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推薦:
《
成吉思汗传:看历代帝王将相谋略 修炼安身成事之根本
》
售價:HK$
61.6
《
爱丁堡古罗马史-罗马城的起源和共和国的崛起
》
售價:HK$
76.8
《
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
》
售價:HK$
52.8
《
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
售價:HK$
74.8
《
不被大风吹倒
》
售價:HK$
65.9
《
人生解忧:佛学入门四十讲
》
售價:HK$
107.8
《
东野圭吾:分身(东野圭吾无法再现的双女主之作 奇绝瑰丽、残忍又温情)
》
售價:HK$
64.9
《
浪潮将至
》
售價:HK$
86.9
|
編輯推薦: |
☆聚焦平凡而伟大的奋斗者,讲述大地上的中国故事。
|
內容簡介: |
《翻山记》是四川作家陈果创作的一部以脱贫攻坚、乡村振兴为主题的纪实作品集,内含“达瓦更扎”“新龙门故事”“凉山少年”“一条路走过的路”四篇来自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第一现场的精彩故事。作者以带着露水、汗珠与心跳的温润气息,用沉稳、密致、深情的笔触,为中国农村刚刚发生和正在发生的史诗级变迁搭建起一座以小见大的纸上展馆,真实记录了贫困与灾难双重挤压下的人们不屈不挠地改写命运的风貌与风骨。
|
關於作者: |
陈果,四川汉源海螺坝人,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主席团委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在那高山顶上》《古路之路》《勇闯法兰西》等报告文学作品多部。作品曾被翻译成英文和塞尔维亚文出版,三次获国家出版基金资助,多次获中国作协、四川省委宣传部、四川省作协重点创作扶持,入选中宣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等,获大地文学奖、四川文学奖、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现居雅安。
|
目錄:
|
达瓦更扎 ...?001
新龙门故事 ...?053
凉山少年 ...?099
一条路走过的路 ...?157
我还会回来的(代后记)...?224
|
內容試閱:
|
牯牛背
老师问起长大后的理想,盘旋在他脑海上空的,竟然是一只乌鸦。
喜欢乌鸦,是因为乌鸦长着一双与天齐高的翅膀。当一道黑色闪电撕开天幕,如铁如砧的山脊瞬间变得绵羊般温驯、云朵般柔软。每每此时,在他安稳如山的表情下,却澎湃着一条奔腾的大河:牯牛背,你咋不张狂了?
城墙岩,啥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下知道了吧?杀人不眨眼的向阳沟,现如今,也让你尝尝被踩在脚底下的滋味!
收起你不可一世的气焰吧,将军山!
……
一个饱受欺压之人面对强敌却无力还击,对于路见不平的一声怒吼,对于将宿仇打翻在地的一记重拳,对于否极泰来、扬眉吐气的一刻,实在是深入骨髓的期待,是心灵史上绕不过去的一笔。在这一笔还隐伏在某个不可知的角落,有待用承受更多压迫作为偿还的时候,除了让潜生暗长的力量静静蕴蓄,同样重要的,是在意念之中,与快意江湖的英雄结交为精神的盟友。这,便是一只乌鸦于他的意义,一双翅膀托举的力量。
那时的他还是懵懂少年,却早已走出父母荫庇,越过深峡与激流,走进林海或草甸,在身子折叠、打直的交替间,俯瞰被生活之手揉搓得皱皱巴巴的光阴,仰望被云层遮掩的世界,或者让目光爬行在路上,爬行在一个个青面獠牙的地名之上:一线天、牯牛背、茅竹棚、彭湖湾、小泥湾、大湾、干沟、五道槽、向阳沟、双海子、小沟、城墙岩、磨石背、大阴山、小阴山、拱山、将军山……
他相信大山有灵,他看见每一处山峰溪谷都以高冷的姿态逼视众生。从十二岁的那个夏天出发,每逢寒暑假,他都背着口粮走在路上,走进从那些地名背后投射过来的险境,然后随时防备着,化了身形的魑魅魍魉,给予他防不胜防的一击。就像那年在一线天,一块差点砸中头颅的滚石赤裸裸地挑衅他;就像那次,形如牯牛的山梁差点把他抖下“牛背”;就像每一个冬天,城墙岩河沟里,桐油凝对他饶有兴味的戏弄;就像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孤身一人在岩腔下心惊肉跳挨到天明……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条路啊,走啊走,走过一年又一年,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迷漫大山的时光,也有一鳞半爪的美好。
冷不丁的,就会与大山里的精灵不期而遇。野鸡、贝母鸡、小熊猫、川金丝猴,还有憨憨傻傻的大熊猫,有时只是在眼前一闪而过,有时也会使个性子,不远不近与你对视,只差开口说话:山到无涯你做伴,缘分啊。待各自走远,分明感到,它们纤纤的小爪或肉肉的大脚,仍在心窝子里不停抓挠。
像一群没有心事的孩子,山上的花开得自在逍遥。杜鹃是春天的使者,红的、黄的、粉的,从山脚追到山顶,喧闹声撒了一地;覆盖一整个夏天的格桑花恣肆放纵,宛若开怀的村姑,笑得花枝乱颤;秋天的野菊花是应景的,清雅、素净、谦抑,不似冬天的蜡梅,在天凝地闭间举起一树黄灯笼,摆明了要与冰雪的锋芒来一场真刀实枪的对抗。花语收束之处,野果子粉墨登场,草莓、樱桃、李子,还有叫不出名儿的浆果,滚动在灌木林里,或是草棵子的中
间,歪打正着地唤醒了一只眯眼假寐的贝母。
贝母,光名字就好听,长得就更是别致,“一匹草”也好,“树儿子”也好,“长巅子”也好,“灯笼花”也好,看脸,全然不像一个妈生的(“灯笼花”就更任性了,有单灯笼、双灯笼,甚至五六灯笼),在厚厚的土层下游丝般缀着,见了天日,却都是一粒玲珑珠贝,白得晃眼,像刷得很好的牙齿照着太阳。运气好,十天工夫,他可以挖上七八斤贝母。羌活价格也还不错,黄芪好找一些,大黄遍地都是,运气躲起来的时候,它们会冲他挤眉弄眼。药材挖回炕棚,沿炉坑一圈摊开,用火烘干。杜鹃枝柯和一种叫“石板”的柴火是现捡来的,湿气重,让火苗也显出菜色。火点燃就可以做饭了,水一开,捏成芸豆大小的玉米疙瘩扑通扑通跳进锅中。菜蔬不缺,出棚子就是。春天里,山油菜、山白菜、笼包尖、蕨菜,嫩得指甲还没碰到,水倒先出来了。夏天里,食材就更加丰茂,鹿耳韭、鹿耳葱、山芹菜、山韭菜、黄花菜,走秀似的,光鲜亮丽、光彩照人。白露过后,春夏之味就沉降在了林林总总的菜干里,让秋冬季节也不显枯索。
除了盐,除了玉米疙瘩的粗粝,除了若有若无的猪油味道,盘绕味蕾的,大约只剩下大山的气息。山野的血液在野菜的花叶根茎里流淌,涩涩的、苦苦的、甜甜的、腥腥的,更多是苍凉、寂寞和顺着山峦沟壑跌宕起伏的忧伤。挖到的药材卖了钱,就有了报名时的学杂费。若是学费挖不够,鼓荡在书包里的,便是父亲母亲浑圆饱满的叹息,像云像雾又像风地包裹着自己。不止一次,当他和衣
在火坑旁蜷缩下来,起初钻进鼻孔的还是从中药房飘过来的芜杂气味,倏尔间,鼻腔里一根通往中枢神经的管道传来了黏滞、晦涩、干燥乃至火星四溅的危险信号。火苗引燃药材,他滴落在大山上的汗水差不多在眨眼之间就化为无形。
好在多数时候是满载而归。肩背烘干后的几十斤药材,凌晨三四点钟起身,从将军山到一线天,十多个小时连成一条路,通向十天半月前出发的地方。满脚的血泡、从高处跌下时扎进身体的疼痛、印在双肩的背篼棕绳的轮廓,就生活的残酷与驳杂来说,都还算不得最有力的证据。相对于后来的生活,这些只是预热,就像炕棚火坑里的温度,只有历经过九蒸九焙的贝母、黄芪、黄连才有最为深切的体会。
后来,他的生活更加孤寂了。初中毕业,他开始上山放牧,从三四头到七八头,大山深处,那些牦牛是他最亲密的朋友。放牛的同时挖药,牛角挂在云层上,他手上的小锄头挖出的是一朵朵的云窝。有时几天里看不见一个人影,除了对牛谈心,他日日和花草对话。
他说,牛儿,你快点长嘛。
牛说,我一长大,就被你们卖了呀。
他说,野草莓,你长这么小,是不是怕我发现了?
草莓说,就算我长再胖,你的心思也不会在我身上。
他的心思去哪儿了呢?挖不完的山药,填不平的穷坑。向大山讨生活的人,一旦被贫困抛进深山,就成了一朵花、一棵草、一丛杜鹃,让自己根须向下、向下、再向下。淫雨骄阳下在挖药,罡风寒霜里在挖药,雨雪装满了鞋筒、太阳烤焦了皮肤、星星缀满了夜空,他的小挖锄仍如小鸡啄米,不知疲倦。能让他解除劳形的只有极度的疲乏,或者不远不近处传来的一声狼嚎。
2017年7月1日正午时分,这个叫杨朝军的男子和我并肩坐在达瓦更扎的巅峰地带,用目光翻阅一道道沟壑、一座座山。往日岁月被他的目光重新擦亮,正如山脚碧波万顷的硗碛湖,烈日照耀下,每一道波纹都有一个刻骨铭心的故事。
初中毕业那年8月,城墙岩,一株长在悬崖边的黄芪夺去了一条十六岁的生命。那个叫王良勇的初中同学曾经和他相约,有朝一日,就是爬,也要爬到首都北京,亲眼看一看天安门。天气好,从硗碛湖仰望,达瓦更扎顶峰就像天安门城楼,当地人因此将其叫了“北京山”。都说城墙岩是个中药铺,然而,正是因为城墙岩,每每触景生情,“北京山”就成了杨朝军心中的隐痛。
那年从将军山剪完牛毛,回家路上,李世云在向阳沟跌进命运的黑洞。一场大风是这桩命案的同谋,自那以后,向阳沟在牧民眼中就变得邪性了,打那经过,没有人心里不横陈着一大片阴影。还有迷路后冻死饿死的。嘎日村地广人稀,拱山连着甘孜州两河村,草棚子沟往北,越过夹金山顶,是阿坝州小金县地界。山里气候诡谲多变,刚刚还晴空万里,眨眼又阴云密布。刮风下雨还好,有时偏是一山云雾兜兜转转,让人云里雾里,迷蒙不知归处。这样的情形在冬天发生就要命了,因为霜刀雪剑从来不懂得手下留情。
二十五年前的一段往事,就像一枚打进记忆的铁钉。时隔多年,夜深人静时,杨朝军常常能看到金属与骨头擦出的火花。那年8月中旬里的一天,杨朝军从城墙岩赶着四十三头牦牛往二十公里外的硗碛场镇走。这是他头一次做牛贩子。在牧场收购牦牛,价格比山下低三分之一,这原本是一个善意的提示:山高路险,赶牛下山,对人对牛,从精神到肉体都是一场历险。可这桩买卖杨朝军做定了,他不愿意被一方草甸、一把挖锄绑架终生,他对拦在面前的老婆阿占说,要是不知道蹬踏行走,人和那些牛啊羊啊又有啥子两样?
一年四季里天马行空、不拘形迹,就连人也会变得桀骜不驯,何况牦牛。牛群随着季节轮回、草场荣枯迁徙流转,出于对胃的臣服和对食物的敬重,只要有一条小路,只需主人一声吆喝,它们便会俯首帖耳,听任调遣。和甘心情愿的转场不同,8月里遍地好吃好喝的,城墙岩气温再舒适不过,却要把它们赶下餐桌,赶出大自然的空调房,从一条陌生的小路赶向一个陌生的地方,它们不干了。野性自嗅出危险气息的那一刻醒来,六七个人花了半天工夫才把几十头牛赶到牯牛背附近。这时,斗智斗勇耗掉的精力把牦牛一头头摁倒在地,而起先还仗着年轻想要一鼓作气拿下牯牛背的小伙子们也无不四肢朝天躺在地上,等待体力和信心重新归位。吭哧吭哧的喘气声是牛的,也是人的,每一头牛和每一个人的心事都在广阔的天幕上纵横驰骋。十几岁时,杨朝军每一次上山前都会花两天时间做行前准备,其中差不多一整天用来给自己打气:这一路最陡最险最难走的无非牯牛背了,“过了牯牛背,贝母起堆堆”,总不能看着银子化成水。想到这儿,他心里有了一丝连自己也感意外的悔意,这次毕竟花了大价钱,毕竟是一群牦牛下山,毕竟从小听着一句老话长大:上山容易下山难!
又一轮较量展开,当他和伙伴们拿起棍棒皮鞭,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牛群齐齐逃离预设路线,向着一片灌木奋蹄狂奔。灌木后躲着一道悬崖,掉进深涧的八头牦牛,要么脑浆迸裂,要么犄角断折,要么肠肠肚肚涂了一地。
那一天,一线天峡谷里,又有两头牦牛被湍急的河水卷走。坐在高高的“北京山”上,杨朝军对我说,心里那个痛,到今天并没有减轻多少。恰是这时,山风呼啸而来,巨大的风鸣让我一阵战栗。
江措
“牯牛背”事件有一个出乎意料的尾声:虽然损失了十头牦牛,杨朝军这一趟买卖居然没有折本。一个叫杨亚军的洪雅人救了他,换句话说,杨朝军把一路上的损耗成功转嫁到了杨亚军身上。
话说杨朝军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迎面走来了雄心勃勃的杨亚军。后者是专业贩子,平素里倒买倒卖黄牛、水牛,却从来没和黑乎乎的牦牛打过交道。也许只是见面三分熟的性情使然,两“军”相遇,亚军冲朝军笑道:这群牛值不少钱吧?
是啊,六七万嘞。杨朝军没有乱说,买这群牛的确花光了他借来的六七万元。至于这一路上的折损,他没必要、也没心情向一个陌生人说道。
算盘珠子在杨亚军脑子里噼里啪啦响过之后,他的脚迈不动了——随便瞄一眼,这些牦牛一头也有四五百斤,转手一卖,搞头不小。
要不怎么说隔行如隔山呢。杨亚军哪知道一头牦牛半身毛,张口就说,六七万倒给我如何?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杨朝军求之不得。
以后的很多年里,话一投机,杨朝军就会给人讲起这段龙门阵。他说,我从坑里爬出来,却把人家推了进去。他说,不那样做,我可能好多年也翻不了身。他说,后来我又买了几批牛倒给他,一分钱不赚,直到他把损失弥补回来。
学成出师之后,杨朝军和牯牛背彻底做了了断。土豆、芸豆、玉米、山药,啥生意不是做啊,再小打小闹,也比当“亏老板”强。要说他也真是块做生意的料,几年下来,手上竟有了不小一笔积蓄。有人邀他杀回马枪,杨朝军头摇得差点和脖子分开来过。
说到底杨朝军和牦牛的缘分并未了断。2004年10月的一天,他无意间听说本县明礼乡东拉山上,一个外省老板和本地牧民联袂经营的牧场因合作中产生龃龉,牧场要打包转让。杨朝军和大哥杨朝安一合计,联手拿下了二百四十五头牦牛、三万亩草场。
牧场经营顺风顺水,偏偏这时,他要撤了。大哥急出一身汗:你是哪根神经短路了,还是脑壳被牛踢了?
不是,都不是。
总要说个一二三噻。要不,别人还以为我们兄弟两个跟他们一样,整不拢堆。
事到如今不骗你,我要回去竞选。
要是我没记错,《竞选州长》的主角是马克·吐温。别不知天高地厚,你不就是一个弼牛温吗?
话说得那么难听,还是不是亲兄弟?
问题是,就算竞选乡长,你也不够格呀!
村支书。村支书总可以吧?
大哥以为他在说梦话:村支书一年能挣几个钱,醒醒吧你!
他也不再贫了,一本正经地说:任谁腰包再大,也把世界上的钱装不下。我回去竞选,是要了个心愿。
大哥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却在一道高冈上漫游:修路,架桥,让村里人走出穷坑,告别“光灰岁月”。
哪里来的光辉岁月?
“光灰”,光是灰尘。你晓得的,我们村里那路……
说起容易做起难,你有那个能量?
有也不一定!
由你,江措!要是没选上,或者路修不下去,你随时回来。江措是杨朝军的藏族名字。
修不下去也不来了——羞人!杨朝军一句话就让大哥看到了他的决心。
时隔十年,当兄弟二人掏心掏肺的对话从时间的回音壁上反传过来,我依然听得目瞪口呆。杨朝军,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的藏族汉子,这个从小到大与牦牛为伍,只见过头顶上那片天的地道牧民,如果不是吃错了药,怎么会做出如此令人费解的决定?
是的,他已经说过了,修路,架桥,让村里人走出穷坑,告别“光灰岁月”。然而,杨朝军这一句话,根本无法回答继而在我脑中生成的问题:一个满山是宝、遍地牛羊的村庄,能有多深的穷坑?更何况,就算这个1034人的村庄家家都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跟你一个平头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第二天误打误撞来到王开全家,弥漫在我心中的谜团也许永远无法散开。那天下午,看见悬挂在一幢藏居外墙上的“精准扶贫明白卡”,我走进了这个五口之家。王开全算得上形销骨立了,烈日暴晒下,脖颈上的青筋成了身上最突出的部分。他正往挖了一半基脚的牛圈里搬运石头,每一步都走得踉跄,让人忍不住担心,手上石头一旦放下,他就会被大风刮走。一问方知,王开全得了干燥综合征,端水喝都嫌杯子重,可是家中大人都有病在身,读大一的女儿眼看就要辍学,十一岁的儿子周末和假日里也被当成劳力支使。他说,要是我手一摊,这个家可就垮了。正聊着,女主人从医院回来了。王开全问:看了没?答:看了,相当于没看。问:咋的呢?答:医生说要抽血化验。问:你又心痛钱了?老婆反问:又没有,拿啥来痛?机缘巧合,那次采访结束,我邂逅了北京某文化公司董事长杜女士。听说王开全一家情况,杜女士表示,公司设立有公益助学基金,如果符合章程,可以考虑帮孩子完成学业。听到我传过去的消息,杨朝军高兴得不得了,一口一个感谢。我禁不住问,王开全是你什么亲戚?他说,说不上太亲,但我们藏族有句谚语:“没有木头,支不起房子;没有邻居,过不好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天长日久,七拐八弯,村里人就都沾亲带故了。
两天后,我收到杨朝军托我转发给杜女士的微信:
我叫王×芳,家住宝兴县硗碛藏族乡嘎日村嘎日组39号,现在成都职业技术学院读财务会计专业。由于专业的特殊性,每年要学费一万六千元、住宿费一千元、代管费五百元,以及生活费等费用。
我家有五口人,分别是爸爸、妈妈、外公、弟弟和我。靠一点农作物收成和卖点家畜谋生,这样的收入只能勉强维持生活。“5·12”地震中房屋受损,在重建补助和贷款支持下,住房没有问题。
爸爸今年四十六岁,常年关节痛,2014年在成都华西医院确诊为干燥综合征,无法根治,需要长期服用药物,药费每月要八百元左右。早已丧失劳动能力的他,不顾病情,不给自己买药,为我节省学费。爸爸近两年一直想修建一个牛圈,养牛卖牛,供我读书,由于建材太贵,进展太慢,近日才开始自己用石头砌墙。他想尽办法,用他的方式支持我,却不曾想到过他自己。生活压力使他的病情愈发严重,他还不肯给自己买药,对在外读书的我,也只用谎言隐瞒,不让妈妈跟我说他的病。好心疼爸爸。
妈妈今年四十五岁,去年在雅安市医院确诊患有中耳炎,听力下降,因考虑手术风险及手术后又会复发,至今还未手术。为了我和弟弟好好学习,她豁出去了自己的全部。外公六十六岁,年事已高,患有扩张型心肌病,以及肺气肿、高血压,长年需要药物控制。
弟弟今年十一岁,就读于硗碛小学四年级,住校,每周末回家一次,回家就帮妈妈干农活。
因为以上种种原因,我曾有好几次想过放弃学业,可爸爸凶我说:“我还没死呢!”无可奈何的我只有默默流泪。父母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把所有一切都给了我和弟弟。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不辜负家人对我的期望。进入大学,我申请了大学生生源地贷款八千元,助学金四千元,勉强能凑上学费。我也很想为父母做点什么,但除了少跟家里要钱,放假时做做兼职,再也无能为力。我希望赶快毕业,找到工作,缓解家庭的经济压力。希望爸爸不用为了供我读书而不吃药、妈妈的压力减轻一点、弟弟的童年是天真快乐的、外公能安度晚年,也希望我的每一天都积极阳光。但是,高额的学费、每月的药费加上生活费,我家现已贷款五万左右,压力无比地大,感觉没有安全感……
一定替嘎日村人谢谢好心人!微信对话框里,杨朝军给我传来一句话。缀在叹号后边的,是一串红彤彤的玫瑰。很多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往往就是因为风马牛不相及的场景触发得到的答案,就像砸在牛顿头上的苹果,就像那只让阿基米德如有神启般的灵感浮出水面的浴缸。的确,那串耀眼的火红在无声之中,理直气壮地向我揭示了躲藏在十年前那个让人感到不可理喻的选择背后的理由:今天尚有如此困顿的生活,可以想象,当年的嘎日村,生长着何等绵密的艰辛。杨朝军曾经也是一个孩子、一个学生,今天王×芳进退两难的彷徨,极有可能就是他当年内心挣扎的翻版,甚至重现。
回到竞选现场。两个竞争对手都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一个主打教育牌,“百年大计,以人为本”;一个高唱发展歌,“农林畜牧,齐头并进”。也真够为难村民们的,在两人中间挑一个已难分难舍,偏偏还有个给自己断了退路的杨朝军。
虽然志在必得,开口一句话,杨朝军还是隐藏起了自己的“野心”。他冲台下黑压压的一群人问:脱贫致富奔小康,傻子都想。但我们得想有用的——到底怎样,才能挖掉穷根?
有人尖着嗓子说:动手操家伙,拿锄头挖噻!
明明是一个不正经的玩笑,却让杨朝军顺势当了向前的台阶:说对了,我们就该搞个“筑路行动”,学习愚公移山,挖出一马平川。
顺着话头,杨朝军说,“筑路行动”分两步走:第一步修建通组路、入户路,让大家下地出村不再高一脚矮一脚;第二步打通牧场路,为脱贫致富打基础。他把演讲重心放在了第二步:村里差不多家家都养牦牛,转场、剪牛毛,加上喂盐和日常看护,一年少说要去牧场七八趟。遇上天气不好,找不到牛,在牛房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山高路险,八抬大轿也难把牛贩子请上山。三四年工夫才养大的牦牛,千难万险赶到场上,人家还爱理不理。山下气温高,牦牛习惯了低温环境,热出病来,价格垮得更快。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有乖乖让人牵着鼻子走。房前屋后的玉米、土豆、菜蔬全靠人背马驮,想换几个零用,豆腐盘成肉价钱。要是把公路修到牧场,修到一家一户,牦牛卖与不卖,得看咱心情好与不好。至于上山看牛,瞅准天气,一早出发,牛在哪条沟哪道梁,像和尚头上的虱子一清二楚。腾出来的时间,种地挖药打零工,只要舍得吃苦,到处都有钱捡!
正说得带劲呢,一盆冷水朝他泼了过来:见多了弹花匠的女儿,牛皮推的火车,还是头一回见!
到底阅历浅薄,杨朝军一下乱了阵脚:这,这,这……我可是山上滚石头,实(石)打实(石)地说。
实打实?你吹牛皮的唾沫星子倒是耳根子都给我们打湿喽!不知谁来了这么一句,逗得人们哂笑一阵,喧腾一阵。
很有一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杨朝军说,又不是上天摘星星,只要想干,哪有干不成的事?想当年,红军身披单衣,脚穿草鞋,还不是照样翻过了夹金山!
说到红军,说到夹金山,先前闹哄哄的人声如同顽皮孩子见了大人般安静下来。嘎日村拱卫在夹金山下,自从有了这个雪山下的村庄,大约也就有了这样一首民谣:“夹金山,夹金山,鸟儿飞不过,男人不敢攀,要过夹金山,除非是神仙。”然而,1935年6月18日,刚刚突破天险大渡河的中央工农红军打破神话,把北上征途中的第一座雪山踩在了脚下。为感谢藏族同胞倾力襄助,毛主席亲手将一支枪托锃亮的步枪送给了村民王素珍。虽说老人1989年将枪交给了县人武部保管,但红军神鹰般的风骨精神却由此融进了硗碛藏乡口口相传的历史。
杨朝军没想到自己会提起红军,就像没想到高蹈在历史天空的神鹰会成为逆转颓势的救兵。在台下宽广的沉默中,他看到人们的目光从浑浊变得清亮,看到先前绷得嚓嚓作响的一张张脸变得柔软活泛。
然而此时,想要胜券在握,杨朝军面临的拷问还有很多。
有人担心:嘎日村辖区面积两百多平方公里,城墙岩、草棚子沟、达瓦更扎三个牧场都不通公路,两百多户人中,到现在,把路修到家门口的也只有二三十户。等你东一段西一段把路修通,我这把老骨头在不在还不一定呢!
有人怀疑:馍是面做出来的,路是钱铺出来的。馍都不够吃,哪来钱铺路?
有人更是只差要杨朝军白纸黑字写保证书了:铺路架桥,不能靠三分钟热情。要是只想拉完选票过官瘾,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
在“中药房”浸淫多年,良药苦口的道理,杨朝军再懂不过。因此,不管谁在说、说什么,他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大度和谦卑。当台下的人都不再说话,他以出其不意的冷幽默结束了自己的演讲:
赶上山的牛吆得下山,选上来的人也就撵得下台。想看笑话的,把票投给我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