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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给孩子的最美散文(2023新版) 史铁生、季羡林、迟子建等文学大家诚意之作

書城自編碼: 3922916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中国现当代随笔
作者: 史铁生 季羡林 迟子建 等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572264856
出版社: 浙江教育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3-10-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精装

售價:HK$ 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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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史铁生、季羡林、迟子建等中国现当代文学大家经典散文佳作,送给孩子至美的成长礼物!
★《给孩子的最美散文》精选百年来流传至广、口碑至佳的51篇散文杰作,篇篇经典,字字珠玑,经历时间的检验后依然光彩闪烁,堪称汉语表达的典范之作!
★梁晓声、迟子建等5位茅盾文学奖得主鼎力支持,让孩子们真切感受语言之美、叙事之美和意境之美。
★《珍珠鸟》《我的母亲》《匆匆》等5篇文章入选中小学语文课本,北京四中等中学语文老师反复推荐阅读。
★《写给母亲》《宗月大师》《慈母情深》3文章入选《朗读者》,被斯琴格娃、濮存晰等艺术家倾情朗诵,感动万千读者。
★在欣赏汉语之美的基础上,更是从自然、亲情、友情、童年、读书、历史、人生等7个方向,帮助孩子们扩展视野,丰富了孩子们的认识,提升了孩子们的审美享受。
★全书精装唯美设计,附以与内文相得益彰的精美四色插画,让孩子们在感受汉语之美的同时,享受阅读之美,从小培养阅读的浓厚兴趣。
★《给孩子的最美散文》深入挖掘中国散文的百年宝藏,是孩子拓宽阅读视野、提高写作水平的优良范本,让孩子们领略更自由的天地,获得更丰富的人生。
內容簡介:
《给孩子的最美散文》是史铁生、季羡林、迟子建等数十位现当代著名作家写给孩子们的51篇经典散文佳作,或描绘自然生灵,或回忆亲人故乡,或讲述历史故事,或阐发人生真谛,语言优美简洁,叙事朴素真挚,情感细腻动人,意境唯美深远,是孩子们拓宽阅读视野、提高写作水平的至佳范本。
其中,《珍珠鸟》《我的母亲》《匆匆》等作品曾入选中小学语文课本,影响了好几代作家和读者;《写给母亲》《宗月大师》《慈母情深》等文章在央视《朗读者》播放后,受到广大读者口碑传送。
散文之美,美在如诗如画般的意境,美在精巧新颖的构思,美在生动传神的语言。一篇优美的散文,就像一脉叮咚流动的山泉,一幅曲径通幽的画卷,一杯沁人心脾的香茗,能给人的生活和心灵带来极大的美的享受。
希望这些被时光沉淀下的一篇篇散文佳作,能拓展孩子们的视野,丰富孩子们的认识,提升孩子们的审美,让孩子们领略更自由的天地、获得更丰富的人生。
關於作者:
史铁生:当代作家,代表作《我与地坛》《秋天的怀念》《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等。
季羡林:当代作家,代表作《留德十年》《清华园日记》等。
迟子建:当代作家,代表作《额尔古纳河右岸》等。
目錄
辑一 春天把我吵醒了
它接连着落下来,落在我们的眉上,
落在我们的脚上,落在我们的肩上。
我们在这又轻又软又香的花雨里几乎睡去了。
牵牛花/叶圣陶
翡冷翠山居闲话/徐志摩
蝉与纺织娘/郑振铎
江南的冬景/郁达夫
快阁的紫藤花/徐蔚南
马缨花/季羡林
秋天·秋天/张晓风
珍珠鸟/冯骥才

辑二 爱是一种甜蜜而微妙的滋养
“妈,你到底为什么爱我?”
“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
我的母亲/胡适
傅雷家信/傅雷
雪/蒋勋
老家/史铁生
旦旦记趣/陈忠实
写给母亲/贾平凹
给儿子的信/徐则臣

辑三 友情是相知,味甘境又远
友情常在顺境中结成,
在逆境中经受考验,
在岁月之河中流淌伸延。
忆韦素园君/鲁迅
追忆中山先生/蒋梦麟
深挚的友谊/邹韬奋
谈交友/朱光潜
悼志摩/林徽因
鲁迅先生记/萧红
朋友四型/余光中

辑四 童年是留给我们自己的梦
童年虽已遥远,但从未离开,
即便没有别人,还有过去陪着自己。
宗月大师/老舍
梦痕/丰子恺
钓鱼/鲁彦
咬菜根/朱湘
迟到/林海音
哑巴与春天/迟子建
冬夜记/李娟

辑五 读书是一种人生境界
人生是一个空瓶,
不断往里添加东西才会充实。
书籍是玉液琼浆,
个人修养胜过任何装饰带来的芬芳。
我的读书经验/蔡元培
读中国书/梁启超
怎样阅读/夏丏尊
读书与求学/孙伏园
读书与用书/陶行知
漫谈读书/梁实秋
读书的癖好/周国平

辑六 默默听着那些声音
无聊不过是眼界没有打开而已,
过去从不是一言不发,
历史中的那些声音总愿意告诉你一些事情。
街/沈从文
静寂的园子/巴金
栗和柿/施蛰存
老丑角/靳以
采蒲台的苇/孙犁
胡同文化/汪曾祺
武侯祠,一千七百年前的沉思/梁衡
慈母情深/梁晓声

辑七 总有青春这样走过
一缕春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
吹动我们的书本。
有燕子在窗外呢喃。
我的心,在那一刻想逃走,逃得远远的。
苦雨/周作人
海/许地山
匆匆/朱自清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王小波
淑女书女/毕淑敏
美丽的茧/简媜
桃花流水窅然去/丁立梅
內容試閱
写给终将长大的你 / 编者序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无意,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打开了这本书,都很高兴在这里认识你。
现在的你可能已经走出童年,慢慢有了自己的主见。你可能对未来满怀期待,即便第二天醒来不会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仍会兴冲冲地进入梦乡。或者相反,你已经开始对单一的生活感到厌烦,想找人倾诉自己的烦恼,却被人告知自己小题大做,只是想多了而已。不管是哪种情况,这都是成长过程中的正常现象。
相信我,即便把这些烦恼画出来,长时间地盯着它,你还是对它无可奈何。直接对抗未必是最有效的方法。不如先收起自己的战斗欲望,寻求一下经验帮助。如果它不来自你的身边,就在书里,比如说这本书里。
在各类文学体裁中,散文的阅读要求是最低的。既不要求阅读诗歌那样的知识储备和鉴赏能力,也不要求阅读小说那样的时间和勇气。它就在那里,只要你愿意拿起,它就会向你展开。这不是说散文像白开水一样没有味道,只不过味道很淡,需要你细心体会。为了让这种体验更加丰富,书中甄选了中国近代以来老中青作家们的文章。其中,既有逸闻趣事,又有心得体会;既有深切怀念,也有热忱期待,努力做到可读性和艺术性的平衡。自然生灵、家庭关爱、朋友情谊、童年回忆、读书学习、历史故事、人生感悟,总有一个方面是你关心的。另外,文章中部分字词和标点的使用,带有不同时代的印记,可能与今天的标准有所差异。如果想学习的话,还是要向老师多多请教。
世界那么大,历史那么长,一定有个人和你有过相似的经历,相同的感受。静下心来,不要着急,慢慢寻找,慢慢体会。通过阅读,将自己与世界联结起来,感受生命的重量与丰盈。

写给终将长大的你 / 编者序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无意,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打开了这本书,都很高兴在这里认识你。
现在的你可能已经走出童年,慢慢有了自己的主见。你可能对未来满怀期待,即便第二天醒来不会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仍会兴冲冲地进入梦乡。或者相反,你已经开始对单一的生活感到厌烦,想找人倾诉自己的烦恼,却被人告知自己小题大做,只是想多了而已。不管是哪种情况,这都是成长过程中的正常现象。
相信我,即便把这些烦恼画出来,长时间地盯着它,你还是对它无可奈何。直接对抗未必是最有效的方法。不如先收起自己的战斗欲望,寻求一下经验帮助。如果它不来自你的身边,就在书里,比如说这本书里。
在各类文学体裁中,散文的阅读要求是最低的。既不要求阅读诗歌那样的知识储备和鉴赏能力,也不要求阅读小说那样的时间和勇气。它就在那里,只要你愿意拿起,它就会向你展开。这不是说散文像白开水一样没有味道,只不过味道很淡,需要你细心体会。为了让这种体验更加丰富,书中甄选了中国近代以来老中青作家们的文章。其中,既有逸闻趣事,又有心得体会;既有深切怀念,也有热忱期待,努力做到可读性和艺术性的平衡。自然生灵、家庭关爱、朋友情谊、童年回忆、读书学习、历史故事、人生感悟,总有一个方面是你关心的。另外,文章中部分字词和标点的使用,带有不同时代的印记,可能与今天的标准有所差异。如果想学习的话,还是要向老师多多请教。
世界那么大,历史那么长,一定有个人和你有过相似的经历,相同的感受。静下心来,不要着急,慢慢寻找,慢慢体会。通过阅读,将自己与世界联结起来,感受生命的重量与丰盈。

它接连着落下来,落在我们的眉上,
落在我们的脚上,落在我们的肩上。
我们在这又轻又软又香的花雨里几乎
睡去了。



牵牛花/叶圣陶 003
翡冷翠山居闲话/徐志摩 006
蝉与纺织娘/郑振铎 011
江南的冬景/郁达夫 016
快阁的紫藤花/徐蔚南 021
马缨花/季羡林 025
秋天·秋天/张晓风 031
珍珠鸟/冯骥才 037



“妈,你到底为什么爱我?”
“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



我的母亲/胡适 043
傅雷家信/傅雷 050
雪/蒋勋 054
老家/史铁生 059
旦旦记趣/陈忠实 069
写给母亲/贾平凹 075
给儿子的信/徐则臣 078



友情常在顺境中结成,
在逆境中经受考验,
在岁月之河中流淌伸延。



忆韦素园君/鲁迅 085
追忆中山先生/蒋梦麟 092
深挚的友谊/邹韬奋 097
谈交友/朱光潜 101
悼志摩/林徽因 109
鲁迅先生记/萧红 120
朋友四型/余光中 123



童年虽已遥远,但从未离开,
即便没有别人,还有过去陪着自己。



宗月大师/老舍 129
梦痕/丰子恺 134
钓鱼/鲁彦 140
咬菜根/朱湘 154
迟到/林海音 157
哑巴与春天/迟子建 161
冬夜记/李娟 165



人生是一个空瓶,
不断往里添加东西才会充实。
书籍是玉液琼浆,
个人修养胜过任何装饰带来的芬芳。


我的读书经验/蔡元培 173
读中国书/梁启超 176
怎样阅读/夏丏尊 182
读书与求学/孙伏园 191
读书与用书/陶行知 195
漫谈读书/梁实秋 201
读书的癖好/周国平 205




无聊不过是眼界没有打开而已,
过去从不是一言不发,
历史中的那些声音总愿意告诉你一些事情。




街/沈从文 211
静寂的园子/巴金 216
栗和柿/施蛰存 220
老丑角/靳以 226
采蒲台的苇/孙犁 229
胡同文化/汪曾祺 232
武侯祠,一千七百年前的沉思/梁衡 237
慈母情深/梁晓声 243


一缕春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
吹动我们的书本。
有燕子在窗外呢喃。
我的心,在那一刻想逃走,逃得远远的。


苦雨/周作人 251
海/许地山 255
匆匆/朱自清 257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王小波 259
淑女书女/毕淑敏 264
美丽的茧/简媜 267
桃花流水窅然去/丁立梅 271

春天把我吵醒了


它接连着落下来,落在我们的眉上,
落在我们的脚上,落在我们的肩上。
我们在这又轻又软又香的花雨里几乎睡去了。




牵牛花
◎ 叶圣陶
手种牵牛花,接连有三四年了。水门汀地没法下种,种在十来个瓦盆里。泥是今年又明年反复用着的,无从取得新的泥来加入,曾与铁路轨道旁种地的那个北方人商量,愿出钱向他买一点儿,他不肯。
从城隍庙的花店里买了一包过磷酸骨粉,掺和在每一盆泥里,这算代替了新泥。
瓦盆排列在墙脚,从墙头垂下十条麻线,每两条距离七八寸,让牵牛的藤蔓缠绕上去。这是今年的新计划,往年是把瓦盆摆在三尺光景高的木架子上的。这样,藤蔓很容易爬到了墙头;随后长出来的互相纠缠着,因自身的重量倒垂下来,但末梢的嫩条便又蛇头一般仰起,向上伸,与别组的嫩条纠缠,待不胜重量时重演那老把戏;因此墙头往往堆积着繁密的叶和花,与墙腰的部分不相称。今年从墙脚爬起,沿墙多了三尺光景的路程,或者会好一点儿;而且,这就将有一垛完全是叶和花的墙。
藤蔓从两瓣子叶中间引伸出来以后,不到一个月工夫,爬得最快的几株将要齐墙头了,每一个叶柄处生一个花蕾,像谷粒那么大,便转黄萎去。据几年来的经验,知道起头的一批花蕾是开不出来的;到后来发育更见旺盛,新的叶蔓比近根部的肥大,那时的花蕾才开得成。
今年的叶格外绿,绿得鲜明;又格外厚,仿佛丝绒剪成的。这自然是过磷酸骨粉的功效。他日花开,可以推知将比往年的盛大。
但兴趣并不专在看花,种了这小东西,庭中就成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毕回来,不觉总要在那里小立一会儿。那藤蔓缠着麻线卷上去,嫩绿的头看似静止的,并不动弹;实际却无时不回旋向上,在先朝这边,停一歇再看,它便朝那边了。前一晚只是绿豆般大一粒嫩头,早起看时,便已透出二三寸长的新条,缀一两张长满细白绒毛的小叶子,叶柄处是仅能辨认形状的小花蕾,而末梢又有了绿豆般大一粒嫩头。有时认着墙上的斑驳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里吧;但出乎意外,明晨竟爬到了斑驳痕之上;好努力的一夜功夫!“生之力”不可得见;在这样小立静观的当儿,却默契了“生之力”了。渐渐地,浑忘意想,复何言说,只呆对着这一墙绿叶。
即使没有花,兴趣未尝短少;何况他日花开,将比往年盛大呢。

叶圣陶1894—1988,原名叶绍钧,字秉臣、圣陶,作家、教育家、文学出版家。著作有《倪焕之》等。




翡冷翠①山居闲话
◎ 徐志摩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绝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它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它带来一股幽远的淡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汽,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做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桀卜闪①,装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颜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鞋,别管它模样不佳,它们是顶可爱的好友,它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地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它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它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它的姿态是自然的,它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地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地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它们纡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漫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
并且你不但不须应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葛德①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②与五老峰,雪西里③与普陀山,来因河④与扬子江,梨梦湖⑤与西子湖,建兰与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⑥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它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它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心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①。

徐志摩 1897—1931,原名章垿,字槱森,诗人、散文家。著作有《再别康桥》《翡冷翠的一夜》等。




蝉与纺织娘
◎ 郑振铎
你如果有福气独自坐在窗内,静悄悄地没一个人来打扰你,一点钟,两点钟地过去,……那么在这静境之内,你便可以听到那墙角阶前的鸣虫的奏乐。
那鸣虫的作响,真不是凡响;如果你曾听见过曼杜令的低奏,你曾听见过一支洞箫在月下湖上独吹着,你曾听见过红楼的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声,你曾听见过流水淙淙地由溪石间流过,或你曾倚在山阁上听着飒飒的松风在足下拂过,那么,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鸣虫之叫声想象到一二了。
虫之乐队,因季候的关系而颇不同,夏天与秋令的虫声,便是截然的两样。蝉之声是高旷的,享乐的,带着自己满足之意的;它高高地栖在梧桐树或竹枝上,迎风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结婚曲,那是中世纪武士美人的大宴时的行吟诗人之歌。无论听了那叽—叽—的曼长声,或叽咯—叽咯—的较短声,都可同样地受到一种轻快的美感。秋虫的鸣声最复杂。但无论纺织娘的叽嘎,蟋蝉的唧唧,金铃子之丁零,还有无数无数不可名状的秋虫之鸣声,其声调之凄抑却都是一样的,它们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们的歌声,是如秋风之扫落叶,怨妇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远而凄迷,低回而愁肠百结。你如果是一个孤客,独宿于荒郊逆旅,一盏荧荧的油灯,对着一张板床,一张木桌,一二张硬板凳,再一听见四壁唧唧吱吱的虫声间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稳稳地安睡了,什么愁情,乡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会一串串地从根儿勾引起来,在你心上翻来覆去,如白老鼠在戏笼中走轮盘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来憩息。如果你不是一个客人,你有家庭,你有很好的太太,你并没有什么闲愁胡想,那么,在你太太已睡之后,你想在书房中静静地写些东西时,这唧唧的秋虫之声却也会无端地蹿入你的心里,翻掘起你向不曾有过的一种凄感呢。如果那一夜是一个月夜,天井里统是银白色,枯秃的树影,一根一条地很清朗地印在地上,那么你的感触将更深了。那也许就是所谓悲秋。
秋虫之声,大都在蝉之夏曲已告终之后出现,那正与气候之寒暖相应。但我却有一次奇异的经验;在无数的纺织娘之鸣声已来了之后,却又听得满耳的蝉声。我想我们的读者中有这种经验的人是必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听见的只有蝉声,鸟声还比不上。那时天气是很热,即在山上,也觉得并不凉爽。正午的时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点的凉风,却见满山的竹树梢头,一动也不动,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静静地站着,如老僧入了定似的。风扇之类既得不到,只好不断地用手巾来拭汗,不断地在摇挥那纸扇了。在这时候,往往有几缕的蝉声在槛外鸣奏着。闭了目,静静地听了它们在忽高忽低,忽断忽续,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阵绝清幽的乐队在那里奏着绝清幽的曲子,炎热似乎也减少了,然后,蒙眬地蒙眬地睡去了,什么都不觉得。良久,良久,清梦醒来时,却又是满耳的蝉声。山中的蝉真多!绝早的清晨,老妈子们和小孩子们常去抱着竹竿乱摇一阵,而一只二只的蝉便要跟随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每一个早晨,在我们滴翠轩的左近,至少是百只以上之蝉是这样地被捉。但蝉声并不减少。
常常,一只蝉两只蝉,叽的一声,飞入房内,如平时我们所见的青油虫及灯蛾之飞入一样。这也是必定被人所捉的。有一天,见有什么东西在槛外倒水的铅斗中咯笃咯笃地作响,俯身到槛外一看,却又是一只蝉,这当然又是一个俘虏了。还有好几次,在山脊上走时,忽见矮林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拨开林丛一看,却也是一只蝉。它是被竹枝竹叶挡阻住了不能飞去。我把它拾在手中。同行的心南先生说:“这有什么稀奇,放走了它吧。要多少还怕没有!”我便顺手把它向风中一送,它悠悠扬扬地飞去很远很远,渐渐地不见了。我想不到这只蝉就是刚才在地上拾了来的那一只!
初到时,颇想把它们捉几个寄到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妈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只来放在一个大香烟纸盒中,不料给依真一见,她却吵着,带强迫地要去。我又托那个老妈子去捉。第二天,又捉了四五只来。依真的纸盒中却只剩下两只活的,其余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几只,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计划遂根本地打消了。从此以后,便也不再托人去捉,自己偶然捉来的,也都随手地放去了。那样不经久的东西,留下了它干什么用!不过孩子们却还热心地去捉。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只以上用细绳子缚在铁杆上。有一次,曾有一只蝉居然带了红绳子逃去了;很长的一根红绳子,拖在它后面,在风中飘荡着,很有趣味。
半个月过去了;有的时候,似乎蝉声略少,第二天却又多了起来。虽然是叽—叽—地不息地鸣着,却并不觉喧扰;所以大家都不讨厌它们。我却特别地爱听它们的歌唱,那样的高旷清远的调子,在什么音乐会中可以听得到!我每以蝉声将绝为虑,时时地干涉孩子们的捕捉。
到了一夜,狂风大作,雨点如从水龙头上喷出似的,向槛内廊上倾倒。第二天还不放晴。再过一天,晴了,天气却很凉,蝉声乃不再听见了!全山上在鸣唱着的却换了一种叽嘎—叽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调子,那是纺织娘。
“秋天到了。”我这样地说着,颇动了归心。
再一天,纺织娘还是叽嘎叽嘎地唱着。
然而,第三天早晨,当太阳晒得满山时,蝉声却又听见了!且很不少。我初听不信;叽—叽—叽咯—叽咯—那确是蝉声!纺织娘之声却又潜踪了。
蝉回来了,跟它回来的是炎夏。从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复放入箱中。下山之计遂又打消了。
谁曾于听了纺织娘歌声之后再听见蝉的夏曲呢?这是我的一个有趣的经验。

郑振铎 1898—1958,作家、学者、翻译家。作品有《蛰居散记》《中国文学论集》,译作《新月集》等。




江南的冬景
◎ 郁达夫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门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的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也可爱得很吗?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
我也曾到过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落,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棉袄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叶也有时候会保持住三个月以上的生命。像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予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绝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Spaziergang(散步)一字来作他们的创造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①吧,他用这一个“散步”作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槎丫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景致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作的“暮雨潇潇江上村”的一首绝句吧?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地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作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支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地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1934年)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太冷的日子,将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像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国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像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散步吧!

郁达夫 1896—1945,原名郁文,字达夫,作家。著作有《沉沦》《故都的秋》《春风沉醉的晚上》《迟桂花》等。




快阁的紫藤花
◎ 徐蔚南
细雨蒙蒙,百无聊赖之时,偶然从《花间集》里翻出了一朵小小的枯槁的紫藤花,花色早褪了,花香早散了。啊,紫藤花!你真令人怜爱呢!岂仅怜爱你,我还怀念着你的姊妹们—一架白色的紫藤,一架青莲色的紫藤—在那个园中静悄悄地消受了一宵冷雨,不知今朝还能安然无恙否?
啊,紫藤花!你常住在这诗集里吧;你是我前周畅游快阁的一个纪念。
快阁是放翁饮酒赋诗的故居,离城西南三里,正是鉴湖绝胜之处;去岁初秋,我曾经去过了,寒中又重游一次,前周复去是第三次
了。但前两次都没有给我多大印象,这次去后,情景不同了,快阁的景物时时在眼前显现—尤其使人难忘的,便是那园中的两架紫藤。
快阁临湖而建,推窗外望:远处是一带青山,近处是隔湖的田亩。田亩间分出红、黄、绿三色:红的是紫云英,绿的是豌豆叶,黄的是油菜花。一片一片互相间着,美丽得远胜人间锦绣。东向,丛林中,隐约间露出一个塔尖,尤有诗意。桨声渔歌又不时从湖面飞来。这样的景色,晴天固然极好,雨天也必神妙,诗人居此,安得不颓放呢?放翁自己说:
“桥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雨中,天教称放翁。” 是的,确然天叫他称放翁的。
阁旁有花园二,一在前,一在后。前面的一个又以墙壁分成为二,前半叠假山,后半凿小池。池中植荷花;如在夏日,红莲白莲盖满一地,自当另有一番风味。池前有春花秋月楼,楼下有匾额曰“飞跃处”,此是指池鱼言。其实,池中只有很小很小的小鱼,要它跃也跃不起来,如何会飞跃呢?
园中的映山红和紫竹都很鲜妍,但远不及山中野生的自然。
自池旁折向北,便是那后花园了。
我们一踏进后花园,便有一架紫藤呈在我们眼前。这架紫藤正在开花最盛的时候,一球一球重叠盖在架上的,俯垂在架旁的尽是花朵。花心是黄的,花瓣是洁白的,而且看上去似乎很肥厚的。更有无数的野蜂在花朵上下左右嗡嗡地叫着—乱哄哄地飞着。它们是在采蜜吗?它们是在舞蹈吗?它们是在和花朵游戏吗?……
我在架下仰望这一堆花,一群蜂,我便想象这无数的白花朵是一群天真无垢的女孩子,伊们赤裸裸地在一块儿拥着,抱着,偎着,卧着,吻着,戏着;那无数的野蜂便是一大群的男孩,他们正在唱歌给伊们听,正在奏乐给伊们听。渠们是结恋了。渠们是在痛快地享乐那阳春。渠们是在创造只有青春,只有恋爱的乐土。
这种想象绝不是仅我一人所有,无论谁看了这无数的花和蜂都将生出一种神秘的想象来。同我一块儿去的方君看见了也拍手叫起来,他向那低垂的一球花朵热烈地亲了个嘴,说道:“鲜美呀!呀,鲜美!”他又说:“我很想把花朵摘下两枝来挂在耳上呢!”
离开这架白紫藤十几步,有一围短短的冬青。绕过冬青,穿过一畦豌豆,又是一架紫藤。不过这一架是青莲色的,和那白色的相比,各有美处。但是就我个人说,却更爱这青莲色的,因为淡薄的青莲色呈在我眼前,便能使我感得一种和平,一种柔婉,并且使我有如饮了美酒,有如进了梦境。
很奇异,在这架花上,野蜂竟一只也没有。落下来的花瓣在地上已有薄薄的一层。原来这架花朵的青春已逝了,无怪野蜂散尽了。
我们在架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观看那正在一朵一朵飘下的花儿。花也知道求人爱怜似的,轻轻地落了一朵在我膝上,我俯下看时,颈项里感得飕飕地一冷,原来又是一朵。它接连着落下来,落在我们的眉上,落在我们的脚上,落在我们的肩上。我们在这又轻又软又香的花雨里几乎睡去了。
猝然“骨碌碌”一声怪响,我们如梦初醒,四目相向,颇形惊诧。即刻又是“骨碌碌”地响了。
方君说:“这是啄木鸟。”
临去时,我总舍不得这架青莲色的紫藤,便在地上拾了一朵夹在《花间集》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每取出这朵花来默视一会儿。

徐蔚南 1900—1952,原名毓麟,笔名半梅、泽人,散文家。著有《山阴道上》等,译作有《一生》《女优泰绮思》等。





马缨花
◎ 季羡林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一个很深的大院子里。从外面走进去,越走越静,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等到脚步声成为空谷足音的时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院子不小,都是方砖铺地,三面有走廊。天井里遮满了树枝,走到下面,浓荫匝地,清凉蔽体。从房子的气势来看,从梁柱的粗细来看,依稀还可以看出当年的富贵气象。
这富贵气象是有来源的。在几百年前,这里曾经是明朝的东厂。不知道有多少忧国忧民的志士曾在这里被囚禁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受过苦刑,甚至丧掉性命。据说当年的水牢现在还有迹可寻哩。
等到我住进去的时候,富贵气象早已成为陈迹,但是阴森凄苦的气氛却是原封未动。再加上走廊上陈列的那一些汉代的石棺石椁,古代的刻着篆字和隶字的石碑,我一走回这个院子里,就仿佛进入了古墓。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把我的记忆提到几千年前去;有时候我简直就像是生活在历史里,自己俨然成为古人了。这样的气氛同我当时的心情是相适应的。我一向不相信有什么鬼神,所以我住在这里,也还处之泰然。
但是我也有紧张不泰然的时候。往往在半夜里,我突然听到推门的声音,声音很大,很强烈。我不得不起来看一看。那时候经常停电,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爬起来,摸索着找门,摸索着走出去。院子里一片浓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连树影子也仿佛同黑暗粘在一起,一点儿都分辨不出来。我只听到大香椿树上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咪噢”的一声,有两只小电灯似的眼睛从树枝深处对着我闪闪发光。
这样一个地方,对我那些经常来往的朋友来说,是不会引起什么好感的。有几位在白天还有兴致来找我谈谈,他们很怕在黄昏时分走进这个院子。万一有事,不得不来,也一定在大门口向工友再三打听,我是否真在家里,然后才有勇气,跋涉过那一个长长的胡同,走过深深的院子,来到我的屋里。有一次,我出门去了,看门的工友没有看见。一位朋友走到我住的那个院子里,在黄昏的微光中,只见一地树影,满院石棺,我那小窗上却没有灯光。他的腿立刻抖了起来,费了好大力量,才拖着它们走了出去。第二天我们见面时,谈到这一经历,两人相对大笑。
我是不是也有孤寂之感呢?应该说是有的。当时正是“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时代,北京城一片黑暗。白天在学校里的时候,同青年同学在一起,从他们那蓬蓬勃勃的斗争意志和生命活力里,还可以汲取一些力量和快乐,精神十分振奋。但是,一到晚上,当我孤零一人走回这个所谓家的时候,我仿佛遗世而独立。没有人声,没有电灯,没有一点儿活气。在煤油灯的微光中,我只看到自己那高得、大得、黑得惊人的身影在四面的墙壁上晃动,仿佛是有个巨灵来到我的屋内。寂寞像毒蛇偷偷地袭来,折磨着我,使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在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有一天,在傍晚的时候,我从外面一走进那个院子,蓦地闻到一股似浓似淡的香气。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遮满院子的马缨花开花了。在这以前,我知道这些树都是马缨花,但是我却没有十分注意它们。今天它们用自己的香气告诉了我它们的存在。这对我似乎是一件新事。我不由得就站在树下,仰头观望: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远处望去,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香气就是从这一片绿云里洒下来的,洒满了整个院子,洒满了我的全身,使我仿佛游泳在香海里。
花开也是常有的事,开花有香气更是司空见惯。但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的花,有这样的香,我就觉得很不寻常;有花香慰我寂寥,我甚至有一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
从此,我就爱上了马缨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
北平终于解放了。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一日给全中国带来了光明与希望,给全世界带来了光明与希望。这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在我的生命里划上了一道鸿沟,我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可惜不久我就搬出了那个院子,同那些可爱的马缨花告别了。
时间也过得真快,到现在,才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过去了十三年。这十三年是我生命史上最重要、最充实、最有意义的十三年。我看了许多新东西,学习了很多新东西,走了很多新地方。我当然也看了很多奇花异草。我曾在亚洲大陆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看到高凌霄汉的巨树上开着大朵的红花;我曾在缅甸的避暑胜地东枝看到开满了小花园的火红照眼的不知名的花朵;我也曾在塔什干看到长得像小树般的玫瑰花。这些花都是异常美妙动人的。
然而使我深深地怀念的却仍然是那些平凡的马缨花,我是多么想见到它们呀!
最近几年来,北京的马缨花似乎多起来了。在公园里,在马路旁边,在大旅馆的前面,在草坪里,都可以看到新栽种的马缨花。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座的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远处望去,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这绿云红雾飘满了北京,衬上红墙、黄瓦,给人民的首都增添了绚丽与芬芳。
我十分高兴,仿佛是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但是,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马缨花同我回忆中的那些很不相同。叶子仍然是那样的叶子,花也仍然是那样的花;在短短的十几年以内,它绝不会变了种。它们不同之处究竟何在呢?
我最初确实有些困惑,左思右想,只是无法解释。后来,我扩大了我回忆的范围,不把回忆死死地拴在马缨花上面,而是把当时所有同我有关的事物都包括在里面。不管我是怎样喜欢院子里那些马缨花,不管我是怎样爱回忆它们,回忆的范围一扩大,同它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黄昏,就是夜雨,否则就是迷离凄苦的梦境。我好像是在那些可爱的马缨花上面从来没有见到哪怕是一点点阳光。
然而,今天摆在我眼前的这些马缨花,却仿佛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是在黄昏时候,在深夜里,我看到它们,它们也仿佛是生气勃勃,同浴在阳光里一样。它们仿佛想同灯光竞赛,同明月争辉。同我回忆里那些马缨花比起来,一个是照相的底片,一个是洗好的照片;一个是影,一个是光。影中的马缨花也许是值得留恋的,但是光中的马缨花不是更可爱吗?
我从此就爱上了这光中的马缨花,而且我也爱藏在我心中的这一个光与影的对比。它能告诉我很多事情,带给我无穷无尽的力量,送给我无限的温暖与幸福;它也能促使我前进。我愿意马缨花永远在这光中含笑怒放。

季羡林 1911—2009,字希逋,又字齐奘,东方学大师、语言学家、文学家、国学家、佛学家、史学家、教育家。著作有《季羡林文集》24卷。




秋天·秋天
◎ 张晓风
满山的牵牛藤起伏,紫色的小浪花一直冲击到我的窗前才猛然收势。
阳光是耀眼的白,像锡,像许多发光的金属。是哪个聪明的古人想起来以木像春而以金像秋的?我们喜欢木的青绿,但我们怎能不钦仰金属的灿白。
对了,就是这灿白,闭着眼睛也能感到的。在云里,在芦苇上,在满山的翠竹上,在满谷的长风里,这样乱扑扑地压了下来。
在我们的城市里,夏季上演得太长,秋色就不免出场得晚些。但秋是永远不会被混淆的—这坚硬明朗的金属季。让我们从微凉的松风中去认取,让我们从新刈的草香中去认取。
已经是生命中第二十五个秋天了,却依然这样容易激动。正如一个诗人说的:“依然迷信着美。”
是的,到第五十个秋天来的时候,对于美,我怕是还要这样执迷的。
那时候,在南京,刚刚开始记得一些零碎的事,画面里常常出现一片美丽的郊野,我悄悄地从大人身边走开,独自坐在草地上。梧桐叶子开始簌簌地落着,簌簌地落着,把许多神秘的美感一起落进我的心里来了。我忽然迷乱起来,小小的心灵简直不能承受这种兴奋。我就那样迷乱地捡起一片落叶。叶子是黄褐色的,弯曲的,像一只载着梦的小船,而且在船舷上又长着两粒美丽的梧桐子。每起一阵风我就在落叶的雨中穿梭,拾起一地的梧桐子。必有一两颗我所未拾起的梧桐子在那草地上发了芽吧?二十年了,我似乎又能听到遥远的西风,以及风里簌簌的落叶。我仍能看见那些载着梦的船,航行在草原里,航行在一粒种子的希望里。
又记得小阳台上黄昏,视线的尽处是一列古老的城墙。在暮色和秋色的双重苍凉里,往往不知什么人加上一阵笛音的苍凉。我喜欢这种凄清的美,莫名所以地喜欢。小舅舅曾带着我一直走到城墙的旁边,那些斑驳的石头,蔓生的乱草,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长大了读辛稼轩的词,对于那种沉郁悲凉的意境总觉得那样熟悉,其实我何尝熟悉什么词呢?我所熟悉的只是古老南京城的秋色罢了。
后来,到了柳州,一城都是山,都是树。走在街上,两旁总夹着橘柚的芬芳。学校前面就是一座山,我总觉得那就是地理课本上的十万大山。秋天的时候,山容澄清而微黄,蓝天显得更高了。
“媛媛,”我怀着十分的敬畏问我的同伴,“你说,教我们美术的龚老师能不能画下这个山?”
“能,他能。”
“当然能,当然,”她热切地喊着,“可惜他最近打篮球把手摔坏了,要不然,全柳州、全世界他都能画呢!”
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真的吗?”
“真的,当然真的。”
我望着她,然后又望着那座山,那神圣的、美丽的、深沉的秋山。
“不,不可能。”我忽然肯定地说,“他不会画,一定不会。”
那天的辩论会后来怎样结束,我已不记得了。而那个叫媛媛的女孩和我已经阔别了十几年。如果我能重见她,我仍会那样坚持的。
没有人会画那样的山,没有人能。
媛媛,你呢?你现在承认了吗?前年我碰到一个叫媛媛的女孩子,就急急地问她,她却笑着说已经记不得住过柳州没有了。那么,她不会是你了。没有人能忘记柳州的,没有人能忘记那苍郁的、沉雄的、微带金色的、不可描摹的山。
而日子被西风刮尽了,那一串金属性、有着欢乐叮当声的日子。终于,人长大了,会念《秋声赋》了,也会骑在自行车上,想象着陆放翁“饱将两耳听秋风”的情怀了。
秋季旅行,相片册里照例有发光的记忆。还记得那次倦游回来,坐在游览车上。
“你最喜欢哪一季呢?”我问芷。
“秋天。”她简单地回答,眼睛里凝聚了所有美丽的秋光。
我忽然欢欣起来。
“我也是,啊,我们都是。”
她说了许多秋天的故事给我听,那些山野和乡村里的故事。她又向我形容那个她常在它旁边睡觉的小池塘,以及林间说不完的故事。
车子一路走着,同学沿站下车,车厢里越来越空虚了。
“芷,”我忽然垂下头来,“当我们年老的时候,我们生命的同伴一个个下车了,座位慢慢地稀松了,你会怎样呢?”
“我会很难过。”她黯然地说。
我们在做什么呢?芷,我们只不过说了些小女孩的傻话罢了,那种深沉的、无可奈何的摇落之悲,又岂是我们所能了解的。
但,不管怎样,我们一起躲在小树丛中念书、一起说梦话的那段日子是美的。
而现在,你在中部的深山里工作,像传教士一样地工作着,从心里爱那些朴实的山地灵魂。今年初秋我们又见了一次面,兴致仍然那样好,坐在小渡船里,早晨的淡水河还没有揭开薄薄的蓝雾,橹声琅然,你又继续你的山林故事了。
“有时候,我向高山上走去,一个人,慢慢地翻越过许多山岭。”你说,“忽然,我停住了,发现四壁都是山!都是雄伟的、插天的青色!我吃惊地站着,啊,怎么会那样美!”
我望着你,芷,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分别这样多年了,我们都无恙,我们的梦也都无恙—那些高高的、不属于地平线上的梦。
而现在,秋在我们这里的山中已经很浓很白了。偶然落一阵秋雨,薄寒袭人,雨后常常又现出冷冷的月光,不由人不生出一种悲秋的情怀。你那儿呢?窗外也该换上淡淡的秋景了吧?秋天是怎样地适合故人之情,又怎样地适合银银亮亮的梦啊!
随着风,紫色的浪花翻腾,把一山的秋凉都翻到我的心上来了。我爱这样的季候,只是我感到我爱得这样孤独。
我并非不醉心春天的温柔,我并非不向往夏天的炽热,只是生命应该严肃、应该成熟、应该神圣,就像秋天所给我们的一样—然而,谁懂呢?谁知道呢?谁去欣赏深度呢?
远山在退,遥远地盘结着平静的黛蓝。而近处的木本珠兰仍香着(香气真是一种权力,可以统辖很大片的土地),溪水从小夹缝里奔窜出来,在原野里写着没有人了解的行书,它是一首小令,曲折而明快,用以描绘纯净的秋光的。
而我的扉页空着,我没有小令,只是我爱秋天,以我全部的虔诚与敬畏。
愿我的生命也是这样的,没有太多绚丽的春花、没有太多飘浮夏云、没有喧哗、没有旋转的五彩,只有一片安静纯朴的白色,只有成熟生命的深沉与严肃,只有梦,像一树红枫那样热切殷实的梦。
秋天,这坚硬而明亮的金属季,是我深深爱着的。

张晓风 生于1941年,作家,以散文创作最为知名。主要作品有《白手帕》《红手帕》《春之怀古》《地毯的那一端》《愁乡石》《我喜欢》等。




珍珠鸟
◎ 冯骥才
真好!朋友送我一对珍珠鸟。放在一个简易的竹条编成的笼子里,笼内还有一卷干草,那是小鸟舒适又温暖的巢。
有人说,这是一种怕人的鸟。
我把它挂在窗前。那儿有一盆异常茂盛的法国吊兰。我便用吊兰长长的、串生着小绿叶的垂蔓蒙盖在鸟笼上,它们就像躲进深幽的丛林一样安全;从中传出的笛儿般又细又亮的叫声,也就格外轻松自在了。
阳光从窗外射入,透过这里,吊兰那些无数指甲状的小叶,一半成了黑影,一半被照透,如同碧玉;斑斑驳驳,生意葱茏,小鸟的影子就在这中间隐约闪动,看不完整,有时连笼子也看不出,却见它们可爱的鲜红小嘴儿从绿叶中伸出来。
我很少扒开叶蔓瞧它们,它们便渐渐敢伸出小脑袋瞅瞅我。我们就这样一点点熟悉了。
三个月后,那一团越发繁茂的绿蔓里边,发出一种尖细又娇嫩的鸣叫。我猜到,是它们,有了雏儿。我呢?决不掀开叶片往里看,连添食加水时也不睁大好奇的眼去惊动它们。过不多久,忽然有一个小脑袋从叶间探出来。更小哟,雏儿!正是这个小家伙!
它小,就能轻易地由疏格的笼子钻出身。瞧,多么像它的母亲:红嘴红脚,灰蓝色的毛,只是后背还没有生出珍珠似的圆圆的白点;它好肥,整个身子好像一个蓬松的球儿。
起先,这个小家伙只在笼子四周活动,随后就在屋里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柜顶上,一会儿神气十足地站在书架上,啄着书背上那些大文豪的名字;一会儿把灯绳撞得来回摇动,跟着又跳到画框上去了。只要大鸟在笼里生气地叫一声,它立即飞回笼里去。
我不管它。这样久了,打开窗子,它最多只在窗框上站一会儿,决不飞出去。
渐渐它胆子大了,就落在我的书桌上。
它先是离我较远,见我不去伤害它,便一点点挨近,然后蹦到我的杯子上,俯下头来喝茶,再偏过脸瞧瞧我的反应。我只是微微一笑,依旧写东西,它就放开胆子跑到稿纸上,绕着我的笔尖蹦来蹦去,跳动的小红爪子在纸上发出“嚓嚓”响。
我不动声色地写,默默享受着这小家伙亲近的情意。这样,它完全放心了。索性用那涂了蜡似的、角质的小红嘴,“嗒嗒”啄着我颤动的笔尖。我用手抚一抚它细腻的绒毛,它也不怕,反而友好地啄两下我的手指。
白天,它这样淘气地陪伴我;天色入暮,它就在父母的再三呼唤声中,飞向笼子,扭动滚圆的身子,挤开那些绿叶钻进去。
有一天,我伏案写作时,它居然落到我肩上。我手中的笔不觉停了,生怕惊跑它。待一会儿,扭头看,这小家伙竟趴在我的肩头睡着了,银灰色的眼睑盖住眸子,小红脚刚好给胸脯上长长的绒毛盖住。我轻轻抬一抬肩,它没醒,睡得好熟!还咂咂嘴,难道在做梦?
我笔尖一动,流泻下一时的感受:
信赖,往往创造出美好的境界。

冯骥才 1942年出生于天津,作家、文化学者、画家。著作有《雕花烟斗》《珍珠鸟》《俗世奇人》等。
爱是一种甜蜜而微妙的滋养


“妈,你到底为什么爱我?”
“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





我的母亲
◎ 胡适
我小时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的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的。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作“穈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作穈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穈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得面红耳热,觉得太失了“先生”的身份!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佃户每约田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十一二岁时 ,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枪,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口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意儿了。
我在这九年(1895—1904)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里“当朋”(八都凡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学习吹笙或吹笛。族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便失掉了这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还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就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一句,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地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便是败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便拿出去卖,捞着锡茶壶便拿出去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但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作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舍本家到我家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且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很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她们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她们还不曾有公然相打相骂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饮食衣服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我母亲只装作不听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一会儿,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忍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这一天的天明时,她便不起床,轻轻地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命苦,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得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儿,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儿,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的很,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净日子。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胡适 1891—1962,原名嗣穈,学名洪骍,字希疆,笔名胡适,字适之,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著有《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等。




傅雷家信
◎ 傅雷
亲爱的孩子,八月二十日报告的喜讯使我们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和兴奋。你在人生的旅途中踏上一个新的阶段,开始负起新的责任来,我们要祝贺你,祝福你,鼓励你。希望你拿出像对待音乐艺术一样的毅力、信心、虔诚,来学习人生艺术中最高深的一课。但愿你将来在这一门艺术中得到像你在音乐艺术中一样的成功!发生什么疑难或苦闷,随时向一两个正直而有经验的中老年人讨教(你在伦敦已有一年八个月,也该有这样的老成的朋友吧?),深思熟虑,然后决定,切勿单凭一时冲动:只要你能做到这几点,我们也就放心了。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类的问题想必你考虑过不止一次。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致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你要不预先明白这一点,即使你知道“责人太严,责己太宽”,也不容易学会明哲、体贴、容忍。只要能代你解决生活琐事,同时对你的事业感到兴趣就行,对学问的钻研等暂时不必期望过奢,还得看你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眼前双方先学习相互的尊重、谅解、宽容。
对方把你作为她整个的世界固然很危险,但也很宝贵!你既已发觉,一定会慢慢点醒她;最好旁敲侧击而勿正面提出,还要使她感到那是为了维护她的人格独立,扩大她的世界观。倘若你已经想到奥里维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书叫她细读一二遍,特别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像雅葛丽纳那样只知道love, love,love !(爱,爱,爱!)的人只是童话中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连日子都会过不下去,因为她除了love 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爱。这样狭窄的天地哪像一个天地!这样片面的人生观哪会得到幸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得有意义。未经世事的少女往往会存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话说,“夫妇相敬如宾”。可见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义是说,夫妇到后来完全是一种知己朋友的关系,也即是我们所谓的终身伴侣。未婚之前双方能深切领会到这一点,就为将来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础,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误会与痛苦。
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看作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奥诺丽纳(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付你的爱人要如何delicate(温柔),如何discreet(谨慎)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敬的心情!

傅雷 1908—1966,字怒安,号怒庵,翻译家、作家、教育家、美术评论家,曾翻译了巴尔扎克、罗曼·罗兰、伏尔泰等许多名家的著作。著作有《傅雷家书》等。






◎ 蒋勋
雪落下来了,纷纷乱乱,错错落落,好像暮春时分漫天飞舞的花瓣,非常轻,一点点风,就随着飞扬回旋,在空中聚散离合。
每年冬天都来V城看母亲,却从没遇到这么大的雪。
在南方亚热带的岛屿长大的我,生活里完全没有见过雪。小时候喜欢搜集西洋圣诞节的卡片,上面常有白皑皑的雪景。一群鹿拉着雪橇,在雪地上奔跑。精致一点的,甚至在卡片上撒了一层玻璃细粉,晶莹闪烁,更增加了我对美丽雪景的幻想。
母亲是地道的北方人,在寒冷的北方住了半辈子。和她提起雪景,她却没有很好的评价。她拉起裤管,指着小腿近足踝处一个小铜钱般的疤,对我说:“这就是小时候生冻疮留下的。雪里走路,可不好受。”
中学时为了看雪,我参加了合欢山的滑雪冬训活动。在山上住了一个星期,各种滑雪技巧都学了,可是等不到雪。别说是雪,连霜都没有,每天艳阳高照。我们就穿着雪鞋,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滑来滑去,摆出各种滑雪的姿势。
大学时,有一年冬天,北方的冷空气来了,气温陡降。新闻报道台北近郊竹子湖附近的山上飘雪。那天教秦汉史的傅老师,也是北方人,谈起了雪,大概勾起了他的乡愁吧,便怂恿大伙儿一起上山赏雪。学生当然雀跃响应,于是便停了一课,师生步行上山去寻雪。
还没到竹子湖,半山腰上,四面八方都是人,山路早已拥塞不通。一堆堆的游客,戴着毡帽,围了围巾,穿起羽绒衣,彼此笑闹推挤,比台北市中心还热闹嘈杂,好像过年一样。
天上灰云密布,有点要降雪的样子。再往山上走,山风很大,呼啸着,但仍看不见雪。偶然飘下来一点像精制盐一样的细粉,大家就伸手去接,惊叫欢呼:“雪!雪!”赶紧把手伸给别人看,但是凑到眼前,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想到真正的雪是这样下的。一连下了几个小时不停,像撕碎的鹅毛,像扯散的棉絮,像久远梦里的一次落花,无边无际,无休无止。这样富丽繁华,又这样朴素沉静。
母亲因患糖尿病,一星期洗三次肾。我去V城看她的次数也愈来愈多。洗肾回来,睡了一觉,不知被什么惊醒,母亲有些怀疑地问我:“下雪了吗?”
我说:“是。”
扶她从床上坐起,我问她:“要看吗?”
她点点头。
母亲的头发全灰白了,剪得很短,干干地贴在头上,像一蓬沾了雪的枯草。
我扶她坐上轮椅,替她围了条毯子。把轮椅推到客厅的窗前,拉开窗帘,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刹那,树枝上、草地上、屋顶上,都积了厚厚的雪。只有马路上的雪,被车子轧过,印下黑黑的车辙,其他的地方都成白色。很纯粹洁净的白。雪使一切复杂的物象统一在单纯的白色里。
地上的雪积厚了,行人走路都特别小心。一个人独自一路走去,路上就留着长长的脚印,渐行渐远。
雪继续下,脚印慢慢被新雪覆盖,什么也看不出了。只有我一直凝视,知道曾经有人走过。
“好看吗?”
我靠在轮椅旁,指给母亲看繁花一样的雪漫天飞扬。
母亲没有回答。她睡着了。她的头低垂到胸前,裹在厚厚的红色毛毯里,看起来像沉湎在童年的梦里。
没有什么能吵醒她,没有什么能惊扰她,她好像一心在听自己故乡落雪的声音。
有一群海鸥和乌鸦聒噪着,为了争食被车轧过的雪地上的鼠尸,扑扇着翅膀,一面锐声厉叫,一面乘隙叼食地上的尸肉。雪,沉静在地面上的雪,被它们扑扇着的翅膀惊动,飞扬起来。雪这么轻,一点点风,一点点不安骚动,就纷乱了起来。
“啊……”
母亲在睡梦中长长叹了一声。她的额头、眉眼四周、嘴角、两颊、下巴、颈项各处,都是皱纹,像雪地上的辙痕,一道一道,一条一条,许多被惊扰的痕迹。
大雪持续了一整天。地上的雪堆得有半尺高了。小树丛的顶端也顶着一堆雪,像蘑菇的帽子。
被车轮轧过的雪结了冰,路上很滑,开车的人很小心,车子无声滑过。白色的雪掺杂着黑色的泥,也不再纯白洁净了,看起来有一点邋遢。路上的行人怕摔跤,走路也特别谨慎,每一步都踏得稳重。
入夜以后,雪还在落,我扶母亲上床睡了。临睡前她叮咛我:“床头留一盏灯,不要关。”
我独自靠在窗边看雪。客厅的灯都熄了,只有母亲卧室床头一点幽微遥远的光,反映在玻璃上。室外因此显得很亮,白花花、澄净的雪,好像明亮的月光。
没有想到在下雪的夜晚户外是这么明亮的。看起来像宋人画的雪景。宋人画雪不常用锌白、铅粉这些颜料,只是把背景用墨衬黑,一层层渲染,留出山头的白、树梢的白,甚至花蕾上的白。
白,到了是空白。白,就仿佛不再是色彩,不再是实体的存在。白,变成一种心境,一种看尽繁华之后生命终极的领悟。
唐人张若虚,看江水,看月光,看空中飞霜飘落,看沙渚上的鸥鸟,看到最后,都只是白,都只是空白。他说:“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白,是看不见的,只能是一种领悟。
远处街角有一盏路灯,照着雪花飞扬,像舞台上特别打的灯光。雪在光里迷离纷飞,像清明时节山间祭拜亲人烧剩的纸灰,纷纷扬扬;又像千万只刚刚孵化的白蝴蝶,漫天飞舞。
远远听到母亲熟睡时缓慢悠长的鼻息,像一片一片雪花,轻轻沉落到地上。

蒋勋 1947年出生于西安,成长于台湾,作家、画家。著作有《孤独六讲》《美的沉思》等。




老家
◎ 史铁生
常要在各种表格上填写籍贯,有时候我写北京,有时候写河北涿州,完全即兴。写北京,因为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大约死也不会死到别处去了。写涿州,则因为我从小被告知那是我的老家,我的父母及祖上若干辈人都曾在那儿生活。查词典,“籍贯”一词的解释是:祖居或个人出生地。—我的即兴碰巧不错。
可是这个被称为老家的地方,我是直到四十六岁的春天才第一次见到它。此前只是不断地听见它。从奶奶的叹息中,从父母对它的思念和恐惧中,从姥姥和一些亲戚偶尔带来的消息里面,以及从对一条梦幻般的河流—拒马河—的想象中,听见它。但从未见过它,连照片也没有。奶奶说,曾有过几张在老家的照片,可惜都在我懂事之前就销毁了。

四十六岁的春天,我去亲眼证实了它的存在。我跟父亲、伯父和叔叔一起,坐了几小时汽车到了老家。涿州—我有点儿不敢这样叫它。涿州太具体,太实际,因而太陌生。而老家在我的印象里一向虚虚幻幻,更多的是一种情绪,一种声音,甚或一种光线、一种气息,与一个实际的地点相距太远。我想我不妨就叫它Z州吧,一个非地理意义的所在,更适合连接起一个延续了四十六年的传说。
然而它果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有残断的城墙,有一对接近的古塔,市中心一堆蒿草丛生的黄土据说是当年钟鼓楼的遗址,当然也有崭新的酒店、餐馆、商厦,满街的人群,满街的阳光、尘土和叫卖。城区的格局与旧北京城近似,只是缩小些,简单些。中心大街的路口耸立着一座仿古牌楼(也许确凿是个古迹,唯因旅游事业而修葺一新),匾额上五个大字:天下第一州。中国的“天下第一”着实不少,这一回又不知是以什么为序。

我们几乎走遍了城中所有的街巷。父亲、伯父和叔叔一路指指点点感慨万千:这儿是什么,那儿是什么,此一家商号过去是什么样子,彼一座宅院曾经属于一户怎样的人家,某一座寺庙当年如何如何香火旺盛,庙会上卖风筝,卖兔爷,卖莲蓬,卖糖人儿、面茶、老豆腐……庙后那条小街曾经多么僻静呀,风传有鬼魅出没,天黑了一个人不敢去走……城北的大石桥呢?哦,还在还在,倒还是老样子,小时候上学放学他们天天都要从那桥上过,桥旁垂柳依依,桥下流水潺潺,当初可是Z州一处著名的景观啊……咱们的小学校呢?在哪儿?那座大楼吗?哎哎,真可是今非昔比啦……
我听见老家在慢慢地扩展,向着尘封的记忆深入,不断推新出陈。往日,像个昏睡的老人慢慢苏醒,唏嘘叹惋之间渐渐生机勃勃起来。历史因此令人怀疑。循着不同的情感,历史原来并不确定。
一路上我想,那么文学所求的真实是什么呢?历史难免是一部御制经典,文学要弥补它,所以看重的是那些沉默的心魂。历史惯以时间为序,勾画空间中的真实,艺术不满足于这样的简化,所以去看这人间戏剧深处的复杂,在被普遍所遗漏的地方去询问独具的心流。我于是想起西川的诗:

我打开一本书/一个灵魂就苏醒……/我阅读一个家族的预言/我看到的痛苦并不比痛苦更多/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说话会合为沉默

我的老家便是这样。Z州,一向都在沉默中。但沉默的深处悲欢俱在,无比生动。那是因为,沉默着的并不就是普遍,而独具的心流恰是被一个普遍读本简化成了沉默。

汽车缓缓行驶,接近史家旧居时,父亲、伯父和叔叔一声不响,唯睁大眼睛望着窗外。史家的旧宅错错落落几乎铺开一条街,但都久失修整,残破不堪。“这儿是六叔家。”“这儿是二姑家。”“这儿是七爷爷和七奶奶。”“那边呢?噢,五舅曾在那儿住过。”……简短的低语,轻得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以至那一座座院落也似毫无生气一片死寂。
汽车终于停下,停在了“我们家”的门口。
但他们都不下车,只坐在车里看,看斑驳的院门,看门两边的石墩,看屋檐上摇动的枯草,看屋脊上露出的树梢……伯父首先声明他不想进去:“这样看看,我说就行了。”父亲于是附和:“我说也是,看看就走吧。”我说:“大老远来了,就为看看这房檐上的草吗?”伯父说:“你知道这儿现在住的谁?”“管他住的谁!”“你知道人家会怎想?人家要是问咱们来干吗,咱们怎么说?”“胡汉三又回来了呗!”我说。他们笑笑,笑得依然谨慎。伯父和父亲执意留在汽车上,叔叔推着我进了院门。院子里没人,屋门也都锁着,两棵枣树尚未发芽,疙疙瘩瘩的枝条与屋檐碰撞发出轻响。叔叔指着两间耳房对我说:“你爸和你妈,当年就在这两间屋里结的婚。”“你看见的?”“当然我看见的。那天史家的人去接你妈,我跟着去了。那时我十三四岁,你妈坐上花轿,我就跟在后头一路跑,直跑回家……”我仔细打量那两间老屋,心想,说不定,我就是从这儿进入人间的。
从那院子里出来,见父亲和伯父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向一个个院门里望,紧张,又似抱着期待。街上没人,处处都安静得近乎怪诞。“走吗?”“走吧。”虽是这样说,但他们仍四处张望。“要不就再歇会儿?”“不啦,走吧。”这时候街的那边出现一个人,慢慢朝这边走。他们便都往路旁靠一靠,看着那个人,看他一步步走近,看他走过面前,又看着他一步步走远。不认识。这个人他们不认识。这个人太年轻了他们不可能认识,也许这个人的父亲或者爷爷他们认识。起风了,风吹动屋檐上的荒草,吹动屋檐下的三顶白发。已经走远的那个人还在回头张望,他必是想:这几个老人站在那儿等什么?

离开Z州城,仿佛离开了一个牵魂索命的地方,父亲和伯父都似吐了一口气:想见她,又怕见她,哎,Z州啊!老家,只是为了这样的想念和这样的恐惧吗?
汽车断断续续地挨着拒马河走,气氛轻松些了。父亲说:“顺着这条河走,就到你母亲的家了。”叔叔说:“这条河也通着你奶奶的家。”伯父说:“哎,你奶奶呀,一辈子就是羡慕别人能出去上学、读书。不是你奶奶一再坚持,我们几个能上得了大学?”几个人都点头,又都沉默。似乎这老家,永远是要为她沉默的。我在《奶奶的量星》里写过,我小时候,奶奶每晚都在灯下念着一本扫盲课本,总是把《国歌》一课中的“吼声”错念成“孔声”。我记得,奶奶总是羡慕母亲,说她赶上了新时代,又上过学,又能到外面去工作……
拒马河在太阳下面闪闪发光。他们说这河以前要宽阔得多,水也比现在深,浪也比现在大。他们说,以前,这一块平原差不多都靠着这条河。他们说,那时候,在河湾水浅的地方,随时你都能摸上一条大鲤鱼来。他们说,那时候这河里有的是鱼虾、螃蟹、莲藕、鸡头米,苇子长得比人高,密不透风,五月节包粽子,米泡好了再去劈粽叶也来得及……

母亲的家在Z州城外的张村。那村子真是大,汽车从村东到村西开了差不多一刻钟。拒马河从村边流过,我们挨近一座石桥停下。这情景让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课书:

拒马河,靠山坡,弯弯曲曲绕村过……

父亲说:“就是这桥。”我们走上桥,父亲又说,“看看吧,那就是你母亲以前住过的房子。”
高高的土坡上,一排陈旧的瓦房,围了一圈简陋的黄土矮墙,夕阳下尤其显得寂寞、黯然,甚至颓唐。那矮墙,父亲说原先没有,原先可不是这样,原先是一道青砖的围墙,原先还有一座漂亮的门楼,门前有两棵老槐树,母亲经常就坐在那槐树下读书……
这回我们一起走进那院子。院子里堆着柴草,堆着木料、灰沙,大约这老房是想换换模样了。主人不在家,只一群鸡“咕咕”地叫。
叔叔说 :“就是这间屋。你爸就是从这儿把你妈娶走的。”
“真的?”
“问他呀。”
父亲避开我的目光,不说话,满脸通红,转身走开。我不敢再说什么。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不能忘记的痛苦。母亲去世十年后的那个清明节,我和妹妹曾跟随父亲一起去给母亲扫墓,但是母亲的墓已经不见,那时父亲就是这样的表情,满脸通红,一言不发,东一头西一头地疾走,满山遍野地找寻着一棵红枫树,母亲就葬在那棵树旁。我曾写过:母亲离开得太突然且只有四十九岁,那时我们三个都被这突来的噩耗吓傻了,十年中谁也不敢提起母亲一个字,不敢说她,不敢想她,连她的照片也收起来不敢看……直到十年后,那个清明节,我们不约而同地说起该去看看母亲的坟了;不约而同—可见谁也没有忘记,一刻都没有忘记……

我看着母亲出嫁前住的那间小屋,不由得有一个问题:那时候我在哪儿?那时候是不是已经注定,四十多年后她的儿子才会来看望这间小屋,来这儿想象母亲当年出嫁的情景?一九四八年,母亲十九岁,未来其实都已经写好了,站在我四十六岁的地方看,母亲的一生已在那一阵喜庆的唢呐声中一字一句地写好了,不可更改。那唢呐声,沿着时间,沿着阳光和季节,一路风尘雨雪,传到今天才听出它的哀惋和苍凉。可是,十九岁的母亲听见了什么?十九岁的新娘有着怎样的梦想?十九岁的少女走出这个院子的时候,历史与她何干?她提着婚礼服的裙裾,走出屋门,有没有再看看这个院落?她小心或者急切地走出这间小屋,走过这条甬道,转过这个墙角,迈过这道门槛,然后驻足,抬眼望去,她看见了什么?啊,拒马河!拒马河上绿柳如烟,雾霭飘荡,未来就藏在那一片浩渺的苍茫中……我循着母亲出嫁的路,走出院子,走向河岸,拒马河悲喜不惊,必像四十多年前一样,翻动着浪花,平稳浩荡奔其前程……
我坐在河边,想着母亲曾经就在这儿玩耍,就在这儿长大,也许她就攀过那棵树,也许她就戏过那片水,也许她就躺在这片草丛中想象未来,然后,她离开了这儿,走进了那个喧嚣的北京城,走进了一团说不清的历史。我转动轮椅,在河边慢慢走,想着:从那个坐在老槐树下读书的少女,到她的儿子终于来看望这座残破的宅院,这中间发生了多少事呀。我望着这条两端不见头的河,想:那顶花轿顺着这河岸走,锣鼓声渐渐远了,唢呐声或许伴母亲一路,那一段漫长的时间里她是怎样的心情?一个人,离开故土,离开童年和少年的梦境,大约都是一样—就像我去串联、去插队的时候一样,顾不上别的,单被前途的神秘所吸引,在那神秘中描画幸福与浪漫……

如今我常猜想母亲的感情经历。父亲憨厚老实到完全缺乏浪漫,母亲可是天生的多情多梦,她有没有过另外的想法?从那绿柳如烟的河岸上走来的第一个男人,是不是父亲?在那雾霭苍茫的河岸上执意不去的最后一个男人,是不是父亲?甚至,在那绵长的唢呐声中,有没有一个立于河岸一直眺望着母亲的花轿渐行渐杳的男人?还有,随后的若干年中,她对她的爱情是否满意?我所能做的唯一见证是:母亲对父亲的缺乏浪漫常常哭笑不得,甚至叹气连声,但这个男人的诚实、厚道,让她信赖终生。
母亲去世时,我坐在轮椅里连一条谋生的路还没找到,妹妹才十三岁,父亲一个人担起了这个家。二十年,这二十年母亲在天国一定什么都看见了。二十年后一切都好了,那个冬天,一夜之间,父亲就离开了我们。他仿佛终于完成了母亲的托付,终于熬过了他不能不熬的痛苦、操劳和孤独,然后急着去找母亲了—既然她在这尘世间连坟墓都没有留下。

老家,Z州,张村,拒马河……这一片传说或这一片梦境,常让我想:倘那河岸上第一个走来的男人,或那河岸上执意不去的最后一个男人,都不是我的父亲,倘那个立于河岸一直眺望着母亲的花轿渐行渐杳的男人成了我的父亲,我还是我吗?当然,我只能是我,但却是另一个我了。这样看,我的由来是否过于偶然?任何人的由来是否都太偶然?都偶然,还有什么偶然可言?我必然是这一个。每个人都必然是这一个。所有的人都是一样,从老家久远的历史中抽取一个点,一条线索,作为开端。这开端,就像那绵绵不断的唢呐声,难免会引出母亲一样的坎坷与苦难,但必须到达父亲一样的煎熬与责任,这正是命运要你接受的“想念与恐惧”吧。

史铁生 1951—2010,小说家、散文家。著作有《病隙碎笔》《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与地坛》《合欢树》等。




旦旦记趣
◎ 陈忠实
外孙取名旦旦,已经长到两岁半,常有“惊人”之语出口。每每听到,先是猝不及防,随之便捧腹大笑,或忍不住而喷饭,且不能忘。
他很贪玩,几乎没有片刻的闲静,即使吃饭,仍然是手不闲脚亦不停。这时候,我便哄他说,你不好好吃饭,屁股上都没肉啦!顺手便捏一捏他的小屁股,再鼓励一番,好好吃肉,屁股上就长肉啦。他便真听了话,张口接住他妈妈递到嘴边的一块肉,刚嚼了两下,估计还未嚼碎,便急忙咽下,跑过来,背过身,撅起小屁股:“爷爷你再摸一下,看看长肉了没有?”在一家人的哄笑声中,我只好将错就错:“长了长了!再吃再长!”我亦忍不住笑,这才叫立竿见影!
旦旦吃了一块豆腐,蹦过来,转过身,又一次撅起小屁股,认真地说:“爷爷你再摸一下,看看屁股上长豆腐了没?”哇!一家人全部放下碗,停住筷子,笑得前仰后合。
然后就没完没了。一次连一次地重复如前的动作和姿势,一次比一次更加认真地问:
“爷爷你再摸一下,屁股上长蘑菇了没?”
“爷爷你再摸一下,屁股上长木耳了没?”
我已经再没劲儿笑了,无可奈何地对他说,旦旦的屁股成了副食品超市了。
有一天,我要上班了,照例先和旦旦说再见,然后就走到门口。旦旦却急了,从沙发上跳下来,鞋也顾不得穿,光着脚跑过来,边跑边喊,爷爷别走爷爷别走。我就站住安慰他。他却盯着我喊:爷爷我送你。我也就释然,还以为他缠住我不让出门呢。我拉开门,他先蹦了出去,站在楼梯口,伸出一只小手来。我尚弄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就牵住他的手引他进门回屋。小家伙抽回手去,甩了几下,又伸到我面前。我女儿终于明白了,提示我说,他要跟你握手送别呢。我恍然醒悟,随即弯下腰伸出手去,攥住他的小手。他却当即跳着蹦着,另一只手像翅膀一样上下扇着扇着,嘴里连续丢出一串话来:“再见!拜拜!巴尼哈!那就这!”
我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发挥毫无心理准备。旦旦表演完毕,向我摇摇手,又跑回屋里沙发上去了。我走下楼梯走过楼院走出住宅区的大门,心里还一直在想着。“再见”和“拜拜”他早都会说了,自然是他爸爸妈妈教的。“巴尼哈”是维吾尔语“再见”的意思,肯定是奶奶教给他的。我和老伴今年夏天去了一趟新疆,就学会了这么一句维吾尔语的“再见”。这些当然都不足为奇,奇就奇在“那就这”从何而来,谁教给他的?
想想也不难破译。家里来了人,说完了事,送客人出门,握手告别时我常习惯说“那就这”。意思是我们说过的事就这样了。不仅如此,打完电话时,我也习惯说一句“那就这,再见”。这娃娃不知观察了多少次我的举动和说话,终于和我要来表演一回了。
从这天开始,这样的握手告别仪式就成为必不可缺的铁定的程序,我一天出几次门,就有几次这样的表演仪式,地点也必须是门外的楼梯口。有一次因事急,我匆匆开门出去,走到楼下,从窗户里传出旦旦的哭声,哭声不仅大而强烈,且很悲伤,我感到了一种他被轻视了的伤心,我犹豫一下,还是反身回家,补行了那个握手告别的仪式。他的脸蛋上挂着泪珠,仍然把小手递到我手里,蹦着跳着,左胳膊还是小鸟翅膀一样上下扇动着,哽咽着却一字不漏地说完“再见……拜拜……巴尼哈……那就这”。
旦旦学骑小三轮车几乎无师自通,哪怕是车子可以擦轴而过的狭窄过道,他都可以骑过去。旦旦对我说,爷爷我到北京去了。说罢便踩动车轮钻进另一间房子去了。不一会儿,旦旦又转回来:爷爷我到上海去了。说罢又钻入第三间屋子。我的三室住房加上厨房,不时变换着中国十几个城市的名字,大都是我或家人出差去过的城市。因为去某个城市的时间和回来之后的一段日子,家人总是说那些城市的见闻和观感,旦旦便在谁也不留意他的时候记住了这些城市的名字,而且被他骑车一日几次地往返了。
回到家里,迎上前来打招呼的总是旦旦。这时候,无论什么顺心的事和烦恼的事甚至令人窝火的事,全都在旦旦的无序的话语里化解了,说宠辱皆忘、说心静如水似乎都不大恰切,只是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爷爷了。
秋收过后,我带着旦旦回到老家乡村。今年夏天雨水好,秋粮得到了近来少有的好收成,村巷里的椿树、槐树、皂荚树树杈上,架着一串串剥光了皮壳的玉米棒子,橙黄鲜亮的。这虽然是我自小就看惯了的家乡的最亮丽最惹眼的风景,依然抑制不住对于丰收果实的那种诗意的感受。旦旦也激动起来,扬起两条小胳膊,睁大惊异的眼睛欢呼起来:啊呀!这么多的香蕉呀……
旦旦的惊人之举引来哄然大笑。他奶奶他妈妈和周围的乡亲都笑了。我笑过之后,便不由得感慨。这孩子生在城里,长在城里,两岁半了,第一次看见玉米棒子,把形状类似的香蕉就联想起来混淆一起了。我的三个儿女,包括旦旦的妈妈,都是生长在这祖传的乡间老屋里,她们生在我的生活最困窘的时期,香蕉无异于天国的神果,她们正好可能把香蕉当作玉米棒子。香蕉在现时的乡村,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水果,乡村小镇和马路边的小店散摊,都摆着一堆堆零售的香蕉,肯定不会有农村孩子再把它当作玉米棒子的笑话发生了。无论大人们怎样开心地调笑,旦旦却早跑到树下,仰起脸盯着树杈上的玉米棒子,跳着叫着要摘下“香蕉”来。
两岁半的旦旦,大约正处于人生的混沌状态,什么都要问,却什么也懂不了;什么都感觉新鲜,过眼之后便兴味索然;什么人的什么话都可以不听,一味固执于自己当时的兴趣;什么行为和动作都想去模仿,结果是毫不在意地又丢弃了。我可以看到一个人成长过程中两岁半这个年龄区段里的全部可爱,混沌的可爱。不必做任何意义上的猜想和推测,两岁半的混沌形态容不得意义,因为它本身属于无意义的自然形态。
这个年龄区段的混沌可能很短暂。因为在两岁的时候,旦旦还不是这样的形态。半岁的变化有点急骤,两岁时说不出的浑话和做不出的行为动作,到两岁半时就都发生了。那么我就猜想,再过半岁呢?到了三岁时,该是从混沌状态走出来而踏入半混沌半清明的状态了吗?他在褪去一半混沌的同时,还能保持那一份憨态的可爱吗?
猜测那混沌状态的可能消失,依恋着那混沌状态的全部可爱,我便打算笔记下来。我的记性已经很差,无疑是老年的生理特征的显现。想到生命的衰落生命的勃兴从来都是这样的首尾接续着,我便泰然而乐。

陈忠实 1942—2016,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作有《白鹿原》《乡村》《初夏》等。





写给母亲
◎ 贾平凹
人活着的时候,只是事情多,不计较白天和黑夜。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起来:算一算,再有二十天,我妈就三周年了。
三年里,我一直有个奇怪的想法,就是觉得我妈没有死,而且还觉得我妈自己也不以为她就死了。常说人死如睡,可睡的人是知道要睡去,睡在了床上,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的呀。我妈跟我在西安生活了十四年,大病后医生认定她的各个器官已在衰竭,我才送她回棣花老家维持治疗。每日在老家挂上液体了,她也清楚每一瓶液体完了,儿女们会换上另一瓶液体的,所以便放心地闭了眼躺着。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她是闭着的眼再没有睁开,但她肯定还是认为她在挂液体了,没有意识到从此再不醒来,因为她躺下时还让我妹把给她擦脸的毛巾洗一洗,梳子放在了枕边,系在裤带上的钥匙没有解,也没有交代任何后事啊。
三年以前我每打喷嚏,总要说一句:这是谁想我呀?我妈爱说笑,就接茬说:谁想哩,妈想哩!这三年里,我的喷嚏尤其多,往往错过吃饭时间,熬夜太久,就要打喷嚏。喷嚏一打,便想到我妈了,认定是我妈还在牵挂我哩。
我妈在牵挂着我,她并不以为她已经死了,我更是觉得我妈还在,尤其我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家里,这种感觉就十分强烈。我常在写作时,突然能听到我妈在叫我,叫得很真切;一听到叫声我便习惯地朝右边扭过头去。从前我妈坐在右边那个房间的床头上,我一伏案写作,她就不再走动,也不出声,却要一眼一眼看着我;看得时间久了,她要叫我一声,然后说:世上的字你能写完吗,出去转转么。现在,每听到我妈叫我,我就放下笔走进那个房间,心想我妈从棣花来西安了?当然是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却要立上半天,自言自语我妈是来了又出门去街上给我买我爱吃的青辣子和萝卜了。或许,她在逗我,故意藏到了挂在墙上的她那张照片里,我便给照片前的香炉里上香,要说上一句:我不累。
整整三年了,我给别人写过十多篇文章,却始终没给我妈写过一个字,因为所有的母亲,儿女们都认为是伟大又善良,我不愿意重复这些词语。我妈是一位普通的妇女,缠过脚,没有文化,户籍还在乡下,但我妈对于我是那样的重要。已经很长时间了,虽然再不为她的病而提心吊胆了,可我出远门,再没有人啰啰唆唆地叮咛着这样叮咛着那样;我有了好吃的好喝的,也不知道该送给谁去。
在西安的家里,我妈住过的那个房间,我没有动一件家具,一切摆设还原模原样,而我再没有看见过我妈的身影。我一次又一次难受着给自己说,我妈没有死,她是住回乡下老家了。今年的夏天太湿太热,每晚被湿热醒来,恍惚里还想着该给我妈的房间换个新空调了。待清醒过来,又宽慰着我妈在乡下的新住处里,应该是清凉的吧。
三周年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乡下的风俗是要办一场仪式的,我准备着香烛花果,回一趟棣花了。但一回棣花,就要去坟上,现实告诉着我,妈是死了,我在地上,她在地下,阴阳两隔,母子再也难以相见,顿时热泪肆流,长声哭泣啊。

贾平凹 1952年生于陕西商洛,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作有《废都》《秦腔》等。





给儿子的信
◎ 徐则臣
巴顿:
现在你只有一岁零九个月,但你已经让我享受了三十个月的做父亲的幸福,你要接受我的感谢。从我知道你已经做好了来到这个世界的准备,从我第一次听见你在妈妈肚子里的胎心的震动,我就习惯了把自己称作一个“当爹的人”。我是如此珍守这个称谓,九百天里,一分钟都不曾忘记。我会抱你、亲你,在你睡着的时候把耳朵贴到你的小鼻子底下听你呼吸,以确认你和醒着的时候一样好好的;我会把你抱到镜子前,看你和我长得有多么的像,有生以来我从没有如此自豪自己的长相,世界上竟会有一个小东西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遗传的神奇让我深感作为父亲的荣耀。当然,当爹的幸福无原则地多:你哭,你笑,你闹,你发呆;你在梦里吧唧嘴,咯咯地笑出声来;你每天早上醒来第一声总是喊“爸爸”;你喜欢坐在爸爸的肚皮上骑大马,说“up up down”;你会穿着尿不湿偷偷地靠近爸爸,一屁股坐到我的脸上,然后坏坏地大笑—所有这些,都在深切地提醒我,因为有你,无论如何我不会是一个孤独的人。我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些依赖,记下你第一次开口说的每一个字词,我出差尽量不超过一周,我担心在外时间久了,回到家你就不认识我了。
我对你有无尽的爱,跟每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爱一样。我给你取小名叫巴顿,只是因为这个名字可爱、响亮,希望你硬实、快乐、磊落地成长,跟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美国四星上将没关系。也许你必将经验波澜壮阔的人生,但是我最希望的事情却可能是,你做好一个健康快乐的普通人。让自己安于做一个普通人有多难,长大了你会知道。我没给你办满月,没搞周岁宴请,也没让你抓周。我担心过于仪式化,会让自己从此变得迷信,我不想在任何心理暗示的背景下,引导你沿别人的道路成长。我努力只在最朴素的意义上表达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我力求让自己,让你,让生活,顺其自然。
当然,如果说我还有什么隐秘的愿望,那就是希望你能喜欢上读书。不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博学”的人,也不是为了让你当一个和爸爸一样的作家,而是要让你明白,世界上有无数种生活和人生,要从书本中获取足够的能力和平常心去做一个普通人。即使以后你有了天大的抱负,你也要以平常人的平常心去看待这抱负,不急功近利,不怨天尤人,不好高骛远,不志大才疏,你要为你的理想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地往前走。实现了固然可喜,失败了,也要坦然视之。就像爸爸现在这样,可以花好多年写一本书,仅仅因为我喜欢,多少年里努力去把它写好,至于能否写好,尽力之外的事情已经与你无关了。
儿子,爸爸本来是想写一封能让你笑出声来的信。虽然你有很多话还不会说,但我知道你都听得懂,你还不会走的时候,爸爸读诗、念故事、朗诵爸爸的小说给你听时,你躺在小床里一动不动,两眼瞪得溜圆,那时候你不说话爸爸就知道你都明白。可是这封信写着写着,我就让人厌烦地严肃起来,希望你不要烦,别转身就跑掉,看在我每次读书给你听都努力克服口音务求字正腔圆的费力劲儿上,你要理解:可能所有认真的爱,归根结底都不会是儿戏。
好,我们继续说读书的事。我把家里旮旮旯旯的东西都瞅了一遍,最后发现,能作为成长的营养给你的,只有我的六大橱书。你要知足。这些都是爸爸多年来精挑细选留下的最好的书。这些书里有你成长所需要的几乎一切东西,包括你不可能再有的乡村。这个爸爸小时候有。出门就是野地,就是自然,就是麦田、草木、河流和牛羊成群,但是爸爸找不到几本书。我有梁头、墙角、床底下和抽屉里搜到的几本掐头去尾的小说,很多年后才知道它们是《艳阳天》《金光大道》和《小二黑结婚》。但是爸爸有乡村,有端着饭碗可以吃遍半个村庄的街坊邻居,有家里养的一头水牛、两只小狗、三只花猫和一群鸡、一群鸽子和一群兔子。现在这些你都没有,你看不见草生长,看不见玉米和稻麦拔节,你也看不见猫和狗一起守护两只鸡在草垛边寻食,看不见小牛想妈妈时也会掉眼泪;你能看见的是这个城市里,对门和隔壁一年到头关门上锁,看见同龄的孩子被父母和祖父母、外祖父母抱在怀里,手举起碰到一片树叶也得用消毒湿纸巾擦干净,看见满街的人都藏在车里,中关村大街像一条流动的钢铁河流,你看见一个老人坐在路边小声说话,路人都要躲着走。
你看到的爸爸都看到了;爸爸看到的,你没看到。那个时代过去了,你无须经历,但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的书橱里有。我可以把那些故事讲给你听,你长大了也可以自己读;你能看到的和你看不到的加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你可以从容地读完的每一本书都会善始善终,生活不会随便在前后的章节里失踪。爸爸希望那些书能让你成为一个健全的、自然的,可以俯仰天地之大、品察万类之盛的人。普通人必须依靠这些最基本的事实和真理才能心安地活着。
道理讲大了你听着会累,你才二十一个月,儿子,话说多了听着你也会烦。说个高兴的,爸爸决定六月六号再给你理一个阿福头,只在头顶上留一小圈头发。四月份给你理过,你很喜欢,逢人就指着头发说“爸爸”。你在镜子里也指过爸爸的头发,又指指自己的,让我也理你那发型。不行,爸爸要顶着阿福头出门,全世界都会笑疯的。爸爸只给你理,这样我看见你时,就像在照镜子,就当爸爸也理了一个只有你能看见的阿福头。你和爸爸长得如此之像,你是爸爸的好儿子。
三天后,你的第二个儿童节就到了。爸爸给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祝你节日快乐。

徐则臣 1978年出生于江苏东海,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作有 《如果大雪封门》《耶路撒冷》《北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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