当重用贤能,何必为别人的身份和出身去计较呢?我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劝慰说:
“既然有功劳,那就一定要奖赏,何必去计较他们身份的贵贱呢?”听到我的话之后,袁术极其不高兴,对着我恼羞成怒地说:“既然你们只重视一个县令,我当告退。”我也有点恼怒了,说:
“你们这是怎么了?大事小事要分清,我们讨伐董卓的大事,岂能因为这一个小小的看法不同就被影响呢?”我忍了一口气,打了一个圆场,当下暂且让公孙瓒带着刘玄德、关羽和张飞回到自己的营房。晚上,我暗自派人给他们送上了我家乡谯县的好酒。我知道他们是英雄,在这个乱世之中,英雄如此难得,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拉入自己的阵营里。
在此之后就是乱花迷人眼了。跟袁绍这样华而不实的人如何合作呢?再加上他那个小肚鸡肠自视清高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袁术。一个浅薄的首领对于部下来说是致命的,相反,在一个智者的麾下是幸运的。我说的智者是指有胸怀和思辨能力的人,不仅指人情世故,还有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切事物,包括时常为人们忽略的虚空认知。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青年时代,也不喜欢别人的青年时代。年轻人都在愚昧、浅薄以及刚愎自用中度过时光,它纯朴而脆弱,有昙花一现的美丽,无熨帖深刻的思想。这是我后来明白的道理。在此之后的形势就是乱花迷人眼了——那一次讨伐董卓失败,联盟也解散,我得出一个道理,在乱世之中,一定要有自己的子弟兵。在此之后,我遍招天下英雄,将他们凝聚成形,形成了我自己的“曹家军”。在我的麾下,有曹仁、曹洪这样的乡党,有典韦、许褚这样的民间豪杰,更有徐晃、张辽这样投奔过来的各路将领。这一支部队之中,还有一批清醒而智慧的人,比如郭嘉、荀彧、荀攸、程昱等,他们认识深刻,料事如神,有极端的冷静,也有高妙的韬略。我用人不计出身,也不在乎曾效忠过谁,我觉得以我对他们的恩惠,加上我的赏罚分明,以及我的个人魅力,赢得他们的忠诚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其实每一个人的心都是肉长的,我尊重他们,因材施用,他们就会感到满足。比如张辽、徐晃等,他们原先都是吕布手下的将领,像张辽,那是一个多么出类拔萃的全才啊,低调能干,冷静平稳,可刚愎自用的吕布只把他当作一个武士来使用。真是一叶障目,他哪里知道张辽是一匹绝好的千里马呢?只有我知道,张辽不仅能独当一面,而且能驾驭全局,他能将所有的事情办得妥帖,让人放心。不过张辽也好,徐晃也罢,他们都只是千里马,不是战神。我需要的,就是像关羽这样的战神。
是的,关羽是一个战神。这不仅仅指他拥有万夫不当之勇,还指他拥有一种巍峨的气度,如云蒸霞蔚,一览众山小。我承认在武艺上,我的部将许褚和典韦可能不逊于关羽,不过相比关羽,他们明显缺乏令人高山仰止的气度。他们也许具有战斗的勇气和能力,却缺少让人信服的气度和神韵。至于张辽、徐晃等,明显缺乏一种霸气。关羽则不一样,关羽天生就是一个神,一个超乎寻常的神灵。我需要这样一个神灵,我需要用一种超乎寻常的勇气和力量来感召天下的英雄,不仅仅是征服别人,还要让人们自觉地服从,以至顶礼膜拜。我要借助于这样一个神,去号令天下的武士。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
我打败了吕布,又打败了袁术,最后平定了图谋不轨的刘备。在我攻入小沛之后,刘备像暴风雪到来之前的乌鸦一样不知所终,只留下关羽以及数千军士在下邳保护着刘备的家眷。我以调虎离山之计将关羽骗出下邳,将他围困在小小的土山之上。在关羽力尽粮绝之时,我派出关羽的好朋友张辽出面劝降。聪明的张辽抓住了关羽的软肋,没有恐吓,没有利诱,而是指出关羽没有尽力保护好刘备的家
小,为不忠不孝。关羽誓死的决心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提出了投降的三个条件:一是只投降汉献帝,不投降曹操;二是刘备的二位夫人要受到赡养和尊重;三是一旦知道兄长刘备的下落,就立刻去投奔。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在听完张辽吞吞吐吐地转达完关羽的三个意见后,我差一点按捺不住怒火大发雷霆,恨不得下令让将士们荡平那小小的土山,将自负无比的关云长碎尸万段。不过我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知道对于一个谋略者来说,最基本的一点就是克制情绪,不能让魔鬼牵着你的鼻子走。我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对张辽说:“降曹跟降汉有区别吗?我是汉相,我挟天子而令诸侯,汉
即是曹,曹即是汉。”张辽会心地笑了。我又问:
“刘备那两个老婆是天姿国色吗?”张辽摇摇头。我笑着说:
“既然姿色
平平,我干吗要动她们?我的身边又不缺美女。”我知道关
云长极要面子,前两个条件,其实是为了维持他的尊严,我
当然乐于做个顺水人情。至于第三个条件,张辽说,虽然这条
件异常苛刻,不过刘备至今杳无音讯,或许早就葬身战场,
丞相姑且答应他便是。这样的说法打动了我,我点点头。让
我同意这三个条件的,还有我对人性的了解。人都是有弱
点的,否则他就真的是一个神了,关羽既然是人,就应该有
弱点。他忠于刘备,不就是因为刘备对他好吗?如果我对他
比刘备对他还好,给他这世间一切最好的东西,相信他即使
是铁石心肠,也会改变过来。我从来不在乎那些东西,我只
要得到天下,世间的那些金钱美女,在天下面前,又算得了
什么呢?
哦,我忘了一件事了。这一件事,给我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让我更坚定地认为,人都是有两面性或者多面性的——在擒获吕布之前,作为刘备的部属,关羽曾出人意料地私下给我写了一封信,请求我在攻占徐州之后,将吕布的小妾貂蝉赏给他。关羽给出的理由很奇特:貂蝉跟自己曾经的妻子胡氏非常相像,胡氏失踪之后,自己一直忧郁伤心,非常怀念她,希望能从貂蝉身上找到一些安慰;况且,自己膝下一直无子,如果能与貂蝉生一个儿子,那将是一件最完美的事了。这一件事让我感到异常惊讶,我从未想到心高气傲的关羽竟然会为一个女人如此冒昧甚至低声下气地给我写出这样一封信。一个再强大的男人,也得寻找感情与生理的归宿,为了女人低下高贵的头颅。我当然知道貂蝉,身为男人,怎么会不知道貂蝉呢?她是女人中的极品,是这个时代的传说,也是男人们共同追求的虚荣。我在看过信之后忍不住冷笑:貂蝉与他的结发妻子胡氏相像?鬼话!关羽的妻子胡氏会如此漂亮吗?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如貂蝉一样的尤物!像貂蝉这样的女人,是独一无二、可遇不可求的,是上天的造化、人间的瑰宝。至于生个孩子,那就更站不住脚了,跟谁不能生呢?如果想生孩子的话,貂蝉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对象,以她风姿绰约的身材、
杨柳般窈窕的细腰,拿来生孩子未免太可惜了。会生孩子的女人多着呢!貂蝉是一种魔力的释放,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搅动男人的世界,让男人心旌荡漾情迷意乱。我当即将关羽的信掷在一边,我宁愿得不到关云长,也不愿失去绝世美女。说实话,这时候的我正为貂蝉一事举棋不定,我是否应该将貂蝉留在身边呢?作为一个男人,我当然有着男人们共同的毛病,如果能将天下第一美女揽入怀中,不仅能满足我的欲望,还能引起天下人的羡慕。不过貂蝉的名气太大了,她过于显赫的名声以及众人知晓的经历,使得她摆脱不了泼向她的无穷无尽的脏水。我担心我的名声会因此被玷污。我思量再三,觉得不需要马上作决定,所以当关羽给我写这样一封信的时候,我遂将它掷在一边。
在攻入下邳之后,我立即派一路亲兵去了吕布的府第,扣押了全部家眷。我随后赶到那里,终于见到倾慕已久的貂蝉。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像看见一轮明月落在我的窗台上。貂蝉看见我,冲我凄婉一笑,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想到了“姽婳”这个词,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宋玉《神女赋》上说“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这一个奇异的女子完全可以称得上“姽婳”,她就是那种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别有风韵的美丽无双的女人。让我大吃一惊的还有,这个“天下第一美女”竟然还是异瞳——她的两只眼睛颜色明显不一样,左瞳是绿色的,右瞳是蓝色的。当她看着我时,我觉得有两道美艳无比的光射过来。天下还真有如此异瞳?真是天造地设鬼斧神工。我都有点惊呆了,搞不清身在何处,现实也变得恍兮惚兮起来。貂蝉不仅漂亮,还非常聪明——她特地穿了一件黑色的锦衣,略施粉黛,不多修饰。穿这样的衣服,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锦衣,表示对我的尊重;黑色,以示对故人的怀念。她不喜欢别人看轻她,也不希望别人误解她,对于这两者,她恰到好处地兼顾了。她慵懒而寡淡地冲着我施了一礼,表情始终很忧郁,不过仍散发着妖娆和性感的气息。我一时恍惚,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的内心顿生怜爱,我从没有见到一个女子如此稀有迷人,如此雍容华贵,也如此楚楚可怜。我觉得在她的身上,集中了女人所有的品质,这不仅仅指她拥有端庄、贤淑、美丽等特性,还指热情、妖娆、恣性等,那些本来是矛盾和对抗的特性,在她身上,不仅能被放大到极致,还可以水乳交融般和谐。这真是一件怪事。我现在突然明白为什么男人们如此钟情年轻美丽的女子了,因为美是来自上天的一种力量,靠人力是无法拒绝和抗衡的。如此天造地设的尤物,我怎么舍得馈赠关羽呢?我要充分地体验人生的快乐,充分地体验人与人的不同。在她的身上,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成千上万的女人。我承认男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在这样美若天仙的女人面前,要是一个男人在如此状况下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本性的话,那么他一定是有问题的。我暗自下定决心,这样的女人我一定不会放过。至于关羽给我写信一事,我当然搁置一边,我当即命令随从将貂蝉送到我的府上。我虽然拥有了卞氏、刘氏、杜氏、丁氏、环夫人,但是我还是想拥有不一样的女子。我承认我很难拒绝诱惑,这诱惑到底是什么?就是江山和美人。
说到江山和美人,我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情。我喜欢跟我的部将们在某种场合下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有一次借着酒意,我开玩笑说男人的玩意儿就像是自己的长子,你所努力的一切,其实只是为了满足它的欲望,可是它从不领情,还会不断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那些大将军一个个拍案叫绝,说我这一句话道出了千古至理,他们一个个深有体会地感喟,惊叹我的比喻如此通晓人情世故,话丑理端,堪为
至理。我暗自得意。其实,一个人如果学会静静观察自己的话,人性和社会缝隙中的很多细微东西就会浮出水面,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会随之而起。我一直明白什么是我所需要的,什么是我拥有的,什么不是我应该得到的。在我看来,身体就是身体,婚姻就是婚姻,美貌就是美貌。我决定把貂蝉纳入自己的怀中,不只是因为身体,更多的,却是我的虚荣。我的优势不是年轻和相貌,而是权力、金钱以及男人的魅力。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我不能随心所欲一回?至于爱情,那就不要了吧!对于权重位高之人,爱情跟生活一样,早就成为一种奢侈。它就像奶酪上面那层薄薄的脆皮一样,只有少不更事的人才喜欢慢慢品咂,至于成年人,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那些可有可无的浮华和累赘。我不怕别人说话,更不怕别人报复,即使因此会损失些什么,我也觉得可以接受。一个美丽的女人,可能比广袤的土地、富庶的城市更能激起男人的兴趣,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为什么要怕别人嫉妒,我就是要引起别人嫉妒,我看谁还敢嫉妒我。我曾写过一首诗:“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实际上除了杜康,那些美丽的女人也是很重要的解忧之物,都是心之切切所期求的。当然,美女和杜康,不会给人带来最终的快乐,她(它)们终将烟消云散。真的快乐,从来就不在这个世界上,
它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无法企达的世界。
至于吕布,那是必须死的。一个堂堂九尺、空有一副好
形体的男人,如果像女人般朝三暮四反复无常的话,实在没
有存在之必要。我不能像提防女人出轨一样,日日提防着一个男人的背叛。再说如果这个“三姓家奴”还活着,我怎么能拥有貂蝉呢?在白门楼擒获吕布后,我故意当着刘关张的面沉吟是否杀掉这个家伙,实际上不管刘备是否表明态度,我都会杀掉吕布。刘备果然站起身来高声劝我不要忘了丁原董卓之祸,让我立即杀掉吕布。我故意迟疑了一下,引得吕布破口大骂刘备“大耳贼”。其实吕布要怪罪的话,只能怪他拥有一个如此绝色的女人。一个拥有绝色女人的男人,当然是不安全的,尤其身处虎视眈眈的乱世。虽然我需要一头猛兽,但假如猛兽存在,我便会与美女失之交臂。二者不可得兼,舍猛兽而得美女也。如此简单的判断题,还用得着细细地掂量吗?
我承认美丽是一种诱惑,这种诱惑会扰乱我的心智,让我忘却很多东西而回归蠢蠢欲动的身体。人生如梦,如果选择女人和权力相伴一枕黄粱的话,你会选择哪个?愚蠢的人会选择女人。至于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权力。为什么?因为有了权力,美女其实可以唾手可得。
关羽
你注意到人会长得像动物吗?我是说有的人长得像马,有的人长得像鹰,有的人长得像熊,有的人长得像猪,有的人长得像鸟,还有的人长得特别像老鼠或者鱼。这是前世的业障吗?他们都是马、鹰、熊、猪、鸟、老鼠或者鱼变来的吗?就像董卓,那是一个十足的猪的长相,肥猪般的躯体,宽面,肥猪般的大耳,拱嘴,肥猪般狡猾的小眼睛,还有令人生厌的猪脾气。他的冷酷、粗鲁和无情,也应是上一辈子遗留而来的。至于女子,她们的容颜也是从上一辈子带来的吧——为什么长得特别好看的人都像猫?有着倒三角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晶亮的瞳仁,以及小小的鼻子和嘴巴。有可能,她还拥有猫一样柔软的身体。对于女人来说,柔软的身体意味着妖娆和性感,也是一般女人所不具备的。除此之外,在貂蝉的身上,还有着一种孤冷的傲气,如猫一样特立独行。这是我对于貂蝉第一眼的观感。不要以为我只会抡刀或者只会读书,男人的聪明,其实包含着对女人的直觉判断。至于第二眼,我忽然觉得貂蝉与胡氏那样相像,以致让我怦然心动。当然,这么多年了,我已忘却胡氏的长相,她的长相已如镜花水月般朦胧。不过在我心目中,她一直是完美的,集中了所有美丽女人的影像,以致我一看到美丽的女人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我现在明白,美丽都是相似的,因为美丽就是完美,完美是有标准的。如果合乎一个标准,她们当然是相像的。
先说一下我的故事吧——现在回眸自己的身世,总觉得就像另一个人似的。我应该是不情愿地来到这个世界的,因为我在母亲肚子里待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母亲说她怀我十四个月,真是天底下的奇迹!在山西解县,十六岁的母亲嫁给了一户关姓的人家。有一天晚上,母亲梦见一只大鸟落在关家的屋顶上,昂首叫了三声之后,呼啦一下飞走了,只落下一片五彩的长羽毛。很快,母亲发现她怀孕了。我一出生,父亲就以“羽”给我命名。童年时期,我是一个喜欢打抱不平的孩子,即使身体瘦弱单薄打不过别人,也从不屈服。我记得童年时夏天的那些晚上,月亮很大,很白,一家人围坐在屋外老槐树下吃晚饭,祖父经常在吃过饭后让人把古琴取出来,郑重其事地点燃一炷香,然后,端坐于老槐树下抚琴。我会感到一股山林之气扑面而来,一切浑然如澄然秋潭、幽谷兰香,音乐中的轻松脆滑、清虚中和让我感到心悸。虽然我一点也不懂古琴,但是我感觉到心骨俱冷、体气若仙,感觉到祖父的琴声中有无穷无尽的东西在汩汩涌来。
我的家族遗传给我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和成年后异常飘逸的一副长须。到了十一二岁之后,连我也感到奇怪的是,我原本瘦弱纤细的身体突然脱胎换骨,变得高大威猛、力大无穷,可以轻而易举地举起祖父和父亲年轻时用过的上百斤的石锁,像掷起一个梨子一样在空中抛接。我的神力青出于蓝,连祖父和父亲都没有想到。有一天,我来到了解县游玩,逛街的时候,迎面看到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向我款款走来。尽管是仓促的一瞥,可她的笑像三月柳絮里拂过来的风,让我心旌迷离,那一霎时间仿佛定格。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应该成为我的妻子,我对她笑了一笑,她已侧过身去,却好像知道我在看她,她低垂睫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我身不由己地跟随着她,想看看她家住在哪儿。她似乎明白我的想法,不紧不慢地走着,一直把我引到家门口,先是驻足停顿,然后回首对我抿嘴一笑,进去把门锁上了。我感到幸福极了,差点变成一只风筝飞在空中。我打听到这家人姓胡,回到家立即把自己的想法跟父母说了。父母很高兴,让本村的长老带着礼物去提亲。我看着提亲的长老走出村口,一整天就像失魂落魄一样。一直到长老晚上回来,告诉父母对方同意了关家的要求时,我无比开心,感觉浑身充足了热气,差点就当堂爆炸了。很快,我们举办了婚礼,那一天,我像一个高大的木偶一样,被人牵来牵去,晕头转向,心里像猫抓似的只盼望天黑跟她单独在一起。我从来没觉得白天是如此漫长,仿佛有一个月的时间似的。终于等来了天黑,当我欣喜地掀开妻子的红盖头时,我感到幸福从天而降,它就像油灯的光一样照亮了我。一切都是那样顺利而完美,可第二年夏天,由于解县县尹横征暴敛,欲无偿征用关家土地,祖父不得已带着父亲和我奋起反抗。结果祖父被杀死,父母被那些如虎似狼的衙役丢入井中,妻子不知所终。我气急败坏,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潜入了解县的府衙,手刃了县尹的一家。不过我搜遍县衙内外,却不见胡氏踪影。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逃离解县,风餐露宿,靠替别人看家护院或者教授别人武功度日。我飘荡江湖,四处为家,直至我在涿州一个小镇上认识了刘备和张飞,“桃园三结义”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开始了南征北战的生涯。
现在,我只要一闭眼,就可以想到那些过去的时光。亲人的死,让我第一次体会到生与死之间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那些曾经如水面一样平静幸福的生活,仿佛隔世一样遥远。发现这一点后,我感到无比恐惧和忧伤。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似乎谁的死,都不会让我如此沉痛地悲哀了。现在在我看来,死与生,都是生活的馈赠,它是一件必然要来的事物,就像夏日伴随着蚊虫的到来一样。没有什么生命是永恒的。这样的想法,当然是在我杀人无数后的感触。在我南征北战期间,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夺走了多少人的性命,在很多时候,我抡起青龙偃月刀一路砍伐过去,就像在辽阔的草原上拿着宽大的镰刀,一路割伐着半人高的草芥似的。战争中谁不是这样呢?取人性命无数的,还有大哥刘玄德一双神出鬼没的铁锏。至于三弟翼德,他总是喜欢一马当先,以他的丈八蛇矛挑出一条血路,到了敌阵中心后,他喜欢从背后抽出鬼头刀,一边左劈右砍,一边哈哈大笑。我们兄弟仨是这世间最完美的组合,这不仅仅体现在进攻上,还体现在防守上:我们之间的运转天衣无缝,任何一个敌人想突破其他二人的“关照”,来进攻我们中的某一个人,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心有灵犀让人无比愉快。只是这样的事情,已经随着我们三人的失散,成为美好的记忆了。有时候我在追忆和叙述这些事的时候,就像是叙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当初刻骨铭心的东西,若干年后会变得轻描淡写,时间像流水一样,漂白任何色泽,最后留下的只是黑色的背景。在这个过程当中,故事和经历也会转化,自己的会变成别人的,别人的会变成自己的。我在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这是我的故事。在这一个故事中,我是主角。
第一次见到貂蝉是在辕门射戟的时候,当时,袁术派纪灵率十万大军进攻刘备,小沛危在旦夕。驻扎在下邳的吕布决意出手援助,他带着数万人马在小沛外面安营扎寨,特地邀请纪灵以及我们三兄弟去他的营房议事。吕布端坐在营帐的正中,我们兄弟三人以及纪灵等分居他的左右。不得不承认,身材高大的吕布有着威风凛凛的外表:头顶豹形头盔,身着银色锁子甲,外面罩一件白色锦纹战袍,即使坐着,也显得身躯高大,两腿颀长,肩膀宽厚,手臂修长而结实。寒暄一番后,吕布命人将他的方天画戟插在辕门之外,对纪灵说,一切看天意吧,如果自己能在大帐门口张弓搭箭射中戟尖的话,那么,纪灵就必须无条件退兵。纪灵看了看数百米外的辕门,同意了吕布的建议。这不是纪灵愚蠢,稍稍会拉弓射箭的人都知道,一支轻飘飘的箭矢,在如此长距离保持始终如一的飞行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暗自捏了把汗,怀疑吕布心思不纯,想以如此不靠谱的天意推卸自己的责任。当那一支箭矢呼啸着撞击到插在辕门之外的戟尖上,发出清脆一声响跌落在地时,无比紧张的大哥快活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张飞也张着大嘴呵呵地傻笑着。我也有点愣住了,如此不可能的事,就这样发生了——我以为这是天意,吕布只是借着天意,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这样的机缘背后,肯定有那种无法证明的魔力。那一天吕布也为自己做了如此不可思议、一箭双雕的事感到得意,特地召貂蝉参加了当天的筵席。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貂蝉,虽然我久闻了她的名声,也知道王允那个美人计的故事,但我一直没有见过她。貂蝉的出场就像云开日出,周身携带着光芒和青烟,就像一个令人窒息的幽灵闪现。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有传说中的异瞳——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她的两只瞳仁色彩有异,一只呈绿色,一只呈蓝色,当她凝视你时,竟像金环蛇与银环蛇纠缠在一起摄人魂魄。她的穿着也较特殊,不是汉人宽大的衣袖,而是如胡人一样,窄袖、瘦腰、翻领、着靴,外面披一件长衣,风姿绰约,窈窕俜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的一颦一笑,突然觉得她跟我失踪的夫人胡氏很像,都有着精致秀美的五官、白皙的皮肤。人于钟情的女人,即使表面再轻描淡写,也还是耿耿于怀。毕竟,那种不常有的、由肌肤之间的亲密无间所产生的灵魂出窍,一定是刻骨铭心的。我突然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梦中,往日的美好仿佛再次踅回。筵席上吕布喝得大醉,当他粗暴地呵斥貂蝉为大家表演一段盘鼓舞时,貂蝉脸上滑过一丝不快,不过还是乖巧地去内室更衣换装。军士们将桌子后移,中间铺起了一块大大的地毯,四角用石狻猊结实地压上,又搬来七面盘鼓在地毯上一字排开。急促昂扬的胡笳节拍里,貂蝉再度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一个个都瞠目结舌:只见她穿一身金光灿灿的短裙,披一袭绿色的丝绸披风,露出白皙的四肢,如小鹿般纤细的裸露的腕上踝上套满了金镯银链,每当她随着音乐的节拍举手投足时,周身便荡漾着细碎而动听的金属声。貂蝉用脚尖在七面盘鼓之间穿行跳跃,脚面绷直,忽隐忽现,披风翩跹,像一只轻盈的燕子一样飞来飞去。我这才注意到,貂蝉的头发是褐色的,带有一点轻微的红色;她的皮肤洁白如雪,吹弹即破;至于她的目光,如露又如电,散发着宝石般的光芒,充满着风驰电掣般的挑逗。我不敢直视她,只能低垂着眼睫,努力平静自己的内心,才能不受到她的蛊惑。
那一晚我们的心脏一直怦怦跳着,感到无比兴奋。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吕布喝得摇摇晃晃,舌头都有些发直了。纪灵也喝多了,直接滑倒在桌子下面,涎水像瀑布一样从他口角流出。至于张飞,直接倒在座位上,嘴巴张开,呼声如雷。连大哥刘备也喝多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貂蝉,像一个真正的色鬼一样。好在吕布喝多了,全然没理会众人的失态,更没有在意刘备的轻狂。当他们喝得大醉的时候,我持着酒樽去敬貂蝉,悄悄地问她是哪里人。貂蝉看了看我,轻轻回答她是陕西米脂人,真名叫任红昌。我当然知道米脂,那个地方以出美女著称,是汉人、粟特人、氐人、羌人、羯人、匈奴人、丁零人等族的混居区,也难怪貂蝉身上有一种异域的风采。那一天的情景的确让人难忘,尤其是张飞,很多天以后还反复跟我提及貂蝉的名字,说这个女人真是妖精啊,真是妖精!我知道三弟张飞,他对女人最高的评价就是妖精,以区别这个世界的凡人。三弟很少对女人感兴趣,他最崇尚的一句话就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物,言下之意是女人可以随时丢弃。一个女人,如果连张飞都耿耿于胸忘怀不了的话,那么就可以想象她的魅力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在曹营的那些日子里,曹操对我已足够尊重,他经常慷慨地宴请我,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一次他都叫上很多文武将领。比如许褚、张辽、曹洪等,他们都可以称得上豪杰,在酒席和战场上,他们同样豪迈。我与他们,都成了好朋友。这当中最为豪爽的是许褚,他的酒量尤其大,喝酒堪为牛饮:端起酒坛,一抬头仰脖,就能将一坛酒咕咚咕咚地全倒进肚里。我说他完全可以跟我三弟张飞决一雌雄。许褚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说:
“什么时候你让翼德兄弟也投奔丞相,兄弟们一起打仗喝酒,多愉快啊!”我微微一笑,说:“翼德弟弟眼中只有刘皇叔,他是不可能投奔丞相的。”没想到我们之间的谈话被曹洪听到了,私下里传给了曹操。曹操有点不高兴了,有一天酒后有意无意地问我:“听说张翼德的酒量很大,不在许褚之
下,是吗?”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佯装听不明白他
的话,只是说:
“是啊,三弟的酒量是很难找到对手的,即使是许褚,恐怕也不一定能喝得过他。”曹操又问:
“那武艺
呢?翼德跟许褚,谁强谁弱?”我漫不经心地说:“这个,不
太好说。不过翼德要强于我。他尤其擅长单骑突进,于万军
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说实话,三弟在武艺上,教
了我很多。”曹操听得面色一凛,便没再说话了。
虽然我在曹营处处受到优待,但我还是知道自己的位
置,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尽量避免跟曹操的心腹们单独相处,也尽量少参加他们的聚会。一有时间,我就在后院练习武功,或者在屋子里读书。这是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我认真地读了《春秋》《左传》《论语》等,我不仅读儒者的书,还读《老子》《庄子》《易经》《史记》《汉书》等。在我看来,读书不仅仅让我了解了过去和未来,还让我对身边看不到的隐性世界有所觉察。这些隐性世界是什么呢?以我的理解,就是人的眼睛看不见,人的耳朵听不见,人的语言表达不了的世界,它们是知识之外的广大空间。老子所言“一阳一阴谓之道”,它们就是知识中“阴”的那一块东西。
这世上很多东西都是不可分的,就拿孔子和老子来说吧,其
实他们的思想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他们阐述的角度和风
格不太一样罢了。孔子和老子的区别,只是在于他们一个在
阐述真理阳的一面,一个在阐述真理阴的一面。比较而
言,我更喜欢孔子的平实和朴素,这是因为,世间的道理虽
然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但是诸多思想是不必要的,它们过于复杂和阴暗,又不明不白地纠缠在一起。过度地耽于思想,容易坠入巨大的黑洞而不能自拔。在曹营的日子里,我像一个真正的圣贤一样思考了很多问题,几乎成为一个智慧的先知了。我努力读书,并不是为了知识和道德,而是为了解决我的困惑:那些记在纸上的东西,就一定存在吗?或者说,那些曾经真实的东西,它们究竟去了哪儿?这样的困惑,不仅仅是我,应该是每一个人都有。我读曹操的诗,感觉到他似乎也是这样。曹操诗写得那样好,透露着一种浓烈的苍凉感,既有对生命的怀疑,也有对人生的努力,可他为什么如此酷爱权力和杀戮呢?……我总是想不通这些,我还是习惯于以回避和单纯以达到内心的宁静,比如读书,比如习武,或者干脆去战场上杀人。这是我的习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在俗事上花费我的精力,我从不考虑一些别人可能热衷一辈子的事情,我不会为个人的得失以及利益的加减损耗我的精力。
有一天,我跟张辽一边饮着杏仁茶一边闲谈。谈话间,我时常不由自主地沉湎于自己的思想中。张辽惶恐地告诉我,说我眼神空洞而茫然,就像深不见底的一口古井!他的话让我吓了一跳。张辽走后,我拿来一面铜镜观察自己,的确是的,当我陷入思考时,我的眸子里竟然没有亮光溢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有一次,曹操派人请我去他的府上。我一进门,便看到堂前有两张案台相对,两张案台上各放了几碟热气腾腾的菜肴,樽里斟满了酒。曹操见到我之后,显得很高兴,特意解释说这一次只是想跟我聊聊天,平时人太多了,乱哄哄的无法聊得深入。我想起了那一次曹操和大哥煮酒论英雄,看来曹操很喜欢以这样的方式来了解别人,我得小心不被曹操看穿才是。我们边喝边聊,曹操的酒量很大,这应该跟他出生在酒乡谯县有关,那个地方据说麻雀都能喝二两。曹操重谈英雄的话题,这一次他一点也不谦虚,他说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英雄的话,舍我其谁?曹操还说原以为刘玄德是一个英雄,可是没有想到……说这话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装作没有放在心上。我说英雄不在文韬,也不在武略,而在于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使命,这种使命不是自己赋予自己的,而是
“上天”赋予的,也可能他本人都不知道,不过在重要的事情上,他的行动表明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其实是为了完成一种使命。我的说法让曹操陷入了沉思,他似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我继续说,在文韬武略上,刘皇叔可能不如丞相,但我觉得刘皇叔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这不是指刘皇叔天生异禀,而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推动着他,这股力量无比强大,让人很难臆度。听了我的一番话后,曹操不再言语。他慢慢地抿着酒,细细地揣摸我话中的玄机。曹操属于那种一经点拨,就变得特别明慧的人,并且会很快融会贯通,迅速在短时间内超越点拨者。沉默了一会之后,我们转移了话题,谈到了貂蝉。这么长时间,我都以为曹操忘了这一回事呢,没想到他一直牢记在心。曹操问我:
“云长,你不会因为我没把貂蝉送给你而记恨于我吧?”我一愣,我没有想到曹操的问话会如此直接,不过这就是曹操,他经常突然抛一个问题给你,然后不动声色地凝视你,观察你的表情和肢体,倾听你的话语,以此获得超乎之上的判断。我并没有急于回答,同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个矮个子男人有一个硕大的脑袋,粗短的脖子,一边高一边低的肩膀,他的确其貌不扬,不过你不得不承认他阴鸷逼人,不仅仅是一种暴戾之气,还有一种强劲十足的气场。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你必定得重视他,因为他是一个让人无法小觑的对手。
我摇摇头,镇定地说:“丞相,请原谅关某的鲁莽,当时我一冲动,就写了那一封信,我实在没有想到丞相也会对貂蝉有意。我也能想通,天下英雄爱美女。既然丞相喜欢,关某就断了念头,我一个小小的武夫,怎么敢跟丞相去争呢?”听完我的话,曹操哈哈一笑,说:
“云长果然坦率!我喜欢你这样直来直去——我也说句实话,接到你信时,我是想成全你的,也想借此笼络你,可是我一见到貂蝉,就改变主意了。我还是禁不起诱惑啊!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绝色之女子!哈哈。良将美女,真的让曹某很难决定,最后实在对不住关将军了……”曹操的表情带点邪恶,也带点玩世不恭,不过可以看出他说的是实话。曹操笑着继续说:“想想就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云长,你能理解我吧?男人肯定能懂得男人的!”看着曹操狡黠的表情,我忍不住地笑了。说实话,我喜欢曹操的坦率,也喜欢曹操的聪明,他好像能看透人的心思,说出的话句句能点到对方的穴道,而且分量掌握得恰到好处。这就是智慧啊,是真正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我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哈哈一笑,算是一笑泯恩仇了。的确,对于毫无关联的女人,男人的态度基本都是一样的,即使是再漂亮的女人,男人也往往不会往心里去的。
“不如这样吧!”曹操站起身来说,“我一定要补偿你,让你不再吃亏。吕布不是死了吗?我把他的赤兔马送给你。”我怦然心动。我当然知道吕布骑乘的那匹赤兔马,那匹来自西域的火焰般的宝马是独一无二的。当年在虎牢关前,大哥、我和张飞“三英战吕布”打了个平手,那不是因为吕布的武艺比我们强,而是因为这匹马。这匹赤兔马速度飞快,灵活异常,每当我们将吕布围在中间轮番进攻时,这匹马就会用肩胸撞开一条路,神奇般地跳出包围圈,或者干脆站立起来奋扬双蹄攻击我们的坐骑。我从未见过如此战马,竟然能跟人一样进行战斗,而且时机选择得恰到好处。这真是一个奇迹!如果有这一匹马的话,我敢肯定我一个人就能战平吕布。我当即站起身来,努力克制自己的兴奋,故作平静地说:“谢丞相!”曹操哈哈一笑,拍着我的肩膀说:“不要谢,宝马配良将,本来就是它最好的归宿。”他又说,“至于女人,堂堂的关云长,还会在乎女人吗?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我明天就让他们给你送一些过来,让你慢慢地挑,一直让你挑花眼。”
赤兔马
传奇是从挥刀斩颜良开始的。在斩杀颜良之前,我的主人关云长还是一个普通人,此后,他开始成为一个神,让万众瞩目抬首仰望。从一个人到一个神,看起来就这样简单。这当中,风驰电掣的我是不是有功劳呢?当然是有的。我觉得若不是我,关云长斩颜良起码不会如此轻松。他们会凶狠地缠斗在一起,像莽夫一样厮杀,至少比拼三十个回合,才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决出胜负。
一匹好的马,能够让一员武将长上翅膀。这个比喻太一般了,我必须说的是,当一匹马能够与它的主人合而为一时,便是马和人的最高境界。当然,前提必须是马对主人无条件地信服。有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把我的两任主人进行比较:我的前一任主人吕布是一个天生的武士,而我的这一任主人关羽则是一个战神。人与神是不一样的,武士与战神也是不一样的,他们之间的区别,不是武功的强弱,而是品质和气质的区别,这就是人与神的不同。那种与生俱来的,带有某种前世烙印的品质会在战斗最关键的时候起作用,拥有的一方可以冥冥之中获取滔滔不绝的力量。我发现关羽就有这样的潜质,那种力量不是来自他的身体,也不是来自他的武功,而是在那一刹那从虚空中获取的。一切都匪夷所思,连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你不能将他的胜利归结于他,只能归结于上天对他的垂青。
我来自西域大宛国。如果说大海是鱼的故乡的话,那么草原就是马的故乡。我喜欢草原,那里有辽阔无垠的天空,洁净无比的空气和水,这些都是我速度和耐力的源泉。按照《相马经》上的说法,一匹举世无双的马,必须拥有无与伦比的气质、漂亮端庄的面孔和羚羊般的眼睛;它的耳朵要像芦秆般竖立,两耳距离适中;必须拥有结实的大腿、修长的颈子、宽阔的胸膛、厚实的臀部,以及多肉的大腿内侧。除此之外,它还应该有整齐的小牙齿、圆额头和细眉毛;必须要身材高大、鬃长、腰部短、鼻头小、肩膀窄,同时背部宽平;连站立的姿势也很讲究,一条前腿应优雅地向前延伸,另一条前腿则骄傲地竖在地面……这些近乎苛刻的条件对我而言并不是问题,我跟《相马经》上的每一条都吻合。《相马经》没有告诉你的还有:马是用鼻孔来呼吸的,我们不能像人一样,可以用嘴巴呼吸,所以对马来说,拥有一对大鼻孔,是特别有必要的。除此之外,人类还不知道,马最喜爱的是带点甜味的食物,我们最喜欢吃的是苹果、梨子、山楂什么的。我之所以怀念西域草场的草料,是因为那些长在沙壤砾石上的草,特别甘甜。跟汉朝中原地带的马不一样的是,每当我高速疾跑,肩膀位置会慢慢鼓起,渗出如血一般殷红的汗水,我的汗珠悬挂在锃亮的毛发上,就像无数红钻石闪烁!因此人们也把我叫作汗血宝马,其实那不是血,而是汗。我每一次出场都能引起人们的一片惊叹——我高大而俊美,鼻子上有一块形状优美的白斑,全身密生红色、有光泽的长毛,我配备着黄金马辔,镶有珍珠和翠绿橄榄石的缰绳及马镫,以及一副绣饰着银丝线和蔷薇宝石的红丝绒马鞍。我什么都不是,就是马中之王!
现在说说我的经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被一些波斯马贩子带到了汉朝。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我们沿着丝绸之路依次穿过安息、莎车、于阗、楼兰、龟兹,一路上的乏味和枯燥,让我觉得此番旅程像是把一辈子的路都走完似的。在大漠中行走时,经常有狼群尾随。每当夜晚来临,阒然中会传来一阵呼号,微弱而遥远,仿如一首凄迷而寂寞的歌谣。篝火对面,阴影之中,一双双绿眼睛在不远处窥视着我们,像遥远的火光,也像一对对闪烁的绿宝石。我们就这样在恐怖和疲惫中到达了长安。长安无疑是当今最繁华的城市,它不仅有着斑驳复杂的历史,还有着谋杀、抢劫以及贪官污吏的掠夺。这座城市到处都是殿、庙、塔、桥,豪华而铺张,秀丽而雄伟。尤其是城内的东集市,所有的一切,包括物件、声音和气味都充满着异国情调,到处都是表情凝重的波斯人、身材高大的突厥人、机敏狡猾的大食人、肤色黝黑的天竺人、孔武有力的回纥人、高大白皙的吐火罗人、浓眉大眼的粟特人,甚至还有一些头戴猴尾帽、五短身材、目光炯炯的林邑人、爪哇人和僧伽罗人。他们来到这里,有的心怀野心,有的躲避灾祸,有的经商谋利。他们各自从自己的国度带来了最好的东西:璀璨发亮的宝石、精致细密的地毯、高大威猛的马匹……他们收购东方土产的香料和植物,也收购丝绸、食物、药物以及笔墨纸砚等。等这些东西辗转到各自的老家时,都会变成当地的稀世珍宝。当然,在他们当中,也有一部分人不再回去了,而是在汉朝生活下来,娶妻生子,购置田产,繁衍子孙。在汉朝人眼里,这些外来的商人是很狡猾的一个群体,他们一个个有着很大的胃口和很强的欲望,很富庶也很有钱,口若悬河,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能把地上行走的说成是天上飞的。相比较而言,汉朝人对财富的追求要比他们淡泊得多。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汉朝人更重视土地里的庄稼,而那些外来的商人只关注值钱的东西。在我看来,那些敦实的汉朝人是值得尊敬的,他们总是和财富保持一些距离,经常表现出对金钱的轻蔑,让你感觉到那并不是可以打动他的东西。在他们的内心,具有抽象意义的金钱所表现出来的吸引力,似乎远远没有诸如土地、官位、粮食等所表现出的那样大。
我是被作为贡品送到皇宫的。当我走进皇宫的时候,我简直是惊呆了——皇宫是那样辽阔,到处都是琼楼玉宇,到处都是楼阁轩廊,到处都是卷檐翼亭……朱漆大门上都装有金钉,高高的红墙砖石相间,镌刻雕镂着各种形状的龙、凤及飞动的云图。我诚惶诚恐地从宫殿前走过,像是在眩晕中穿过巨大的梦境。大殿庭院中设有东、西两楼,楼上有太史官悉心地观测刻漏,按时按刻手执牙牌大声播报着时辰,他的嗓音成为宫殿中最大的喧嚣。我异常冲动地想看到这个国度的最高统治者,想看看他真实的面目。觐见皇帝是一个庄严的仪式,一切安排都是为了体现赫赫威严的气派,皇帝高高坐在紫宸大殿之上,从大殿之外,一直到皇帝的龙椅之间,左右分别排列着十几列仪仗卫士——有刀手、戟兵、矛兵、弓手等。每一列仪仗队卫士都披着绚丽夺目、色彩各异的大氅,每一列仪仗队都有相应的旗帜——那是用各种各样祥兽做成的三角旗,或者刺绣着野驴和豹子,或者刺绣着老虎和麒麟,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鸟与兽。皇帝的禁卫军分为五仗,其中四仗身穿猩红衫,头戴以野雉毛装饰的帽子,第五仗则穿着刺绣着野马的战袍。我抬起头远远地看过去,这个大国的皇帝面色苍白,如象牙一般,头顶高高的通天冠,松软地斜躺在铺设着黄锦缎的龙椅上,像一堆没有骨头的白肉一样随意散落在那里。他目光黯黑、神情迷离,这是力不从心的表现,也是纵欲过度的表现。当太监介绍说我来自西域,是一匹真正的好马时,我注意到他表情冷淡,并不像西域的那些首领,对骏马怀有热烈的欢喜态度。这很正常,这样的兴趣和爱好与这个国家的特性有关。我已暗中熟知了本朝的历史——这是一个由刀枪打出的江山,他们是暴力的受益者。当朝的开国皇帝出身贫寒,却以诡计和谎言成功地征服了别人,后人称他为“太祖”。这已是数百年前的事情。在巩固了自己的统治之后,皇帝总是将江山代代相传,父皇看中了哪个皇子,便可以将他列为继承人,称为太子。跟所有的世袭制一样,皇帝的后代免不了孱弱无用之人。虽然他们长相俊美、气质非凡,但是在性格上往往优柔寡断、懦弱懒政,甚至有很多人有着心理疾病。让我感到无比惊异的是,皇帝为了保证自己独享宫中女人的权力,以及确保身边如云的女人不受男人的勾引,竟然将自己身边的男人都割去了生殖器。如此残暴之事,被解释为了保证宫殿里新生儿的血统正宗,从而被认为天经地义。被割去生殖器的太监们无疑是痛苦的,不仅身体残缺不全,心理上也受到严重扭曲。很难想象他们不会因此报复,无来由地诅咒世间的一切。在汉朝发生的很多事,证明了这一群体如魔鬼一样乖戾,恶的种子在他们身上蔓延生长。
大殿的空气中弥漫着火椒、肉桂和甜檬等香料的味道,我有点受不了这个味道,拼命地在殿前打着喷嚏。一名太监拖长着声调无动于衷地高声宣召陆续进谏的人们,唯恐皇帝忘了臣子的姓名。过了一会,我终于看见皇帝在宫娥的搀扶下走下龙榻,踉踉跄跄地向我走来。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打着哈欠,长长的涎水带丝亮光从他的嘴角处挂下来,显然,过于频繁的性生活让他不堪重负。其实皇帝也累,除了繁重的公务之外,他还得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深耕细作”,以孕育更多的儿女。当然,也不排除皇帝会以性事为寄托,排遣着自己的苦闷和压力。汉朝的皇帝有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这种不对等的比例,使得他们不可避免地纵欲过度。与此同时,后宫中无数寂寞女子只有在皇帝身上才能找到一点两性的安慰。在这种情况下,完全可以想象皇帝的负担了。虽然在宫廷里一直流传着采阴补阳之类的大法,自欺欺人地臆断性事的要领和诀窍,不过眉清目秀的皇帝们像种猪一样辛勤播种,必定会透支他们的身体,所以历代皇帝生病死亡的原因几乎是一样的。引人注目的是这个皇帝的手指细长而苍白,那是一只握笔的手,带有文人的孱弱与神经质。一般来说,这样的皇帝都有着良好的艺术感觉,但他们从来不知道生活以及人生的艰难,他们总是显得懦弱而富有同情心,缺乏坚硬的心肠以及宽阔的心胸。在深宫大宅之中,在一帮身体不健全的太监以及女人的包围之下,他们很容易变成软弱无比的孩童,或者是暴戾神经的女人。
当孱弱的皇帝跌跌撞撞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感到全身都在起着鸡皮疙瘩,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蠕动的肥白肥白的大蛆虫。我不自觉地奋力扬起前蹄,嘴里打着响亮的喷嚏,以恐惧和厌恶拒绝他走近我。皇帝意识到我的抗拒,他皱了皱眉头,有点怯懦地看着左右,在离我两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不知是该前进还是后退。我看着他的目光,更觉得毛骨悚然,暴躁地动个不停。旁边的太监上前劝阻道:
“陛下,这匹赤兔马可能不太适合您,它太不识抬举了,看样子野性未服。陛下还是注意龙体为好。”
我看见皇帝点了点头,然后招了一下手,两个宫娥迈着
碎步赶过来搀扶他回到龙榻之上。我的心重新落回了胸中,说实话,要是这样一条软软的蛆虫爬到我的背上,我会感到无比恶心。我庆幸这件事情戛然而止,我把这归结于上苍对我的偏爱。的确是这样,我们应感谢上苍各种方式的呵护。
在此之后,我的经历大家都知道了。皇帝将我送给了权臣董卓,当董卓穿着盔甲踌躇满志地移动胖大的身躯走过来,志得意满地看着我,又艰难地攀登上我的脊背时,我像驮着一座山一样身心俱疲。我不是跑不动,而是根本不愿意驮负如此巨大的甲壳虫。我真的恶心了,在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之后,我的膝盖颤抖,以至弯曲,差一点就无力地跪在地上。董卓连抽两鞭,我也没有撒开蹄子跑起来。董卓不高兴了,挥拳猛击了我两下,讪讪地从马背上爬了下来,又对着我大骂几声后走了。过了几天,董卓发下话来,将我送给了吕布。在吕布手下,我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平心而论,以吕布的高强的武艺和精湛的骑术,我是乐意出生入死的,不过对于吕布“三姓家奴”的坏名声,我一直耿耿于怀。我希望我的主人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英雄,而不是一个有奶便是娘的势利之徒。只有英雄了然于胸的真诚和勇敢,才能激发我的能量,让我彻底地释放。一匹优秀的马与一个优秀的人一样,之所以能超出常规,不是来自自身,而是在无限中汲取力量。只有自由状态下的身心,才会获得联结无限的通道。在曹操打败了吕布之后,曾有一段时间,曹操想纳我为他所用。我一点也不喜欢曹操,在我看来,曹操太工于心计,更喜欢驾驭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与人打交道时,他可以充分展示自己的雄健与智慧,而跟动物打交道时,他的智慧毫无用武之地。对于动物来说,能打动它们的,不是智慧和心计,而是爱心、耐心和宽容。一个心思太重、警觉性更强的人,是不可能赢得动物尊重的。在起初的那段相处中,曹操拼命地笼络我,给我吃最好的草料,甚至在草料中掺入人参、三七,以及吃不掉的丹药渣滓等。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我天生的雄健和速度不是靠这些东西获取的。我不乐意被这样圈养,不喜欢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当曹操试探着骑上我的时候,我故意大声嘶鸣,差一点把他掀翻在地。曹操很没面子地收身而去,不过他没有责怪我,只是自嘲说:
“匹夫之勇,匹夫之勇!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马!这匹赤兔马太骄傲太高大了,让它去吧。我还是喜欢我的那匹白鹤马。”
我听懂了曹操的意思,他说我跟曾经的主人吕布一样,只有匹夫之勇。我不认为是这样。我从来不是一匹势利之马,从不对人世间的事情考虑过多过复杂,我觉得作为一匹马来说,过多的思考会羁绊你的脚步,我们从不缺少那种与天地相连的智慧,缺少的,只是这个世界钩心斗角的小聪明。我并不是不懂,只是不屑于这样做。另外,上天之所以赐予我们拙劣的语言表达能力,就是让我们对世间的阴谋诡计有隔膜,让我们专注自己的事情。万事万物都是有自己的使命的,作为马,目标就是跑得更远更快。我喜欢风驰电掣的感觉,喜欢撒开蹄子奔跑,在奔跑中享受快感,享受世界的馈赠。我喜欢把一切都踩在脚下,泥泞的道路、积雪的旷野、结冰的斜坡、绵软的尸体……我喜欢踏过田野的落英缤纷,也喜欢奋力过河的水花四溅。只要我跑起来,我就没有恐惧,只有欢喜。我甚至感到整个世界都被我远远地掷在后面,我可以得到上天的垂青,与它的旨意合而为一。一匹马最单纯的想法,就是像风一样掠过大地。
我是由那个后来叫作周仓的马弁牵着交给关云长的。那一天,当马弁牵曳我在许都的大街走过时,两旁人山人海,争睹我的风采。我走到哪里,人们就跟随到哪里。人们惊叹我的高大和雄健,也惊叹我的骄傲和优雅,尤其对火焰一般的血色赞叹不已。我知道他们从没有看到过如此伟岸的骏马。汉朝的马,即使是来自北方草原的马,从没有如此高大、迷人。对于很多汉朝人来说,我更像是来自天庭的神马,在他们的想象中,一旦我跑起来,我的肋下就可以长出巨型的翅膀。我听着他们的议论,无比开心。我跟马弁来到汉寿亭侯府,看见关府院门大开,关羽喜形于色地站在那里迎接我。马弁把我介绍给他,又让他细细地检查我的毛发、鼻孔、牙齿等。我既兴奋又紧张,像一个真正的新娘子一般羞涩。
文丑
获悉大哥颜良被杀的消息时,我正在冀州城外的大帐里,那时候已是夜晚时分,大厅里墙壁上的火把无精打采,我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当探子进来结结巴巴地报告说颜良被一个面如重枣、长须飘飘的红脸汉子一刀斩杀时,我几乎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我的耳朵里嗡嗡直响,像一面大锣在身边重重敲击过一般。那个天生神力、能轻而易举地举起数百斤石锁的颜良大哥,怎么可能轻易地被一个人一刀斩落呢?探子还说,那个杀颜良的人就像天神,骑一匹枣红色的赤兔马,跑起来就像龙卷风一样,颜良大哥甚至连对方是谁、长得什么样都没有看清,就尸身分离脑袋搬家了。随后另一个探马的报告证实了杀死颜良的人是刘备的结拜兄弟、后来投降曹操的关羽。我这才想起来了,当年就是这个关羽在虎牢关杀死了董卓手下的大将华雄。那一次我跟颜良没在主公袁绍身边,让那个马弓手抢了功劳,让主公很没面子。为此,我跟颜良对此事耿耿于怀,一直想找个机会教训关羽一下。没想到华雄遇到的事情,在颜良身上同样发生了。我的大哥颜良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呢?他可是战无不胜、无坚不摧的河北第一勇士啊!那一段时间冀州上上下下沸沸扬扬,人们都在议论颜良的不堪一击,说河北的勇士根本就不是山西勇士的对手……这两者能联系起来吗?那些愚昧的百姓总喜欢在地域上做文章,就像当年把项羽跟江东联系在一起,把荆轲跟燕赵联系在一起一样。实际上人都是个体,他们代表的都是自己,哪有那么多地域的条条框框呢?只有愚蠢的人,才会概念化地对待一切。聪明的人总是就事论事,不喜欢轻易下结论。颜良输给了关羽,又关河北和山西什么事呢?
第二天下午,谋士郭图奉主公之命来看我,转达了主公对颜良之死的悲痛,让我准备即日起兵,去白马坡援战,为颜良复仇。郭图向我透露了一个情况,袁绍在得知颜良被关羽所杀的消息后,立即唤来刀斧手,将刘备拿下准备推出去斩首。刘备辩称:
“颜良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即使是关羽杀了颜良,我觉得也很正常。关羽又不知我现在在河北,他杀颜良是各为其主。现在即使你杀了我,颜良也不能复生,不如让我去招安关羽,假如关羽归顺,又可添一员虎将。”主公觉得刘备说得有理,况且颜良已不能复生,只能同意刘备的意见。对于此,我也不好说什么,关羽杀了颜良,的确跟刘备关系不大。不过颜良之死的确让我想不通。在我眼中,颜良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武功高手,他的武功几乎登峰造极,这样的神话,怎么会轻易败在关云长手下呢?我不得不狐疑,这个红脸汉子的身上存在着某种魔力,一种超乎寻常的蛊惑力。
令牌很快下来,主公袁绍命我率领着三万精兵去白马坡迎战曹军。接到令牌后,我立即调集人才开拔。在离白马坡不远处的汝南,那些拼命逃脱的部将告诉了我颜良死去的真相:颜良根本不是被关羽的青龙偃月刀砍死的,而是被关羽的宝剑刺死的。当时颜良正在营帐大门口巡视,远远地看见一小队人马飞一般地奔过来,领头的正是穿绿色战袍、长须飘飘的关羽。颜良走出营帐眺望了一会,对左右说:
“刘备在河北时,跟我说关云长不会真的投降曹操,看来果然是这样,看那样子,很可能是曹营跑出来投奔于我。”左右劝颜良小心,说关羽可能有诈。颜良哈哈一笑,说:
“怎么可能有诈?你看他连大刀都没带。”话音未落,关羽已到了眼前。颜良正准备上前迎接,只见关云长双腿一夹马镫,赤兔马如箭一般飞驰过来,关羽突然从腰中拔出佩剑,借着马的速度,一剑刺入了颜良的胸口……我听得目瞪口呆,我没有想到名声如此之大的关羽,竟然采取了如此一种办法偷袭,难怪颜良死得如此蹊跷。颜将军肯定死不瞑目,要是让颜良单挑关羽的话,至少可以跟他大战三百个回合。谁杀了谁,还不一定呢!
在得知颜良死去的真实原因后,我义愤填膺,决意跟关云长决一死战,为颜大哥报仇。当我带着大批人马到达白马坡后,关羽并没有露面,曹操派出了徐晃来挑战我。徐晃曾经是吕布手下的一个名将,在中原一带很有名气。虽然徐晃抡起战斧来虎虎有力,但几招之后,我就摸透了他的路子。我先是避其锋芒,十个回合后,我密如水银泻地般的攻击让他贫于招架。二十来个回合后,徐晃力怯,打马逃跑了。我长啸一声追上去,眼看将要追上之时,我的余光看见左前方有一个红色的影子飞速而来,当我的长矛碰上他大刀的那一霎,我就知道自己遇到对手了——关云长名不虚传!我不是说关云长的刀法有多好,有多快,而是说他的刀太沉太重,你几乎无法让它跟你的兵器接触,那种兵器相撞后传导过来的振荡,让你很难在马背上坐稳。这样的感觉,跟我有一次与公孙瓒手下的小将赵云交手差不多。那一次我差点就生擒公孙瓒了,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白袍小将冲过来,拦住了我的路。我跟那个少年将军大战了三十个回合,充分领略了那个少年将军的天生神力,假以时日,这个常山赵子龙必定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我勒住马缰,细细地打量着关羽,但见关羽穿一身破旧的牛皮铠甲,没有戴头盔,只顶着一个深褐色的锦帽。与当年相比,关羽看起来气度更加从容冷静。我故意大声问道:
“来者何人?我文丑的刀下,从不斩无名之辈。”
关羽缓缓说道:
“文将军,相信你肯定听过我的名字,当年在虎牢关温酒斩华雄的就是关某。”我当然知道关羽,也知道这个人绝不可小觑——那一次
主公袁绍带着一行人马征讨董卓,在虎牢关,就是关羽温酒砍杀了董卓的大将华雄。虽然颜良和我当时不在现场,不过后来听一帮河北将士的描述,也觉得震惊不已。
我大叫一声:“呀,就是你杀了我的兄长颜良?”
关羽微微一笑,说:“不错,正是关某。”
我大叫一声冲上去,跟关羽缠斗在一起。我的愤怒很快被恐惧替代——关羽的确是一个异人,他挥舞重达千钧的青龙偃月刀,就像挥舞一根轻飘飘的竹竿似的。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奇迹的话,关羽绝对算得上一个。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有如此神力,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通天的能量,在那招式的背后,是源源不断的神力。这太可怕了,我豁然明白颜良死去的原因了。虽然他没有正面跟关羽过招,只是死于关羽的偷袭。不过即使正面过招,他也很难抵挡关羽的大刀。不久,我的胳膊开始不听使唤了,每一次正面迎接他的刀,我都能感受到自己的骨骼在咔咔颤抖,仿佛随时都会炸裂似的。我一下明白了颜良和华雄死亡的原因。我们与关云长的搏击,就像是麻雀与鹰的搏击,根本不在一个等量级上。这样的比拼哪能进行下去呢?我只能且战且退,我决定用拖刀计进行最后一搏,于是我一拉枣红马的缰绳,双脚一夹马肚,撒开蹄子逃离了战场。
枣红马撒开蹄子向官渡方向奔跑。这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夕阳从我的左前方毫无保留地照射过来,道路的左边是一条宽阔平缓的河流,光线聚集在水面上,河流变成了一面巨大平滑的镜子,映射着日暮的金黄。在我的身后,关羽骑着那匹赤兔马像风一样紧紧跟着我。我一边紧拉缰绳,把我的大刀平放在身前,一边用余光瞄着后面紧追不舍的关羽。我想等关羽的马头临近我马尾时,突然掉转马头。只要借助马的力量,紧握手中的大刀,完美地划出一道弧线,一切都将大功告成。以往的岁月里,我曾经多次靠拖刀计转败为胜。没有人知道我有如此绝招,除非他已死去。这个时候,我听见了秋风在我耳边呜咽,河边的荒草在脚下发出了断裂之声,我还听见头顶上的大雁发出阵阵哀鸣,它们显然被急促的马蹄声惊扰到,大雁飞翔的阵形也变得不伦不类。就在我猛击一掌我的坐骑,想让青鬃马一百八十度转向的时候,我突然听到青鬃马一声惨叫,前蹄突然腾空,我被重重地摔到了马下。一阵阴冷的风从我的耳边掠过。我一偏头,突然看见一颗头颅定格在我的左前方,神兽般硕大的脑袋,野山羊一样的面孔,更熟悉的,是早晨刚刚剪修过的八字胡须,还有袁绍赐我的纯金的头盔……我豁然明白了,那一颗偌大的头颅是我的,那就是我!它飘飘荡荡,像一只巨大的鸟儿一样飞翔在空中,划着一条优美的曲线。随后,我又看见那把青龙偃月刀带着风声掠过,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珠,像红宝石一样熠熠闪光。我突然明白了,是那把青龙偃月刀让我的尸身分离了。可那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呢?我一直没有明白。世界沉默下来了,我只听见头顶上的雁群扑啦啦地散了,它们发出的哀鸣声如此凄清,就像是雨夜街巷间的穿堂风。声音居然是有弹性的,竟然可以拉得又细又长,就像一根带松紧的绳索一样在我头顶上拉来拉去,一阵阵地牵拽着我。我感到自己都要被它们拽上天空了。
人世间的东西已离我远去,即使无数怨怼之气,终究也会扶摇散去。这就是死亡的真谛:简单、粗暴、干净利落。如果死亡真相过早暴露的话,也许人们早就不愿活着了。关于死亡,我知道所有人都怀有浓郁的好奇心,人们会关心死之后去了哪里?会看到什么?天堂和地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前有一个属下,一个道士出身的裨将,因为对这些问题太好奇,坚持想知晓死亡的秘密。每次大战之后,他就流连于尸横遍野当中,不停向那些奄奄一息的士兵问这问那,甚至还在夜深人静时悄悄伏在死人身边,观察四周的动静。当士兵告诉我时,我气急败坏,立即赶到现场。在看见那个失魂落魄的裨将后,我二话不说,拔出佩剑砍下了他的头颅。我恨恨地说:“你不是想了解死亡的秘密吗?那么,我送你去了解!只是你回得来吗?”我这样做,是不希望在士兵面前过多谈论死亡,那样会扰乱军心。虽然我读书不多,不过我知道孔夫子对待此事的态度。孔夫子也不愿过多谈论死亡,他总是强调“不知生,焉知死”,让人把注意力转到生存上来。就像一个玩魔术的人,不想把谜底过早地暴露在人们面前一样。
现在,我可以描述一下我的死亡了。这一个自我出生起,就一直萦绕我的秘密,或者说,我曾经驱赶了无数人去见识的这个秘密,终于在我面前水落石出了——在关云长那把青龙偃月刀落在我肩膀上的那一刹那,我感到一股热血直往上涌,身体碎裂成两半,身体的各个器官全都不由自主地纠缠在一起。我不知道是心在痛、脾在痛还是肺在痛,它们一起痛苦地扭动着。就当我以为忍受不了的时候,一阵轻微的音乐声出现了,我的面前出现了白光,那是一道迷人的光线,牵拽着我,让我情不自禁地跟在它后面。出人意料的是,我遇见了颜良的灵魂。看得出来,颜良仍对不明不白地死去耿耿于怀,这是他残留着面孔滞留在路上的主要原因。颜良告诉我,一切都怪刘备,这个貌似老实忠厚的家伙最有心机。在颜良领了军令走出大帐之后,刘备从后面跟了出来,叫住了颜良,讪讪地说他的二弟关羽投降了曹操,可能正在曹操大营。刘备说关羽一直是忠于他的,绝不可能真心投降曹操。刘备一再叮嘱颜良,若是在战场上遇见的话,一定要刀下留情。颜良说最终导致自己失去戒备心的,不是刘备的求情,而是刘备一而再, 再而三地恭维自己武艺高强。他说以颜将军的万夫不当之勇,关云长哪能比得上你啊——千万不可对其使全力!颜良说自己被刘备抬举得飘飘然,乃至见到关羽时根本没放在心上,以致被关云长暗算。颜良苦笑着说,其实他是被刘玄德这个貌似忠厚的家伙给骗了。当然,对于人世间的一切,颜良已基本释怀了,他笑着告诉我,刘备那个“大耳贼”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在人世间,凡热衷于暴力和权力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们的来来去去,总是那样悲恸惨烈,像玉碎,更像瓦片跌成了齑粉。
关羽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一切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你杀死对手,你就是王。如果你失败,哪怕你有再充分的理由,
既不可能起死回生,也不能够重执牛耳。这一点,是我参悟
战争与生死之间的关系的心得体会。活着一切皆好,死了一了百了。战场上最重要的是杀死敌人——如果石头可以杀人,就用上石头;如果绳索能杀人,就用上绳索;如果牙齿能杀人,就用上牙齿……当然,还有诡计和阴谋。人们不会关注你用什么杀人,人们只会关注你是否活着。在这一点上,武将对生死的体会要比文官深刻得多。武将与文人的区别在于,武将从不妄谈生命,他既藐视生命,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求生。他从不敢用生命赌气,因为生命是唯一输不起的东西。
在连续献上了颜良和文丑两颗人头之后,在一次闲谈中,我又坚定地向曹操表达了我要去找刘备的意愿,我潜在的意思是提醒曹操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法三章。在听完了我的陈述后,曹操不动声色,眯着一双小眼睛沉默了半晌,我知道他在努力盘算我的真实想法,也努力搜寻着说服我的辞藻。曹操缓缓地说:
“还记得我跟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的事吗?其实这个世界真正的英雄并不多,一些是匹夫之勇,一些是小人得志,他们都不算英雄。要说这个世界上的英雄,不谦虚地说,我算一个,我当年说你大哥刘备也算一个。我觉得还有一个英雄,那就是你关云长!英雄是什么?就是有胆有识有情有义。我觉得你关云长就是有胆有识有情有义之人,我曹孟德也是有胆有识有情有义之人!你也知道,我希望天下英雄都归顺于我,我们共同去做一番大事业。不过,天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呢?自古英雄梦难圆,既然你实在想走,那么我也不阻拦你。如果你有了刘玄德的消息,你要走就走吧。”
曹操的口气很坚定,透露出一如既往的自信,言语浪漫更有一番诗人的情怀。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有点如释重负。曹操想了想,又笑着说:
“我这一辈子啊,最爱江山和虎将,然后呢,是宝马和美女。”
他继续说:“江山都是打下来的,打江山靠的是什么?是虎将!没有虎将,哪有江山呢?所以,虎将是最重要的。至于宝马和美女,只要有了前两样,也就不成问题了。”
曹操说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大笑起来。我看着他,突然想起曹操麾下死去的虎将典韦。为了和张绣的老婆幽会,曹操把典韦的性命也搭上了。一个举世难觅的虎将,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得如此窝囊,我真有点替典韦可惜,如此死法,与家犬无二。我突然有一种克制不住的强烈冲动,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跟典韦是不一样的,大丈夫当堂堂正正战死于沙场,典韦式的死亡,是对武将的羞辱。
当派出的探子告知我刘皇叔在冀州的消息时,我立即准备向曹操告辞去河北了。我前后去了七次曹府,每一次,曹府的大门都紧紧地关闭着,看门的卫士总是板着脸告诉我曹操出门去了,具体行程和地点都不详。几次下来之后,我知道曹操是在回避我——他之所以不给我告辞的机会,是不想我离他而去。在我第七次吃了闭门羮之后,我决定就此辞过,既然不给我告辞的机会,那我就此别过。回到驻地之后,我即通知甘、糜二夫人抓紧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许都。我将曹操陆续赐我的金银细软堆积在客厅的桌子上,把那枚献帝赐我的关亭侯大印用红绸包好,悬挂在屋梁上。我给曹操留下了一封信,感谢他对我的欣赏和重用,重申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会报答他的知遇之恩。在我看来,曹操的确算是一个英雄,不仅胸有韬略,还明察秋毫、知人善任,对手下的武将,尤其爱护和提携。如果最初我是跟曹操结缘的话,那么我会一直效忠下去。可谁让我跟刘备和翼德结为兄弟呢?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也是先入为主的,就像命中注定一样很难更改。待二位夫人收拾完毕之后,我快马扬鞭带着甘夫人、糜夫人离开了许都。出城未到五里,我回头看见从许都过来的方向扬起大片尘埃。那肯定是曹操的兵马追了上来,我赶紧叫马弁带着甘夫人和糜夫人的车先走。随后,我横刀立马站在大路上,看着一骑绝尘向我席卷而来。
我看见张辽的面容了。到了离我数十米的地方,他勒住缰绳让马脚步放缓。我大声问:“文远是逼迫我回去吗?”张辽连忙摇头说:“不是不是。”他大声地对我说,
“云长你稍等一下,曹丞相听说你走了,一定要赶过来告别。他说他不仅要给你送行,还会给你意外的惊喜!”
我一边勒住马缰等着曹操,一边跟张辽聊着天。我很欣赏张辽,他是一个人才,是那种既可以辅佐协助又可以独当一面的人。一个人能同时做到这两点相当不容易,很多人都是二者不可得兼。张辽还是一个君子,懂得知恩图报,当年曹操曾准备把他跟吕布一块杀掉,是我竭力求情,才保住张辽的性命。自那时起,张辽对我十分敬重,我们成了难得的好友。我说:
“丞相的确是给我送行的吗?我意已决,如果他一定要强留我的话,我会不惜一战!”
张辽正要解释,一大队人马席卷着尘埃而来。等尘埃卷至面前时,我看见曹操骑着那匹白鹤马在前,身后紧随着许褚、徐晃、李典、于禁等一众干将。一行人全都没穿铠甲,没带长兵器,只是各自腰中挂有佩剑。我心中仍有疑虑:如果这一干人一拥而上的话,很难说自己有取胜的把握,毕竟他们人数众多,而我只有一人一骑。一帮人一字排开站定后,曹操骑着马慢慢向我走来,大声说:“云长,我看到你留的信了。为什么走得如此突然呢?我本想为你设宴,让大家送送你呢!”
我不敢下马,只是欠身说:
“关某得到刘皇叔在河北的消息后,曾去丞相那里七次,想跟丞相告辞,可每一次都没有见到丞相。关某唯恐再次失去刘皇叔音讯,跟二位嫂嫂商量后,只能留信给丞相,还请丞相原谅。”曹操笑呵呵地说:“云长其实没必要如此仓促的,我既然答应了放你去,就不会故意为难你。我刚从外地回来,看了你的信后,急忙带着众将士赶来,就是想送送你,毕竟兄弟一场,再相见不知何时。此去河北路途遥远,云长总得带些盘缠什么的吧?不可苦了自己,也不可苦了二位夫人。”
曹操说完,示意军士送上装满金银钱币的包裹。我说:
“在许都期间,我已经接受了丞相馈赠的很多东西,再说我带的盘缠已足够,路途之中,当轻车简从,丞相还是用来犒劳众将士吧。”
“关将军离开许都,我已经很难过了,这一点盘缠,只是略表心意,关将军若拒绝,我将更加自责。况且刘皇叔的二位夫人同行,一路照应,盘缠多带一点,也可以让她们少
受困苦。”
曹操一再坚持,我也不好拒绝,只好在马上躬身行礼:“谢丞相!”让马弁上前收下了。
曹操又说:“此行往北,一路跋山涉水,很是辛苦。我
看天也要冷了,你穿得比较单薄,我特意让人抓紧做了一件上
好的棉袍,你穿在身上,可以防点寒。”
我有点感动。我没有想到平日里大气磅礴、敢作敢为的曹
操如此心细如发,他是连我的生活细节也看到了。我差一点
就翻身下马跪伏在地,向曹操表示不再去河北了。不过一旁
马弁冷静的目光制止了我的冲动。我努力控制住情绪,没有
下马,依旧淡淡地说:
“丞相赐袍之恩,关某永难相忘。他
日若有机会,定当回报丞相恩情。”我伸出右臂,用手中的
青龙偃月刀将军士送上的棉袍挑过来披在肩上。我看到曹操
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像月光下的轻风从竹叶上滑过一般。
我致谢完毕正待打马告辞时,曹操举手示意我停下,这时从
一字排开的众将士后面,缓缓出来一辆马车,车厢上笼罩着
绛色的帘罩。待马车走近后,车夫对着我掀开车帘一角,一
缕阳光斜斜地照射进去。惊鸿一瞥中,我看到一个美丽女子
穿一袭孔雀蓝衣裳,像一个美丽的釉瓶一样熠熠闪光。她抬
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眸含秋水,顾盼生辉,双颊的浅浅泪痕
更增添了几分哀而不怨的风韵。我大吃一惊,几乎尖叫一
声,我怎么也没想到,车中的女子正是貂蝉!
一切都像梦中似的——怎么会是她?我感到有点眩晕,
曹操为什么将貂蝉送过来?这当中有什么目的,或者有更大
的阴谋吗?
曹操脸上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他慢条斯理地说:
“云长,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吧?男子汉大丈夫最重要的是生死之交,还会在乎个把女人吗?我觉得美女就应配英雄!貂蝉若能善始善终,也是她的福气!”曹操说了这一席话后,哈哈一笑,说,
“曹某就送你至此,关将军好自为之!”
我怔怔地点着头,感觉脑袋迷迷糊糊的,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我生硬地一抱拳,吐出一句“谢丞相,关某告辞”,便掉转马头急匆匆地离开了。在我身后,那一辆载着貂蝉的马车默默地跟随着我,车辘轳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仍没有缓过神来,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我感到情迷意乱,连去黄河的方向也走不对了。
貂蝉
乱世中的女人就像马蹄下的芍药一样无助。为什么生为女人?为什么生在这乱世之中?这是上苍对我的报复,还是对我父母的报复呢?我一直想不通这样的问题。
我默默地坐在马车上,通过半透明的纱幔看着窗外的一切。在我忧伤的目光下,沿途的村落破败凋零,像废弃的棋子一样七零八落地散落在贫瘠的土地里。初秋的田畴里一片荒芜,道路的两旁应该是些桑树吧,黑漆漆的,有火烧过的痕迹。满是灰尘的道路上,除了我们一行走过之外,还有些贩运盐货的商贩押着独轮车队伍吱吱呀呀地经过。我们一行每驶过一个村庄,都会引来一片狗吠声,也会引来很多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农人围观。他们无聊地聚集在两旁,木然而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一行,有时候伸出乌黑的手指冲着我们的车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或者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当然,无论在什么样的氛围里,黄河古道的自然风光都是让人动容的,它有金碧辉煌的阳光、一望无垠的田野、无孔不入的风,每一块石头都表现出苍老和坚硬。在我的意识中,黄河古道的风景比西部大漠的风光更有生气,它不仅有一种崇高感,而且能看出人类的活动和变化。当然,就西部风光而言,它们所暗藏的很多东西是有神谕的,是在简单中体现上苍的精神。自然中的一切,都是不能够细细深究的,如果细细品味的话,它似乎都是暗示,都有着无限的内容,都在嘲笑或昭示什么。
我知道自己之所以命运多舛,是因为我身上有一种独特的东西,绝不仅仅是因为我漂亮。这个世界上的漂亮女人很多,她们各有各的美丽之处,很难说谁是最艳丽的。就像这个世界上的花朵一样,你一定要说牡丹胜过菊花,那一定是勉强的。牡丹有着牡丹的雍容,菊花有着菊花的优雅,至于其他花朵,它们更有胜过牡丹和菊花的因素。我想我之所以引起男人们的注意,是因为我身上带着一种异域气质。我的身上有着西域的血脉吗?我不知道。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会跳肚皮舞了,那时在米脂一带,会跳这个舞蹈的女人有很多,她们有的眼珠是黑色的,有的是蓝色的,有的是黄色的,有的是褐色的。她们都认为自己是米脂人,至于在米脂之前,她们有的来自北方,有的来自西方,有的来自南方。我也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具体的身世,只是觉得是我爷爷一辈从西域来到了汉朝,就在米脂那里安家落户。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我被地方官选进了宫内,我看见大片从全国各地送来的美女如云彩一样聚集在荒芜的后宫里,满怀一步登天的梦想,希望得到皇帝的垂青。可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绝大多数人整天无所事事,慢慢地变得红颜消退满面愁容。跟她们一样,我在皇宫里甚至都没有见到皇帝。一段时间后,我在宫里负责监督宫女们的女饰和造型,她们也因此叫我貂蝉。我喜欢这个名字,它不仅读起来好听,看起来独特,还有一种神秘的意味。那一次“十常侍”叛乱,皇宫内一片烧杀抢掠,后宫里也起了大火,到处都是尖叫声和哀号声,宫监和宫女们神色凄惶,在亭台楼阁中像受惊的麻雀一样魂飞魄散。我不得不随着大批宫女逃出宫廷,流落街头。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宫廷外的凶险,和知道社会的世态炎凉。有一天我们饥饿,一个老宫女为了讨要一点剩菜剩饭,用身体跟一个男人在墙角边做着交易,完事后便蹲伏在那里狼吞虎咽起来。多亏了那个叫作王允的司徒收留了我,这是一个忠厚的老者,我认他做干爹。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被王允以“美人计”的方式同时献给了董卓和吕布。如果你问我这两人的区别,我会告诉你,比起董卓的残暴和粗鲁,吕布更像是一个顽劣的孩子。就这样,我倒向了吕布,成为他暗夜中骑乘的一匹母马。我就是一枚色子,看起来能决定别人的命运,却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我觉得我的人生一直跟兵荒马乱有关系,而我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陷入男人的争斗与阴谋之中了。
我忘不了吕布兵败被杀的情形——当下邳被曹操和刘备的人马团团围住之后,我每天都能嗅到空气中无所不在的烟尘味和血腥气,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山呼海啸的呐喊声,以及凄冽悲惨的嘶叫声。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插上门闩,故作轻松地做着女红,努力使自己双耳不听窗外事,有时候蜷伏在床榻上,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猫藏身于一叶随风雨飘摇的小舟上。战事变得越来越紧张,到了后来,吕布已经不常回家了,他天天在千疮百孔的城墙上巡视,累了就在城墙上打一个盹。有一天,家中的大门突然被打开,吕布摇摇晃晃地进来了,黑色披风像折断的鸟翅膀一样耷拉在肩上,携带着某种酸涩的气味。他的眼神迷离而蒙眬,看见我毫无表情,连甲胄都没脱就倒在榻上睡了。三个时辰之后,吕布猛然惊醒,腾地一下从床榻上爬起来,走到我面前,目光直直地对我说:“貂蝉,你快装扮装扮逃走吧,赶快逃走,下邳守不住了。”他沾着血丝的护心镜映着我的脸庞,活像溺水身亡之人的面容。我吓了一跳,凄婉地问:“逃?我能逃到哪儿去呢?”吕布不敢看我,支吾着说:“要不,你就回老家吧?”我说:“怎么可能回米脂呢?那里早就没人了。我不走,
将军在哪,我就在哪!”
吕布木然地看着我苦笑,说:
“那就随你吧!”这个大男孩,终于为自己的“水性杨花”付出了代价——在消费完自己的全部诚信后,没有谁敢接纳他,他只能像丧家犬一样到处流浪。吕布似乎很伤心,喃喃地又说:“这一回我怕是很难逃脱了,曹操恨极了我,自然不会饶了我,就是想投降也不行啊!至于刘备,这个虚伪的大耳贼,我夺了他的徐州,让他差一点没命,他也不会饶了我。还有袁绍,他当然不会为我南下。我已没有人可以依靠,孤家寡人啊,只能是你死我活了!”说完之后,吕布长叹了一声,走到我的梳妆台前,拿起上面的铜镜,一边照,一边苦笑着摸摸自己的脑袋。我知道吕布是爱照镜子的,也难怪,每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都爱照镜子。只不过这一次,这个身高十尺,曾经像天神一样神采奕奕的少年将军,此时已变得衣衫褴褛、落魄失魂,只能像一个小老头一样顾影自怜了。吕布摸着自己的脑袋说:
“不知道这一颗人头会让哪一个升官发财。”这话听得如此耳熟,当年的西楚霸王就曾发出如此感叹。吕布是当年西楚霸王的重生吗?如果是,我才不愿意是那个凄婉悲惨的虞姬呢!我从未跟他青梅竹马,我跟他只是萍水相逢,我甚至一点也不了解他。我没有多说话,自言自语一番后,吕布提着方天画戟要走了。我挣扎着站起来,帮他扣上铠甲的扣环和系带。吕布昂着头,眼神掠过我的头顶看着很远的地方。他没有跟我告别,也许他忘了,也许厮杀已让他彻头彻尾变成一头野兽。当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好觉,好像有一种预感,我可能此生再也见不到吕布了。我趴在枕头上哭泣着,感觉自己仿佛成为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女人。
第二天凌晨,震耳欲聋的钟声突然响起,那是城北的方向,钟声沉厚而洪亮,如阵雷一样轰隆隆地炸起,我榻边的烛光摇晃了一下遽然熄灭。随后,城东、城西和城南的方向也接连响起了钟声,缓慢悠长的余音像冰凉的井水一样蔓延过来。接着,杂沓的马蹄声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大宅子外面有人大叫:“城破了!快逃啊,曹操的军队杀来了!”我心一凛,赶忙起来让人把宅院大门紧紧关上。过了一会,大门被人捶击得咚咚响,有人报告说下邳沦陷了,吕布是被宋宪等几个要投降的部将擒获的,当时吕布实在是疲惫极了,就在白门楼上靠着一把椅子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像一只陀螺似的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了椅子上。接着,城门大开,曹操的军队攻入了下邳,疯狂的杀戮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午后。从外面回来探听消息的婢女告诉我,满城都是穿着黑色盔甲的曹操士兵,手中的刀剑被血泡成了深红色,盔甲上溅满了血渍和肉末。那些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百姓就像是即将被宰杀的鸡一样东奔西逃,有几个男子趁乱攀上了城墙,却很快被箭矢射中,像陨石一样从空中坠落。我一方面惊慌失措,另一方面心若止水——乱世中的小女子,哪里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呢?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如果必须得死的话,只求快速死去。后来,我终于等到了敲门声,当婢女惊慌失措地开门时,曹操的军士表现得极为礼貌,他们并没有急于进来,而是站在门口极有礼貌地告知我,曹丞相吩咐他们来维持秩序,不让各路人马骚扰。到了下午,曹操果然出现了。其貌不扬的曹操进了屋子,没有跟我说话,只是装模作样地巡视了一番,然后转身离去。我低着头送他到门口,看见他低声向门口的守将交代些什么。守军们对我更客气了,又是送吃的又是送用的,各方面表现得无微不至,而我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紧张,我知道对于我来说,不论什么结果,只是换一张床睡觉而已,或者说,只是我的枕头边换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而已,只要我美丽的容颜未改,就不会有人向我举起锋利的刀剑。吕布被杀之后,我被曹操的士兵从徐州解送到许都,出城的时候,我看到无数肿胀的尸体漂在护城河里,有一具尸体的肚子张开,一根绿色的肠子拖曳在水中,像一条长长的水蛇在游动。我看得腹中一阵悸动,差一点吐出来。
在此之后就是跟曹操在一起的日子了。我尽量言语谦卑、行为恭敬,将满腹心事隐藏于温婉的笑容之后。尽管曹操很喜欢我,不过我知道这种喜欢只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它点到为止,只停留在外表和身体上,不愿意更进一步深入我的灵魂。对于曹操这样的男人来说,女人不是他的全部,而是他减压和发泄的一种方式,或者说,是他征服世界的一个标志。虽然在很多时候曹操已表现得力不从心了,不过他仍然需要用一种幻象来表达他的能力。在这一点上,曹操与吕布截然不同,曹操知道自己要什么,女人意味着什么;而吕布呢,他就像个孩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不知道应该珍惜什么。一个粗心的人是很难达到智慧境界的,吕布即是如此,当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到一件东西时,就是开始厌倦那件东西之时。
当然,曹操是善变的。再美丽的女人,当她褪去了那一层神秘之后,也会变得平凡吧?我想,这应该是曹操对我的感受吧?只是我没有想到曹操兴趣下落得如此之快,他很快就像送掉一件衣物一样,又把我送给了关羽。其实这很合乎曹操的性格,可怜的曹操已经在不断的争斗和戒备中无法好好地睡上一觉了,他总是梦见红色的小人在他面前嬉闹跳舞。这使得他在睡梦中经常翻身而起,拿起藏在枕头下的宝剑乱砍乱杀。当一个人无法以正常人的方式生活时,悲剧已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那一天我看见曹操的五大谋士郭嘉、荀彧、荀攸、贾诩、程昱一起来到了曹府,谈及关羽想去河北一事。我长了个心眼,在帷幕后面有意无意地窃听。对于关羽的执意出走,曹操表现得有点沮丧,他既舍不得关云长离开,又觉得关云长去冀州会让袁绍如虎添翼。曹操苦恼地说,重要的是袁绍还是我们的对手,并且他部队的人数是我们的好几倍。关云长此去,会令胜利的天平明显地倾向于他们。郭嘉劝慰曹操说:“我们有一计,只不知当说不当说,这计不仅能让刘备与关羽二人互相生变,而且还可能让袁绍杀了这两人。”
郭嘉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迟疑,他看了看曹操,目光也扫过了荀彧、荀攸、贾诩、程昱。看得出来,这计划是经过他们五个人商量过的,也因此,他们才一道来到曹操府上劝说曹操。曹操看了看郭嘉,说:“奉孝你何必吞吞吐吐?你们五人同时来我这里,肯定是想说什么重要的事情。既然来了,干脆就说好了。”郭嘉四下看了看,鼓足勇气说:“禀丞相,关云长天下无敌,声名远扬,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了。丞相对关云长如此厚爱,大家也是知道的。我们都知道关羽出走是件彼长此消的大事。关羽此去河北,以丞相的重情重义,想必也不好强行阻拦。既然无法阻拦,丞相不如将计就计,做一顺水人情,也设下一个大局,把貂蝉赐予刘关张兄弟三人,让貂蝉随关羽同去。这样,既让他们兄弟三人为貂蝉生变,甚至还可能让袁绍直接忌恨三人,极有可能杀了三人,抢了貂蝉。这不正是丞相想要的吗?”
郭嘉说完后,看了看荀彧、荀攸、贾诩、程昱等,这四人连忙附和。
我吓了一跳,心立即悬在了嗓子眼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我感到悲伤,也替男人可怜,当他们以自己的性别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就开始打女人的主意了。我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和希冀的吗?什么样的结果都是我可以接受的。我听见曹操没有立即表态,默不作声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显然,曹操是在权衡着计谋的得失。过了一会,我听见郭嘉试探着问:
“丞相要是觉得这事不太妥当的话,那就等于我们没说,随关羽去就是。”
郭嘉话音还没落,我听见曹操沙哑着说:“不错,我一直为关羽离去而心有不甘,可是我一直没想到什么好计策。奉孝兄好计策,春秋时有‘二桃杀三士’,现在赐貂蝉于关羽,好计!”
郭嘉吞吞吐吐地说:
“只是丞相要失去‘天下第一美人’了。”曹操哈哈一笑,说:
“当世英雄,转眼即空,美人也一样。好吧,就依你们的主意——我马上跟貂蝉交代,如果这计谋成功,一个美人,也抵得上千军万马了。”
众人离去之后,曹操将我叫了过去。我听着曹操跟我说话,一点惊讶的神情都没有。曹操觉得诧异,问我:“你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是啊,早想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丞相终究是做大事的人,心里装的,不可能是儿女情长。”
曹操尴尬地笑了,忽然间不说话了。
我看着曹操,平静地问了他一句:“丞相,是将我馈赠给关羽吗?”“随他们吧,既然刘关张三人情同手足,就让他们自己定夺吧!”过了一会,我又冷冷地问道:
“那么,我什么时候走呢?”曹操的脸上滑过一丝不高兴,他沉下脸来,一字一句
地说:
“你想走?”
“不是。”
“那么你想留下来?”
“也不是。”
我摇摇头。人在世界上,经常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装着装着,就变得很真实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什么,我在这里是一只忧伤的鸟,我出去了,就能变成一只快乐的鸟?我已不知道快乐是什么了。不过我知道忧伤,忧伤就是讨厌自己,以及身边所有的一切。就像我现在这样。曹操希望我有什么表情呢?说自己不愿走,或者挤出几滴伤心的眼泪?我根本不怕曹操不高兴,就像我从来不怕任何结果一样。
在此之后我就离开许都了。当我跟随关羽的马队向北走的时候,我想了很多。战争是男人的事情,跟女人毫无关系,为什么要把我们牵扯进来呢?我毫不关心男人之间的打打杀杀,在我看来,他们之间的争斗,跟小孩子之间的争夺和打闹毫无区别,只是规模大了很多,危害也大了很多。男人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像吕布、董卓等,在我看来,就是心智不全的孩子;至于王允、曹操等,看起来诡计多端老谋深算,其实也是如孩子一样充满贪婪和欲望。他们天真地以为事情是可以操控的,可是结果却从来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一厢情愿。当然,就我自身来说,我也不知道我该关心什么,关心自己的锦囊之中还有没有胭脂,或者,关心麝香的味道?
一路上,我很少听到关羽说话,有什么指令,也是由马弁去传达,仿佛那个骑在赤兔马上的高大天神是一个哑巴似的。好在与死一般的城郭相比,沿途还是充满一些生趣让我忘却忧伤,为自然具有的细小的意义而敏感。比如密密层层的苔藓、野花以及美丽的昆虫。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那些昆虫的眼神,经常有着一种似乎想理解但又无法明白的表情,看起来天真而无辜。有一天半途休息时,我在草地里见到一只彩色的大虫子,鲜艳美丽,有着大大的犄角以及傲慢的神情。看到我很喜欢,马弁便弯下腰去,伸出手去触摸它。那大虫子并不领情,狠狠地蜇了他一下,然后滑进草丛逃遁了。这不幸的经历看似普通寻常,却给马弁造成很大的灾难——有好几天,我看到马弁的手臂一直因为中毒而肿大。我曾想安慰他几句,他只是冲着我笑了笑,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我只好把安慰撂在一边了。这个马弁长得很清秀,高鼻梁,大眼睛,干净得像一个女孩子。我问他是哪里人,他指了指太阳落山的地方,说道:
“我是从西边来的,具体是哪里,我真的不知道。反正,我一生下来就是孤儿了。”他的话打动了我,我也变得沉默了。他笑呵呵地说:“这样也好,也许哪儿都是我的家乡,说不定我就出生在米脂呢!”
我知道他在跟我开着玩笑,他怎么知道我是米脂人呢?
也许外面早就传开了,还有相关的一切。我注意到我跟马弁
说话的时候,甘夫人和糜夫人站在不远处似乎专注地倾听,
有时候她们也会窃窃私语,脸上现出神秘莫测的浅笑。她们
不时地瞟一瞟我,眼神轻慢而专注,我知道她们可能是在议
论我。不过当我冲着她们的目光回以微笑时,她们脸上的表
情会立即凝固起来,然后掉转头去装作根本没看我似的。我
暗自有点得意。我从来就不害怕女人,就像我从来不害怕男
人一样。我觉得女人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小草,不可能长成一
棵树,所以更应该自我怜爱,然后获取男人的爱。毕竟,小
草是离不开水的,只要稍稍有点水分,她们就能活得很好。
在北边,一团浓黑的云正向我们的头顶席卷而来。
“好像要下雨了。”婢女小婧在一旁打断了我的沉思。我醒悟了过来。那是暴风雨的迹象。我看着前方关羽高大的背影,心里并不觉得慌乱。我才不管什么暴风雨呢,我只要跟着关羽就是。我不知道关羽是什么样的男人,我还不了解他。他会喜欢我吗?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一个真正爱我的男人。他们爱的,都是我的年轻美貌,以及我在床上的热情和奔放。那些看似英勇的男人,占据内心的,都是功名和利禄,还有莫名其妙的好恶斗狠。
第二章东岭关
糜夫人
我怎么也没想到貂蝉会加入我们一行。等关羽赶上我们先行的队伍时,我看到一行中多了一辆由三匹马拉的马车,车厢的帘幕是用缦纱制成的,做工极为精细。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到了一个叫作赵庄的地方憩息时,关将军向我们告知情况,说曹丞相特意来为他送行,并且将貂蝉托付给他。我和甘夫人听后大吃一惊,我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妖精,那个制造了无数话题和血案、被男人们津津乐道的妖精竟然跟我们一路同行了。在此之前,我只是听说过很多乱七八糟的有关于她的传说。我最直接的反应就是“美人计”——曹操肯定是在复制当年王允“一女嫁二夫”将貂蝉配给董卓、吕布的计策,来离间皇叔和关羽之间的关系。当我看着貂蝉露出纤瘦的脚踝,倨傲地走下马车,像一片纸人站在地上茫然环顾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是第一次见到貂蝉,说实话,貂蝉非常漂亮,远远地看过去,她的皮肤毫无瑕疵,就像鲜奶一样白皙滑嫩;她的身形优雅苗条,胸部丰满,腰身纤细,心形脸蛋上的五官精致匀称;更重要的是,她的全身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孤傲,就像一只特立独行的动物一样。她的眉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她的皮肤,她的举止和仪容,都露出一种别具一格的味道,充满着不羁和挑逗。真是一个妖精!一个男人喜欢的妖精。这是我的第一观感,而后的第二观感是,当我望着貂蝉那乌黑的头发、小小的脑袋、纤弱的肩膀,以及水蛇般游动的走路姿势时,我的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一阵厌
恶。那是因为我的嫉妒吗?正在我恍惚的时候,貂蝉向我们走过来,一路忸怩作态,就像一路撒着花的女子一样。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头顶上的鸟儿也越集越多,它们盘旋在我们的上方,叽叽喳喳地直叫,像见到从没有见过的宝贝似的。那些鸟也会重色轻友吗?我看着她,不动声色,她也看着我,妖娆地对我和甘夫人嫣然一笑。我看见甘夫人气急败坏地翻了个白眼,脸上的雀斑颜色一下子深了起来。她赶忙扭过头去,回避着不去看貂蝉。我也掉转过头,看着远方的尘土,面无表情,只是用余光瞄着她。貂蝉似乎看出了我们的态度,讪讪地止住了脚步,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有继续前行,掉转身走向背后的大榆树下。我松了口气,我一点也不想面对她,她的美丽会让人无所适从。他们都说貂蝉长得像猫,可我觉得一点也不像,哪有猫长成这样的呢?这分明就是一只狐狸,浑身散发着尿臊气息的狐狸,会汲取男人精气神的狐狸。这个狐狸精会带坏皇叔的,甚至有可能让我们姐妹遭遇毒手。我打定主意,我不能就此不管,我应该采取措施,坚决不能让这个狐狸精进入我们的生活。
离开许都的前一天晚上,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倚坐在走廊的木栏上暗自神伤。我刚熟悉了这个城市,就不得不离开它去北方了。在我的身边,走廊上的镂花吊灯在夜的风雨中飘摇不定,庭院里的芭蕉响起了一片沙沙之声。这样的雨夜里,肯定有许多潮湿的东西在静静腐烂。隔壁屋子里,关羽依旧在读着《论语》,声音平稳而冷静:“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关羽的声音在白天里浑如洪钟,而在这雨夜之中,那些字词音节跟寒风冷雨交织在一起,却如飞虫一样飘浮在夜风中,让人无法听得清晰。
一年前,当我的两个哥哥糜竺、糜芳擅自做主让我嫁给刘备的时候,无疑让我经历了一个晴天霹雳。为了避免徐州被虎视眈眈的曹操、吕布、袁绍、袁术兼并,时任徐州牧的陶谦一再要求将徐州交给刘备,可刘备一直拒不接收。为了央求刘备,陶谦将他的心腹们召集到一起,合议如何让刘备留在徐州。有人提议用女人来稳住他,选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嫁给刘备,如果刘备把徐州当作自己的家,一切都好办了。
那一天我正在家中花园的葡萄架下无聊地闲坐,就看见徐州刺史陶谦在父亲旧友陈登的陪伴下登门拜访。我觉得陶谦的到来似乎跟我有些关联,便长了一个心眼,走进屋子躲在屏风后面偷听他们的谈话。陶谦似乎有恙在身,面色苍白,说起话来直喘气。落座寒暄之后,陶谦摆了摆手,示意陈登开口说话,穿一身绛色锦袍的陈登看了看陶谦,站起来对两位哥哥说道:
“陶太守这一次带末将前来,是想给糜家做一门亲事——听说令妹长得十分漂亮,不仅有闭月羞花之容貌,而且英姿飒爽,颇识大体。陶太守觉得如果我们把她许给刘玄德的话,刘玄德定会留下,这样的话,徐州免遭曹孟德蹂躏就有希望了。”
糜竺没有作声,糜芳沉不住气了,吞吞吐吐地说:“虽然把妹妹糜萍许配给刘玄德不是一件坏事,刘玄德是当世英雄,我妹妹能嫁给这个人,也算是一件好事。只是、只是我
的妹妹已经许配给了秦家二公子秦琪了,现在毁约,秦家可能不太愿意,传出去,怕是有人笑话。”
陈登说:
“我听说是早年定的亲吧?秦家如今破落不堪,入不敷出……如果你妹妹能嫁给刘玄德,让刘皇叔留下帮助我们,也是让徐州百姓少遭殃。这毁亲之事,也是为了徐州的百姓。”
糜竺依旧没有作声,糜芳想了想,说:“不如这样,如果为了徐州的百姓,婚约毁了就毁了,可是我妹妹是黄花闺女,刘备又是有内室的人,我觉得嫁给刘皇叔,还不如嫁给关云长。听说关云长倒是没有内室的。”
陶谦沉吟了一会,说:“这个可以商量。我们可以问问刘备的意见,不管是刘皇叔也好,关云长也罢,只要这门亲事成了,徐州父老乡亲的安全就有依靠了。”
陈登说:
“我觉得既然要嫁,不如就嫁给刘备。毕竟,刘备是皇亲国戚;至于关羽,虽然是刘备的结义兄弟,毕竟是一介武夫,很难有远大前程的。”
糜芳表示赞同,说:
“我同意陈登的意见。反正妹妹是要嫁的,既然要嫁,索性嫁一个前程好的。我看那刘皇叔大耳垂肩,双手过膝,一看就是吉人吉相,还是嫁了他好。”
陶谦、陈登和我两个哥哥在堂前商量我婚事的时候,我在屏风后面一边倾听一边无聊地胡思乱想。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两个无用又贪婪的哥哥总是把我视作外人,他们漠视两家的婚约,不断地在我面前说着秦家的坏话,其实说白了,不就是嫌弃秦家破落吗?他们才不是担心徐州百姓的安危呢,只是把我作为投靠刘备的砝码,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和功名。我一点也不喜欢刘备,不喜欢这个矫情、虚伪而富有心机的中年人,在我看来,他身边的那些手下,比如关羽、张飞等,都要比他可爱得多。他甚至没有曹操大方、果敢,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这应该跟他最初是鞋匠有关,一个出身于底层的人,总是富有心机躲躲闪闪。至于他总自诩为中山王之后,乃当世皇叔,可又有谁知道呢?即使是中山王之后,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我两个势利的哥哥却将刘备看作他们飞黄腾达的靠山,一再劝慰我嫁给刘备,并且对我的母亲说,如果妹妹能许配给当今皇叔刘玄德,肯定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那毕竟是从寻常百姓家成为金枝玉叶。我只是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们:“随你们的便,只是我不愿做偏房!”
我的两个哥哥忙不迭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刘备,刘备满心欢喜,他的回答是:
“不做偏房,不会做偏房的,她和甘夫人没有区分,都是正室,都是正室。”
就在我回忆着往事的时候,关羽让人通报求见我和甘夫人。他说已探得刘皇叔的下落,小沛战败后,皇叔从北面杀出重围,渡过黄河去河北投奔了袁绍,得抓紧时间动身去找皇叔。我和甘夫人听得热泪盈眶,没等我说话,甘夫人立即回答说:“既然叔叔已打探到皇叔的下落,那就立即带我们去找他罢了。”
关羽说:
“时不我待,我也正有此意,那我们明天就出发。”
我正想说不要急,等有了刘备确切的消息后再说,没想到关羽压根都没听我的话,掉转头便离开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曹操竟然会为关羽送行。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曹操竟然让貂蝉与我们同行。按理来说,貂蝉是曹操赠予关羽的,因为关羽杀死了袁绍手下的大将颜良和文丑。早些时候,刘备曾经说过,关羽曾向曹操请求将貂蝉许配给他。这一切都无可厚非,英雄配美人,作为英雄的关羽有这样的美人相伴,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不过我认为以关将军的地位和容貌,他完全可以找一个好女人白头到老啊,为什么要娶那个妖精一样的貂蝉呢?
漫长的路程本来就让人非常痛苦了——坎坷不平的大道上尘土飞扬,路边到处都是爬满蛆虫和苍蝇的粪坑。现在,除了这些让人心情不好的事情,又多了一个小妖精同行,就更让人心情灰暗了。甘夫人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她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地告诉我,她刚才听马弁说,因为关羽杀了颜良和文丑,刘皇叔差一点被袁绍杀害。只是谋士们求情,袁绍才饶皇叔不死,条件是他必须招降关羽。甘夫人还说,听说貂蝉并不是曹操许配给关羽的,而是许配给皇叔的,只是让关羽一路送行,将她送到河北。甘夫人说完后,默然地凝视着我,目光中有怀疑,更有挑拨离间幸灾乐祸的成分。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让我把貂蝉当作对手?我多了一个心眼,装作听不懂她的话,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她,她脸上的脂粉已明显盖不住了,显得憔悴而苍老。我差一点就认不出她了。
我故意说:
“你多心了吧,姐姐?如果貂蝉真的是丞相赐给皇叔的话,那真是皇叔的福分呢!毕竟,貂蝉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女呀。”
“天下第一美女?哼,我看她不也是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嘛,又不会多一只眼睛。”
“可人家长得美啊。作为男人,能得到天下第一美女,滋味会跟当上皇帝差不多吧?”
我故意浓墨重彩地说了一句。甘夫人包不住胸中的郁闷,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乜斜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这时候一阵风起,我看见甘夫人单薄的裙裾被扬得老高。她的个子很小,也很瘦,不过却在风中一摇一摆使劲地走着,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皮影人一样。真的,我们就是皮影人,一直被命运的线索牵扯,看起来风光,其实一点力量都没有。在男人的大风面前,是禁不起折腾的。不仅我们,所有的女人都是,我们终有一天会被大风卷得无影无踪。
关羽
当我透着马车的纱幔隐约看见貂蝉羽毛般的身影时,我忽然觉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像坠入某一个梦境般变得恍惚起来,这是我从未
有过的感觉。跟上次我看到貂蝉时不一样,这一次我看到的貂蝉,就像是精心制成的小瓷人,静谧而忧郁,一点也不似上一次跳舞时热情如火。眼前的貂蝉穿着以天青色蜀锦制成的衣服,袖口宽大,领口低垂,像一朵兰花散发着幽幽的香味。她的眼帘低垂,两只颜色不一样的瞳仁,如两只不同颜色的翠鸟扑闪。我承认我的比喻有点阴柔,因为我想起了《诗经》。我再见到的貂蝉,就像《诗经》里的女子一样葳蕤
生长。
我们的行程本来是准备往正北方向走的,可到了第一个三岔路口时,我突然犹豫了一下,走向了西北方向的大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我的内心深处想偏离冀州方向吗?一段路程后,我开始平静下来,尽量不去想貂蝉,也不去想曹操,而是努力观察着刘备的情况。我从探子那里得到的消息是,刘备正在河北冀州的袁绍处,近期欲跟投降袁绍的黄巾旧部刘辟一起到汝阳,准备与曹操对战。如果我要去找刘备的话,最好往正北方向走。走在赤日炎炎的旷野大道上,一想到刘备像一只失群的候鸟一样恓惶地躲在袁绍那里,我就感到内疚,刘大哥是当今皇叔啊,偏偏一直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一点也不喜欢袁绍,不喜欢他那慵懒的、肥胖的身体,也不喜欢他那傲慢、漫不经心的眼神。袁绍根本不是一个英雄,他连豪杰都不算,不过是一个浮华的世家子弟。这样的人哪会有出息呢?至于袁绍那些部属,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那些谋士如郭图、沮授、田丰、许攸等人,一个个小肚鸡肠你嫉我妒拉帮结派,不能雪中送炭,只能火上浇油或者落井下石。至于那些武将,无论是死去的颜良、文丑,还是现今的高览、韩猛、淳于琼,虽然孔武勇敢,但大多心胸狭隘,只能是一介武夫而已。只有一个张郃颇有大局观,算是一个将才,不过资历尚浅且受人压制。身处这群人当中,完全可以想象刘大哥的尴尬和憋屈了。
路途上的麻烦和凶险真多。由于道路坎坷不平,装载辎重的马车曾几次轮轴断裂,不得不停下进行修理。危险,也是层出不穷——就在曹操赶来为我送行之际,先行的甘、糜夫人遭到了黄巾军流寇的劫持。幸亏领头的小将廖化仰慕我的名声,杀了另一个不听从命令的头领杜远,才使二位夫人安然无恙。不过我早已吓得一身冷汗,我自己的生命不要紧,要是二位嫂嫂有个闪失,我将无颜以对刘皇叔。廖化想带着队伍跟我同行,一路护送我们。我拒绝了。一方面是我不想车队人马过多,引来各方怀疑;另一方面是我还不敢轻信他们,怕这些未受过训练的贼人会带来诸多麻烦。我劝说廖化率领这一支队伍暂时安置在山中,待适当时候再将他们招入。然后,我又带着甘、糜二位夫人一行,以及新来的貂蝉重新上路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栖身在一个小镇上。黑灯瞎火中,我指挥着军士们打着火把,将车马辎重一一安置完毕。待我正准备进屋休息之时,一个人款款地走到我的面前致谢,轻盈盈地吐出一句:“关将军辛苦了!”我一看,原来是貂蝉。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心跳,回答说:
“关某没什么,倒是夫人车马劳顿,一定不能太累了。”貂蝉没有多说话,莞尔一笑后离开了。我喜欢她说话的声音,以及她走路的姿态,她的一颦一笑,都可以说是仪态万千。在安排甘、糜二位夫人休息时,我把曹操赐貂蝉与我们同行的消息告诉了她们。二位夫人露出了惊愕的神情,她们怎么也没想到貂蝉会来到队伍当中。不过二位夫人的情绪没有过分外露,甘夫人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糜夫人,糜夫人同样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甘夫人。然后甘夫人幽幽地说:
“我没有意见。您问糜夫人吧。”我把目光转向糜夫人,她一直盯着堂前的雕花窗格,一语双关地说:“叔叔你叫个人来,把房间里的苍蝇给拍死。一路上到处都是苍蝇飞舞,还怎么让人休息呢?真让人讨厌!”
那一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虽然一路旅途劳顿,但我一直不觉得疲惫。我总是不自觉地聆听貂蝉那边的动静。她走动的声音,她咳嗽的声音,她轻轻的叹息。然后,一切寂静无声,想必她已卸妆休息了吧。我为什么如此关注她呢?只是因为她漂亮无双吗?黑夜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像充足了气似的肿胀起来。迷迷糊糊中,我觉得吕布的灵魂正在屋内逡巡,冷冷地看着我,手持一丈多长的方天画戟。我一转身,突然看见了曹操,他一脸诡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心里一凛,怎么也想不通曹操为什么会将貂蝉托付于我,他应该是为之前拒绝我感到抱歉吧?曹操还是真心地对我好啊,比刘大哥对我还好,为了我,把貂蝉都给我了。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回报他的。我就这样想着,然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马弁告诉我,前面就是东岭关了。守关的将领叫孔秀,武艺高强,心高气傲,颇有韬略。我笑了笑,并没有放在心里。历经了那么多艰难险阻,难道我还会在乎一个年轻的关长吗?我知道习武之人与习武之人是不一样的,将求韬略,侠求迅捷。武术更多的是一种招式,是一种表演,是单对单的比拼;而战场上的拼杀呢,是你死我活的决斗,是生死边缘的挣扎。于武术而言,我懂得并不多,我只知道置人于死地的四部曲,那就是力量、速度、勇气,还有不可或缺的运气。以我多次出生入死的经验,我知道所谓的精通十八般武艺,充其量就是花拳绣腿的技艺,干吗要精通那些乱七八糟的兵器呢?在战场上,你就是要杀死对手,而不是比试谁更会杂耍,会使枪弄棍什么的。我从来不会使用那些兵器,我只会抡起我的大刀砍向敌人。我有一把大刀足矣!我相信没人能阻止我过关。
中午时分,道路变得更加崎岖,山路窄到只能勉强并行两匹马,一座迤长的城墙横亘在我们面前,前面应该就是东岭关了吧?我举目望去,城墙上的射箭孔、城垛和石桥在不远处凶狠地注视着我们。我知道在那后面,隐藏着数百名虎视眈眈的军士。两边危崖之上,还建有两座高高的瞭望塔,里面同样躲藏着警觉的士兵。我让马车和随行队伍停下,一个人策马向前。在两边的悬崖之中,我的马蹄声激荡起清脆的回声。快到半山腰时,城门大开,一个年轻的将领率领上百名士兵像黑压压的鹰群一样飞了过来。他们在我面前十多丈远处停了下来,列成方阵,领头的将领骑着马在我面前不断来回驰骋。我冷静地打量着他,他的坐骑和铠甲都是灰色的,不过披风是蓝红色相间的图案,一头用黄铜和黑曜石精心打造、闪闪发光的老虎威武地伏在他的头盔上。
“是谁要过关?”马上的年轻人冲着我傲慢地嚷道。
“汉寿亭侯关羽关云长,奉曹丞相的命令,欲渡河去河北,想在此过关。”我冷冷地回答道。
孔秀
当许都来的快马告知关羽可能要从东岭关路过的消息时,我正在山顶的道观中与智能道长谈天说地。智能是我见过的最有学问也最有
见识的道长。他的确是个高人,有着一整套关于宇宙和世界的自圆其说的看法。他的经历也很奇特,早年读书求学,后来入了道门,一直云游四海。他的相貌和气质一看就是那种得道之人,眉眼淡定,态度平和,虚心谦逊。道理我都懂,我当然知道平和不易,那往往要经过几轮复杂的幻变才能尘埃落定,只有内心已经达到阴阳调和的人,才有静水深流的平和。可是才能呢?平和并不能代表才能,智慧是一回事,才能又是另外一回事。至于天才,就更不是这两者可以相比的了。
我喜欢和智能坐而论道。就像此刻,我们会论眼前的松树——在我们眼中,夏风吹拂中婆娑的松树失去了表象,只剩下隐藏的本质。我说,这个松树,从表面上看,它只是一个树种,但在它的背后,应该有着规定它生长的一种理念。松树为什么不长成其他的模样,譬如竹的模样、草的模样,而成为现在的样子?那是因为它身上潜藏着一种规则,即所谓的“理念”。以此类推,树木、花草、动物,乃至万事万物,都有着各自的“理念”。我进一步推断:自然界如此,社会也如此,比如说房子,也是因为有着一个“理念”,造房子,必须先要符合“理念”,房子才能造得成功。房子有房子的理念,国有国的理念,家有家的理念,甚至庙宇里的和尚和道士也有属于他们的理念。我进一步推断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个实在的世界,它的后面应该有一个“精神世界”。只有完全符合理念的东西才是完美的,不符合或者不太符合的,都是有缺陷的……我一边谈论,一边感受到自己的力不从心。每当我思索这些的时候,就有一种愉快的眩晕感,就像从乱七八糟的线团中抽出一根线头来,那的确是一件难度非常大的事情。
由形而上的“道”,我们又聊到剑法的精髓。智能道长说,剑术的最高境界就是手中有剑心中无剑,飞花摘叶皆可是剑。我想了一想,并不同意他的看法。智能所说的道理看起来很是高明,不过要运用起来并不是那么简单。在我看来,剑道并没有那样玄乎,如果我能做到一招一式都比别人快的话,就意味着我能刺中别人,别人刺不中我。我相信速度,也格外垂青速度。如果一个人能在蜜蜂飞舞时,准确削去它的两只后腿,或者在野猪扑过来的一瞬间,先将剑插入它的心脏,那么,你再心中无剑心中有剑也是白搭。我们谁都不服谁,于是各执一把剑进行比试。速度当然是我的优势,我的快速出击让智能手忙脚乱。正在这时,一个军士来到道观,向我报告说关羽即将从这里过关。我变得兴奋起来,手中的剑像锦簇的花团一样席卷而来。如果能擒下关云长的话会怎么样?我就不用在这个小小的东岭关徒耗青春了,曹丞相一定会召我去许昌,在他的鞍前马后功成名就。
我的剑法越来越高超,智能道长有些招架不住了。我抓住一个机会,一个佯招攻击他的膝盖。智能道长连忙撤剑来阻挡。我手腕一用力,剑尖重重地击在他的剑柄上,智能道长的剑咣地一下落在了地上。
智能发出了呀的一声叫喊。
我连忙向智能致歉,弯下腰来捡起剑,倒过来递给他。智能并没有不高兴,很开心地跟我说:
“孔秀你的剑法进步飞速,我已不是你的对手了,看样子你得重新找人比剑了。”
我说:“智能道长你太见外了,我知道你是在承让。”
智能道长笑了笑。我趁机问:“道长你看我这剑法,在
天下剑客之中,可以算几等?”智能道长笑笑说:“平心而论,你这剑法在当今世上,已算是顶尖高手了。”“那么,我可以跟关羽比个高下了?”我抑制不住高兴,突然问。
“关羽?你是说斩杀颜良、文丑的汉亭侯关羽?”智能道长问。这时候关云长白马坡斩杀颜良、文丑的事情,已如鹭鸶的羽毛一样漫天飞舞,人们传颂着关云长的事迹,就像传说着楚汉争霸的故事一样。在流传越来越广的传说中,关羽骑着赤兔马一出现,颜良和文丑就像小鬼一样乖乖就擒。在此之前,在黄河两岸,人们曾把颜良、文丑看作黥布、彭越在世,他们的名声像冻雨掠过屋顶上的砖瓦一样响亮。现在,一物降一物,颜良和文丑就像一团烟雾般消失了。
我点点头,说:“对,我说的就是关云长,就是那个刚刚杀了颜良和文丑的关亭侯,据说他的武功是天下第一!我将跟他比试一下,如果我杀了他,就能证明我是天下第一了。”
智能道长的面色变得严峻起来。他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干脆实话实说:“我的机会来了——这几天从许都传来消息,关云长要从这里过关,我只要拿下他,就可以立即名声大噪了。”
智能道长说:“你是说关云长过几天要从这里经过?”
我点点头。我感到脸上发烫,大约是起了难以抑制的兴奋的红潮。智能道长面色一凛,摆了摆手说:
“击剑和格斗是不一样的,同样,一个剑士跟一个武将的路数是完全不一样的——剑客是不能上战场的。关羽是很难敌得过的。”
我没有听懂智能道长的话,也听不进去智能道长的话。我想的是,人都是水做的,关羽也一样,你刺中人体,水流外泄,人就会死。这是很正常的事,谁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我同时想说的是,既然是武艺,为什么击剑和格斗不一样呢?我的剑法如此神出鬼没,为什么我不能战胜关羽?我完全有信心跟关羽比拼一下。
此后的两天里,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研究剑法对刀法的拆解。我开始研究各式各样的刀法,研究各人的出刀习惯。我发现刀法其实很简单:刀或者自上而下,或者自下而上;或者自右而左,或者自左而右;除此之外,就是斜线,最普通的姿势就是从右上角划向左下角,或者从左上角划向右下角……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关羽最喜欢的招式是斜刺里自右上方向左下方劈砍,然后回转过来拦腰一刀。这一招借助马的转身,力量很大,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住。除此之外,我发现那把青龙偃月刀过于沉重,几乎是一把双刃剑,它的过于沉重严重地影响了速度,而它的沉重,又使得人难以抵挡。当青龙偃月刀以泰山压顶的方式砍下来时,千万得避其锋芒,否则执剑之手很少有不被震破虎口的。要战胜关羽,唯一的希望就是避其锋芒,得顶住青龙偃月刀的前三击,发挥宝剑的灵巧和速度,以快制狠。这样才有希望在青龙偃月刀抡起来之前,取得战斗的胜利。
关羽终于到了,我站在关前,看着一列人马缓缓地向关隘走过来。领头之人骑着火一样赤红的高头大马,远远看去就像一尊天神一样。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激烈跳动,我从没有看过一个人有如此宏大的气场,两旁陡峭无比的山崖一下子变得模糊,瞬间成为他的背景,他就像从天庭之上走过来一样。或许,关羽还真是一个神,不过,我从来就不怕神。我觉得所有的神都是人,人就是神照着自己的样子做的。每一个人都有潜力成为神,谁知道我不会成为一个神呢?
我因激动而变得恐慌,骑马仗剑冲出了关。我大叫一声:“是谁要过关?”关羽回答之后,我强压住自己的紧张,问关云长:“是关将军吗?此行过关,是要去哪呢?”关云长说:
“在下正是汉关亭侯关羽。我从许都来,准备去冀州寻找兄长刘皇叔。请将军放行,让关某过关。”我问:“丞相有令,凡是欲去河北的,没有丞相亲署的关牒,一律不准过关。”关云长说:
“关某此次出行,曹丞相是同意的。曹丞相亲口承诺让我去冀州找我大哥。”我冷冷一笑,说:“口说无凭,你只需将曹丞相签过字的关牒拿来,我立即放你过关。”关羽说:
“走时太匆忙,没来得及等到丞相的手令,还望将军海涵。”我坚定地说:“既然没有丞相签字的关牒,关将军不妨暂居关外,待我差人禀告丞相,得丞相签字的关牒后,立即放行,如何?”
我看到关羽面露愠色,他厉声说:
“关某赶路十万火急,此去许都一来一往,不是误了我行程吗?”
我回答说:
“小将这也是没有办法,没有文书,我不得不如此。”
关公大怒说:“你是不想让我过关?”
我硬着头皮说:“如果你要过去也可以,其他人留下。等丞相文书来了,再放他们同行。”关羽冷冷一笑,说:
“你知道颜良和文丑吗?那么有名的河北名将,也挡不住关某的大刀,就凭你这个不入流的小关长,也敢阻挡关某,太自不量力了吧?”
我听后很生气。我一点也不喜欢关羽的盛气凌人。即使你的名气再大、地位再高,也不应该如此居高临下啊!我鼓足勇气回答道:“关将军此言差矣!颜良、文丑名气虽大,不过是虚名罢了,武艺和刀法实在平平。民间比他们本事大的人多着呢!今天,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乡野之地一个小小关长的刀法!”
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为什么要用地位的高低来判断一个人武艺的高下呢?我从来就不服这口气,从来就认为刀法的高低跟名气的大小没有关系,那些名声显赫的人物,并不是因为刀法的上流而闻名,而是地位增加名气罢了。我自以为我的剑法不输于任何人,即使是面对关羽,我也不输这口气。剑法的核心就是刺中别人而不被别人刺中。我可不管你的名气和声望,也不管你是不是个大英雄,名气和战绩毫无用处。战斗不可避免地开始了——关公抡着刀就冲着我砍过来。我没有想到关羽的刀法如此简单直接,我一直考虑剑法的速度,考虑招式的变化,可我从来没有想到,还有如此毫不讲理的刀法——关羽的大刀就像一棵千年大树一样轰然倾斜下来,我慌乱用剑去挡。刀剑相撞的一刹那,只觉得山崩地裂、电光石火。我感觉整个身体,以及身下的马匹都塌陷到尘埃之中,我的宝剑断为两截,身体被活生生劈成了两半。我听到了大刀进入身体引发的咔咔声音,胸前的鲜血如瀑布一样哗哗流淌。我被一分为二,断连马头也被分为两半,似乎我眼前的世界也被全部一分为二。没有痛的感觉。我的头颅仰面朝天跌落在地,眼前一片金光,那似乎是灿烂的阳光,也似乎是即将来临的世界。金色的阳光从大刀劈入身体的那个切口渗进来,一点点灌满我的躯体,然后,我的身体开始麻木,像树木一样发硬。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不堪一击,我曾经想到以速度来对付关羽,以快速的剑法克制关羽大刀的力量,我现在知道,速度根本不是由我掌握的,而是由关羽掌握的。速度是有开关的,从我面对关羽之后,开关就掌握在关羽那里。我直到死才明白,有些功夫,根本就不是后天所能练就的。就像龟兔赛跑,你不可能要求一只乌龟跑得过兔子。我承认我输给了关羽的力量,而不是他的刀法。在我看来,关羽根本就没有刀法,他靠的是天生的力量,那种自天而降的神力,一般人根本无法承接。我承接不了,所以我死了。我的死是一种教训,我要让后来的武士们明白,如果你是乌龟,你千万不要跟兔子赛跑。你不能指望兔子睡觉,它们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是不可能睡觉的。
一切就是那么简单。我感到往昔的时光正从那个大刀的切口飞出去,就像一只只黑色的乌鸦一样,接二连三地消失于上空更浓稠的黑当中。彩色的世界消失了,一切都变成黑与白。连路边的树木,以及西边缤纷的晚霞,也变得黑白分明,就像是漆黑的屋顶。不远处关羽的赤兔马也是这样,在失去了火一般的色彩后,它看起来像一头黑黢黢的驴,或者像一头硕大的熊一样。我现在明白,时间的底色就是黑与白,在死亡的世界里,是没有色彩的。恍惚之中,我想起了智能曾经告诉我的死亡之事,他说人死后的灵魂,并不会立即消失或转移,而是拘禁在一头牲口、一株植物或者一件无生命的物体当中,生者从旁边经过的时候,如果听见了这些拘禁的灵魂的叫唤,那些禁术就会破解,于是灵魂解脱,又会回到尘世间继续生活。我想抓住这样的声音,就如同鸟儿抓住趾上的枝丫一样。
我的记忆正在慢慢消失,死亡像阴影一样,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它。我一生的经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全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起了我的少年时期,打小我就在道观里长大。我喜欢道观那种清洁简单的生活。没事的时候,我总喜欢拿一块干净的布东擦拭一下,西擦拭一下。我总是试图在那些东西上面发现神仙的痕迹,当年的我,一直幻想的,就是有朝一日得道成仙。有时候我就一个人坐在道观的椅子上,有好几次,我都听到仙乐飘飘。它一开始是轻轻地,但慢慢地,它就形成了洪流,以一种欢畅将我淹没,使我忘却所有的烦恼和忧伤,甚至连记忆也心甘情愿地消失,整个时间的感觉就只剩下现在。于是我用力聆听,可是什么也没有听到。我知道音乐声就像是天空中的云一样,它不是消失了,而是躲藏起来了,它就躲在天际,或者干脆就躲藏在我的心里。有时候有阳光从五彩的窗户中射进来,纤小的灰尘在阳光的细线中跳着舞,它们的舞蹈也是合着音乐的节拍的。我恍然大悟,连灰尘也是有着生命的,只要有音乐,它就会有生命,就如同人类一样,它们的生命实际上是在一种节奏之中,音乐的节奏,神的节奏,而如果没有这种节奏,也就没有了人类的灵性。
我看见关羽骑在马上冷冷地看着我,说:
“你不是想问我的刀法吗?我没有刀法,我只知道用刀砍向对手。你问我刀法的意义,我告诉你,它的意义,就是死亡。”
青龙偃月刀
在凶猛地切入孔秀身体的一刹那,我一点也兴奋不起来。虽然我很喜欢将自己冰冷的身体挺入人类滚烫躯体的一刹那,但是我一点也不喜欢如此短促的拼斗。它就像男人做爱的早泄,或者像演砸了一场剧目。这样的争斗,既耗损我的情绪,也耗损我争斗的欲望。对于我沉重的躯体来说,我喜欢起舞之后的自由和畅达,那些寂寂无闻的家伙根本无法让我酣畅淋漓。我知道总有一些凡夫俗子竭力盯着那些盖世英雄,试图打败他以借机成名,其实他们都是蚍蜉撼大树,是不到黄泉不死心。
不要以为只有人才有灵性,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一切物件,大至山川河流,小至石头物件,只要它们存在,不管它们是上天创造的,还是人本身创造的,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在一种器物有了形之后,灵性自然会产生,生命也就随之开始了。一切物体都可以分为两部分:外部的,是它的形体和模样;隐藏于内,并且左右本质的,是它的灵魂。人与动植物自然有这样的属性,至于人们创造的物体,像服饰、家具、兵器、书籍之类,其实也是有生命的,只不过人们不太注意罢了。它们的生命是非动态的,是隐藏于静止之中的。生命的本质就在于灵性,只不过有些灵性相对简单粗糙,有些相对精致润滑罢了。在我看来,只有精致润滑的生命,才可以称为灵魂,而那些粗鄙简陋的,则不能这样称呼,因为它们实在是不值得关切。当一个生命不值得关切的时候,其实是宣判了它的死刑,它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每一次战斗过后,马弁总是用水冲洗掉我身上的血迹,再用磨刀石轻轻地磨去刀锋上的痕迹,让它重新变得锋利。他还会用一块稍厚一点的丝绸,慢慢地擦拭着我的身体,直到我乌黑发亮,闪烁着皓月般惨白的光芒。关羽不喜欢刀残留着血迹,我也不喜欢,哪怕一点点血迹,都会让我开心不起来,想起不愉快的事。在我看来,污黑的血迹就是记忆,洁净才是自由。我喜欢马弁,他跟我一样,深沉、沉默,不露锋芒,深谙岁月三昧。一个人要想拥有真正的智慧,非得深谙时光的三昧不可。有很多东西,光懂道理不行,还非得有时光的浸淫。就像酿造的酒,非得有一定的时间,才能味道醇厚。那种时光的作用,是其他东西所替代不了的。关羽这般爱惜我,那还是因为,我最初的生命,就是关羽给我的。我记得我的诞生是桃园结义后,在刘备、关羽、张飞义结金兰之后,他们商议去做一件大事情。这事情不是去做生意,不是卖鞋和卖猪肉,而是投奔朝廷。当谈及风起云涌的黄巾军浪潮时,刘玄德义正词严地说,那些头戴黄巾,鼓吹着天下一切均贫富的人其实都是骗子。既然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面孔都长得不一样,每个人都有高矮胖瘦,肯定也会有贫有富,有弱有强,为什么一定要强求均贫富呢?他们的均贫富,打的就是一个口号,目的就是杀戮,就是掠夺。再者,在《论语》中,孔子已明确不说“怪力乱神”了,可这些家伙为什么一直热衷于怪力乱神呢?在进行了一番商议之后,他们决定拉起一拨人马,坚决地站在朝廷一边。刘备激昂地说,《论语》云,
“乱世求诸于野”,这个“野”,就是民间,现在朝廷孱弱、腐败,邪教盛行,民间的力量应该挺身而出,捍卫道统。于是刘、关、张三人决定招兵买马,关羽还把自己的大宅典当而出,以钱财作为军费揭竿而起。他们决定先给自己锻造一个兵器。不要忘了,关羽在逃亡之前就是一名非常优秀的铁匠,他有着一般铁匠没有的神力和细心,再加上张飞的配合,这使得他锻打出来的兵器格外坚韧锋利,锋利得就像生与死、对与错、真与假之间的差异一样。在充溢着烟硝和硫黄臭味的铁匠铺里,关羽先是为刘备锻打了一副铁锏,然后又为张飞锻打了一支丈八蛇矛。到了为自己制作兵器的时候,关羽有些犯难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使用什么兵器。使用矛?似乎太轻,而且张飞已用这个了,自己得换换花样。使用戟?这兵器也太普通了,不足以对对手造成威慑。最终,关羽决定化繁为简,为自己制作一把刀,刀是最普通的兵器,也是历史最悠久的兵器。你想知道刀的历史吗——《释名》曰:
“刀,到也。以斩伐到其所乃击之也。”也就是说,刀所到达,一刀两断,它其实是人手臂功能的延伸。当人有了延伸手臂的欲望时,刀就产生了。刀给人最大的感觉就是简单和直接,那种薄如纸帛的刀锋就是简单直接。它只有一面刃,招式简单而实用,就是劈、砍、磨、撩、削、裁、展、挑、拍、挂、拘、割。与剑相比,刀更具有阳刚气,更实在,更像男人,也更符合关羽的性格。
在五台山一带,关羽找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在山涧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中找到了一块巨大的、寒气逼人的陨石。随后,关羽带着数十个人再次进山,白天休息,等到太阳落山之后,乘着月光搬运那块巨大的陨石。每天,都要在太阳升起之前,用山中的树枝和茅草,将陨石盖得严严实实,不让一星光亮照射进去。在关羽看来,一个生命在诞生之前,是不能见到阳光的,这样的情形,跟十月怀胎孕育着人生命的道理一样。巨大的陨石搬出深山后,关羽在山边上建炉设铺,将陨石破碎,放在炉中冶炼了七七四十九天,冶炼出可以锻打成刀具的钢水。随后,将钢水倒入制好的模具中,等冷却后,关羽抡着小锤,众人轮换着使大锤,一共锤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直到砧板上的钢刀如面条般具有弹劲和韧性。此时,就算制作完刀胎了。之后用泥水把刀胎包住,露出刀刃,将整个刀条放进炭火中加热,再迅速抽出,放在水中冷却,刀刃在浓浓的烟雾中完成了硬化。这就是刀的点睛之笔,刀的锋利,就靠如此火候的把握……在无数个七七四十九天后,我终于横空出世——不仅拥有挺拔的形体,还拥有自己的灵魂,甚至深埋着当初的记忆。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梦见我的童年,那还是没有人类的远古时代,甚至连恐龙都没有,世界上到处是炽热的岩浆,它们像水一样漫漶流淌。后来,炽热的世界冷却下来,星空也由红色变成了黑色。我们在岩层下躲藏起来,做着半黑半白的梦,始终保持着对鲜血和生命的渴望,一直到以这样的形式重现。
关于我的重量,也有过争论。我问世之后,有人特意用秤称了称,我的体重有八十二斤,也有人说是八十四斤。还有一些人说不可能那么重,既然一个人能将它挥舞得像木棍一样,它就不可能那么重。有一次,
张飞就对关羽说:“二哥你那把刀也太沉了,只适合速战速决,不适合久战。”关羽笑吟吟地反问:
“青龙偃月刀一出手,哪需在十回合以上呢?”我是名副其实的刀中之王。这寓意我的身体内隐藏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清楚那种力量来自何处,它是来自远古的时光,还是来自尘封的宇宙?
说一个有关我的逸事吧——那还是兄弟三个人刚起事的时候,有一次,在跟黄巾军打了一场胜仗之后,刘、关、张三兄弟带着一干人在路边的店肆吃饭。因为店肆较小,关羽便将我靠在屋外的门边上,腰佩宝剑进了屋子。有一个路过的蟊贼看到门口的刀,心生邪念,打定主意想把我偷走。他乘着关羽、张飞他们酒酣耳热之时,悄悄地摸到门边,把我扛上了肩膀,正准备拔腿溜的时候,没想到我像一座山一样,一下子把他压倒在地,连屎尿都压了出来。等到一干人从屋里跑出来时,那个蟊贼已被我压得死翘翘的了。不少人谈及此事,脸色都变了,他们说我何止八十二斤啊,压下来,就像山一样沉重,否则怎么能将一个蟊贼活活地压死呢?
不要问我到底有多重,我自己也不知道。关羽之所以使得动我,那是因为我把每一次战斗都当作舞蹈,我会用自己的气力欢快地舞蹈,这舞蹈就是各式各样的弧线,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我能跟主人的意志合而为一,也能跟他们的生命合而为一。我只是感到自己有源源不断的神力,出神入化,神出鬼没,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不是身体的舞蹈,而是灵魂的舞蹈。我在关羽手中,就像一只叫天子鸟在天空中轻盈飞翔,千百块褴褛的碎片如暴风雨中的红叶一样旋转飞舞。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关羽挥动我从不感觉到累了吧?
自此之后,我就跟随着关羽走南闯北了。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了我,无数名将死在我手中。他们当中有黄巾军猛将程志远、管亥,董卓手下的大将华雄,袁绍手下的河北名将颜良、文丑,袁术手下的名将荀正,曹操手下的名将车胄,等等。一个人很难抵挡得住一个重达八十二斤的大刀的袭击,如果加上速度和力量,无论是自下而上自左而右或者是斜刺里抡起的大刀,力量都在数千斤以上,更何况关羽能够将一把八十多斤的大刀使唤得像一根轻巧的木棒。一般来说,五招之内我就会让敌人感到疲惫难堪,气喘吁吁,步伐紊乱;十招之后,就让敌人精疲力竭;到了十五招左右的时候,对手必然会在泰山压顶之下轰然倒地。这样的方式,如果是正面交锋的话,一般的武将是无法承受得了的,更何况,我还是有灵魂的,我的灵魂在于保证刀法的精准和灵活,保证刀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猎犬般的警觉。比起拦腰一截,我更喜欢从肩部划着一道斜线将对手分为两个三角形,因为后者除了血之外,不会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乱七八糟的污秽之物,以保证轨迹是一道美妙的弧线。我和主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使得我们彼此都成为一个传奇。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说是关羽的另一半。如果他死了,我也就死了。如果我失踪了,我相信关羽也会失魂落魄。
当刘备像火烧荒山的兔子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我跟随关羽来到了许都。相比较长安、洛阳的繁华,这是一座让人紧张的城市,墙基全用巨石支撑,厚实如无情的岁月,城墙上永远有大批大批守卫的士兵把守,好像随时都将发生战争。到了晚上,还有一些内城墙由太监把守,不仅防范着城外的敌人,还防范着城内所有人。在这座充满着紧张感的城市里,人们在骨子里更向往糜烂、奢侈和尊严。那种权力下的虚假和凶狠,造就了荒墟、坟墓、纪念碑,以及一代又一代的死亡。有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想临空飞舞,恨不得将此中的一切都完全毁灭掉,将那些自以为绝顶聪明的愚蠢者一个个斩落刀下。
对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极喜欢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青龙”,这指的是我本身,我喜欢龙,充满着霸气和力量。一把有力量的刀,就应该像龙一样充满力量和霸气。至于“偃月”,是如弯月一样的曲线。以“青龙”来配“偃月”,不仅词句抑扬顿挫,而且还有绝美的画面感:一轮明月之下,一条巨大的青龙在起舞。这就是我的形象。对于刀来说,有着完美的曲线是重要的,所有刀的秘密,就在完美的曲线之中了。《易》说: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我就是完美的阴阳的结合,我就是“道”:“青龙”是阳,“偃月”是阴。在我身上,的确有一种来自道的神秘的力量,它倏然而来,又倏然而去。在刀触及人的身体的一刹那,血光四溅,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股力量来自何方,来自虚空的某个洞穴,或者是某个神秘的一点?那一股神秘的力量就像星光一样,倏忽一现,然后,如电流般穿越我的刀柄、刀身、刀刃,最后喷发于鲜血之中。
马弁曾对我说:“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把有灵性的刀。你是有生命的,这很难得。只有完美的东西才是有生命的。你要珍惜自己的生命,相信自己的灵性,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
其实马弁不知道,我不光是有力量有灵性,我还是一把会思想的大刀。
马弁
对。青龙偃月刀说得对。我是这样跟它说的,我说:“你不仅是有生命的,而且,你是独一无二的。”我说的是实话,因为它的确是独一
无二的。它会成为一个标志,成为不朽。即使沧海桑田,那把刀会腐烂消失,青龙偃月刀的名字也不会腐烂。
我是关羽的马弁。我后来的名字,我将在后面告诉你。至于我之前的名字,我想很多人都难以记住,那是来自汉语之外的名字,是安伽给我取的,它的汉语意思是“风”,意思是我像一阵没来由的风一样,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给我取的这个名字,还真是说对了,我的身世是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谜。至于我跟关羽的关系,如果把关羽当作一个谜面的话,那么我应该是谜底。就是关羽背后的那一个人。当然,不仅仅是关羽,每一个英雄和豪杰,或者说成功人士,他们的背后都是有着诸多神秘因素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很多历史的细节和故事,都给时间的风吹散了。我对于关羽的作用,以后你们就会知道。这不是自夸,我自认为我能为这片土地带来一片清新的气息,也能为这个世界带来传奇和故事。对于这片土地来说,最为缺少的,就是智慧和单纯,它们都是传奇不可缺少的要素。
我是一个孤儿,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我就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那时候的安伽还没有投奔汉朝越骑校尉王子服,他只是刚刚从西域来长安不久,在长安的西北角开着一爿小店。后来安伽告诉我,他是在长安一家酒肆的门口捡到我的,当他看到我粉红色的脸庞时,就下定决心要收养我,将我抚养成人。他就这样收养了我,以一个未婚男人的粗糙和细致抚育着我。我记得我的最初醒世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的世界突然打开,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大群扁平的脸,脸很大,很呆板,几乎没有什么表情。那种长时间积淀下来的冷漠和麻木很相似,仿佛能拒人千里。我很奇怪的是,为什么我面前的人都长着一张相同的面孔。安伽后来告诉我,汉人面孔的呆板是因为历史久远的缘故,经历得太多,心慢慢沉陷到内部,外部就出现了保护层,就像石子在水中慢慢地变成鹅卵石一样。安伽更愿意把我看作上天对他的青睐,以及蕴含着某种目的。而在我看来,安伽给我的,不是母爱,也不是父爱,而是让我继承他的智慧和理想。很小的时候,安伽就告诉我,要信仰真神,要相信先知。他所说的先知,曾经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上——在他未降生前,他的守护神就先进入一株哈沫树中。哈沫树的汁可以酿酒,一位祭师喝了这株树酿成的酒后,守护者就进入了祭师的身体。与此同时,天空中有一抹亮光,降临至一位贵族少女的肚腹中。一段时间后,祭师认识了这位少女,他们一见钟情,结为夫妇。又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先知产生了。
在安伽所告知的故事中,先知刚一出生,就仰天大笑,把周围环绕的魔鬼吓得屁滚尿流。待先知长大之后,他离开了家,独自住在一座山上,等待着光明之神的到来。魔鬼曾以很多方式诱惑和试探他,包括用剑刺入他的胸膛,把他的七窍用铅灌满……光明之神终于出现了,授他一部经典,让他下山开导世人。先知就这样走向了人间,传授真理,让世人挺过各种各样的磨难。最后,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一场暴风雨到来,先知在一阵雷电声中消失了。
“先知去了哪呢?”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时,我询问安伽。安伽笑了一笑,凝重地告诉我,先知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安详地去了天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只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天国才会接纳你。我们同样如此。我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安伽又告诉我,这个世界就是光明与黑暗的战斗,光明之神有七种特性:一、光;二、理性;三、正义;四、统治;五、虔诚;六、幸福;七、不朽。安伽说,以前,这个世界只有黑暗,光明诞生之后,黑暗千方百计想杀死他,他们之间发生了激烈的生死战斗,最后,光明终于占了上风,占据了半边天空。不过他们之间的战争远没有结束,他们天天纠缠在一起,为天空中的位置而搏杀。就人而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战斗的。人不是站在善的一边,就是站在恶的一边。人应以自己的善行,支持光明之神。人必须有信心,光明必须战胜黑暗,好人上升至天国,恶人会永堕地狱。黑暗就是地狱,那里没有食物只有毒药,还有鬼哭狼嚎般的叫喊。
在安伽身上,有一种沉静的力量。我们所看到的山、水以及大地,就有这种无欲而刚的深邃气质。当然,他也是极智慧的,这也是为什么越骑校尉王子服后来招他做幕僚的原因。来汉朝之前,他曾经去过很多地方,博闻强识,见多识广。他经常跟我在一起比较各色人种的不同,在他看来,汉朝人是一个很实在的民族,活得很认真,尤其重视现世生活,甚至对来世缺乏幻想和希望。这个民族,跟他曾经去过的天竺国不一样。天竺人不太重视现世,在他们眼中,世界跟人一样,是循环轮回的,既然可以循环轮回,就不必太重视它。安伽跟我说过天竺的史诗《吠陀》,说那上面有很多故事,也有很多诗。在一首诗中,记述了人类第一对双生的兄妹亚马和亚米之间的坦白对话。亚米唆使哥哥,不要顾忌符咒里禁止他与她同居的禁令,她所欲望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人种。亚马拒绝了她的要求。亚米用出所有的诱惑,使出最后的武器,呼他为弱者,阐述了她对世界的怀疑:
既非有,亦非无;悠悠苍天一无所有,太空苍穹无
极渺茫。
覆盖何物?遮蔽何物?掩饰者何?
水深无底,何其神秘?
并非死亡,亦无永生不朽,日夜之间并无限界。唯凭一息尚存,否则自甘死亡,生存于无有之乡。
混沌初开,一片漆黑。海际无光,朦胧深奥。壳里胚
胎,生灵来自酷暑。首获爱顾之隆,有如春回大地——
更在诗人心中表露无遗。
迷茫于造物与非造物之间。是大地抑或太空出现光
亮。普及万物。
种子播下,神力继之——在下覆万物,在上具威力
与愿望。
谁知此中隐秘?谁来揭露其奥妙?
万象众生从何而生,从何而来?
优秀的人往往是自负的,安伽就是这样,他甚至有一种极端的自负,仿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他的使命是如此伟大。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有更好的成就,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聪明,更具创造力,武艺也无人能敌。安伽跟我说,他来东土的使命就是把神的旨意传播过来,让神的光芒笼罩着这个国家。在他看来,这个国度虽然诞生过极少高人,对于生命的意义已完全参悟,但他们的思想并没有影响芸芸众生,这使得汉朝虽然拥有很长时间的历史,但绝大多数汉朝人的行为和思想仍像懵懵懂懂的孩子,生活得幼稚至极,只会不断地打打杀杀,重复着同样的错误。这当然是最高统治者的责任,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不是顽劣不堪的小孩,就是自以为是的戏子,或者是心态灰凉的性无能者。历史长能说明什么呢?一个成熟的年轻人绝对要比一个愚蠢的老者更具有智慧。
现在说一说我跟关羽的缘分——我第一次见到关羽是在猎场上。那时我已是宫里的宫役。在战胜了吕布之后,有一天曹操邀请年轻的献帝及部分大臣参加郊外的田野围猎活动,这一次的主题是射鹿,谁擒获的鹿大谁为赢家。如此围猎活动,与其他祭祀活动一样,象征着国泰民安,以及君臣之间的和睦与团结。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出了城门之后,献帝骑着一匹白马,带着雕弓、金纰箭走在前面,曹操率领着各路大臣相拥跟随。秋天的猎场一望无际,到处都是荒芜的灌木和杂草。众将士先是生火赶兽,随后又背着箭囊徒步跟在骑马驰骋的大臣后面,随时向他们提供箭矢、干粮和水。烧山赶兽的火堆在山坡上明明灭灭,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草木焚烧后的焦味,野兔、獐子、野猪和鹿在满山的云雾中匆匆奔逃,狩猎者的响箭声和欢呼声在山谷里此起彼伏。
我记得一只黄褐色的梅花鹿从献帝的马前一掠而过,美丽的皮毛在灌木丛中闪闪烁烁。献帝纵马追过去,一边追一边张弓搭箭。献帝连射三支箭都没有射中,其中一支滑着鹿的皮毛轻盈地落在了地上。这时候一匹白色的马冲了过来,那是曹操,他一脸不屑地看着献帝,说:“陛下你的箭法也太弱了一些,瞧我的!”他伸出手,看似漫不经心地从献帝的手中拿走了镶金的雕弓,又从献帝的箭鞘里抽出一支金纰箭,张弓搭箭就射了出去。那一支箭带着呼啸声飞出去,正中鹿的背部,鹿立即倒在草丛中浑身抽搐。随从见大鹿中箭,一拥而上,将那只大鹿擒获,看到那支没入箭镞的金箭杆,以为是献帝射中的,于是一起抬起鹿,高呼“万岁”。曹操也不避讳,骑着白鹤马挡在献帝的前面,得意扬扬地挥手致意。献帝尴尬极了,只好低下头来,脸上尽是愤懑和羞愧。众大臣脸色都白了,不过一个个装作没有看见似的。这个时候,我看见关羽了,他一脸怒气,卧蚕眉紧锁,丹凤眼环睁,提刀拍马准备冲着曹操而去。刘备死死地拽住了马的缰绳,看着关羽不停地摇头。关羽好不容易平抑住情绪,打马返回,飞一般地逃离了猎场。
这一次无意中的发现让我注意到了关羽。我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敢作敢为,具有成为一个领袖的潜质。我愿意跟随他,尽我所能去帮助他,而他也确实需要一个帮手。有一次我去了关羽的住所,只见他一个人在堂前摆放一副棋,以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搏杀。我只看了一眼,就说:“左手输了。”他一愣,说:“你看得出来?”我
说:“还有三步棋,左手就输了。”他沉吟了一下,大约也是看出来了,朝着我说:
“先生懂棋?来与关某下一盘如何?”
我笑着说:“自古英雄多寂寞,没想到关云长也是如此。”
于是我跟关羽一连下了好几盘棋。说实话,关羽的棋下得一般,他下棋的风格跟他的格斗一样,大开大合,充满着勇士气概。可棋艺比角斗要阴柔得多,三十六计都得妥帖用上。我婉转地向关羽阐述了两者之间的不同,关羽很认真地听着。很快,他的棋艺有很大长进,他的确是一个聪明的人,不仅体现在他的角斗和功夫上,而且在各方面都有着更大的潜能,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王,或者成为一个不朽的神灵。
在下棋中,我抓紧机会探询关羽的心思,我问:“你是希望不朽,还是希望在世上称王称霸?”
关羽狐疑地看了看我,缓缓地回答:“我打小就熟读《春秋》《论语》,一直到现在,它们仍是我的手边书。我从来就不想称王称霸,我只想成为一个像孔夫子那样的人。我不想以我的武艺杀更多的人,我只想如何以自己的思想和行动来影响更多的人,让他们活得有目标,活得更有意义。”
我问关羽:“关将军,孔子一直说‘仁’。对这个‘仁’,将军有什么看法?”关羽看了看我,难得地把话匣子打开了,说:“以关某
的理解,孔子所说的‘仁’,是一个目标吧?‘仁者爱人’,就是要去做一个善良的人,做一个能够在各方面帮助这个社会的人。”
我说:“这应该只是一方面吧,孔子的人生目标其实有两个,一阴一阳,一个外在的,一个内在的。就外部追求来说,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做人的要求。修身的目标是‘仁’,‘仁’是什么?仁就是果核。果子为什么会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关键是有一个‘仁’,就是内核。人其实也一样,也是有一个‘仁’,有一个内核的。这个修身,就是要找到这个‘仁’,以‘仁’来正其心,这样,凡事的出发点就对了。”
关羽摇了摇头,说:“依关某看,‘仁’就是杀身取义,关某可以随时为了这个目标牺牲自己的性命。”我笑了,缓缓地说:
“关将军将‘仁’理解为杀身取义,其实倒也不错。这是仁的表现之一。仁的表现有很多,很复杂。它是不确定的东西,是内心的根本。其实人生在世,最根本的,就是找到那个‘仁’,也就是自己最里面的内核。当你找到这个‘仁’的时候,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关羽看着我,若有所思。我知道我的一番言语触动了他,我敢发誓,就关羽来说,他从没听到过如此的言语。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相通的。那些真正能打动人的东西,都是无边界无国界的。
自那次见面后,我失去了跟关羽的联系。我一直在曹操军中,负责饲养和呵护赤兔马。一直到夏天结束的时候,有心酸而恐怖的消息传来:吉平毒杀曹操的事情暴露,曹操一怒之下,先将吉平凌迟处死,又闯入宫中,当着献帝的面,命人将董妃活活勒死。刘备在得到消息后,逃出许都去了徐州。随后,曹操又派人将参加密谋的董承、王子服、种辑、吴硕等人满门抄斩,我的师傅安伽即王子明也未能幸免。我听到王子明被杀的消息后,我躲在马厩里哭成了一个泪人。我不是为他的死而伤心,我原以为以安伽经天纬地的才干,肯定会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继而青史留名,却没有想到他的消失如此无声无息。就像天宇上一颗硕大明亮的星星突然陨落,连一点灼人的光亮都没有。如此幻灭弄人,实在有一种不真实感。我像经历了一次重大失败的人一样,变得沉默寡言、心灰意冷的同时,豁然明白了三点:第一,智慧并非万能;第二,如果不心狠手辣,智慧只能被动挨打;第三,造化如此弄人,生命如此渺小,生命无可托付,几近无所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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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后,中原烽烟再起,曹操在徐州打败了刘备,将投降的关羽带回了许都。曹操对关羽极其优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并且在白马之战之前,将赤兔马馈赠给了关羽。我感到庆幸,因为我同样随同赤兔马来到了关羽帐下。关羽认出了我,他很高兴,从此对我一直很好,他好像不再把我当作马弁,而当作一个朋友来看待,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论问题。而在我看来,关羽的确是这个世界上难得的,一直有着刚正内心的人。我想就这样决定了,我要把关羽塑造成一个神。神本身是没有意义的,神的意义只在于影响别人。我告诉关羽:“男子汉大丈夫的责任,不仅仅是称王称霸,还应青史留名,泽被后世。”他点点头。看得出,他很希望做到这一点。我说一切我都能帮你做到,不过目前,一切都得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我相信机遇很快就会到来。经过一番权衡,我认为关云长在曹操这里不可能成为一个大英雄,只有重新回归旧主刘备,才有可能建功立业,才有可能成为义薄云天的典范。
那一天我去了许都城内的杂耍班,在那个杂耍班中,同样有着我们来自西域的兄弟姐妹。在跟他们闲聊了一会之后,我突然问他们:“你们没想到去排一出戏吗?就是用真人去演故事,演各式各样的故事,然后租一个场地,向想看的人收钱。这种方式,也许会比玩杂耍更吸引人呢!”他们没想到我会有如此想法,一个个变得兴奋起来。我告诉他们,其实在西域更西的地方,人们最大的欢乐就是在周末看一出喜剧或悲剧,人们把历史和现实的传说编成故事,让人来饰演,在台上念着台词,重现着当时的情景。这当中有很多技术的成分,要求有服装、道具、器械,演员们得化装、念台词,当然,最重要的是有一个足以吸引人的本子。那些杂耍艺人被我的言语撩拨得一个个兴奋起来,他们一个个向我说杂耍真是让他们做够了,不仅吃不饱穿不暖,经常有危险出事故,而且还被别人看不起。如果真的可以改行做真人秀的话,不仅可以改变目前的窘状,人们也会很喜欢看,最起码生计问题就不难解决了。杂耍班的罗班主问:“你觉得要是用真人演的话,可以赚很多钱吗?”
我点点头。戏剧在希腊、罗马以及阿拉伯地区的成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戏剧跟杂耍不同,戏剧可以让那些上层人物进入。那些人才是有钱人。我格外强调了这一点。罗班主兴趣很大,他似乎把我当成了一根救命稻草,问我:
“你看,如果我们要做一场真人演出的话,那么什么样的故事合适呢?”我说:
“最重要的当然是故事,故事要耳熟能详,要有吸引力,要通俗易懂,让人们看起来亲切。”
“那你看什么故事好呢?”
“可以演‘三英战吕布’啊。”
“这个……这个不好演的,歌颂叛贼,会有杀头的
危险。”
我这才反应过来,以刘备现在的身份,的确会引来很多麻烦。我一笑,说:
“那可以不出现刘备,就以关羽为主角啊,关将军现在不是投奔曹丞相了吗?以关将军的事迹为模板,肯定不碍事的。”
“是啊,关将军可以,现在许都到处流传的都是关将
军的故事。”
我回答:“你可以演关羽白马坡斩颜良、文丑啊!关公的事情那么红火,干吗不去演这个故事呢?”他们忙不迭地点着头,因恍然大悟而变得心花怒放。我又说:“还有温酒斩华雄。关云长将军就是一个神,
他的故事一个接一个,是演不完的。”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安伽。我总觉得在我身体之内,有一种莫名的东西与他相连,就像他的一部分灵魂注入了我的躯体。或许,我们本来就是为了发现一个传奇而来。我们都想在异地他乡生起一堆火,用火来温暖冰凉的人心。我们是光明使者,目的就是战胜邪恶的黑暗。在这个传奇中,人物是必需的,故事是基本的,抒情和夸张是不可缺少的。如果说还需要什么的话,那么就是阴谋,成就一切光辉事业不可缺少的阴谋。它在很多时候被说成是韬略或者谋略,其实,它们都是一回事,只是用不同的词语表达罢了。都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其实思想也是。阴谋是一个巨大的世界,它会比真实的世界更大。真实的世界是上天创造的,阴谋的世界呢,是人自己的结果,有时候与魔鬼合谋。从现在起,我就要跟关羽一起,创造一个阴谋。当然,我从来不把它当作阴谋,我宁愿把它看作传奇或神话。
赤兔马
一路上我的身前左右到处都是蝗虫,它们讨厌极了,不仅胡乱撞击你的身体,还不知凶险地钻进你的鼻孔里,让你感到瘙痒难耐。三五只蝗虫看起来不可怕,可是遮天蔽日的蝗虫就变得可怕了。它们仿佛从远处的黑洞中列队而来,像龙卷风一样席卷着黄河两岸,饿极了的蝗虫们,在吃完了地里的庄稼之后,连路边的树叶也不放过,它们甚至把树叶吃得七零八落。我真害怕它们会一拥而上,把我也吃了。与我一样害怕的,还有马弁以及其他人。在蝗灾中,那些备受摧残的农人只得强忍着内心的忧伤,默默地在田陌里搜寻死去的蝗虫,把它们堆成一座座死蝗虫的小山,放火燃烧着它们的尸体,把它们送回它们的天国。在一个荒地里,我甚至看到了一间用石头垒起的房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三个大字“蝗虫庙”。在这间石屋前,跪着一二十个人,他们嘴里念念有词,应该是祷告和劝说蝗虫离开吧,先是用祷告的方式,再不行的话,就去花钱请人做法事,念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咒语,或者挥舞着宝剑撒着石灰什么的。这是当地人无可奈何的方式。小如拇指的蝗虫也能成神,这是当地人无可奈何的选择。
蝗灾显然是蝗虫们的疯狂之举,而在草原,蝗虫一直是那样温柔,它们在草丛和花朵中跳跃,外皮青青的,眼睛大大的,就像一个个小小的精灵一样。在我们那一带,可怕的是大大小小的沙尘暴。它们先是在北方的天空中聚集,积聚着力量,然后呼啸着席卷过来。我就是在沙尘暴中,从西域来到汉朝的。在这一路上,我穿过了无数戈壁、沙漠、草原和绿洲,在茫茫的沙漠里,我更能感受到神的感召。沙漠是无边无际的,在沙漠里行走,就如同在天宇中航行一般。沙漠也有点像时间,它不可捉摸,神秘而幽邃。风清日朗的时候,沙漠就像平静的大海,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金色的大漠与蓝色的天空相连,构成一个完美的安然寥廓,真让人感觉到神的存在。而在风暴来临的时候,到处是寒冷、迷雾、流离失所,几乎大漠的每一处,都隐匿着疯狂、窒息和死亡。长久地生活在大漠中,会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感和恐惧感。在西部,沙漠与草原交织,为这个世界增添了更神秘的意味。
来汉朝前,我曾经到达过天竺。这是在我们南部的一个国家,偏僻而幽远,阳光和暴雨都来得异常猛烈。我感觉这个国家的人们都像幽灵一样活着,没有恐惧,也没有惊喜。与现世相比,他们显然更关注来世。在他们看来,现世如此短暂,何必锱铢较真?他们生存的全部希望,就是希望以今世的行为,避免轮回的苦痛。族群跟个体一样,也是有性格的,这一个族群似乎具有诗人般的多愁善感,为什么他们会觉得生命如此短暂呢?而在我看来,生命如此漫长,有时候都让人活得不耐烦了。不可否认的是,在他们的想法中,有一种类似刀锋般的锐利,能一直刺入你的最深处,直到你流出血来,然后给你敷上药物,让你不再疼痛。这是一种类似大麻的药物,那种让人平静的宗教精神,似乎就是如此。这个地方的雨季太漫长,人在淅沥的雨季里,总容易七想八想,也容易因阴郁而走火入魔。记得有一次在大街上,我看到一群裸体修行者,他们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吃饭了,但他们谢绝人们的救济,对食物的鄙视态度让人震惊,他们对信念的执着,超越了人类的本能。天竺的一切让我尊敬,在这个充满着阳光与雨水的国度里,我看到了威严、克己以及死亡的力量,看到人类内心当中巨大的波涛。
还是说一个故事吧,到处漫游的经历,几乎让我成为一个哲学家,有时候总是唠叨不已——一天晚上,我踱步来到了一个庙宇,发现一大群人虔诚而静默地围坐。在人群当中,我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瘦骨嶙峋的男人,几乎所有人都以一种无比崇敬的眼光看着他。他的目光空泛而澄明,可能他的冥想使他相信,宇宙万物只不过是一幅用幻想和谬误编织出来的雾霁,雾霁随时消散,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人震惊,那些信徒燃着了搭起来的柴堆,众人围着火堆载歌载舞,音乐越来越急促,最后戛然而止,这个婆罗门扑进了火焰,就像一只飞蛾一样,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然后就彻底消失了。在他的周围,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喜悦。
天竺的很多东西让我感到震惊。对于一匹马来说,由于语言能力的薄弱,以及文字能力的缺乏,我们当然不能像人一样进行思考,我们对世界的认知,不是依靠理性,而是依靠直觉。相信我,就直觉而言,一匹马比一个人,要离事物的本来近得多。
在天竺待了一年之后,我又跟随着马队来到了长安。我昂首阔步行走在长安的大道上。我是那样高大健壮,几乎比当地每一匹马都要高一个头。这使得我一路走着,都能看到它们投过来忌恨的目光。马也是嫉妒的,甚至比人还要喜欢嫉妒。它们在一起窃窃私语,一方面惊叹我的高大威猛,另一方面认为我是一匹有着反骨的马,要是主人骑上我的话,会遭到不测。因为我的主人董卓和吕布先后死去,这种谣言一度甚嚣尘上,说当我身体流出血色的汗珠时,那就是有凶杀的征兆了。坊间还传说我是一个妖怪,会在半夜褪去马皮,吃掉那些跑得快的男孩。这样的传说给我很大的压力,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一点。这也是曹操不喜欢我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件事暂时就不说了,汉朝的任何地方,都有很多奇怪的事情,比如属相。当我第一次听说有人的属相是马的时候,我大吃一惊,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把自己跟马联系在一起,那是因为他们更崇拜马吗?后来我才了解到,其实人的属相不光有马,还有猪、牛、羊、狗之类的。我想这大约跟汉朝是个农业社会有关,他们从事的是以种植业、养殖业为主的,很喜欢一些实在的东西,譬如猪、马、牛、羊什么的。不过在这十二生肖中,甚至还有老鼠和蛇!这是多么奇怪的做法,而这做法,竟然为每一个汉朝人所接受了!这就更奇怪了。或许他们如此做还真有他们的道理,我就感觉到在汉人里面,有的人像马,有的人像牛,有的人像猪,有的人像羊……不仅仅是性格像,而且容貌也像。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人,他应该是一个有钱人的仆人,前前后后地跟着他的主人。他长得真像狗,不仅仅眉眼,他的气质,以及说话的腔调,那种前倨后恭摇尾乞怜的样子,都让我想起了一条狗,就是没有一条可以一直摇动的尾巴。难道他真的是一条狗投胎的吗?同时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在这些属相中竟然没有猫,那么聪明的一个动物,汉朝人为什么不喜欢猫呢?是因为汉朝人不喜欢猫身上的气质吗?汉朝人大概是不喜欢猫的高傲和伶俐,也不喜欢猫的优雅和神秘,他们最喜欢的是牛的实在和勤劳。为何猫不属于十二生肖?汉朝人通常的解释是开生肖大会时,玉皇大帝看到猫迟到了,一怒之下,就取消了猫的生肖资格。在我看来,是因为对于一个农夫而言,一头牛要比一只灵巧的猫有用得多。汉朝人还喜欢狗的忠实。当然,从整体上说,汉朝人显然缺乏的也是猫的精神,猫的诡秘、轻盈,以及具有的一种虚幻的贵族气,这都是汉朝人所缺乏的。这种贵族气指的不是财富的占有量,而是一种俯瞰生活的生存方式和勇气,以及一种世界观。但在汉朝历史上也有一些例外,比如说汉朝的庄子,那就是与诸多汉朝人完全不同的世界观。
属相不是神,它有可能只是一种习惯,一种生活的智慧和幽默。这好像是汉朝人所独有的。至于神灵,汉朝也是有的。不过那些汉朝人似乎什么都信,信玉皇大帝,信王母娘娘,信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而对宗教兴趣不大,这是因为宗教会对他们加以约束,要求他们奉献不求回报,这是那些指望现世回报的人不感兴趣的。至于来生,更不是他们考虑的,更何况他们对来生抱有疑问。这样的结果当然使得信神更有吸引力一些。我不知道该怎样谈论这个问题,不过我觉得这是汉朝的核心问题所在——汉朝人似乎没有一个统一的神,玉皇大帝与其说是汉朝的神,不如说是天上的皇帝。他们跟人世间的皇帝一样,没有神的精神,有的只是人的七情六欲和汉朝大家长式的霸道,甚至比希腊和罗马传说中的宙斯更霸道。我这么说,似乎有些偏颇吧,我是马,动物从来就是依靠直觉来进行判断的,我自认为在我的判断中,虽然有不够完善的地方,不过它的准确,却是十有八九的。
一匹马的最高标准是什么?当然不是哲学,也不是智慧,而是与骑者最高程度的融合——对于人来说,马仿佛不存在,就是人腿的延伸;对于马来说,人就是自己的大脑。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我做得登峰造极,我甚至不需要马刺甚至马镫,都能够完全融合关羽的指令。无论是关羽思考前进、后退、左右避让或者腾空跃步什么的,我都会立即按照他的想法去做。当关羽骑在我身体上的时候,我就是一匹纯粹的马,我的思想完全来自关羽,而当我一个人在马厩中反刍着草料的时候,我总是禁不住地看着天宇上的月亮进行思考。不要认为一匹马不会思考,一些动物不会思考,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些乱哄哄的人才不会思考。
哦,对了,青龙偃月刀说它代表东方,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代表着西方吧,谁让我来自西方呢?至于马弁,我觉得他是一个异人,不仅仅长相奇特,还有一股奇异之气。这是一种魔力,让我不得不信服。有一次我听见关羽问他:“你是哪里人?”他迟疑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我从小由王子明抚养大。”关羽问:
“哪个王子明?是王子服的那个兄弟?”马弁说:“是。”关羽便没有再问了。我当然知道王子服,因为吉平投毒谋害曹操,曹操除了将吉平处死之外,还将董承、王子服、种辑、吴硕等人灭九族。至于马弁的养父王子明,想必殒命于此。我总是觉得在这个马弁的身上,似乎隐藏着一种东西,一种与诡异、博大相关的东西,他的语言和思想散发着一种奇魅的特质,就像夜光杯一样熠熠闪光。这奇特的光芒,是这片土地所没有的。
貂蝉
为什么我会在车上一直透过绛色的纱幔久久凝视着关羽的身影?为什么我在休息后听到了赤兔马急促的马蹄声就要站在窗口?我确定自己不一定是欢喜,而是好奇。在这乏味的旅途中,关羽是唯一值得我信赖的人,有他在我面前,我就会感到安全,而他不在的时候,我会感到恐慌。关羽一直很少跟我说话,也很少面对我,在很多时候,我看到的都是关羽的背影。不过对于我来说,他厚实宽大的背影比他的正面更具有神秘的色彩,他的背影有一股强烈的威严,一股让我倾慕的沉静力量。这一点也不奇怪,一个人的正面往往一目了然,不管一个人多么有才能掩饰他的心理,他的脸上总会表露零零散散的信息。背部就不一样了,它落寞而神秘,像一座山一样横亘在你眼前,让你有着无限的想象空间。对于我来说,我就喜欢怔怔地看着关羽的背影入神,想象他的心理活动,想象他跃马扬刀势如破竹的样子。如果这个世界上尚还有神的话,那么关羽就是唯一的神,是我心中最伟大的神。
在赶上前方的队伍后不久,我们停在一个村庄里吃饭。我的马车停下时,我看到前方不远处马车边站着两个女子,一高一矮。她们都穿着闪烁着金缕的锦衣,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这应该是刘备的二位夫人了。我下车后,忍不住向她们看了一眼,没想到对面的甘夫人和糜夫人同时送来了她们的目光。身材高大的糜夫人目光凶狠,像是要一口吃了我似的,至于小巧玲珑的甘夫人,对我勉强一笑,那笑容中藏着一万个谜。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当然,这目光相对只是一刹那的事,我很快就败下阵来,仓皇地躲避到一边去了。我们在一起吃饭时,我不说话,甘、糜夫人也不说话。并且,二位夫人总是当我情不自禁用余光瞟着关羽时,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我。她们是出自嫉妒呢,还是出自对我的仇恨?或者两者皆而有之。女人的嫉妒,就像她们的头发一样茂盛,也像捆着身体的绳索,越急就会越紧紧地缚住自己。其实,我知道对于关羽的期盼,只不过是身处的无助。女人是离不开男人的,即使她再强大,她的内心也是软弱的,会不由自主把男人当作依托。都说女人是男人的影子,那么,一个影子急迫地找寻自己的身体,实属太正常不过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我已对男人完全失望了。如果能找到唯一一点温暖和关怀的话,也只能来自关羽将军。我的直觉告诉我,关羽对我还是在意的,他不仅对我有一种绵绵不断的好奇心,在那不苟言笑的方式中,也有一种对我的暗自关爱。
日复一日的赶路是单调而疲惫的。虽然对我来说,并不是第一次在兵荒马乱的道路上行走,不过我仍旧害怕如此方式的旅行,就像一片羽毛被吹拂在空中不能落地一样。去往黄河的沿途上,不时可以见到被烧毁的房屋,骨架像焦黑的牙齿一样竖立,潮涌般的难民像蚂蚁搬家一样恐慌,有的肩挑手提,有的推着独轮车,在赤日炎炎的阳光下煎烤着自己的身体。有时候天降大雨,我们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行走,匆匆忙忙的感觉像被捕杀的老鼠一样。尤其让我感到震惊的是,有好几次,我竟然在道路两旁,看见了胀得鼓鼓的死人,腐烂的内脏腐臭发绿,任乌鸦争夺撕扯,一股尸臭的味道扑面而来。还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患疝气的中年男子坐在泥泞的大道旁,用扇子给自己那硕大的睾丸扇风,那睾丸大得就像一个趴在两腿之间睡着的孩子。我看了一眼,吓了个半死,慌乱地拉上纱幔。一刹那,我感觉到我们的这一趟旅程就像是走在地狱边缘似的。
在走了一段时间的路途之后,我想,应该找一个地方歇息了,更应该找一个地方洗浴了。自离开许都之后,由于马不停蹄地赶路,也由于路途之中很难找到一个条件较好的驿站,我们几乎都没有洗澡,我感到全身发痒,到处都是别别扭扭的。我真是佩服那些农人,他们一辈子都洗不了几次澡,除了赤日炎炎的盛夏泡在天然的河里之外,大多是用毛巾擦擦身就可以了。他们不觉得难受吗?我让侍女小婧传话给关羽,最好能找到一个大户人家歇息下来,可以烧点水洗一个澡。关羽的回答让我感到温暖,他说他尽量去找,只是不知道能否找到。我们逗留了好几个路边的村庄,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大户人家,我们不得不接着往前赶路。与我同样感到疲惫不堪的,还有甘、糜二位夫人,每当下车休息的时候,她们就在一起窃窃私语,发着各种各样的牢骚。她们不断向关羽要求歇息:“困都困死了,也饿死了,还是先弄点吃的吧!”我们在一个叫作梨花镇的稍大一点的庄子里歇息下来。这个镇名副其实,村庄周围的大小山岗上长满了梨树。不过梨树上没有梨,也没有叶子,都让蝗虫们给吃掉了,只剩下黑漆漆的枝丫张牙舞爪,像是一个个鬼魂立在那里似的。进镇之后,关羽一直向路人打听,看是否有稍好的大户人家。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李姓大户人家,关羽下马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吩咐东家烧水。我明白关羽的意思,心里有几分感动了。
那一天晚上我痛快淋漓地洗了一个澡,这是自离开许都之后第一次真正地洗澡。婢女小婧帮我生好火盆放好热水,又在里面放了点香油,我把自己的身体放置在木桶中,让热水淹没,把头发散开,全浸入水中。如果说我先前对婢女的东摸西捏还感到不适的话,那么这一次她粗手粗脚的动作对我酸痛的筋骨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沐浴清净之后,我把头发梳理得亮如熔银,又打开撒马尔罕产的花草精油,轻轻地抹在两腕、耳后、乳尖、双唇以及下体之上。透过皮肤,我愉快地感觉到这个世界。洗完澡之后,我这才觉得饿了,让小婧赶快端点吃的上来。小婧端上来了饭菜,告诉我二位夫人匆匆地吃了点饭,又稍稍地漱洗一番,便在隔壁的厢房里早早地睡了。我应了一句,装着没有听见她的话,我才不要管甘、糜二位夫人如何呢!她们是她们,我是我。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吃完饭之后,实在无事可做,便慵懒地靠在床榻上,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睡着了。半夜里我突然醒了,觉得周身精神饱满,一点睡意都没了。我起身拉开竹帘,从里面向外看,一弯清月高悬在天空之上,万籁俱寂,看起来平静极了。我想了想,轻巧地下了床,像个幽魂一样走出了房间。我的木屐声在静寂的走廊上异常动听,像啄木鸟叩击树干的声音一样。不知不觉地我来到前院,院子里寂寞得连一只猫都没有,四处弥漫着腐烂树叶、潮湿和死亡的气息。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身体沉黑有如青铜般古朴。那不正是关羽吗?他正在庭院中踱步,仿佛若有所思,看见我,吃了一惊:
“夫人,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
我有点得意,因为关羽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我知道一个男人要是喜欢一个女人的话,会情不自禁地紧张。我可以判断出关羽是喜欢我的。我有点小得意,只要我愿意,哪个男人不会喜欢我呢?
我故意惊讶地说:
“关将军也在啊!我都睡了一觉了,醒了,也睡不着了,于是就出来走走。”关羽说:“我也睡不着,对这个地方不熟悉,有点担心,
我只是边看书边休息。”
我问:“此行的方向,是去冀州吗?”
关羽点点头。
我故意问:“冀州在哪?”
“黄河以北。”
“还有多远?”
“还要过几个关隘吧,一直到黄河渡口,然后渡过黄河。过了黄河,就不远了。”我哦了一声,又问:“去冀州干吗?是去找刘皇叔?”
关羽说:“是。”
“为什么要去找刘皇叔呢?在曹丞相这边,不是也挺好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兄弟三人桃园结义为兄弟,刘玄德就是我大哥,我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关云长说话像背书,我抬头看了关云长一眼,觉得眼
前这个人特别耿直,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像。我看
了看身边的乌桕树,树在夜色中省略了很多东西,单纯得就
像一个影子。我听着关羽的话,不自觉地跟眼前所看到的联
系起来。
“然后呢?”我问。我的意思是找到刘备之后,我该
怎么办呢?
“那就听大哥的,大哥说去哪就去哪,大哥说干啥就
干啥。”
我突然转移话题,问他:“听曹丞相说,你们在攻破下邳
前,曾专门写信给他?”
蓦地听我提及这个话题,关羽一下子慌乱起来,喃
喃地说:“是……是的,我给丞相写了一封信……不过一直
没得到丞相的回信。”
“为什么?”我故意问。
“我……我是觉得您跟……我的夫人长得好像,加上我
觉得曹操似乎对我很好,我……我便给他写信了……”关羽
苦笑了一下。
“哦——”我应了一声。
关羽没有再说话了。这沉默让人心悸,让人不踏实。我
故意问:“能说说她吗?”
“谁?”关羽问。
“就是……”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
“哦,内室姓胡……”关羽说起了旧事,眼中尽是悲愤,“她也是解县人,我们一见钟情,然后情投意合。可新婚后不久,县里一个恶霸要霸占我们家的宅地,我们奋起反抗。
他便带着官府的人要抓我,我就跑了。这家伙还不放过我,一天深夜,他们带着一帮人,去了我们的村子,杀了我双亲,又掠走了胡氏。我悲恸欲绝,当天潜回老家,把他一家老小杀得一个不留。不过,胡氏一直没有找到,也不知道她去哪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哦……”我不再说话,我想安慰他,却不知该从哪说起。
关羽说:
“这么多年,我一直思念着她。可奇怪的是,尽管我思念深切,她的影子却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淡,我都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了,真是不应该啊!我能记得当时家里是什么样子,房屋的样子、门外的风景、门帘的花色,我都能记得住,甚至包括家里斗橱、桌子、椅子的样子,可是我记不住胡氏长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把她长什么样给忘掉呢?我现在觉得每一个美丽的女人都跟她很像,越是美丽的女人就越像……”
我知道关羽说的是实话,容貌的确是最难记住的,长相不是长相,它只是一团气象,气象不可久留,它会稍纵即逝。我在宫中时,有一个老妪这样跟我说。我现在算是体会她话中的道理了。我想了想,轻声说:“你不是觉得我长得像胡氏吗?那再仔细看看,再想想,到底哪像哪不像?”
关羽大约没想到我会这样说,顿时显得有些窘迫,说话也变得有点结结巴巴起来:
“其实,就在吕布辕门射戟那一次,我觉得你像极了她。可我没有把握,也不敢多看,想起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夫人天姿国色,胡氏只是乡下的女子,怎么可能十分相像呢?”
我说:“没事,你再看看,也可能是很像呢!”
我看见关羽鼓足勇气直视着我,从那一双丹凤眼中直视
过来的视线让我有些怦然心动。我原以为这样的英雄是顶
天立地的,没想到他竟然如此铁骨柔情,甚至还有些害羞。
我的心中起了一股暖意。
关羽闭上眼睛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我实在是记不起
来了——想起来就觉得忧伤!”他像个孩子一样开始自责,“真是的,我好像就要能看到她了,可是,在她与我之间,还是隔着一层黑黑的墙……”他仰面朝天,长叹一声,我看
见有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涌出。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我只好安慰他说:“其实也不
是你,人都是有这种经历的,我现在也想不起来曾经的父母
到底长啥样,在我与他们之间,有一层黑黑的膜,他们的
形象好像呼之欲出了,可是就是看不真切。”
关羽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幽幽地说:“关将军还真是个有心人……唉,曹操要
是早点应允关将军就好了!”
关羽又变得喃喃,似乎想说什么,然后强忍着没说
出来。
我大着胆子说:“关将军要是觉得我跟胡氏很像,就把
我当作胡氏就是。”
我最后一句话明显降了声调,轻微得就如同蚊蝇的声
音。不过我知道关羽听见了,他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我
垂下了眼睫,变得不敢直视他了,我们的目光就像一个孩子
在跟另一个孩子捉迷藏。虽然我算是经历过很多男人的女人,但是我自认为自己一直如少女一样简单和纯情,经历真的不能说明什么,在有些时候,我的心还是止不住像揣了只小兔子一样咚咚直跳。过了一会,关羽像被魔杖点中了一样情迷意乱,跟我说了许多动听的话,比如他写信的真实想法,他并不是把我当作幻象,而是自第一眼看到我,就觉得非常亲切。“亲切是因为记忆吗?假如不是这一辈子的记忆错误,那么,这记忆是来自哪里呢?会是上一辈子的吗?”那样的一个英雄,当他沉浸于某种追忆时,却单纯得像个孩子。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的话语上,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没有在我脑海里停留,而是直接飞入了我的记忆深处。直至后来,我又将它们调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品味。
这时候门口刮进了一阵冷风,头顶上的月亮也仿佛晃动起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关羽轻轻地走过来,替我挡住风口,这一下风明显地小多了。关羽问:
“夫人,你冷吗?要是冷,赶紧回去吧。”我摇摇头,微笑着说:“没关系,我不冷。”我仰起头,他就像一座高大的山一样横亘在我面前。我用左手抓住关羽的胳膊,我感到他的手一阵僵硬,我冰冷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滑进了他宽大的衣袖。我感觉到关羽的手碰到了我的手臂,那一下轻触,就像睫毛相碰一样。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真大,像蒲扇一样宽大,又像棉绒一样温暖,我更感受到了他是多么强壮。我需要这个男人,不仅仅是需要他的保护,还需要他的怜悯和爱意。我的身体突然起了暖意,变得饥渴,非常希望眼前这个人给我以拥抱。我已很长时间没有得到真正的拥抱了,就像干旱久了的沙漠一样,渴望水的浇灌。往昔的岁月里,我被男人们的阴谋诡计挟持着,像风中的纸人一样随意飘荡身不由己,现在我终于逃脱了他们。我突然有了自主意识,强烈地向我面前的人发出征询——我悄悄地对关羽说:
“关将军,你能抱抱我吗?就像你当初对待胡氏一样。”关羽迟疑了一下,说:“不……”他在抵抗着,也在迟疑着,我知道那样的抵抗,软弱得像一张绵纸,一捅就破。我踮起脚尖,将头努力靠近他的面颊,我悄悄地在他耳边说:
“关将军,其实曹丞相让你带我上路,不就是将我托付于你吗?”
关羽的手松了一下,他似乎在想什么。
我继续说:“关将军,既然我已是你的人,你又何必拘泥于形式呢?”关羽继续沉默着。“等到了河北……”关羽开口说话了,“我想先征求大哥意见,再明媒正娶你……”
我的心里有些感动,也有点酸楚。像我这样的女人,还能指望明媒正娶吗?只要能不嫌弃,就足以让我安慰了。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妖娆起来:“其实关将军不必考虑得太多,像我这样的女人,已经不指望明媒正娶什么的了……关将军你知道吗?上天把我们塑造成男人和女人,让一个整体分成两个部分,其实就是让我们互相寻找的。”
我感觉到关羽的身体在颤抖,就像一座山在大地上颤抖一样。我继续说:
“关将军不要想太多,人其实很渺小、可怜的。关将军你说呢?”
关羽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把我拉进怀里,用斗篷罩住。我们拥抱在一起了,我嗅到了他身体上有一股铁器的味道,冰冷的且带点腥气。这是一个男人的味道,是一个君子的味道,他结实、雄伟而有力,我倚靠着他,感到心满意足。我的颈背在发痒,乳头在发颤,喉口变得干涩,我感觉仿佛回到了老家:盘根错节的石榴树,开花的山楂林,青石上长满青苔,小河水蜿蜒清冽,庭院的长廊上布满藤蔓,藤上有白蝴蝶般的小花开放……真的,一切都源于童年,记忆也是这样,当你快乐时,你倏地一下就会回到童年。那样没有来由,那样不可思议。生命的价值就是童年,自童年之后的一切,其实都可以无足轻重。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我觉得关羽就是我的童年英雄,而我是一个真正的美少女。我们俩的拥抱,是自古以来最恒远、美丽的音乐,幸福得就像是春天和秋天伸出手臂缠绕在一起。我感到整个世界都浓缩在这小花园之内,那一种美妙的感觉像夜幕一样四处蔓延。
……我心满意足,也有点小得意。一个人在微风吹拂的波浪上,他就是另外一个人了,关羽也是这样,这让我更觉得安全和踏实。一种不可动摇的笃定感注入了我的身体,如同第二条脊梁。有了这个山一样强壮和缄默的男人,生命中应该不会有大事发生了,即使有我也不怕。我只是有点担心,我爱上的男人,或者爱上我的男人,都曾遭受到难以觉察的磨难。这是上天对我的警戒吗?
第三章洛阳关
关羽
来洛阳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歇息在离城十多里地的禹庙之中。我们是在暮色中到达的,在安顿好两位嫂嫂以及貂蝉休息并处理完一些杂事之后,已接近二更时分,我不敢再耽搁,只好匆匆就寝了。第二天清晨醒过来,发现室外雾霭缥缈,院落里苍劲的松树与柏树隐隐约约,太阳犹如破碎的蛋黄一样,悬浮于庙檐的上方。稍稍洗漱一番后,我没有吃饭,就在走廊上诵读
《论语》,这是我每天必须做的功课。我越来越喜欢孔子这一本书了,每一次读,都有新的感受。虽然孔子讲述的是最简单的常识,不过最简单的,往往是最根本的,也是最难实现的。在很多人看来,我之所以与众不同,或者说,与那些舞枪弄棒的武将不同,是因为我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质,我想这都是我勤于思考和自律的结果。那些文韬武略之人,大都只满足于自己的技艺,满足于争斗中胜出,当然不可能有幽远的情怀和沉静的气质。这样想着合上书的时候,太阳升起来了,一群白色的鹭鸟从大梧桐树的上空低低掠过,围绕着禹庙的朱廊黑瓦盘旋片刻,留下数声哀婉的啼鸣和几片羽毛重新飞走了。
吃早饭的时候,甘、糜二位夫人犹犹豫豫地来到我这边,她们显得心事重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貂蝉。我知道她们想谈论貂蝉,便问:“二位嫂嫂有事吗?”甘夫人看
看糜夫人,糜夫人压低声音对我说:
“关将军,我们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曹操要貂蝉与我们同行呢?”
我沉默不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如让她们进一步表
白。糜夫人又说:“关将军,我一直觉得这事蹊跷,只是不知当说不当说。”
“夫人有事尽管吩咐关某就是,哪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呢?”
糜夫人朝貂蝉那边看了看,压低声音说:
“关将军你要小心,我觉得这个貂蝉不是个好人。我们在想,吕布当年不是皇叔建议杀掉的吗?杀了她的男人,她心里不忌恨?我总觉得这个妖精此次前来必不怀好意,说不定是要找机会报仇的。”
“她为什么要报仇呢?据我所知,吕布在得到她后,对她并不是太好。”“外人哪能知道呢?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与吕布,应是有感情的。”我笑了笑,说:
“貂蝉只是一个弱女子,她要报仇的话,会很困难吧?”糜夫人的眼神有点异样,有一条微小的水蛇倏忽从中飘过,她讪讪地笑着说:
“那可不一定,女人嘛,可以用女人的方式……”她似乎想进一步说些什么。我有点不太高兴,不想多听,便岔开她的话题说:“夫人,要不我们先赶路吧,前面不远,就是洛阳了,到了洛阳之后,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会,你们也可以去洛阳的大街上逛逛,买点东西。毕竟,在这一路中,只有洛阳还值得看一看。”
听我这么一说,甘、糜二位夫人不再说什么了。我翻身上马,让马弁传达指示:众人起程,向洛阳进发。
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我跟马弁谈论着目前的形势。我对马弁说,虽然袁绍军队数倍于曹操,不过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帐下谋士众多,战将如云,仍有一些优势。以目前袁绍与曹操相峙的情况来看,虽然袁绍多出曹操数倍,又处于进攻态势,不过袁绍人马的构成较为复杂,既有公孙瓒等大批降军,又有羌氐、乌桓等族的骑兵,人心不齐。如果袁绍不能速战速决的话,时间一久,胜利的天平肯定会倾向曹操。因为曹军上下齐心,能同甘苦共患难,善打硬仗。在我看来,袁绍要想获得官渡之战的胜利是很困难的,并且,时间拖得越久,就对袁绍越不利。马弁赞同我的说法。我说在目前的形势下,我们得赶快过关渡河找到刘皇叔,迅速脱离袁绍才是正途。他跟我的想法一样,将来的中原和北方地区,肯定将由曹操一统天下。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只有苦笑。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北方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只有南下,南下只有两条路,要么去荆州投奔刘表,要么去江东投奔孙氏兄弟。不过以刘表和孙氏兄弟的实力,估计很难抵挡曹操的进攻。到时候该怎么办呢?我陷入了沉思。
“依我看,我们找到刘皇叔后,应联合荆州刘表,再伺机往西进军,进入益州和汉中。我觉得巴蜀之地倒是一个好地方,有钱有粮,正好可以休养生息。当年汉高祖就是在这里韬光养晦,然后伺机奇袭中原。以目前的状态看,益州太守刘璋软弱无能,汉中王张鲁粗鲁愚笨,都没有能力治理好巴蜀汉中地区。我想刘皇叔如果拿下易守难攻的川地,虎视眈眈中原,就有希望了。”
我承认马弁的一段话让我茅塞顿开。后来刘皇叔带着我和
三弟三顾茅庐,与诸葛亮隆中对谈的内容,实际上与马弁的想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我当时并没有在意马弁的一番言语。当然,后来的形势跟当时的形势也不一样,在我骑着马向洛阳关进发的时候,迫在眉睫的任务就是如何过关,又如何渡过河去找到刘皇叔。至于其他的,当时的我根本没有精力考虑太多。
过多地谈及眼前的事情,会使得人紧张而沮丧。随后,我们的话题变得轻松超脱起来。马弁说,一个完美的人应同时具有老人、孩子和女人的某种习性:既有老人的清醒、平衡、反讽、超脱,又有着孩童的天真、自由和渴望,同时还要有女人的细致、敏感和温柔。而在汉朝,大多数人都是势利的中年人,他们既不是老人,也不是孩童,更谈不上是女人。我若有兴致地点点头,我觉得他的话说得相当有道理,他总是觉察到人们通常忽略的一些东西,每当他说出来时,总给人以共鸣的惊叹。那种感觉,就像他时不时地从地下挖出美玉,让同行者一阵欢喜。我告诉马弁,以我对历史的回望和了解,我觉得人类最惊叹的应该是春秋战国时期,那么多英才良将层出不穷,孔子、老子、庄子、孟子、惠子、韩非子……他们那么有智慧,彼此之间经常碰撞出思想的火花,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我继续说,与其他族群相比,汉人善良而谨慎,他们温和、谦逊、实在,比较容易满足,喜欢诗意的生活。比如说庄子,他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蒙人,生活在淮河岸边。庄子虽然是一个小人物,不过一直乐观地生活,钟情于思考。有一次庄子做梦,梦见他自己变成了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醒过来之后,忽然感到非常悲哀,便大哭起来。别人感到诧异,问庄子为什么哭泣。庄子答道,不知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实际上庄子的困惑,是人类普遍的困惑。还有老子,晚年的时候,骑了一头青牛西出函谷关而去。守关的士兵看他太有学问了,不想让他走,要求他将自己的学问写下来,否则不让他出关。老子无法,只得作了五千言的《道德经》,阐述了自己的一些观点。老子的学问太深了,他知道靠单纯的五千言是怎么也阐明不了自己的主张的,在文章的开头,
他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意思是说,真理是可以阐明的,但又不是像人们通常所揣度的那样。用语言下定义是可以的,但又不是人们通常理解的那些东西。这实际上也是说真理的不可言说,人们一谈论真理,实际上就已经出现偏差了,就像我在这里谈论的一些事情,你们理解起来,肯定会跟我的原意出现偏差。不过后来老子的形象变味了,在民间的道教中变成一个白胡子的老仙人,只会天天炼一些长生不老的丹药,他的每一件东西都有着神奇的魔力。大多数人已经将本来的老子忘记,只把他当作一个法力无边的神仙。这就是世俗的力量,让人无可奈何。
“你知道老子为什么要出关吗?”马弁突然问我。
“为什么?”
“因为他是要回自己的老家啊!老子本人,就是从西边进入中原的。他老了,要回自己老家了,所以出关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我一下子怔住了,难道老子是异族?思前顾后,我忽然觉得马弁的说法有一定道理。我忽然觉得,我先前的谈论,在这个深不可测的马弁面前,有一种班门弄斧的感觉,我说的都是表面的知识,而他说的,才是跟事情的本来相接近的东西。
不知不觉中,我们来到了洛阳关下。洛阳关离洛阳不远,是位于南香山和西山之间的关隘,由洛阳太守韩福负责把守。我当然知道韩福,他曾经是朝廷的名将,曾经在玉门战役中大败匈奴,刀法和箭法相当了得。我感兴趣的不是他的武艺,而是他那段独特的经历。毕竟,能在异域他乡走一遭,也是一个难忘的经历。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怎样?但愿他能够放我们过关,尽量避免干戈。到了城门之下,我看见大门紧闭,便在下面高声叫喊。过了一会,城门大开,一队骑兵像一阵风一样驰骋而来。领头那个全副武装骑在马上的老者应该就是韩福了,像一座小山似的慢腾腾地移到我的面前。他的头盔上插有一根野山雉的长羽毛,阳光一照,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他将大刀搁在马背上,手紧握住马的辔绳,胖大的身体不停地摇摇晃晃。他那一副牛皮铠甲倒是上品,虽然有些岁月了,却油光发亮而少有划痕,一条极细的灰色绲边缝合得极为严密,一看就是上品。只是盔甲已不太合身,胖大的身躯从里面挤出来,将甲胄挤得歪歪扭扭的。看得出来,这个曾经的西征名将,在岁月的侵蚀之下,已不适应马上的日子了。那一匹马看起来也很羸弱,一直在不堪重负地喘着粗气,四脚都有点颤颤巍巍了,这样的状况哪能打仗呢!引人注目的是在韩太守的边上,有一位年轻的小将,身材瘦削,面色严峻,手臂虽细却肌肉结实,身体绷直了得像一面弓。他右手持长枪,左手持一块盾牌,上面画了一只黑色的老虎。这是他的图腾吗?看得出来他有点紧张,这样面对面的搏击,想必他肯定经历得很少。
我有点怜悯韩福,实在是不想跟他面对面厮杀。这一个战功卓越的老将,在西部大漠征战了半辈子之后,已到了晚年享清福的时候,实在是不得已被逼上了战场。我不忍让他死在我的手中。我本想放他一马的,却没有想到他竟苦苦相逼,更没有想到他竟使出如此诡计:让那个小将跟我正面比武,自己却躲在后面突施冷箭。堕落啊,堕落!当年的猛将韩福竟然堕落到靠阴招取胜的地步了。难道一个人步入暮年,就可以不顾荣誉,以阴谋和世故作为最后的撒手锏吗?至于那个小将,虽然相貌不俗,不过以他倨傲的态度来看,这一个故作聪明的年轻人很难成大器。叛逆就像气血倒流,偶尔为之可以活血化瘀,如果一味倒行逆施,必定走火入魔难成大器。这个道理年轻人往往不懂得,等他们真正明白的时候,就已经付出血的代价了。
既然针锋相对,我只有任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尽情发挥了。对于结果,我想大家已经知道,知道谁将克敌制胜,谁将一败涂地;谁是英雄,谁是懦夫。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转化的,英雄可以转化为懦夫,美人可以转化为丑女,生命可以转化为死亡。一切都很正常,不经意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韩福
关羽将来洛阳关的消息传来之时,我正在城楼上一边纳凉,一边跟一帮年轻的手下胡吹乱侃着自己的陈年往事。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整天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听那些百姓怨东怨西,要么稀里糊涂不着边际,要么故意说谎破绽百出。每当我坐堂审案之时,那些乱七八糟的生活琐事总是不绝于耳,就像数十只红头苍蝇萦绕在我耳边嘤嘤嗡嗡地乱叫,一直听得我浑身发软、脑筋麻木、屁股酸痛……年纪大了,就贪图清闲了,不喜欢担心事,喜欢复杂问题简单化,还喜欢回忆,像老牛反刍稻草一样翻来覆去地回忆陈年往事。我还喜欢一个人爬上城楼,躲在一个凉爽的墙垛下,用上了油的皮革轻轻擦拭着我的佩剑,直到它闪烁着暗沉的光泽。这一天,孟坦发现了我的行动,他呼啦地带着一帮人围过来,嚷嚷着要我给他们说一些西域风情故事。也难得这孩子善解人意,他肯定知道老人怕独处,喜欢一大群孩子围在自己身边。我有点感动,便一边擦拭着我的剑,一边打开话匣子,说起西域往事。说到兴起时,我感到全身燥热,不由自主地把甲胄脱掉,只穿着斜襟褂子站在风口,甚至拔出佩剑激动地比画着。
其实,当年的很多事情,我已经记得不是很确切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后生,因为受班昭的事迹感召,报名参加了出使西域团,深入边塞跟匈奴谈判。这是深入虎穴啊,不过我们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时我年轻力壮、武艺高强,不仅力举千钧,还有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法。有一天,到了车河地界,在一家客栈里歇息下来时,已是深夜时分了。数百名强盗突然骑马而来,把客栈团团围住,架上梯子想强行攀进院落。我急忙爬上屋顶,拿出弓箭,借助于月光,箭无虚发,凡是想闯进来的强盗,都被我射死了,院墙内外全是尸体。强盗头子看我太厉害了,大叫要跟我谈判。我说讲和可以,得先退兵。于是强盗们撤退了,第二天一早派人送来一个帖子,约我在本地最好的羊肉馆吃饭。那时我年轻,也不知道害怕,认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强盗人多势众没法驱赶,就只好跟他们谈判,也可以放我们一条生路,更何况我们一行还有更重要的事。于是我孤身带着剑赶到那个羊肉馆。到了羊肉馆之后,我看到一群强盗围坐在一起,中间留着一个空位,我过去,大模大样地在那坐下了。强盗头子用匕首挑起一大块羊肉,站起来,叽里呱啦对我说了一通,然后把带着羊肉块的匕首直送到我的嘴边,想趁着我张嘴之时将匕首插入我的喉咙。我不慌不忙,张开嘴巴,一口噙住那块大羊肉,用力一咬,只听
咔吧一响,我用牙把那把插羊肉的匕首咬成两截。强盗头子一下子惊呆了,愣愣地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咀嚼着把嘴中的羊肉吞了下去,然后,我看了看天花板,上面正好有一只燕子在窝口处呢喃。我随口一吐,嘴中的匕首尖飞了出去,燕子被击中后,扑啦啦地落在面前的桌子上。几个强盗面色发白,面面相觑,扑通一声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要拜我为师。我哈哈笑着将他们一一搀扶起来。就这样,我在西域一带名声大振,那些强盗每每见到我都竖起大拇指,有时还很自觉地给我们站岗放哨,给我们送来粮草。
听完我的故事后,孟坦不失时机地在故事的停顿处插话道:“真是没有想到,太守功夫如此之强,我看当今天下,真是无人能及将军了。”
我当然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恭维,摆了摆手说:“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毕竟,这都是很多年
前的事情了,况且我现在年事已高,不要说刀法,连弓都拉不满了。”孟坦很认真地说:
“太守真是太谦逊了。以太守为榜样,小将一辈子都学不到。我觉得老将军正值壮年的文韬武略,完全可以担当更大的重任,只是机遇不好罢了——蛰居守关,实在是太浪费将军的才能。曹丞相若用将军冲锋陷阵,天下早就打下来了。”
我喜欢孟坦,这是一个俊美而精瘦的武士,眸子精亮,笑容像星辰一样闪烁,他总是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把我当作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看得我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他的四肢强劲有力,身体瘦硬得像一把尖刀似的。当他穿一袭紧身的黑色铠甲,蹬一双黑色的马靴,肩着黑缎长披风,手握长枪飞身跨上枣红色高头大马之时,还真有我当年大漠征战胡虏的影子。人老了,就喜欢回味一些美好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是真实还是幻相。虽然我知道孟坦颇有心机,言语中带有虚假和奉承,可我一笑了之。没办法,人老了,就是难得糊涂,有时候不由自主地喜欢好话,就像不由自主地喜欢年轻女人一样。
孟坦问:
“韩将军,我一直想不明白,不知道当说不当说?”我摆了摆头说:“哪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呢?你说
就是。”孟坦说:“我一直没有闹明白,想我大汉兵强马壮,国力强盛,为什么就被那些匈奴搞得没有办法呢?这些匈奴不就是草原上的一些夷狄吗?以我大汉的强大,还打不过
他们?”
这个孟坦,还算是问到根本问题了。我想。
“那些彪悍的西域人,像匈奴等,我一直就没有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将军能跟我说说吗?”
我想了想,这一复杂的问题要想清清楚楚地弄明白,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原先跟你一样,糊里糊涂地上前线打仗,打了半天,也没明白跟谁打仗,就知道是跟匈奴。匈奴是谁?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是后来慢慢才明白的。匈奴自古以来,跟汉人就有扯不清的关系。你知道‘千金一笑’的故事吗?周幽王为了讨褒姒的欢喜,以点燃千里烽火来博她一笑。那个千年烽火台,就是用来防范西北戎狄的。这个戎狄,就是现在的匈奴。匈奴人夏时被称为獯鬻,意思是未开化的糊涂虫;商代时被称为鬼方,意思是孤魂野鬼;西周称之为猃狁,意思是凶恶的野狗;战国时被称为匈奴,还是恶狗的意思;秦汉以后一般被统称为‘胡’,意思是胡作非为。匈奴由很多部落组成,一直在我们的北方,不断地南下侵略我们,可以说是我们的老对手了。”
“哦,这样啊!”
“你知道黄帝叫什么名字吗?”
“轩辕。”
“对,黄帝名叫‘轩辕’,是司马迁在《史记》里记载的,可是在先秦古籍中,匈奴被记作‘猃狁’。‘轩辕’与‘猃狁’读音相同,应该是同一个族名的异写。《史记·五帝本纪》中记述:‘(黄帝)邑于涿鹿之阿,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黄帝轩辕原先住在涿鹿一带,是入侵中原的游牧民族。这表明轩辕黄帝是戎狄南下的一个分支,与炎帝逐鹿中原,最后又南下打败蚩尤的。”
“啊?”孟坦显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
“你现在明白我们跟匈奴之间的关系了吧?我现在告诉你,匈奴一点也不弱,也不像我们所说的野蛮无知,他们跟大汉一样,兵强马壮,并且,由于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他们议事高效、行事干脆。你千万不要小觑他们,他们不仅会畜牧播种,对天文地理学、医学、工程学等,包括对河流、桥梁、湖泊、洞穴、云、海等,认识也很深入……至于日常生活,你看到过他们穿的衣服了吧?做工精致讲究,兵器也更锋利。这样的国度哪能小觑呢?与大汉互有胜负很正常啊!”
孟坦连连点头,仿佛茅塞顿开。我知道在之前,他们对匈奴的了解只有仇恨,依朝廷的说法,这些族群野蛮而残忍,只会烧杀抢掠茹毛饮血,连基本伦理礼仪都没有。我的话让他陷入了思考。当然,我没有进一步谈及我的思考。我在想的是,为什么根本没有孔孟之学的“蛮族”竟然活得如此坦率豪放?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我又说:“其他的不说,你只要从一件东西上,就可以看出匈奴人的水平。”
“什么?”
“音律。”
我告诉他,匈奴人不仅有各式各样的弦乐器,还有一
套完整的乐谱,此所谓胡笳。这些东西都不是偶然诞生的,是人类智力达到一定水准后的产物。如果看一个民族的智力水平,最好看他们的文学艺术,看他们的诗歌、绘画和音乐。尤其是音乐,从那些琴、瑟、丝、鼓、笛之中,是可以看出心智的阶段。匈奴人的乐器箜篌、胡琴等,一点也不比我们的乐器箫、笛、钟、鼓、琴弱,甚至综合表现力更强。万物由心生,只有具有充分的理解力和感悟力,以及足够的音乐表现方式,才能发现那些复杂的乐器,才能把情感暗藏在虚玄的音乐之中。还有绘画、编织和建筑,智力上没有对图像的把握能力,没有色彩的辨别力,没有付诸实际的能力,既不可能画出物体的图像,也不能按照绘图的方式制造出实物。看一个族群发展的水平,只要看这些就可以了。至于诗歌,诗歌的韵律实际上是一种节奏,这是语言中的“道”。从语言过渡到诗歌,是一种升华,也是一种标志,说明人类得“道”了——也许是我的话太深奥了,孟坦听过之后有些木然,眼神里飘忽空泛的白光。我知道那是一种怯懦——真难为这个年轻人了。
谈话之间,探子慌慌张张地报告,说关羽杀了孔秀,正向洛阳关进发。我问探子:“你刚才说是谁杀死了孔秀?”探子又重复了一遍:“将军,是关羽,就是那个杀死了河北名将颜良、文丑的关云长。”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当然知道关羽,也知道刘备、关羽、张飞三兄弟,他们“三英战吕布”的故事早传遍江湖了。我知道他们是英雄,也知道他们跟曹操之间的瓜葛。问题是关羽为什么要杀掉孔秀呢?我有点不太明白,这时候孟坦过来悄悄地在我耳边说:“是这样的,韩将军,我已探明,关羽此次过关是要去河北找刘备。虽然关羽放言此次出行得到了曹丞相的批准,不过据说他手中一直没有关牒。孔秀不放他过关,他硬要闯关,两人发生冲突,关羽就杀了孔秀。现在关羽正往洛阳关来。将军你看这事怎么办?”
我这才想起了自己的职责,终日耽于诗与酒,几乎将我的武功和气力耗得一干二净了。如果关羽没有丞相的关牒,按规矩是不能让他过关的。可是我用什么来阻拦关羽呢?我赶忙召集众将商议。牙将孙越说:“关羽既然没有丞相签发的关牒,属于私自出行,若我们不阻挡他,上面若怪罪下来,我们也担当不起。”我沉吟了一会,说:“关云长勇猛难挡,大家想必也是知道的,连河北名将颜良、文丑也不是他对手。如果硬要阻拦他,多半难成功……”我把话说到这里,就等人来接,以我的意思,干脆睁一眼闭一眼放关羽过关罢了。没想到下面一片沉默,谁也不敢提议放关羽出关。我只好收住口,没往下说了。
孟坦站出来说:
“我有一个计策,不如先用鹿角拦定关口,待关羽到时,小将上前要看他的关牒,若他拿不出来,我即和他交锋,佯败诱他来追。将军可站在吊桥上,用箭射他。若能射中更好,若不中,将军可以退回城内,让人拉起吊桥,将关羽阻挡在城外。以韩将军百步穿杨之箭法,必定是精准无误。只要关羽中箭,我们就可以一拥而上,一举擒住关羽。到时候送到许都,曹丞相也不会说我们为此事懈怠了。”我想了想,孟坦的计谋的确不错,关键是我比较安全,射得中很好,射不中的话,我没有什么危险。说实话,我现在对自己的射术一点信心都没有。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阻止关羽过关,否则,曹操怪罪下来,那是谁也担当不起的。
中午时分,探马来报,关公及一行车队已到城下要求进关。不得已,我开始全身武装准备应战了。因为多年没有穿过重甲,我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得先套上头盔与胸甲,将腰部以下和胯部空出来,腿部先穿上裤子和袜子,最后骑上马后,才能套上腹甲、护腿和护膝。我在做这些时,铁器的碰撞和摩擦声仿佛昆虫的鞘翅在扇动,听得我全身布满鸡皮疙瘩。一切装扮好之后,我让随从拿来一面铜镜,我从镜子中看到自己,无论是晃动头盔的模样,还是伸曲手臂时臂甲与掌甲的联动,就像蟋蟀或者蚂蚁似的。真是个丑陋的怪物!我已不习惯目睹这样的尊容了,更习惯自己一派天然的样子。我带着五百人马出了关,马跑动之时,我身上的盔甲哐当作响,肩膀和后背因负重而酸痛不已。出得关后,我看见关公横刀跃马立在那里,在他身后不远处,散布着好几部马车,大约是甘、糜二位夫人和貂蝉吧?待关云长走得近了,我大声说道:“来者是关云长吗?”关羽在马上欠身说:“本人即是汉寿亭侯关某,现要去河北,请将军放行。”我问:
“有曹丞相签署的关牒吗?”关公沉吟了一会,慢腾腾地说:“因为走得匆忙,也忘了向丞相要关牒,不过确实是曹丞相同意的。”我一扯马辔,掉转马头冷冷地回答:“我奉丞相之命,镇守此地,不认人,只认文,既然将军没有关牒,那么就请回吧,待到许都讨得关牒之后,再来也不迟。”
说完话我正准备离开,关公在后面冷笑一声,说:“韩
将军且慢!若韩将军一意孤行,不放关某过关的话,那么,关某同意,关某的大刀不会同意!来洛阳之前,东岭关的孔秀因为强行阻拦我过关,已被我的刀劈死。老将军如此不讲情面,是想跟孔秀一样下场吗?”我听后非常生气,这个关羽也太倨傲了,即使你武功天下第一,我等守关的将领也有自己的职责,岂能是说放人就放人的?按照事先的安排,我故意大叫一声:“谁替我把关羽给擒下?”孟坦应声从队伍
中冲出,挥舞着双刀直取关公。我勒住马站在吊桥口,静观孟坦迎战。关羽看见孟坦飞身出列,也拍马来迎。他们的兵器一相碰,我便觉得胜负立判——关羽那把大刀就像一架巨大的风车一样,将孟坦的双刀弹射在一边,孟坦人与马都失去了重心,随时都可能跌出几丈远。我心一紧,冲着那边大叫一声:“孟坦你不要打了,赶快跑吧!”孟坦听到了我的叫声,立即抽出刀来,打马向城门方向狂奔过来。我看见关羽一拉缰绳,那匹如猛兽一般的高头大马箭一般地追赶过来。我连忙张弓搭箭,对准关羽,只要我握住箭羽的三根手指一松,他就会立即中箭落马。可没有想到的是,正当我拉满弓弦准备放箭的时候,一声巨响,我左手的虎口差点裂开——最令人失望的事发生了,那把一人多高的弓背断裂了,箭矢在失去了后力之后,像一根稻草般有气无力地飞行了三五米,然后从空中滑落到地。可怜的孟坦看到我射出的箭后,绝望的眼神中尽是哀怨和愤懑。在他身后,那一匹马如熊熊火焰一般燃烧过来,巨大的风车立即将孟坦卷入了其中,一股热血喷薄而出。接着,关羽像闪电一般又冲到我面前。手忙脚乱中,我连忙抢过一个军士的弓箭,张弓搭箭对准关羽射出一箭。这一把弓箭的劲头太小了,虽然箭正中关羽手臂,但是关羽只是微微颤动一下。他勒住马缰,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冷笑一声,一扬手,把那支插入手臂的箭矢生生地拔了出来。随后,他一拉马辔,像沙漠里的龙卷风带着巨大的尘埃疾速而来。我又惊又乱,还没来得及再拉弓弦,就感到一阵冰凉的狂风刮到面前,眼前的世界顿时换了一番模样。
我想说话,不过声音却卡在喉咙里绵软无力;我想努力吸进空气,结果却咳出细得吓人的嘶嘶声。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仿佛天崩地裂——当关羽呼啸的大刀掠过后,我感到时光倒流,连孩提时私塾会馆的情景也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烈日灼人的夏天,知了在树上疯狂地叫唤着,我们悄悄放下《孟子》,扒在师爷的窗棂上向里窥视,只见平时严肃而刻板的师爷正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之上剧烈地喘息着,像猫捕获了老鼠一样低低咆哮着,而那个女人呢,同样剧烈喘息,像一条蛇一样死死地缠住师爷。两个人一丝不挂,眼神失去光泽,都有一种中了蛊似的迷乱……这样的情景,怎么会在此时再现呢?
我应该是死了。陡然间,就像之前人们说的那样,眼前所有的一切不再色彩斑斓,万物变得非白即黑。痛苦的眼泪从我眼中滑落,最后一口呼吸变得袅娜依稀,就像冬天的雾霭一样艰难散去。我觉得我对不起孟坦,对不起他的崇拜和信任,其实这个世界哪有老人呢?都是不谙世事的孩子罢了。我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连生活的世界都没有明白的孩子。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老了,刚觉得四肢长成了就老了。恍惚之中,我仍忘不了一个哲学问题——记得前些年几个老友在一起谈论心性,一个老友提出问题:当你看见太阳或者月亮上升的时候,是太阳或者月亮上升了,还是你下降了?我当时回答:“二者都不是。当看见一个东西的时候,我们就在自己的心中形成它的影像;当我们谈论或者想起它时,我们会不自觉地将贮存的记忆影像调动出来。”听到这话,那个人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说:“这就对了,换言之,你已经创造了一个新太阳,一个新月亮,用同样的方法,你还可以创造更多的东西。”现在我突然懂了,当我说到死亡的时候,我根本调动不出来影像来进行想象和表达,因为我从未有过如此经历。同样,现在我已死了,我也无法告诉你死亡确切是什么样子,因为我无法让你明白我所看到及听到的,我又找不到一种比喻让你明白它。我只能告诉你一种感觉,让你自己去想象。我看着孟坦,他也倒在地上,像雨淋过的土块一样松软无力。我想跟他说的是,到了最后,所有人都会是失败者。在这个世界上,失败是每一个人的终极命运。包括现在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的关云长,包括不可一世的曹孟德。
“梦幻空华,五十九年;天晴月圆,白鸟高飞。”我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一句诗?我想不起这首诗是谁写的了。我蜜蜂般纤小的灵魂,我躯体中的客人,终于弃我而去,它像羽毛一样飞翔起来,升腾到高空,然后不知所终。
孟坦
我承认尽管我装扮得无比谦虚和专注,可还是经常听不懂韩将军的话。他的话玄之又玄,就像一个七十岁以上老者说的话,这可能跟他的身世、年龄、经历和性格有关。不过我还是从韩将军智慧温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真诚和实在。并且,对于那些说出来的话,我感觉只要稍稍听懂,就会有石破天惊之感。比如那一段有关匈奴历史的谈话,跟我平时接收到的,以及朝廷的说法大不一样。我现在才意识到,其实有关大汉历史,各色人种的血缘问题,要比想象中的复杂得多。有些事情如果了解不深入,倒是有着原则和纲要;只要稍一深入,反而没有原来的清晰,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有些绘画,你第一眼看过去,会认为它稀松平常,可当你细细追究它的笔法,认真察看色块和布局后,你会觉得它不同凡响。好的画不仅仅美丽绝伦,还应是一张迷宫图,可以提供各种各样的阐述。我知道韩福将军一生都在为朝廷开疆扩土,作为一个保家护国的军人,朝廷给予他的太少了。当他戍边数十年回到中原时,一切天翻地覆,刘家宫殿摇摇欲坠。因为韩福不属于任何势力,既不属于先前的董卓,也不属于后来的袁绍与曹操,因此只能依靠曾经的军功,好不容易谋到这个无足轻重的职位。作为一个年轻的后生,我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太多,无论怎么说,能倾听到一个年长一二十岁的长者的肺腑之言是幸运的,那不仅能让你吸收很多营养,还会让你避免人生旅途中的坑坑洼洼。
当我第一次看到韩福将军的箭法时,我几乎是惊呆了:他能箭无虚发将数百米外的葫芦一一射落在地上,至于头顶上的大雁,韩将军也是箭无虚发。这样的箭法,应该不输于前朝著名的戍边将领李广吧?韩将军的长相也让我感到惊异:虽然高大魁梧,脸形却憔悴坚毅似枯骨,至于肤色,苍白得如剥了皮的树干一样。这是天生的异人异相异秉。我曾经装着虔诚无比地问韩福将军:
“一个人怎么可以将箭术练得如此神出鬼没呢?”韩福将军回答:“这是从军的要求,和匈奴作战最重要的就是箭法,要求在马上善射。因为在草原上打仗,双方一开始都是拉开阵式射箭,等箭射完了,才提刀驱马冲上前去。至于箭法的练成,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如果你想学,你就去练,不断地练,就能慢慢地进步。”我问:“练箭法有窍门吗?”韩福将军语重心长地答道:“哪有什么窍门啊!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当然,悟性很重要,你要学会观察,学会琢磨,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我们的老师——比如冬天的时候,竹林的叶子上布满积雪,可那叶子并没有动,等到天晴了,阳光出来了,积雪自然会落下来。你将弓拉满,就像叶子等待自动弹射,最初的时候,它是一动不动的,静静地等待,等待着最合适的状态,它就弹射出去了。射箭也一样,如果你的弓拉到最圆满的状态,你就放下心来,箭一定会自动弹出。箭在射手完全不动心思的情况下,是最为准确的,你只要等待最好的时机,一切做到自然而然就可以了。”
我承认韩将军的说法很有道理,他的话充满玄机,就像他射出的箭一样,看似缥缥缈缈,却都能一击中的。韩将军射箭是一种“大拉锯”的射法,他的弓据说有一石五斗,比一般的弓大而长,弦长,箭也长,每一次开弓,都要用力拉到最满,然后,将拉弓弦的手轻轻贴在面部,三根手指一松,箭就射出去了。韩将军向我解释说,当箭随弓拉到这样一个位置时,会感到身体的所有部位都打开了,一切都是水
到渠成、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所要做的,就是轻轻放开指头,至于中
不中目标,已不是我考虑的了。
我问韩福将军:“韩将军,虽然我的武器是长枪,不过
我对刀法同样感兴趣。关于使刀,你有什么心得吗?”
韩福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透露着兴奋,我知道他喜欢这
样的话题。一个人,如果是拎不动大刀的时候,可能是最爱谈
论大刀的时候。韩福告诉我:
“刀是最简单的武器,
它的要义,就在于密简集,如果你的刀法,像铺天盖地的暴雨一样,
那么是没有人可以抵挡的。有一种刀法叫‘梅雪逢夏’,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在霎时上三刀、下三刀、左三刀、右三刀,连砍十二刀。你只管砍就是,根本不用管对
方如何出招。这样的刀法就像暴风骤雨,在暴雨中,即使一
个人有着遮雨工具,也很少不被淋湿的。我的意思是,只要
你将这十二刀使出来,就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住,再有本事也
不行。”
他继续说:“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刀法的奥义同样也
是这样。像‘怀中抱月’本是虚招,下一招‘闭门铁扇’
才是实招。这两招是一虚一实,但在使用‘怀中抱月’时,
也可将‘怀中抱月’变为实招。这套刀法的诀窍是与其以主
欺客,不如以客犯主。嫩胜于老,迟胜于急。缠、滑、绞、
擦、抽、截,强于展、抹、钩、剁、砍、劈。以主欺客,以
客犯主,均是使刀之势,以刀尖开砸敌器为‘嫩’,以近柄
处刀刃开砸敌器为‘老’,磕托稍慢为‘迟’,以刀先迎为‘急’,至于缠、滑、绞、擦等,也都是使刀的诸般法门。”我又有点听不懂韩将军的话了。韩将军可能意识到了,
笑着看了我一眼,转开话题说:“我说得太多了,你慢慢消化就是。”然后迟重地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注意到他的双手,指关节布满老茧,呈铁锈色,像裹着一层厚厚的牛皮似的。韩将军告诉我,悟道和琢磨当然是重要的,不过苦练最为重要,他以前在大漠边关时,每天光练箭就得花三四个时辰,要射出七八百支箭,而且都是三尺以上的重箭,不管风吹雨打、烈日暴晒,都要像桩子一样站在那里,心若止水般一支一支打箭,打得久了,就熟能生巧了。
有一次,曹丞相部下的大将曹洪路过洛阳关。我知道曹洪是曹丞相的族弟,也是他的心腹爱将。我劝韩太守找机会在曹洪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精湛的刀法和箭法,也向曹洪陈述自己曾经的战功和韬略。当我吞吞吐吐地把想法说给韩太守听时,韩太守摆了摆手,说自己这么大年纪了,一切唯求心安,实在是没有必要去证明自己了。我不服这口气,只好私下向曹洪推荐韩福。当我来到曹洪下榻的驿站,面对曹洪准备聊及韩太守的“华山大刀法”以及百步穿杨的箭法时,鲁莽的曹洪显得心不在焉,他一边打着哈欠敷衍了事,一边把话题转到洛阳美女上,色眯眯地盯着我问:“据说洛阳女子就像洛阳的牡丹一样漂亮,是这么回事吗?”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得中断有关韩太守的话题,领着曹洪去了城中心的牡丹坊,让他们快乐地玩了一通宵。一直到第二天离开洛阳的时候,曹洪还意犹未尽,不停地唠叨洛阳女子的肤色如白牡丹,热烈如红牡丹,邪恶似黑牡丹。在我看来,如此不知自我节制的朝中大将,比起韩太守来说,不知要差多少倍,更让我觉得一身绝技的韩太守生不逢时了。
当关羽来洛阳关,韩将军似乎很迫切地想跟关羽交手时,我虽然替韩将军担心,不过觉得这是件好事。我想这位曾经的征西将军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来抗争和抵御无情的岁月。既然韩福决定跟关羽比试一下,那么,我就有好戏看了。
当韩福踅身而退的时候,我挺枪跃马冲向关羽,用力向他刺去。关羽用大刀轻轻一挡,我顿时觉得虎口撕裂,那哪是一把刀啊,分明是一个重达千钧的城门大闸!连我胯下的马也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一下,差一点就马失前蹄了。我抽出长枪,拼着命再次向关羽的面部刺去,关羽一牵坐骑,轻巧地避开了,然后,大刀横着向我腰部劈过来。我慌忙将长枪竖起,想抵挡住他的大刀。结果咣的一声,我的胳膊震得发麻,全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我的马也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我这下明白了,强中自有强中手,我哪里是关羽的对手啊!我一扯缰绳,掉转马头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冲着立在城门口的韩福将军大叫。韩福将军大约是听到我的叫喊了,我看他张弓搭箭,向我这边瞄准。很快,一支长箭向我这边慢慢飞过来,这哪是射出的箭啊,轻飘飘的,像掷出的一根枯枝一样松软无力,刚从左边滑过我的身体,就无力地一头栽在地上。我惊呆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小李广”韩福射出的箭吗?那个当年百步穿杨的“飞将军”就是如此水准?我没有想到韩福的武艺竟堕落到如此程度,或者说他一见到关羽之后,就武艺全失?我突然想起一个年老的士兵曾经跟我说过高手只有一个,当高手见到高手,肯定有一个人会原形毕露。看样子,今天原形毕露的,就是平日里高深莫测的韩将军了。我苦笑一声,一个人真的不可以盲目崇拜或藐视某一个人,盲目地崇拜和盲目地藐视,肯定会给自己造成无法弥补的伤痛。
我正这样想着,突然感到身体一阵疼痛,感到自己被撕扯成两半。我的左半边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我的右半边却端坐在马上,笔直兀立得像一具僵尸一样。从我躺在地上的左眼看过去,端坐于马上的我只剩下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边脸、半个鼻子、半个下巴和半个前额,只有脖子是完整的,并且完整地系着斗篷,有风吹起来了,斗篷挂在半边身体上,就像船帆挂在光秃秃的旗杆上一样……直到关羽如一道闪电般从我身旁掠过,我看到韩福残缺而苍老的手臂和双腿在地上不自觉地抽搐时,我这才恍然大悟,眼前的韩福就是我的镜子,我从镜子中认清了自己——原来我就是这样死的呀:身体被一剖为二,连胯下的马都未能幸免。我现在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了。我极其后悔给韩将军出了如此主意,故作聪明一定会害死人啊!这是我们血的教训。
直至意识全无,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的名垂青史,实际上根本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上天的安排。有些人之所以无声无息地消失,并不是他们本身失败,而是上天没有给他们机会。荣誉之所以属于某一个人,不是因为他们应该得到,而是因为他们仍然活着。只有活着,他们才会有这样的机会……我这样说,你们明白了吗?如此的表达绕了几个弯,连我自己都有些糊涂了。我再好好想想该怎样才能说得更清楚,只可惜我已说不出话来了。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你只要知道人生和命运的不可捉摸就可以明白了。我还是不愿意承认失败,如果说必然是上天的话,那么偶然就像魔鬼,它总是神经兮兮突如其来。比如说韩福,他的箭法一点也不弱于关羽,他的刀法也是如此。韩太守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人,因为这一点,韩将军甚至没有机会让关羽看到他曾经无敌的刀法和箭法。上天曾经赋予他的能力,在此之前就召回了。这时候的韩将军哪是当年的韩将军呢?他只是一个躯体,留存着某些记忆和荣光而已。
貂蝉
进入洛阳的当天晚上,天下起了雨,我枯坐在车窗边,凝视外面枯树上飘零的叶子,心情糟糕透了。我不知道关羽为什么要如此匆忙
地赶路,每天在颠簸的马车里不见天日。我的心绪烦躁复杂,念头层见叠出,有些甚至是秘不示人的。
到了市区之后,我特地掀起车帘一角,仔仔细细地观看窗外的景色。这是我曾经待过的城市,屡遭战火后,显得空旷而凋敝,好像不时有烟雾藤蔓一般从破旧的宫殿残壁中飘出。无所不在的杨树已开始落叶,叶子飘过坍塌的城墙,撒满废弃的庭院,也落在皲裂的街道上。不过到了城中心后,大街小巷到处人头攒动,两旁鳞次栉比的是大宅、凉亭、谷库、客栈、摊位、酒馆和妓院,一点也看不出数年前那一场全城大火带来的影响。我不禁感叹生命之蓬勃,人们已习惯绝处逢生,在枯骨之上重建家园。我鄙夷地看着外面的古城,觉得它到处都是麻木、闭塞和罪过,若不是人来人往,所有的房子都是坟墓。穿过城区,我们在城北停了下来,准备找间客栈憩息。我走下马车,没有急着去房间,在院子里松动一下僵硬的身体。我看见那个年轻的马弁站在门口,肩膀上扛着那把青龙偃月刀,像扛着一面硕大的旗帜一样。关羽又不在,他为什么每时每刻都扛着那把大刀呢?我狐疑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魔术。我不得不承认,这个马弁很特别,不仅仅是他的长相,还有他那诡异的气质,跟一般的下人完全不一样。在路途上,他总是不断地往前跑一小段,停下来等待队伍跟上;一会儿又转到后面去,查看是否有人落下。他一直忙前忙后,惦记着行军的秩序、路程、天黑前应该到达的地点,有时候凝神不语,举头看着太阳,仿佛根据日头离地平线的高度来判断时辰。这个人让我一无所知,也让我惶恐不安。我知道他曾是个太监,太监的世界跟一般人不一样,因为眼中无所谓男人和女人,阴与阳的平衡肯定会随之改变。一个世界如果没有白天也没有夜晚,那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我对他笑了笑,示意他走过来。他看到了,走过来轻轻地对我说:“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我说:“没事,我想到附近走走,能陪我吗?”
他迟疑了一会,说:“以安全起见,最好不要出去,省得被人认出,惹出麻烦。尤其是夫人……”“为什么?”他笑了笑,说:
“以夫人的天姿国色,只要一出去,就会被别人围绕,到时,怕夫人都回不来了。”
我开心地笑了,已有很久,我没有听过类似的话语了。虽然明知有恭维的成分,但我还是喜欢听这样的话,尤其是枯燥地坐了很久马车之后。我只好说:“那……我们就在附近转转,可以吗?”
他笑着说:“如果就在门口走走的话,当然可以。”
他还是扛着大刀,跟随我来到了门口。门口有一株大柳树,大柳树的边上是一大片池塘,池塘里茂盛地长着大片荷叶和荷花,绿的绿,白的白,红的红,清风从柳条和荷叶上袅娜地吹过,到处都是荷花香,让人心情一下子变得放松起来。
我问:“我们还要走多远呢?”
“我也不知道。”
“是去北方吗?找刘皇叔?”
“是的。”
“然后呢?”
“我哪知道呢?”他苦笑了一下。
我也笑了,我知道自己很想了解一些事情,这愿望都有些急切了。停顿了一会,我又问:
“我一直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男人一天到晚打打杀杀?今天是你打他,明天是他打你,后来又是他打他,他们究竟是为什么呢?不嫌厌烦吗?”
他笑了笑,说:“男人嘛——可能是为了土地、城池、财富吧……”
“可一直没有赢家的,董卓那么强大,不也死了?吕布武艺那么高强,不也死了?现在曹操强大,可谁知道以后的结局呢?”我的眼泪差一点流出来了,我想说的是,那些男人只知道打仗,可知道女人跟着遭罪吗?其实,何止女人呢?每一次战争,让多少人妻离子散,又让多少人流离失所呢?
我没有追问下去了。我说话时,身边女贞树上的小果子不断地落下来,碰到我的肌肤,像冰凉的水滴。女人的肌肤如内心一样敏感,一般是心里有了情,身体才会有情,不过也有例外,有时候是身体有了情,心里才放不下。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小时候,家的附近有大片的黄花菜地。有一天,我坐在黄花菜丛中,突然发现每一朵黄花菜都长得不一样,跟人类一样具有个性的脸。并且,我听见那些花争先恐后地向我倾诉,声音越来越大,像冻雨打在屋瓦之上。我一直以为只有人类才会说话,不过我却听到了这些黄花菜的声音。我打心底感到非常吃惊,一阵恐怖袭来,我战栗不已,不知所措。这时候马弁打断了我,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问我:“能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吗?”
“哦——我也不知道。我很小就离开了父母,他们也没告诉过我。”
“哦。”
“怎么了?”
“没什么。”
我突然想起了甘夫人那个小布人,他问我的生辰八字,该不会跟那件事有关吧?我知道那些谶纬之学,神秘而阴毒,虽然我一点也不相信那些,但是我还是对此感到忌惮。甘夫人那个小布人被我捡到,有可能她还会再做一个,只要我对她有威胁,她就不会放弃她的坏念头。不过我的确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我的身世就像一片羽毛,自己都不知从哪飘来,又向哪飘去。我看着马弁,心里咯噔一下,如果一个人眼中闪烁着聪慧,脸上又笼罩着一抹灵魂的阴影,那么这个人很可能是一个危险的人。可又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身上,有一种若隐若现的东西让人感到既亲又疏。
我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了,于是问那个健壮、白皙、深沉,却显得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马弁:“你不是中原人吧?可以跟我讲一个你们家乡的事吗?”
马弁莫测高深地一笑:“说什么呢?我是在长安城长大的。关于家乡,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我小时候由师傅安伽带大。打很小起,我师傅就跟我讲过他们那里的很多故事,他说他们那里的狼很多,尤其是晚上,人们在走夜路的时候,后面总跟着许多盏绿莹莹的灯,都是狼的眼睛。有一次,师傅安伽走夜路,走着走着,想小解了,于是就站在路边小解。忽然,感觉到有两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他正准备回头,看谁跟他打招呼,又猛然一想,不好,有可能是狼!眼睛一瞟,果然,左右肩膀上搭着两只毛茸茸的爪子。那匹狼正直着身子趴在他肩上,等他回头,立即咬断他的喉管。师傅说他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只好镇定地把裤带系好,然后猛地用双手分别抓住两只狼爪,一躬身用力,硬是将狼从后面提了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师傅真是神力,那狼经他那么一摔,骨头粉碎,一命呜呼。我师傅惊魂未定,心想真是万幸,要是自己一回头,死去的就不是狼,而是自己了……”
“你师傅真厉害!”我说。
“那当然,我师傅武功超强,智慧过人,只是死得太早了。”马弁非常忧伤。
“哦,他死了吗?”
“牵进了王子服一案,被曹操杀了。”
“王子服案?”
“就是御医吉平给曹操下毒案。”
“哦。”
我当然知道这事,可并没太多关注。我知道有一段时间曹操整天铁青着脸,说有人要杀他,连来我这里时,都显得小心翼翼。可我一直不完全了解这事,也懒得去打听。沉默了一会,我想转移话题,想了一想,决定大胆地问马弁一个问题:“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净身吗?”
马弁怔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尖锐地问他这样一个问题。他苦涩地笑了笑,然后幽幽地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才十四五岁吧,有一天雨过天晴,从一个无聊的睡眠中醒过来之后,我走出了屋外。我看到不远处的老槐树下,有两个少年举着长长的竹竿围着几棵老槐树转悠,也许他们同样感到无聊吧,竟然恶作剧地用竹竿去捅树上的鸟巢。那个用树枝和草搭就起来的鸟巢终于在他们的恶作剧中跌落下来,除了几只鸟蛋摔了稀巴烂之外,里面还有两只没有长出羽毛的小鸟无助地叫着。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冲着他们大喊。那两个少年害怕了,怔了一下,立即掉转身体一溜烟地跑了。”
我聆听着。
马弁继续说道:
“于是我漫无目的地在田野上随意走着,突然,我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睡在一个干草垛边上,她睡得那样香,嘴角甚至流出了涎水,熟睡的模样活脱脱就像是一头健壮的母牛。我看着这个熟睡的女人,突然感到全身燥热,像充满了气流,一下变得肿胀难忍。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细细地打量着她:她谈不上漂亮,身材短短的,很健壮,也谈不上姿色;不过她修长的眉毛边上长有一粒醒目的红痣,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泛着红晕,就像春天树上挂着的樱桃果子似的。我像中了魔似的走上前去,俯下身来,不由自主地凑近那颗红痣,想亲一亲它。那个村妇一下子醒了,她睁开眼睛看着我。我看到了两颗明亮的眸子,笑眯眯地看着我。此时此景,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控制住我呢?我扑上前去,像一匹笨拙的狼扑向一只绵羊。那个女子没有反抗,发出一声快乐的呻吟声。我想在那一刹那,她也被自己的身体战胜了。我无师自通地草草做完了一切,直到我从她的身上下来时,她都一直没有反抗。我终于明白男人是怎么回事,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男人,或者女人,有一种力量操纵着他们,就像线牵拽的玩偶。当这种力量在你体内爆发时,人是很难抵御的。那种魔鬼附身般的肆意、狂喜、恐惧以及欲罢不能,非得是身陷其中的人才能感受的到。”
我听得毛骨悚然。不过我愿意继续倾听,我静静地看着马弁,他的言语像烟雾一样缥缥缈缈。
“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害怕极了,整天忐忑不安。在很长时间里,我无地自容。我沮丧于我所做的一切,沮丧于自己的人格,沮丧于上天的智慧和意志,沮丧于自己身体的无可救药。曾经在长时间里,我一直为我的莽撞和丑陋感到羞愧。不过我又欲罢不能,我发现在性事的边缘上存在着一种快乐,一种极致的快乐,一种无法抵抗的快乐,一刹那,就像到达天堂一样。请允许我用这样的词句来亵渎上天,我实在找不到一个适合的方式来表达。
“有一段时间,安伽看我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异样,我更紧张了,我想是我荒诞的行为,被他发现了什么。不过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反复地告诫我:女人是九分脏乱,一分奇谲,如果人生要快乐和安全的话,一定要远离女人。他的言语对我没起到什么作用,反而让我对女人更加好奇。我的好奇心让我的脑袋隐隐作痛,同时也使我的身体变得肿胀难耐。在很多时候,我就像是夏天里一条燥热的狗一样坐立不安。有一次,我甚至将布条塞进了我的衣服里,想知道拥有乳房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只是想知道男人和女人真正融为一体的滋味。我也尽量控制自己不去那个地方。不过我的脚似乎一直不受我的控制,有好几次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置身于那个麦秸垛附近了。有一次,我看到那个女子仍旧怔怔地站在麦秸垛边上,似乎等待着什么。她是在等待我再次来到吗?我连忙躲在了一棵大树后面,悄悄地偷窥着她:我这下看清楚了,她其实相貌相当平常,粗壮、有力、丰乳肥臀,她对穿衣毫不讲究,破旧不堪,上面沾满了不洁的尘土。她应该是一个农妇吧?附近村落的农妇。我突然明白性之于女人也是无可抗拒的,只是她们不像男人那样表露于外部罢了。不过眼前的这个女子使我感到乏味,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我会在这样的一个女人身上挥霍着精力。我感到无力,感到自己的信心顿失,以至于长久地陷入了一种淡淡的悲哀之中。”我继续沉默地倾听。
“我真正发现我的无可救药是我再一次在情欲面前败下阵来。那是一个幽秘的黄昏。我再一次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那个女子面前。我看到了那个女子嘴角绽放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我再次冲上前去,准备拥抱她,我还没有碰到她,她就迫不及待地倒在麦秸秆里了。我又一次进入了她的身体。她表现得急不可待,故作夸张地呻吟着。这一次我没有显露出过多慌乱,我有意识地体悟着自己的感受,我发现我的人格分裂为两个部分:一个狂乱的肉体以及一个冷静的灵魂。我目睹着我的身体在动作着,由慢到快,由慌乱到乱热,最后一阵抽搐和战栗。我看到我的身体重新恢复了平静。我看得惊心动魄,然后慌乱地躲进了我的身体。”
我听得心惊胆战。
“当一切都风平浪静之时,我们都起身收拾着自己的装束。我感到羞愧极了,我再一次败给了我的身体,彻底地败了。但那个女子一点也没有羞愧的成分,我听见她粗哑的嗓子如发情的公鸭一样说道,她喜欢我,喜欢我健壮而充满活力的身体,喜欢我的笨拙和羞赧。说着她用她那结满老茧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脸庞。我本能地躲开了。我看着她那粗壮的,几乎可以称得上丑陋的身体,听见她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我感到无地自容。最后我拔腿逃遁了。”
“后来呢?”我问。马弁看着我,继续说:“在那段时间里,我就这样沉湎于性事而难以自拔。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可救药,书读不进去,武功也不练了,一
直到这事被官府发现。官府将我关入大狱,给我师傅安伽的选择是,要么被处死,要么被净身送入宫中。安伽选择了第二种。他沉静地告诉我,应该把这样的经历看作尤其难得,看作上天对自己的磨砺。当他告知我他的选择时,我号啕大哭。在送往蚕房净身的那一天,我大声哭喊着,拼命挣扎。我恨死了安伽,也恨死了官府,我痛恨他们夺走了我的快乐,也毁掉了我的人生。”
我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了。
马弁看了看我,继续说:
“虽然在最初的时候,我感到耻辱,感到失去自尊,都不想活下去了。但在平静之后,我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我已经学会以另外的方式来对待此事——那种忧伤与痛惜的心情,引领我进入了一种敏感而纤细的心灵世界,那些本来云雾般笼罩于我头顶的情绪,慢慢蒸发得无影无踪。我意识到这一辈子只能远离激情,远离肉身的快乐,只能安静而理智地享受智慧之乐。现在,我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起我的净身,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我已习惯于从热爱上天创造的具体世界,过渡到热爱上天本身,以及上天眼中一切。我将全心全意地侍奉上天!”
我不说话了。
很长时间里,我们就这样默不作声地面面相对。想着彼此的心思,想着人类各种各样的遭遇,以及作为人的无可奈何,我们都有种悲凉酸楚的心痛。后来,马弁长吁一口气,一边起身道“我该走了”,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锦囊,
从里面掏出一个晶莹发亮的琉璃球,递给我看,问:“你知道
这是什么吗?”
我一愣,那是一个晶亮的球体,里面有一个黑如瞳仁的图案,整体看起来像极了人的眼睛。我诧异地问:“这是什么?”
马弁说:“这就是蜻蜓眼,听说过吗?”
我听说过蜻蜓眼,据说从西域、波斯和大食那边过来的很多商人,都会在身上藏有这个宝物,据说能祛灾避邪。马弁说:
“这个蜻蜓眼是安伽长老送给我的,把它带在身上,可以让人幸运。”
我点点头。
“喜欢吗?”
“喜欢。”
“送给你吧——”马弁把手上的那个闪烁着神秘光芒的圆珠子递给我。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没有接他的东西。马弁说:“拿着吧,这东西是吉祥的象征,它可以一直看着你,说不定它会保佑你呢!”
我忐忑不安地接过来。我看着眼前这个人,聪明得像一个魔鬼。这样的高人,昼行夜伏于乱世之中,压抑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应有很多难言之隐吧?我想起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高人,前知未来,后知历史,中通人情世故,可以预言很多事情,连皇帝都经常向他请教,咨询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有一次,皇帝问他:“你这么善于预言别人的事,对于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是不是也很了解呢?”他回答:“当然啦!我不知自己,还能知道别人?”皇帝就问:“那你算一算,你哪一天会死去?”高人掐指一算,然后说:“我会死在两年后夏至这一天,到时候请求陛下派人来给我厚葬。”两年很快过去了,到了夏至这一天,早晨一起来,高人就进香沐浴,跏趺坐着静候死亡的到来。到了傍晚,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和神志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一下怎么办呢?再过一会,皇帝派来的收尸队伍就要到了。自己生死是小事,失信倒是大事。要是因此失信于皇帝,毕生积累的名誉和所为都会前功尽弃。想到这,高人冲动之下,拿起一条丝巾,就在院子里的大树下自缢而亡了。
每次想到这样的故事,我总是心有戚戚——为什么人喜欢卖弄聪明呢?真实地,甚至笨笨地活着不是很好吗?我见过了太多的聪明,也害怕聪明人。想着一个人比我了解那么多我不了解的事情,他知道我,我不知道他,我就有点害怕。
糜夫人
女人的敌人一定是女人。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可我知道这句话说的一定是事实。现在,我终于意识到我的敌人是谁了。
虽然一路同行,不过路程之中,我跟甘夫人一直没跟貂蝉说话。也只是在快到洛阳城外的李镇憩息时,我们之间才有几句对话,并且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一天我们去了一家小小的饭店,那个小饭店里只有一张桌子,这使得我们不得不跟貂蝉坐在一起。我起先没有说话,貂蝉也没有说话,我们都感到别扭无比。寂静总给人以压迫,让人心慌意乱无所适从。甘夫人大约是有点忍耐不住了,她看着貂蝉挤出一丝笑容,赞美道:“妹妹,你的脸色真好,白里透红,一点也不像我们,蜡黄蜡黄的。”
我有点生气,贱人如此谦逊,把自己说成黄脸婆也行,干吗把我也连带进去呢?貂蝉听到甘夫人跟她说话,有点受宠若惊,忙欠身回答说:
“姐姐你这说的,其实姐姐的面色真的很好,水红水红的,我这脸色,哪能谈得上白里透红啊?我这是搽的胭脂。我的皮肤哪有那么白里透红啊?我只是有比较好的胭脂罢了。”
“你那是什么胭脂?”甘夫人憋不住了,问道。
“我们老家的胭脂啊!就是米脂,那里的胭脂很有名啊,跟中原的胭脂不一样,不是用炼丹物掺杂牛髓、牛脂制成的,而是用红蓝花熬出来的,有很好的水色。往脸上一抹,还真是跟一般的胭脂不一样。”
“是吗?”
“在我们老家那,到处都有红蓝花,花朵有两种颜色,一半红,一半蓝。红蓝花开过之后,被整朵摘下,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再淘去蓝汁,滤干,就成红胭脂了。这种由红蓝花制成的胭脂,涂的时候先以胭脂调于掌中,施以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浅者为桃花妆。效果当然好啦!”
“难怪——”甘夫人幽幽地说,言辞意味深长。我听出了她言语中的一股恨意和嫉妒。
“只可惜我走得匆忙,胭脂带得不多,下次,有机会我送姐姐一盒。”貂蝉笑着说。甘夫人连忙说:“不用不用。”真是假来假往,一个假装要送,一个假装客气。我这样想着,关羽和马弁走了进来。我们的话题戛然而止,一个个沉默着吃着饭,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事后,我愤愤地告诉甘夫人,貂蝉那个小妖精多虚伪啊,明明是个黄脸婆,却弄虚作假,弄点上好的胭脂涂抹来骗男人的喜欢;明明不愿意将自己的胭脂送人,却假模假样地说没有了。这样的女人,哪会是什么好东西呢?甘夫人面露不快,却什么也没说,恨恨地沉默着。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比我更恨貂蝉,只不过她以为自己是正室,装一装自己的言行而已。
关羽杀了韩福和孟坦之后,我们进入了洛阳城。关羽以汉寿亭侯的身份紧急安排了韩福的副将代理维持秩序,也封杀了韩、孟死去的消息。当天晚上,洛阳大街小巷的百姓们如往日一样太平,有人甚至在街上敲起了锣鼓。到了驿站休息一段时间之后,我跟甘夫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晚上去洛阳的街上看看。在我这个年纪,自然是对什么都感兴趣,对千年古都洛阳,我一直心存向往,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我感兴趣的是洛阳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和好吃的,尤其是女人,这儿的女人漂亮吗?在我的感觉里,自从我嫁给了刘皇叔之后,生活好像离开我已经很久了。我的生活除了提心吊胆颠沛流离之外,就没剩下什么了。男人们的世界像眼前高耸的城墙一样,挡住了清风明月,也挡住了生活的色彩,让我们的底色变成了黑白色。现在,为了去除旅途的乏味,我劝说甘夫人跟我一道换上普通衣着,像一对最要好不过的姐妹一样漫步在洛阳的街道上。虽然这一座古城像被砂轮磨掉了繁华的光泽,不过相比下邳,洛阳城的街道要宽敞得多,宽敞的石板路在夏日的夕照下泛着洁净的光泽。街道上人群拥挤,至于漂亮女人,也比下邳要多得多。出了朱雀门之后,除了两座教坊之外,几乎都是酒肆和杂货店,既卖衣物、字画、古玩、玉器之类,也卖羊头、猪肚肺、红白腰子、牛百叶之类,更有一些酥蜜食、枣糕、香糖果子、蜜饯雕花等甜点。我和甘夫人进了一家酒肆,点了两碗瓠羹汤,又叫了一些枣糕、饽饽、杏仁饼之类的点心。吃完后,我们沿着东华门街一路走一路看。街上正好有着龙蛇舞,一大群人舞着龙蛇穿行而过,每到一处,围观的人都人山人海。龙蛇都是用白纸糊起来的,一个人舞一段,接起来,像连在一块似的。当然,白天舞龙并不好看,要是在晚上,每一截龙蛇中都放着一根蜡烛,天黑舞起来,一段段的灯火连接起来,真像一条龙蛇在黑夜中穿行。后来,我们在一个捏泥人的摊点前停了下来,那个摊点上摆放着很多泥人,一个个栩栩如生,不仅五官分明,唇红齿白,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和铠甲,有的手里还拿着各种各样的兵器。我仔细一看,那些大都是历史人物,有项羽、虞姬、韩信、樊哙等。那个人的手真是神了,一块面泥在他手中进进出出,一会儿就变成有鼻子有眼的小人了。甘夫人看得有些痴迷,东摸摸,西挑挑,一直舍不得出来。我知道笨女人就喜欢那些小玩意,她们装不下别的东西。乘着甘夫人看得入神,我悄悄地溜了出来,在一个异域风格的店面前停了下来。这爿店卖的东西特别多,既卖波斯地毯、毛毯、丝巾、象牙、长袍、银烛台,以及各种各样的首饰、银器等,也卖一些茴香、无花果、藏红花、麝香之类的香料和药材,店的里面,还放有一排非常漂亮精致的大小宝剑、刀具和匕首。店主是一个波斯人,长相异常奇特:秃头闪闪发光,满脸络腮胡子,只穿一件小得离谱的镶钉背心,一把极长的波斯弯刀插在沾染汗
渍的黄肚兜里,如树干粗壮的手臂、长满胸毛的胸膛,以及
厚实的肚子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旧伤疤,让人看得心悸
无比。我鼓足勇气,指着那一排镶满宝石的匕首对店主说:“有好刀吗?给一把最好的。”
波斯人用生硬的汉语对我说:“这刀都很好,都是花
剌子模钢的——你买刀干吗?”“我不告诉你,我干吗要告
诉你?”
波斯人笑了,说:“这刀很贵的,你买得起吗?”
我说:“我不怕贵,我就要最好的。我要最漂亮也最锋
利的。你给我刀,我不付你铜钱,我付你金币。”
波斯人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如魔鬼一样可怕,听得我
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拣了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给了我。我拔
出刀,只见寒气四溢,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伸出拇指
滑过刀锋,想试试它的刀锋,没想到立即见到血。我惊呼一
声,手一松,匕首掉到台子上。
“小心,”那家伙一脸坏笑着说,“这刀有吸力,会自动
往人的皮肉里钻。”
我一边吮吸着渗出血的拇指,一边点点头。我知道这
是一把好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我将匕首递还给他,示
意他包起来。我给他两枚金币,只要我想要的东西,我是不
在乎价格的。
波斯人摆摆手,他看着我,伸出手掌,我明白了,他是
要五枚金币。我差点惊呼起来,这怎么可能?这把小小的匕
首,怎么值五个金币呢?
“这刀,还有一个用处,”波斯人狡黠地说,“它不仅能杀死人,还能去除人的记忆。”
“啊?!”我尖叫起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一把刀能掠走人的记忆,这是什么样的刀呢?
“一般的刀属于日光,这一把波斯刀,属于月光。这一把刀是阴寒至极的,只要一沾上血,就能让失血者失去记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我把那把匕首悄悄地塞进我的包裹里,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泥人店。甘夫人还在那里挑挑拣拣,像所有没出息的女人一样拿不定主意。我走上前,让老板把那个泥塑的韩信给我包好,说:
“我最喜欢韩信了,是个君子,有智慧——给我拿一个。”甘夫人见我这么一说,想了想,说:“我买一个吕后吧,这个女子是高祖最好的帮手,我喜欢她!”我心里咯噔一下,韩信是被吕后杀死的,甘夫人买吕后,不是冲着我来的吗?我不动声色,故意装作什么也不懂,让老板将泥人分别包好。到了付钱的时候,甘夫人悄悄问我:“要不要替貂蝉买一个呢?她一直待在院子里没有出来。给她买一个吧?”
我看出她的做作,故意把脸一虎,说:“干吗给她买?那个小妖精,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对我们呢!”甘夫人摇了摇头说:“也不一定,一个小女人,也挺可怜的。她也是刘皇叔的人了,咱们也算是姐妹了,今天不见明天见,也得互相照应才是。”
我说:
“谁说她是刘皇叔的呢?她不是曹操馈赠给关羽的吗?”
甘夫人酸酸地说:
“那就要看皇叔自己了。那样一个美人儿,皇叔要是想要的话,关羽会不给他?”
我没话可说了。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开口说话,估计甘夫人会跟我一样,想着刘皇叔见到貂蝉的情景吧?我和甘夫人都有点沮丧——见到貂蝉这样的妖精,男人都会丧失心智的。“那不行!”我说,“我们得为刘皇叔着想,想当年吕布武艺多高强啊,三英战吕布,只能打个平手,后来娶了那个妖精,本事一下子就差了很多,连张飞也打不过了……”
“我们得管一管,不仅皇叔不能要这个女人,二叔也不能碰她。”我狠狠地说。我看见甘夫人频频点头。
走累了,我们在街道边的一家羊肉馆里歇息了下来。羊肉馆里有几个倒霉鬼已在那,他们鬼鬼祟祟地瞟着我们,一身衣着好像马贼或死刑逃犯。一个年轻的书生远远地避开他们,独自坐在角落里。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在门边的桌子旁坐了下来。我们各自要了份烙饼,又叫了一碗羊肉汤。我们一边吃,一边谈论着此行的风险。那几个家伙一边看着我们,一边无聊地向我们吹着口哨。我们没有理睬他们,店老板把羊肉汤送过来了,有话无话地对我们说:
“你们两个女人也真胆大,晚上还敢出来找东西吃,兵荒马乱的,不怕强盗把你们抢了做压寨夫人?”我说:
“我们才不怕呢!他们要是找上门来,等于送死。”羊肉馆老板故作神秘地说:
“外面开战了,曹丞相和大将军袁绍在官渡一带打起来了,知道为什么开战吗?”我和甘夫人互相看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为了女人!”
“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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