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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谁?
避世的胭脂女,娇媚的少帅夫人,冷艳的上海歌女,还是神秘的卧底杀手?
有毒的究竟是胭脂还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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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民国时期,军阀割据,内忧外患。颜惊黛,一个面容有缺憾的女子,同弟弟在苏州相依为命。一日,他们在山中偶然救起遭人追杀的国军少帅燕又良,惊黛原本平静的心泛起涟漪。对爱情的渴望,让她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制成失传已久的毒胭脂——紫罗刹。毒胭脂给了惊黛另一副容颜,却也在她身上种下毒根;成就了她与燕又良的姻缘,却也让她身陷乱世、历经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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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丘晓玲,广东梅州人,职业作者、编剧。已出版《不离不弃》、《珍腴记》等长篇小说,现正参与《围屋人家》电视剧的编剧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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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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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胭脂画卓妍
第二章 繁花几时重
第三章 误入花深处
第四章 惊鼓破羽曲
第五章 兵戈逮狂秦
第六章 自有岁寒心
第七章 飞花惊却春
第八章 潭影空人心
第九章 雁影过潇湘
第十章 成灰亦相思
第十一章 何日是寻年
第十二章 当路谁相假
第十三章 独入狼虎穴
第十四章 刁斗风沙暗
第十五章 兴废由人事
第十六章 山青花欲燃
第十七章 天高但抚膺
第十八章 别后唯所思
第十九章 新炊间黄粱
第二十章 艰难奋长戟
第二十一章 危国捋虎须
第二十二章 生死别经年
第二十三章 还君双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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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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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胭脂画卓妍
日头挂上来时,整个苏州城便晴光朗然了,晨雾浓白化开,却结成了花草叶上的水珠子,滴滴濡湿衣裳。
街上铺子陆续开张,伙计吆喝,市集也就渐次热闹了。前线战火尚未燃烧到苏州城,这苏州城依旧深闺里的女子般,宁静祥和过自己的小日子。茶楼酒肆仍不乏饮客,只是饮客口里的江山天下不复了以往高谈阔论里的蔚然大气。日本鬼子铁蹄践踏东三省,苏州离前线尚远,但城里的老少爷们已觉气短胸闷,戏楼里唱起《穆桂英挂帅》,一曲唱罢,烈烈掌声四起,似雄心壮志找到破口子倾泻。
女子们仍是听戏、嗑瓜子、唠街头巷闻,或者拿了碎银围着胭脂摊子唧喳个不消停。
街角卖胭脂的老实瘸子,被四五个女人围着,好生手忙脚乱。
“杜瘸子,上次买你的胭脂直掉色,害得我!”少妇杏眼圆瞪。
杜瘸子只是一直嘿嘿笑,道:“家里婆娘熬的胭脂成色是差了些,但是……便宜是不是?”少妇啐了他一口:“还便宜?一盒就花了我一吊。”
杜瘸子还是笑:“一吊还不便宜?看看人家小桃红的,一盒普通的金花胭脂得卖一锭银,那个……才叫贵。”
旁边的小姐道:“小桃红的成色多好,我用过,从不掉色脱妆的。”说罢,四五个女子一致称赞。这一边说了,便将手里挑拣的货色一一放下了,弃了杜瘸子的摊子,结伴往小桃红的铺子袅袅而去。
小桃红胭脂的铺子与四邻的铺子便不同了,从不开店门,只是支了一个小窗口做买卖。铺子掌柜是个女子,从未出来过,连唯一的小伙计出门都戴了低低的宽檐帽,恁地神秘。这便有了传闻,传有人见过那小桃红女掌柜,丑如夜叉,鬼面吓人。
店里那小伙计其实是掌柜胞弟,偶尔有见,清瘦苍白的模样,脸上左边长有暗红蝴蝶斑,好似是生下便有的胎记,只是突兀了些,说丑倒还算不上的。
那些女子来到小桃红铺前,铺面上金粉勾勒了端正楷书“小桃红”三个字,怎么看都是雅趣。一人嘭嘭拍响那小窗口,随即小窗“呀”一声支开,从里面传来小伙计那清朗的少年男声:“姑娘,要买哪款胭脂?”为首的女子也不答,只凑近了窗口往里瞧,一片漆黑,如是窟窿。伙计又道:“姑娘,你要哪一款我拿给你吧,你这样也看不着。”那女子知是自己偷窥不成,面容有了尴尬颜色,轻咳了几声,道:“可有新近的胭脂款?”
伙计回答道:“新近出的款式是石榴晕,色浅了些,但水头足,适合秋冬天的燥皮肤,姑娘要不要来一盒?”
女子听得心动:“拿来看看?”
不消多时,伙计一双白净净的手便捧了一个墨绿锦盒伸出窗外,盒上绣的正是颗颗石榴,针线精致得堪称一绝。打开盒子,幽香阵阵,那抹檀红喜得几个女子爱不释手。都说小桃红胭脂了得,再丑的女子,抹了小桃红的胭脂瞬间便可艳丽灼目,真真不晓得这小桃红铺子用的是什么绝技熬得出这艳色无双来。
“这盒石榴晕可值多少钱?”
“还是老价,一锭银。”
女子里头年纪稍长的,面露不屑:“这么薄薄一块脂,也要一锭!太黑了!”
那伙计也不恼,笑道:“这位姑娘,小桃红那也是一百多年的老字号了,你可说值不值这个价?”
拿着胭脂盒的女子已喜得脱不了手,便咬咬牙,将一锭银塞进小窗子里。其他几个只是揣了几个铜钱,买不下这名贵胭脂,一时争相看着那锦盒,那女子便得意起来,道:“这小桃红可是真没得说的,听说上海钱庄的掌柜都来买,送给小情人的。”众人啧啧声起。
这当口,一女子腋下却钻来一张嬉皮笑脸的涎脸:“杏春姑娘,你给我做小情人,我也送你小桃红卖的胭脂,如何?”众人皆吓一跳,原来是那出名的混混苟兴。
那唤作杏春的姑娘啐了他一口:“呸,就你?没饿死在街头算你走运了!”说罢,随了众姐妹扬长而去。
铺里的那少年伙计也暗笑着把窗子放下。方才转身便听到屋内的惊黛唤他,忙放下手中银锭进去。只见屋里那炉上的罐子已然咕嘟地响,白气飘散,罐内膏脂沸腾。惊黛上前拉了他的手凑近看,道:“赤英,你看这罐牛脂煮到这时便刚刚好了,拿银匙搅拌的程度是以提起银匙可将牛脂拉成丝为准,再煮便不行了。”说罢,她拿了一只银匙将那牛脂舀起倒下,果然倾下如细丝玉线般。赤英笑道:“姐,苏州城的胭脂就数咱们小桃红最好,亏得小桃红百年字号还有人嫌贵呢!”
惊黛便是小桃红掌柜。身着软烟色襟衫,乌黑青丝随意绾起,全无任何装点,格外素净。她的模样完全不是外界所传的夜叉般不堪入目,也生得明眸皓齿,但不幸,同赤英一样,脸上亦有一片绛色蝴蝶斑,只是生在右颊。因着这蝴蝶斑,惊黛便与美人之名无缘。由于做的是胭脂生意,为避谣言,她干脆大门不出,躲世隐居。
惊黛只是一笑了道:“赤英,就是因为最好,买卖要做成也便要学着乖顺些,咱俩姐弟如何立世,低调总是没错的。你要好好学如何制作胭脂才是,但凭了姐姐一个人,总是力不从心去管这铺子。”说着便拿起一旁被捣碎成汁的玫瑰倒入罐内,继续搅拌,“方才说这牛脂,煮到这个火候便刚好了,再煮水分失了太多,这样胭脂敷在脸上便容易脱落,水分太多了又不行,令人觉得油腻。”顿了顿,又道:“一罐这牛脂,加入二十瓣玫瑰花瓣捣碎的汁便够,这样便匀了。”
赤英仔细看了,一一记下。惊黛又将银匙细量,仍是以拉丝为准,这时才加入红蓝花捣碎的汁,又一同加入朱砂末。赤英问:“姐,这红蓝花有红黄颜色,如何沥净呢?”惊黛道:“红蓝花控制色泽,便是控制胭脂的颜色了。如要明亮些,便将黄色放多点,这胭脂色便是浅绛;如要浓些,便将黄色沥得干净,胭脂便成了赤贞色了。赤贞胭脂浓艳,戏楼与青楼方才要,一般人家的小姐奶奶,极少要这样的,都偏爱素些的浅绛。沥净两色法子倒也简单,你可曾看到红蓝花汁沉淀后是红黄两色分了上下层的?黄上红下,便可拿了一块白纱布将黄色汲去也就是了。”
最后放了葵花油与桂末,又咕嘟了一阵,惊黛忙灭了火,将罐子不断浇以冷水,那一罐膏脂便嗞嗞冒了气迅速冷却凝固。赤英帮手着将那半凝固了的胭脂舀进锦盒内,一一排列着,等其风干。桌上满是幽香粉红,生生好看。
赤英把玩着那些锦盒,惊黛弄清了炉灶,方才出得屋来,对赤英道:“赤英,你仔细收拾了,晚上我们上山,今儿季候的紫苏可以采摘了。”
赤英听罢,雀跃而起:“姐,真的?晚上我们要上山?”
惊黛见弟弟兴奋如孩童,笑道:“看把你美得,你可是忘了?下个月彭府小姐出阁,已经订下咱们这的胭脂水粉了。现在的紫苏正是最美的,我是想做一式紫苏胭脂给人家呢。”
赤英扁扁嘴,道:“要是天天都能上山就好了,在这小铺子里头,真是憋闷死人了。”
惊黛不无惆怅:“赤英,姐又何尝不想也能像人家小姐姑娘那样,逛街游玩,但,我们这般模样的,只怕是赶走了小桃红的客人了。你说,哪有做胭脂的人长成这样的?岂不是自砸了招牌?”
赤英吐了吐舌头:“姐,我知道的,我这就收拾去。”说罢便出去了。
待暮霭浓灰近黑时,惊黛与赤英便背了包袱出门,两人脸上均是一张薄蝉丝织就的面罩,不可辨五官表情。
夏末初秋时节,山上景致正渐次萧瑟,各种小山果却簇拥而结。惊黛见紫黑的山棯果颗颗饱满,便摘了两颗扔进嘴里,只觉得甘甜无比,唤了一旁正拨衣服上棘刺的赤英帮忙采摘。赤英见了一蓬一蓬的小野果,也不顾衣服上的棘刺了,摘了果子便往嘴里送,大呼爽口。惊黛笑道:“别只记得吃了,这些山棯果也是极好的胭脂材料呢,摘了这些我们要赶紧往山腰去,月落的时分我们便要回去,夜里山中终究是不安全。”赤英拭去流在嘴边的紫红果浆,笑道:“姐,有我保护你,怕什么!”
半弦月渐升至山腰,起了夜风,瑟瑟地吹着平添凉意,姐弟两人一路往山腰去。紫苏如惊黛所言,果然开得喜人。虽然那些紫红花儿并不及白日里艳丽,但是浓夜里的露水重,紫苏花吸收了月夜里的露水,极显水灵。惊黛细细看了这些花蕊,便对赤英道:“晚上秋露浓了,这紫苏花吸足了水分,是极养皮肤的。”
赤英却不理会那些,只笑道:“姐,你可知道我此刻想的是什么?”
惊黛自然不知:“大夜里的山上,你能想什么?我可只想摘了花便快快回去,别遇见什么野东西才好。”
赤英嗔道:“姐,你也太不浪漫了,只想着摘花做胭脂。我在想,我们能不能遇上狐仙什么的,也好长长见识,看狐仙是不是真的长成绝世模样。”
赤英终究是孩子气的。惊黛一边忙着摘那紫苏花,一边道:“就你脑子成天不着边地想些杂事。你想想,这大晚上的山里,真有什么狐仙来,看你我这般模样还不给吓跑了?”说罢,两人都噗地笑了。
两人正说笑着摘花,忽地一阵风送来一声呻吟!惊黛压住赤英双手,一动不敢动,只是侧耳听到底什么动静。赤英瞪大了双眼,表情似惊似笑,若是在说:“看吧,狐仙真的来了。”风一阵呻吟声亦一阵,两人便拿了家伙,蹲身在紫苏丛里,悄然往前去。
姐弟俩一前一后地慢慢挪动,边往前边四下里仔细张望。只可恨那及膝高的野花野草,纵使月光清明,也难看明周围有何物事。这般走了不远,忽而风止,呻吟声消失。两人停下静听,却再无声息,恍若方才那声响只是如梦似幻。
惊黛站起来环顾,喃喃道:“难道刚才听错了?”赤英也起身,踢着蹲得酸痛的腿,道:“姐,看来狐仙真被我们吓跑了。”话音刚落,他便觉着踢到了什么,再踢,只觉那黑糊糊的东西踢上去软绵绵,断不是石头。赤英上前,弯下身,扒开草,凑近了瞧……“哎呀妈呀!”赤英惊呼一声,一下跌坐在地。
惊黛见状,慌忙上前拉起赤英,急问:“发生何事?你看到什么?”赤英满脸惊恐,伸手指着前方草丛间一团黑影,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惊黛定神,拾一木枝在手,缓缓拨开那丛杂草。“姐,小心!”赤英躲在惊黛背后,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借着月光,只见地上躺着一个衣衫破烂、血迹斑斑的人!惊黛倒抽一口冷气,险险将手中木枝甩脱。不知多久,惊黛方才压住几欲狂跳出胸膛的心。她拿木枝轻戳了地上那人几记,却毫无反应,于是便壮胆上前,将那人半俯了的身翻过来:一脸的血,早干了,糊在脸上甚是吓人。惊黛将手试在他鼻息处,感到微弱呼吸,可见并非死尸。惊黛决意道:“赤英,这人伤得太重,救人要紧,先不管那么多,快快背回去救命!”
一路上姐弟两人轮流了将那人背回。夜色作掩,也并无人撞见。敲更漏的喊声远远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喊声令这初秋之夜如是不醒的梦境般恍恍惚惚。
惊黛拧干了毛巾,一盆清水已成血污。那人脸上的血水泥浆被细细擦去,渐露出不凡样貌来,薄唇刚毅,鼻梁英挺,浓眉如剑,但双眼受了伤;身上衣物依稀可辨是军服,掩着魁梧身躯。惊黛也顾不得许多,一心只念救人要紧,唤了赤英来帮手,将那人一身破烂衣物剥下,擦拭全身后,才换上赤英的长褂。
赤英犹自惊魂未定,看了看那人,道:“姐,若是坏人,我们岂不是引狼入室么?”惊黛却不见半点慌张,笑道:“你不是说想遇上一回狐仙么?这会还只是个活生生的人呢,看你吓得!”
赤英见惊黛镇静依旧,也不再多想,只觉得那人生生长得好看,仪表堂堂,却不知为何受伤昏迷荒野了。惊黛替他掖好被角,吩咐赤英道:“快快去请了城里的郎中来,他伤得太重,容不得耽搁。”赤英应了声,拿了灯便开门出去。
不多时,赤英便请了郎中来。
老郎中把了把那人的脉,捻须道:“从脉相上看,他是内伤过重了。内伤如若淤血外流,仍大可救下,如是内伤又无流血,反倒多半无药可救。”说罢,从带来的藤筐里摸索了一阵,由里面抓了一把草药,又拿了纸墨边写边道:“我这暂时有草药可缓一时之急,不过终究你还需到药铺去拣成药来,熬了让他喝下。眼伤、内伤,一并如我这方子上说的去开,随餐喝下,休养些时日,大可痊愈。”
惊黛收好药方与那把草药,付过钱,谢送走郎中,便将那草药洗了,放在紫砂罐里煎熬。熬好了药,将那人扶起喝下,又恐怕那人半夜有不适,一宿只是未睡,迷糊了一会又起来看他伤势。
第二天大早,惊黛便支使赤英去药店拣了药,拿回来以文火细细熬来,喂他喝下。又按郎中所说,从隔壁做奶娘的大婶处讨来人乳,拌了沸好的枸杞子水,用纱布蘸湿了去洗拭那人的双眼,待洗罢,又给他敷上药用纱布敷缠好。这一收拾,就已是大半日光阴。惊黛不敢误了胭脂生意,拾掇好那人的伤又忙洗了紫苏花儿,用捣槌将花汁捣出。赤英则照旧支了窗子招呼生意。
这日,赤英由药铺回来,对惊黛扬扬手中报纸,道:“姐,快来看,报上说国军少帅燕又良不久前遭人暗算,逃亡至苏州城一带消失了。”
惊黛拭干了手,拿起报纸细细看,待半晌,放下报纸,看了看躺在屋内的男子。由当初他身上的破军服亦大可对他身份了解一二,便幽幽一叹:“先不管他是何人了,如今遇上也算是缘分,总不能见死不救。咱们平民百姓本不应沾惹了这档子事,待他伤好了,将他打发了走便是。”赤英虽也惴惴,但觉惊黛说得在理,便不再言语。
如此数日,惊黛尽心照料,却仍不见那人醒转,只是可见他手指偶有抖动。
秋意日渐浓了,夜里寒气霜重,银窗纱染了皎洁月色,莹白茫茫。守更人的竹梆敲响,惊黛便在这声声里迷了魂,直掉落了梦之深处。
此时,铺子后门却悄声闪过人影。门闩被轻轻挑起,接着,门“呀”地开了,黑影一闪,进了铺子。
那黑影一瘸一瘸,轻了手脚来到胭脂台前,小手电打开,只是翻那台面物事,像是找什么东西。那黑影太过专注翻找,竟不知身后已有人悄声而来。身后那人走得近前,一个飞身扑向黑影,碰翻了台面,一时间铺内乒乓大响。那人力气大得惊人,双手将黑影反剪,扳住黑影按在地上。黑影竟丝毫动弹不得,只得“哎哟,哎哟”,声声求饶。
惊黛被各种嘈杂之声猛然惊醒,忙起身披了衣出去,赤英亦赶来。铺子里灯光大作,两人不由大骇。只见是被纱布缠了双眼的男子正一膝抵在俯在地上的另一男子背部。原来,正是那惊黛赤英救下的英武男子制伏了这鬼鬼祟祟的黑影。
“说!来这里是干什么?”
“大爷饶命,饶命!我……我不是偷钱……不是……”
一旁的赤英见了,也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上前帮忙压制了地上的男子:“不是来偷钱,那是干什么?!”毕竟只是弱冠少年,声音稚嫩了些,凶不着人。
地上的男子哀道:“不是偷钱,我……我只是来找小桃红的胭脂秘方。”
惊黛走近,方才认出是街上摆胭脂摊子的杜瘸子,笑道:“杜瘸子,小桃红的秘方可都藏在我脑子里了,你如何寻得着?”
赤英低头细看,果然是杜瘸子!想不到他老实的模样只是表面功夫。
杜瘸子苦笑:“掌柜的,求你放了我,我并无恶意,只是……只是想学小桃红的胭脂秘方,也好救救我那快没了生意的摊子。”
男子道:“深更半夜的,竟胆敢来偷秘方,还说没有恶意?!”说罢,一用力,便听得杜瘸子双手的骨节咯咯作响,杜瘸子不免又大呼饶命。
惊黛一旁冷了声道:“杜瘸子,我念你这般样子养活一家子也不容易,今天之事我不再计较,但若有下次,便不客气了!”
男子听惊黛这般言语,只得放了杜瘸子。杜瘸子语无伦次:“不敢……再也不敢了,谢谢,谢谢掌柜的。”便头也不敢抬,一拐一拐夺门而逃。
杜瘸子跑后,惊黛与赤英相视,又看看那男子,都在心里念着,原来真是不凡人物,双眼蒙了纱布仍可手无寸铁搏击。屋子里静了片刻,那男子一笑,道:“我方才醒了,便听到屋内动静,心想怕是遭了贼,所以……”
赤英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道:“你武功可真真了得,身上负了伤,两眼看不见还可以将杜瘸子擒住了。”
男子朗声一笑:“那有什么,都是小意思罢了。”
惊黛一旁道:“如此看来,你伤怕是已无大碍了。”却是话音刚落,男子便捂了胸,哎哟一声跌坐在地,表情痛楚:“你不说还不觉得痛,这伤恐怕一时半会好不了。”
赤英与惊黛忙扶了他,让他坐在椅上。惊黛支使了赤英去熬药,便低声对那男子道:“你这样子骗赤英还可以,骗我,可就不行了。”
那男子尴尬一笑,亦是低了声道:“竟被你看穿,那我岂不是马上被你扫地出门?”
惊黛听罢暗惊,原来他早已醒来,只是一直佯装昏迷,不然又如何能将自己与赤英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惊黛对此不愿多说,只问:“那么,你果真是报上所登的燕又良了?”
他笑:“姑娘智慧善良,叫燕某钦佩,不胜感激。”
惊黛咬了唇:“我不管你来历,当日我姐弟救你,也不求回报,如今你伤养好了,便奔前程去吧。我这百姓家的小本生意,实在惹不起江湖恩怨。”
燕又良沉吟一会儿,道:“姑娘,我明白,我断不会拖累了你。待我眼好了,他日定将厚报于你姐弟二人。”惊黛听他那一席言,只觉得了自己方才过于冷酷了些。这时赤英端了药来,惊黛接了热气翻腾的青瓷碗,撮唇吹了吹,便递给燕又良。
赤英一旁兴奋又好奇问道:“哎,你是哪里人?可是有武功?好生厉害啊!”
惊黛道:“赤英,你快去睡吧,别问那么多了,让他休养早日康复。”
赤英孩子似的嘟哝着,三步两回头回了屋。惊黛站起身,言语里不辨表情:“燕先生,刚才,谢谢你。”
燕又良将药碗放下,道:“你背我下山,替我叫来郎中医我伤势,帮我换洗衣物、上药,这又要我如何谢你?”
惊黛惊讶:“原来你一直不曾昏迷?”
燕又良笑道:“如若不假装昏迷,我怕早已死在荒山野岭了。”
惊黛只是不语,燕又良接着道:“我一直沿山路而行,几天几夜未曾休息,太累了。躲过了暗枪,不想却从崖上摔下,眼也被荆棘所伤,所幸是遇见了你。”顿了顿,又道:“本来早想道谢与你,只是那日听你所言,我伤好便让我走,所以……只有出此下策……”
惊黛道:“就算那晚遇的不是你,我们也一样不会见死不救。燕先生便在我这安心养伤吧,伤好了再议其他,早些歇息才是。”说罢便回了房。
惊黛衣袂簌簌随吧嗒一声灯熄而消隐进这夜的墨黑里。燕又良不禁朝惊黛的方向轻侧了脸,寻那一身袭来幽幽桂花的香气,这些时日养伤下来,竟不觉贪恋了这气味。昔日权倾一世招来的莺燕萦绕,她们只是现世浮华里的金粉一般,闪烁了眼却少了女子家常的娴静贤淑,而这命数里因劫而遇的惊黛,却有那些粉紫乱碧不具的气蕴。隔了蒙眼的纱布,他听得了惊黛静谧如若山花。
待到次日起来,惊黛却觉了不适,恐怕正是昨夜里急起着凉,又受了惊吓,鼻塞声重的。那燕又良已不好再装昏睡,早早自个摸索着起来。赤英一面招呼生意一面熬了粥给惊黛吃下。吃罢清粥,惊黛再睡了回笼觉,醒来便神清气爽许多。她不敢多躺,起身把石臼洗了干净,将采集的花瓣舂成厚浆,用细纱取汁,再把当年新缫就的蚕丝剪成胭脂缸口大小,放到花汁中浸泡,等完全浸透后便候了秋天上好的燥气和骄阳晒干,这样便是上好的胭脂。
燕又良只是倚在门口,虽看不见惊黛在做什么,却听得她忙碌的声响。他一旁笑了笑。“花香袭人,你做得胭脂,也染了一身的花香了,日日给我换药,我也是日日嗅那花香。味道不同时,便知道你做了另外品种的胭脂了。”
惊黛不曾知道他竟留意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不禁抬头看他,英朗面容难掩俊逸之气,而忽地想起曾无比亲近地将他的头枕在自己怀中与他上药,便绯霞飞腮,只庆幸他并见不着,便道:“燕先生,你眼伤待会仍需换药,待我这活计忙完了便与你取新药来。”燕又良只笑不语,风流如是。
惊黛支使了赤英去隔壁讨来半杯乳水,拿来尚温,用棉花饱蘸了,便仔细地擦在燕又良双眼上。燕又良笑道:“只是不知原来牛奶也可治眼的。”
惊黛道:“哪呢,这是人乳。”
燕又良吃了一惊:“竟是人乳?那我真真的孤陋寡闻,人乳竟可以这般用的吗?”
惊黛笑道:“这只是土法子,倒是管用得很,我并用了枸杞水,可以帮助你眼睛恢复得快些。”
燕又良沉默片刻,道:“你大约是不知,我其实矛盾得紧,一边是想快些好,一边又不想好。”
惊黛吃笑:“哪有不想伤好的?”
燕又良轻叹一声:“有的,那傻瓜便是我了。”说罢两人静默良久,燕又良似又不甘心地接下说:“伤未好,我便还有留下的理由;伤若好了,我就可看见你的模样了,但也须得离开了。”
惊黛听罢暗自心惊,他这一席言,明明的话中有话,而自己却反而不恼,心却生了惴惴不安的急来。他若是见了自己这般模样会如何?
这样想着惊黛怔忡起来,任由手中棉花滴答着淌下乳水。燕又良突然一笑,自顾自道:“不知做胭脂的女子是否也敷胭脂呢?”
惊黛只觉了慌乱,匆匆将他的眼重新缠了纱布,如是怕他猛地睁了眼,看见自己满是蝴蝶斑的脸。惊黛无端了冷道:“燕先生,你乃做大事的英雄人物,又何必挂念了这些不足为道之事呢?再且,我救你,并不为什么的。”说罢起身,正欲离去,只听燕又良叹道:“英雄人物?罢了,半生戎装疆场只是无可奈何,其实谁不想拥有儿女情长?你误会我是对你抱了救命之恩了。”
自那一席言谈,惊黛心下如植了绵密之针,时时扎得人难以安生。只是燕又良所说的,何尝不是自己想的?谁不渴有儿女情长呢?
深秋寒意越深了,天灰灰着酝酿了雨意,苏州的水上人家都是黛瓦白墙,远远地一望,只觉得是一幅美极的水墨。
青石板路面嗒嗒响着,是两个女子婷婷走来。胖女子撑了伞,口中不住地道:“你说你这是怎的好?这般俊的脸却是毁了,如若小桃红有姨娘说的紫罗刹救你倒也罢了,如若没有,你却得被姨娘赶出遇春楼了!”
胖女子身边的是个面容蒙了纱巾的少女,她两手不时抚颊,听罢胖女子言,道:“你以为遇春楼是一辈子的去处?脸毁了也好,我告辞了众姐妹,回老家去也乐得安生了,省得被姨娘的红人瞅着不顺,撒泼还抓破了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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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女子笑道:“可不是,难不成还来你这裁衣裳?”
赤英问:“不知姑娘是要什么胭脂?”
胖女子一抬头,便看见赤英的脸,不禁奇怪问道:“小伙计,你这花脸可是怎的?卖胭脂却是这模样?”
赤英笑:“姑娘看你说的,我这脸向来如此。按姑娘说法,难不成卖胭脂的都得美貌?那卖肉的都必须是个胖子?”
胖女子吃笑:“你这伙计嘴利还不能吃亏,不跟你扯,请问你有卖紫罗刹的没有?”
赤英一听“紫罗刹”三字,不禁背生凉意:“不知你们找紫罗刹是为何?你们可知这紫罗刹是什么作用?”
胖女子拉了那蒙了面纱的女子,扯去她的面纱给赤英看,道:“你看,这好好的脸给抓破了相。听说敷了紫罗刹可让容颜脱胎换骨,成了绝代佳人。绝代佳人就免了,我们买紫罗刹能让这破相完好如初就行。”
赤英见那破相的女子本也是娇艳容貌,只可惜了那几道血痕,如是狰狞的蜈蚣爬在脸上,毁了那美好面容。他摇了摇头,对那两个女子道:“紫罗刹早期还是罕有的,如今早绝了。这紫罗刹是毒物,早便不做了,我也只是听说过它的厉害,却并未亲见。姑娘,脸毁了便毁了,总是比毁了性命强,紫罗刹是用不得的。”
胖女子撇了嘴,道:“伙计可是吓唬谁呢?难道敷了紫罗刹能杀人不成?”
赤英道:“差不多是这样了,紫罗刹虽可让容貌脱胎换骨,但也可毒死了自己。”
那一直沉默不语的蒙面纱女子道:“既然如此,那恕我们打扰了。”说罢,便转身离去。胖女子正要说什么,见她离去,便急急地追上去道:“你就这样子回去?姨娘真的会赶你走!”
面纱少女只管自己走,冷笑道:“不用她赶,我自己走便是。”
赤英只是怔怔看了看她俩离去的背影,唉,又是一个心酸故事,这样想了便关了窗,不由叹气。
惊黛正走前来听了赤英的叹气,不禁问:“好生生的可是叹什么气?”
赤英道:“方才两个女子竟是找紫罗刹呢。破了相了,想用紫罗刹敷脸,这不正是寻死么?”
惊黛听了紫罗刹,心兀自突突地跳,却是为何,连自己也说不上。
赤英却生了好奇心,问道:“姐,我们胭脂铺子以前真做过紫罗刹么?这紫罗刹敷了真可致死么?”
惊黛瞪他一眼道:“你生这个好奇做甚,做好生意吧。”
赤英却不放过似的:“姐,你可知道紫罗刹的传说?听说是以前宫里受一个冷落的妃子敷了这粉,神奇般深得皇上的宠爱,但不久却一命呜呼。皇上查明真相,却是这粉作怪,便下了旨,抄斩了做这粉的胭脂商人,所以紫罗刹便有了宫粉一说,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是听过他说过一次的。”
惊黛抚了抚一丝不乱的鬓发,起身离开道:“我对紫罗刹也一无所知,只知做胭脂的,紫罗刹便是禁忌。”
却果真是禁忌么?
【第六章】自有岁寒心
翌日一早,三人从小桃红铺子出了去,只见人群熙熙攘攘,分立大街两侧,喜乐吹打声由远渐渐及近,便见一行穿了喜服的吹乐人拥了大红轿子风光而过。
惊黛扶了扶墨镜,只觉初嫁燕府时也是这般情景,初为新娘,坐在大红轿子里,也是这般人群簇拥着围观。那是女子一生最美之时。
一旁的王景诚问身边的路人:“是何人成亲?”
路人上下看了他,道:“是外地来的吧?今日是燕府娶小,全城皆知。”
惊黛恍惚着疑是听错,抓了那路人,不死心地再问:“什么燕府?哪个燕府?娶哪个小妾?”那人甩了惊黛的手,骂了声便走开了去。惊黛却觉晕眩,却又无法置信似的。
王景诚拉了她手从人群出了来,不禁抱臂笑道:“这燕少帅真是风流情种,不过短短一些时日便要娶妾。”
五爷却大笑道:“这男人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了,惊黛姑娘不必过于计较。”
惊黛却瞪了五爷一眼:“男人三妻四妾,女子三从四德,这管叫什么?”
恰时,一行数人迎面走了来,只听得其中一年长些的老者道:“听闻小姐所嫁夫婿乃当今少帅,真真的福气呀,我等捎了厚礼前去,日后指不定还得求那新姑爷罩着咱们。”旁边一等人无不点头称是。
王景诚上了前去,问:“诸位爷是燕帅的客人?”
那长者住了步子,见前面拦去去路的三个男子皆是富商装扮,便上下打量了王景诚,问道:“正是,不知阁下……”
王景诚笑道:“燕帅特意派我兄弟三人前来接诸位爷上府上吃喜酒。”
长者不禁抱拳笑道:“新姑爷太客气了,那就有劳三位前面带路吧。”
王景诚笑了道:“不过请爷出示请柬,方才好称呼呀!”
那长者听罢忙不迭地从襟衣里掏出请柬,一边道:“我们几位乃陈小姐的娘家叔叔,这是请柬,你称呼我为陈大叔即可。”
王景诚一笑,拿过请柬细细看罢,将那请柬手中扬起,道:“对不住了,几位爷,请柬借来一用。”说罢,口中吐出白烟,将那长者迷昏了过去,一旁的几个见状不由吓呆,其中一个小子倚仗自己年轻力壮,便站出来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劫不成?”
王景诚笑了道:“我们不抢劫,只是借用你们的请柬,用后定归还。”
那小子怕是学过两脚功夫,跳出来道:“哼,过了我这一关再说!”说罢,便一拳狠狠带了呼啸风声,朝了王景诚胸前汹汹而来,惊黛不由惊呼。若那拳打下去,势必砸成内伤。
不料那王景诚却身轻如燕,不过身子一转,便避开那小子的拳头,再借力将他推出丈余远。只听得那小子哎哟哎哟声声地无法起身,怕是摔得不轻。
王景诚抱拳对那几个惊慌失措的人道:“我本无恶意,只借请柬一用,请诸位回去告罪陈老爷,就说是上海斧头帮九爷得罪了!”
五爷一听,忙近前道:“景诚,你把我们的行踪都泄露出去了!”
王景诚笑道:“正好可以隔山敲虎嘛。”
五爷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王景诚大步流星地往燕府去,惊黛与五爷忙紧跟上。
那去吃喜酒的几个扶着陈小姐的叔,望了望那扬长而去的三人,其中一个不禁问:“上海斧头帮是什么呀?”
且说了这燕府正张灯结彩,喜庆满堂,内外都围了不少宾客。王景诚一行三人远远便听得爆竹声烈烈。待走得前去,花轿已停在府门外。将那请柬交与了管事的,惊黛便急急冲进府中,却刚好听到堂内高声喊道:“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惊黛听得气血上涌,眼前一片昏黑。堂上新人一身红艳喜服,燕母坐在高堂上笑得合不拢嘴。惊黛拔腿便欲拦下送入洞房中的一对新人,却不想脚下一绊,迅疾摇摇欲坠往地上摔去,比这更快的却是一双手臂将跌倒的惊黛半空捞起,惊黛未来得及惊呼,只见王景诚笑了笑,道:“兄弟,还未入席就已醉成这模样了?”
燕府管家的上前来问道:“这位小爷……”
王景诚扶好惊魂未定的惊黛,转头对管家的道:“我们是陈府小姐唤叔叔的,我内弟一高兴,多喝了些酒。”
管家的忙不迭搬来一张凳子,道:“陈家叔的,快坐着吧,今儿个府内忙了些,招呼不周,望诸位勿见怪才是。”
王景诚笑道:“不碍,不碍。”
待那管家的走去,五爷不禁窃笑道:“景诚白捞了当了一回人家大叔啊,不亏,还有赚了!”
王景诚一旁也不禁笑了笑。惊黛却面有怒色:“为何要伸腿绊我?”
王景诚笑了笑道:“若不是我赶紧伸腿绊了你一跤,你怕已飞身到燕少帅他跟前了。”
惊黛道:“那又如何?我正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呢!”
王景诚笑道:“你这般样子如何与他相见?如何开口问他?这是与你与他都无好处的相认,不信,你大可现在去试试。”
惊黛听他一言,方才警觉了自己现在只是一身男儿装扮,更因为有日子未敷用紫罗刹了,脸上的蝴蝶斑重又浮出,现在只拿帽子与眼镜遮挡。如此形容与装扮,如何能让他相认?又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质问他?如此一想便生生压抑了那冲动想法。
那一众亲戚正坐在堂下说说笑笑,无不夸耀燕陈两家联姻的明智之举。燕母周旋于众人之中,一个一个道谢了去。待她走近,便看见坐在一边的三个公子装扮人物,却是从未见过的,便笑意盈盈地来,问:“三位公子大堂前坐吧,吃酒去。”
王景诚摆手,道:“不必了,燕老太太,都已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您忙去。”
燕母却见惊黛,不由定睛仔细再瞧了瞧,问:“这位公子……呵呵,好是面生呢,不知是哪里的亲戚好友?”
惊黛怕她认出自己,不禁更是低下头去,支支吾吾,王景诚一边见了,忙道:“我们是陈府小姐唤叔的,这小后生是我内弟,性子甚羞,怕见外人的,燕老太太请别见怪才是。”
燕母一听,不由呵呵一笑:“怕什么呀?我们如今可不再是外人了,都是一家子了呢。”
五爷不禁插嘴道:“哈哈,可不是嘛,燕帅可得叫我们一声叔才是,哈哈哈。”
燕母一听,也笑道:“叫什么燕帅呢,叫他又良,都不是外人了。”
五爷一听,方才觉得了那话甚有漏洞,忙噤了声,只得点头称是。恰时一个妇人走了前来拉住燕母道:“亲家母,原来你在这,让我好生找,你快去劝劝又良吧,如今他竟想换新郎服……唉!”
燕母一听,便丢了王景诚三人,急急走了去。惊黛看着燕母的背影,只是茫然。
新房这边厢,燕又良再是坐不住了,换下了新郎喜服,穿上一身黑西装,正要拔腿而去,坐在床边的新娘却是喜帕也不曾挑开,只是在低了声轻泣。
燕母一脚踏了进来,压低了声音喝燕又良道:“又良!你给我站住!”
燕又良不由停下了步子,脸色却沉若黑铁。
燕母走近前,声如低哀道:“良儿,就算母亲求你好不?就过了今天,你想怎么样母亲都答应你!不要走,你要是走了,让母亲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外面亲亲戚戚的,你就丢下母亲一个人出笑话吗?”
燕又良却是悲愤至极:“母亲是要拿儿的婚姻去换母亲的颜面吗?”
燕母不禁悲从中来:“我拿你的婚姻换颜面?你娶那个胭脂女,我一直是不同意,可见你对她已情至如此,也都答应了你,让你娶回家来,可如今却不知她……你今儿娶的陈家小姐,哪里比那胭脂女差了?你真是不识好歹!若你固执如此,母亲也无话可说,只好一头撞死在你面前,好去向你死去的父亲谢罪,连我儿的婚姻我竟一点主意也不能拿了!”话说着,便要一头撞上墙壁,燕又良手快,一把拖住了燕母,燕母却叫着:“你放手,让我去死,我若不死,对不住你父亲!”
燕又良无法,只得道:“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还不成么?这天地也拜了,还要我如何?”
燕母方才停下来道:“回你新房去,你的新娘可仍在等你挑开喜帕!”
燕又良胸中哀鸣而唤,只得缓缓转过身去,却忽地眼角如闪过惊黛的影子,不由定睛细看。可哪里有惊黛的影子?不过是相思重故人影还罢了,燕又良只是苦笑地摇了摇头,终是进了新房内。燕母见他已进了新房,便将那新房锁上,方才遣散围观的亲戚道:“大家继续吃喝,小儿不懂事,还请诸位不必放在心上。”众人回到席上,场子经过那一闹,却是冷清了些许,燕母便又命管家的放上两筒烟花爆竹,又将生气提了起。
王景诚拉了惊黛的手,将她拽出燕府,一边道:“如今你事儿也看到了,可死心了?”
惊黛却不甘心:“方才燕母为了什么要撞墙?我却不曾看清,莫非是又良……”
五爷一旁道:“惊黛姑娘,你这又何苦了去?尽是折腾自己,今儿个可是他的大喜,你若是去了,指不定被扫地出门呢。”
惊黛却一旁咬了唇不语。
王景诚看了看她那模样,便知她是不能死心,笑道:“老五,我们先回吧,让惊黛姑娘想一想,毕竟有些事就得自己决定,旁人不好插足。”
五爷称是,转身便跟王景诚一道离去。
惊黛咬了唇,眼内何时竟蓄了泪,她倚在墙边,如被世事所弃,一身凄冷。
燕又良颓丧坐在桌边发呆,桌上正燃了一对喜烛,喜烛淌下烛泪如若哭泣。床边的新娘陈府小姐诗若只是一动未动,静坐等她的新郎来挑了喜帕。
诗若坐了半日,约摸着时辰已是不早,又见燕又良不曾动静,便自个挑起喜帕,偷偷看了一眼:他已换下喜服,脸色阴沉坐在桌前,不见有为人丈夫的半点喜悦之情。
诗若将喜帕掀开,莲步款款移向燕又良,不禁轻声唤道:“又良……”燕又良却一眼也不看,仍只沉默。桌上合欢酒正待两人倒了交杯喝下,诗若斟满那酒杯,递与燕又良,燕又良却扭开头去,看也不看一眼。
诗若只得放了酒杯,在燕又良身边俯下身去,轻声了道:“又良,如今你是我夫君,以前之事你便忘却了吧,你我重新开始。”
燕又良却霍地立起身来,走到门边,道:“不可能的,你即便是填房,也无可替代惊黛,没有谁可替代了她。”
诗若听罢泪跌落下来,道:“我何曾不晓得,那日,你宁可不回,也不愿见我,如今娶回来,也不肯拿正眼看我,我如何不晓得?只是我求你,我不要什么,只要你对她好中的一分我便知足了。”
燕又良道:“恐怕这些我也给不了你,你也是个体面人家的大小姐,何苦一定要跟了我吃份苦头?”
诗若却苦笑:“我愿意,这都是我所情愿,怨不得他人。”
燕又良听罢,悲愤而来,转身走到床边,和衣躺下,道:“你愿意受苦,那你便受吧,我不奉陪了。”
诗若怔忡原地,新婚伊始,自己的新郎却对自己视若无睹,蒙头自个倒在床上,心如针扎地隐痛。
燕母深夜也不曾睡了去,只是捻了佛珠在对观音念念有词,管家的此时在门边敲了敲,燕母停下经文,道:“何人?”
管家的道:“老太太,是我。”
燕母方才起了身,让碧绿去开了门。
管家的一进便道:“回老太太,已送陈府的回府去了。”
燕母点头嗯了一声,继续闭了眼。
管家的却又道:“回陈府路上,却发生好生奇怪的事儿。”
燕母方才睁了眼,问:“哦?是何事?”
管家的道:“我送陈府的回府,路上却被几个自称陈府娘家叔叔的人拦下,其中一个较年长的昏迷刚醒,其他人却道有人抢了他们的请柬冒名顶替来了我们府上吃喜酒。”
燕母怒道:“是哪儿的混账东西骗吃骗喝?连我燕府都胆大包天敢来行骗?太岁头上也敢动土了?!你去查了不曾?”
管家的道:“这个我倒还不曾查,只是……”管家的说着就抬眼看了看那燕母,只见她面有微怒,继续了道:“只是白日里,我倒是注意有三个富家公子哥儿说是陈府娘家叔叔的,我当时还奇怪了,陈小姐娘家叔竟有这般年轻的,小的如今一想,便是这三人搞的鬼了。”
燕母听罢,不禁回想了白日里,确有三个富家公子般的人物在府中吃酒,他们走时却不曾有人留意,便道:“管家的,你快去报官,如果我燕府喜宴上被混混骗吃骗喝,传出去让我这老脸还如何出去见人?太乱了,这是什么世道啊!”
管家的却踌躇了半日,方才道:“老太太,那陈府娘家叔叔的几位说,抢他们请柬之人留下话儿,说是上海斧头帮的九爷得罪了。这恐怕不好报官,谁知这斧头帮是什么人物,若搞不好……”
燕母不由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步,一旁的碧绿却道:“上海的斧头帮来我们府上做什么?莫不是想打燕府的主意?”
燕母思忖片刻道:“或者,是冲着良儿来的也不定。”
管家的一旁问道:“老太太,那还报官不报?”
燕母手一摆,道:“先别紧着报,你们今儿个听着,这事谁也不许往外宣扬,可都听清楚了?”
碧绿与管家的忙不迭地称是。燕母好容易宁静的心绪再次扰得烦乱如麻,一宿只是忽睡忽醒的。
翌日一早,燕母由府中送饭的老婆子手里接过了饭盘,打开了新房的锁,却见新娘子俯在桌边睡着,而燕又良则在床上和衣躺着,便知这一对新人昨夜并不曾如自己所期望的那般恩爱温存,不由得叹了口气。诗若听得声响,惊醒站起身来,红妆一夜消退,只余了憔悴。她忙接了燕母的饭盘子,欠了欠身请安道:“母亲。”
燕母心疼地拉起诗若,道:“孩子,委屈你了。”诗若一听,眼内起了泪影,却道:“这般大喜的日子,诗若不委屈,诗若高兴呢。”
燕母越发心疼:“唉,你不必请安了,我去唤那逆子起来。”说罢便走到新床跟前,道:“良儿,还不快快起来吧,都什么时候了。”
燕又良只哼了一声。
燕母叹了一口气,坐在床沿道:“良儿,莫怪母亲狠心,若非如此,你会乖乖地待在新房里么?你的脾性我还不清楚?跟你父亲是一样的,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燕又良又似那次般装作未听见。
燕母又道:“你若是怪母亲硬塞给你一个妾去代替惊黛,你也错怪了母亲。惊黛的房,母亲却是一直给她留着,哪时她回来,她仍住里面去,仍是你的太太。我今儿个不是给你另配了房么?你还不明白母亲的苦心?”
此时燕又良却从床上一跃而起,道:“母亲,好,我已明白了,你也不必再多说,反正如今也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我还能怎么的?”
燕母见他软下来,不由了吁了一口气,道:“你若真能想明白才好,若是仍怨母亲,那母亲便是一片苦心往江水里扑通而去了。”
燕又良不再言语,径直走到桌前,端了饭碗便快快地扒了吃,也不看眼前坐着的诗若。若是这姻缘是因为缘分所致,这缘分又是怎样的缘?伤人至深的一段心事罢了!连自己都不可掌握,只能随缘分而随波逐流去。
话说小桃红铺子里,王景诚与五爷正拾掇衣物,五爷问王景诚道:“景诚,你看那燕府可有何不妥的地方?”
王景诚眯了一双凤眼,神色迷离,道:“不妥确是有的,裴志坤的线人竟也安插在了燕府,说到底,这裴志坤是还不敢相信燕又良吧。”
五爷又问:“燕又良可会与裴志坤走到一条道上去呢?”
王景诚笑了道:“这个倒是说不准。早些年的时候,燕又良不是被裴志坤的得意门生斗败下来,险险命丧山中?好在是惊黛姑娘救了他,方才今日重新成为一方霸主。”
五爷听罢,不禁替惊黛鸣不平:“既然如此,娘的,竟然这么快就另娶了,我作为男人都看不过眼!”
王景诚呵呵一笑,那笑竟带了妩媚:“呵呵,他今日的娶妾,我看也有强娶的嫌疑。”
五爷道:“强娶?那女人还能架了枪壳子让他强娶她不成?”
王景诚又道:“若强迫你的是你爹娘呢?”
五爷这才恍然:“哎,你说的倒也在理,他娘的燕又良再牛叉叉的,他也不能拿他老娘怎么办!”说罢好一阵大笑,又道:“让那小子捡这么大便宜,他小子还不愿意了,要我,娶上十个八个没问题,多多益善!”
王景诚不禁摇了摇头:“老五,你这山匪的性子就不改一改。”这一言让五爷摸了摸自个头,才知说话说得粗鲁了,嘿嘿一笑。
王景诚也不在苏州久作停留,几日后便和五爷搭上北上的火车。
五爷去邻近车厢转了一圈回来,坐在王景诚身旁压低了帽子,道:“路数不对。”
王景诚笑了一笑:“裴老爷来迎接我们来了。老五,按兵不动,上了北平再说。”说罢,沉思片刻,又对五爷道:“惊黛姑娘也跟着我们上了火车,暗中保护她的安全,如无必要,先让她独处着,认了咱们,别是落在了裴老爷手里去了。”
五爷惊道:“惊黛姑娘跟咱们来了?我怎么没发现?”
王景诚笑道:“一个流浪的乞丐,在我们左手位置呢。别去看她,惹得裴爷的兄弟注意。”
五爷应了声,吹了口哨儿,跷个二郎腿,嘴里哼起曲儿来,“酒不醉人人自醉……得儿得儿锵,”便又吊儿郎当地四下瞄了瞄,假装不经意朝左手方向看去,只见那里果然坐了个乞丐,身形瘦小,破烂的衣裳,头戴一顶极旧的毡帽,满脸脏污却有一对明亮的眸子。稍稍定睛细看,那可不就是惊黛!
五爷低笑了对王景诚道:“惊黛姑娘怕是要跟定你了。哎,我说,这一路路况我倒是仔细留意了,却不曾想惊黛姑娘竟从我眼皮底下漏了网!”
王景诚道:“你也不想想,一个乞丐衣裳都没得穿了,她又是如何有钱买车票的?”五爷听罢不由一拍脑袋瓜:“瞧我这点脑子!”
惊黛坐在位子里,抬眼警惕地往王景诚那边瞧去。只见王景诚与五爷说了什么,那五爷便回了头来,惊黛忙低下头,只求不要被五爷瞧出什么。说来,还是王景诚与五爷救了自家性命,在燕府红烛高堂时,曾有刹那的犹豫,只是后来静下心来一念,这燕府已是难容此身了,而左右看这王景诚与五爷倒是正道上的人物,便不顾一切跟随了来,却又不知为何难以启口。
惊黛拿定了主意,见王景诚五爷两人一路北上,怕是去寻那裴志坤,便左右随行,也不现明正身。如是待王景诚发现了,亲口留她,方才是真正待下的理由。惊黛却又自觉得可笑,需要他亲口明言让她留下的理由,这又是什么缘故?
惊黛坐了一会,便觉倦意阵阵袭来,再看王景诚只是看报纸,而五爷在位子里打盹,便放下心,将帽子盖在脸上,闭合了眼。两耳都是火车在咣当不住,人却坠入初见燕又良的那一夜,惊黛与赤英轮流背了那受伤的燕又良,摸黑下了山,回到了铺里,那燕又良却直挺挺地对他们拨出了枪,一脸可怕的狞笑。惊黛一下惊醒了来,原来只是梦,便定了神。她扶了扶帽子,再望向王景诚与五爷的位子,却是空了,忙四下张望,却并不见两人踪影,心下又慌乱起来。
惊黛便起身到各个车厢走看,寻那王景诚、五爷二人。不过是打了一个盹,他们便从眼皮底下消失了去,惊黛不免心焦,索性脱了遮眼的帽子。惊黛越寻越六神无主,只知一味向前走去。此刻已来到卧铺车厢,忽然,从旁伸出一只手将她抓了去。惊黛正欲叫出声来,五爷手指嘘地放在唇边,惊黛忙噤了声,王景诚正坐在卧铺边上,一手拿着帽子,笑吟吟地道:“惊黛姑娘,你受惊了。”
惊黛不禁失笑,道:“原来,你们早知道我跟你们来了?”
五爷一脚踏在床沿,啐了一口道:“裴志坤盯上了我们,今儿处境得小心着。”
王景诚却笑道:“不打紧,黄金荣和杜月笙都得给我们斧头帮几分薄面,裴志坤倒不敢把咱们怎么着,只是派个眼线看咱们什么动静罢了。”
五爷却道:“裴志坤那老家伙怕是奸诈着哪!”
惊黛不禁问:“你们被跟踪了?这裴志坤是什么人物?”
王景诚一笑,颜面一侧竟隐隐约约浮现了清浅梨涡,越看越俊,道:“裴志坤这人不简单,十五岁投身国军,很快便立下赫赫战功,更是官场得意,一路青云直上,如今成了北平城的军阀霸主,听说是蒋军手下的一名主将。此人老奸巨猾,狡诈多端,绝非善类,听闻近年与日本人走得近,贩毒走私媚降,哪一样都不曾落下了他!”
五爷咬牙切齿着道:“这种人渣,早灭了早安生!”
王景诚却是风轻云淡了道:“老五,裴志坤是我们手中的大棋,先不能动他,从他身上能找到我们要找的。”说罢,又是一笑。
听罢,惊黛细细看了他一眼,却不知他要从这人身上挖出什么来,只见他黑蚕丝缎面的襟衫,罩着灰褂子,身形瘦削的书生模样,却是玲珑八面游韧江湖。自遇他,时时都见他笑,即便是泰山压顶,危在旦夕,都未见他方寸之乱,如此年轻便已练就处乱不惊的姿态,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
车在北平车站停下,王景诚撩起袍子随人流而去,五爷与惊黛紧跟其后。
车站内人流汹涌,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前方不远处有治保队的在检查可疑人员,不时大声斥喝,人流便只得缓慢前移。
待三人走近前时方才看见治保队的扣押了卖水果的摊子。看那治保队的不像正经人物,将老人一担的梨子挑了个大橙黄的分着吃了,仍不住叫骂:“你是老眼昏花了看不清还是怎么回事?明写着禁止买卖,还在这儿摆着拦路,等诸位爷们解了渴再拿你回局里!”
卖梨的老人携着半大的孩子,看似他孙儿,缩在一旁。老人跪着求道:“各位长官,小的不识字,刚从乡下来城里,巴望着能卖点水果,收俩小钱回家,长官大人饶过小老儿吧,小老儿下次再也不敢了。”
治保队的却啐了一口,吼叫:“你没看着这么多人被你一个人拦着走不动么?瞎了你的狗眼!”
【第十三章】独入狼虎穴
惊黛在车内坐定,暗想不觉那人声音好生熟悉,黑衣人扯去面罩,惊黛惊诧万分地道:“是你!我原以为真的是那日本人将我劫回去呢,景诚,你怎么知道我在裴志坤那的?”
那黑衣人便是王景诚,他笑了笑道:“九爷的事我焉能不知,只是他派你去探情报时我真不知情,你去了百乐门才得知。这样太危险了,我们赶去百乐门问了侍者才知道你被裴志坤抓去了,只好扮成山泽的人将你救出来,不然,落在裴志坤手里没有好果子吃呢!”
惊黛笑了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有接近裴志坤或是日本人,我们才能探到情报。”
王景诚却坚决而果断了道:“不行!这种事怎么可以让你去做?你不像我们这帮人,是专刺杀这些狗汉奸的!”
惊黛却道:“又有何不可?裴志坤与日本人勾结,害国殃民,我也是中国人,如何就不能做这样的事?”
王景诚仍固执道:“不行,你只是一个闺房不出的小女子,这样的事自然有我们去做……”
惊黛打断他:“不,景诚,赤英已经牺牲,日本人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欠下累累血债,战场不分男女你我,你懂么,赤英我唯一的弟弟,他已经去了,我若连他的仇都不报,那我不是枉作为人么?”
王景诚噙了眉,深深看住惊黛:“惊黛,你可知道这一去极可能便有去无回,我怎么能让你冒这个险?”面前这弱小女子,尽有品不完的美妙,却不曾想到她看似柔弱的身下竟有那般强悍的心与意志,不禁令人起敬。而念及她只身前往狼丛虎穴,只觉心如刀绞,他怎忍心罢手不管?他所要的,只是日日相见安好那般简单,却似乎遥不可及,眼前这女子的眸子如此深黑如一泓潭水,如此坚定,不可动摇。便沉声道:“我能明白你的心情,我也知道,你已执意,只怕是我也拦不住,如景织那样,将人锁上又如何,若她的心已不在这里,再多努力都只是枉然!”
惊黛自王景诚眼中似看到万千内容,而这内容只是瞬间即逝,未待她读懂便化作他呵护的暖意,如她是景织,是他的亲妹般,他疼惜至深。惊黛低下头,若自己只是景织的影子,那般亦是对了,他与她之间,那道鸿沟是渊,跨不过去便好好相凝相望罢。
回了王府,惊黛一夜未眠,那心思如帛,缠绕在身。何时竟对王景诚有了异样的心思?而怎么可以?燕又良方才是她的夫,一生白发相随的君,即便他背弃,而怎么自己亦那般快地便变了这颗自己也认为是坚如磐石的心?一想到此,那自责变作一把匕首,刺入心脏,令人窒息,难以呼吸。惊黛豁然惊起,将那柔绮的隐秘之情掐灭。
再难入眠,惊黛索性起身,打开房内的灯,灯芯暖黄,那橙黄的光洒在面容之上如是为她饰上一层华丽的金粉,而这金粉剥落,惊黛捂着那右颊上的蝶斑,将手缓移开去,却见得触目惊心。
回忆的暗门将开,远在陈年烟黄旧事里,依稀可见曾经美丽的妇人跟随她木讷忠厚的丈夫一同上山采胭脂花,不远是两个半大的孩子在山坡嬉戏,小男孩采了一把野菊,追着他的姐姐,尖叫道:“姐姐,姐姐,等等我,看我采的菊花,送给你好不好?”
那坡上的女孩回首灿烂一笑。亦唤道:“赤英,快点,我们要赶上爹娘。”
而那野地花海里起身的美丽妇人看着山坡上的两个孩子,脸上展现无与伦比的美丽与祥和。两个孩子跑近前来,各自手中都是一大把野花,争先恐后地献给那妇人:“娘,娘,这是我采的,做胭脂能用么?”
妇人接过那花束,放在背着的竹篓里,脸上笑意漾开:“看你们跑得满头大汗,惊黛,看好弟弟吧,别让他乱跑。”
那小女孩欢快地应着,便拉着年幼的弟弟往爹爹那边去了。
兄妹两人跑近,却见平日里笑呵呵的爹爹却一脸深沉地坐在那草地上,手中拿着一块紫红的石头在左右细看着。女孩在爹爹身旁蹲下,好奇问道:“爹,这是什么石头呀?”
爹爹回过神来,却慌乱地起身,避开她:“别靠近来,惊黛,带你弟弟离开,去你娘那!快去!”
惊黛从未见过爹爹这般样子,便只得拉了弟弟回身往娘的身边去。
那以后,便见爹娘神色深沉,再无平素里的欢声笑语。而爹爹仍是每日挑着担子出去卖胭脂,直至有一日,爹爹回来后一脸兴奋地对娘道:“我找到另外的东西了!我终于找到了!”
娘亦是高兴地问:“真的么?那我们可以做紫罗刹了么?”
惊黛好奇地近前问:“娘,什么是紫罗刹呀?”而娘却不回答,只是斥道:“小孩子,别问这么多!”
惊黛记忆犹新,那夜爹娘亦是一夜未眠,在胭脂房里通宵燃了烛火。在裂开的门缝里,惊黛看见忙碌做胭脂的爹娘。
惊黛念及此,这才想起,那次在野地里爹爹拾到的其实便是云南毒虫所衍下的紫泥石,皆因这紫泥石,自此一家毁了容貌,亦从此走上颠沛流离的背井离乡之路。
爹为娘抹上紫罗刹之时,那幻变而出的绝世容颜令爹娘相拥而泣。这紫罗刹经过百年的失传,却在他们手中得以重现,焉能不欢欣?而哪知,娘的面容在三日后毁尽,自此娘便自封在屋内,再不见人。娘美丽了一生,却面临这般残酷浩劫,她甚觉无颜再与爹爹相对,娘痛不欲生,欲寻短见,而好在爹爹发现及时,方才阻止了悲剧。
爹爹更是痛心,若非拾到紫泥石,若非鬼迷心窍要将紫罗刹重现于世,娘何会落得这般模样?爹爹早出晚归,上山采药医治娘,只是未过多日,爹爹也因沾了这紫罗刹而渐渐面容生起黑纹,连同惊黛与赤英,也难逃此毒祸害。
全家愁云惨雾之时,天下也不太平,军阀割据,战事连连。举家逃难,爹娘最终是死在了半路上。爹爹临终前将那《胭脂志》交给惊黛,并一再告诫,再不可动紫罗刹的念头,只要好好活下去,平安便好,惊黛终是垂泪而应,爹爹方才含笑离去。
而惊黛却不曾守住自己对爹爹的承诺,再翻出那本《胭脂志》来,并将紫罗刹敷在了自己面容上。惊黛微微一笑,喃喃道:“爹爹,对不起。”
裴志坤自那夜美人未得,心中甚是抑郁。来上海,本特意会晤山泽浩武,不料想上海弹丸之地的法租界,竟藏了国色天香的女子,一日未得,挠得心头甚是既恨且痒。只是这山泽浩武不可开罪,也唯好忍一时,再择机将那女子要回身边来。
裴志坤看了看案上那幅未画完的美人图,体态袅娜,只是五官空白,忽地回想起那晚所遇的姑射仙子,这才恍然,呀,竟是她!真是她呢!原来早已邂逅,可恨当时酒醉,昏头涨脑,竟以为是错觉,哪想她竟真的是仙女下凡来。怪不得她对自己笑说有缘分,如此一想,裴志坤又是一阵跺脚嗟叹。
忙洗好墨砚,蘸饱狼毫笔,他要将这美人图完成,将她挂在日日可见的书房,只却是,临到下笔时,那手竟怯意,唯恐一笔谬误便将那无瑕面容毁尽,左右犹豫不决,只感有心而无力。
裴志坤索性放下笔出了书房,负着手,转向那花园处散心。正步在了园心,手下的跑来报有人求见,裴志坤正烦恼着,便没好气地道:“不见,谁也不见!”手下正要转身去,却迎面撞上一人。来人碎笑一声,极是软糯的娇音,引得裴志坤回得头去。墙院花荫下,正有一双米色绣蝶扑花的玲珑鞋头呈在眼底,再往上了瞧,是一幕锦绣裙匹,团团球纹暗花戏游凤,越挪上视线,越见是不住的潋滟姿色,最后定格的,正是他意欲描绘而无力描出的那张面容。
裴志坤呀地吃一惊,忙拉了来人的柔荑,声线里百般溺爱地道:“竟然是夜来香小姐,你怎么……”说话间再次仔细打量着她,只暗忧那日本人不知将她如何处置了去,“你可还好吧?那个山泽对你不曾……?”支吾间,只是恨道出美人已落他人手的事实。
惊黛又是哧哧笑,见裴志坤一副怜惜模样,自然又想到那晚他在王景诚枪下的慌乱来。大约,他是误想山泽识破他的伎俩,将人捉回去,这无疑破坏两人关系。惊黛暗自揣测间,顿时心生妙计。
惊黛挣脱裴志坤的手,百般委屈,将那妩媚娇怨喘喘随泪而出,抽泣了道:“裴爷还说要保护我,哼,我看这些誓言都是说着好玩的!”说罢,转过身去,将那手中的素白绢子拭泪。
裴志坤一见美人流泪,好生心疼,忙不迭哄道:“哎哟,美人,别哭,哭坏了这么美的眼睛,裴爷我心疼啊。你看那晚上,山泽的手下拿枪指着我,我就是有三头六臂,我也没有办法呀,不然,我怎么能让他将你抢了去?”
惊黛却不饶依:“去,你不是北平大军阀么?怎么,一个小马仔拿枪指着你,裴爷你就甘心让我被他们抢去了?我看裴爷端的是口是心非!”
裴志坤已被她一笑一哭中晕头转向,只当她是女菩萨供起来,一脸迷笑:“夜来香小姐,我爱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像你说的那样呢?你不知道,这个山泽浩武可是日本军的高级军官,况且,我跟他刚谈成一笔生意,不好开罪,实在是不好……”
惊黛听罢,假意生气道:“那看来我这趟算是来错了,还以为裴爷为了我会不顾一切呢,结果我是自取其辱了。”说罢,便转身欲离去的样子。
裴志坤见状,忙拦住她去路:“哎哟,我的姑奶奶,我的夜来香小姐,我发誓,从今往后我要好好保护你,让你不再受谁的欺负,好不好?”说话间,那小眼睛骨碌一转,接着道:“既然来了,不如你别走了,留下来,回去百乐门指不定山泽还会寻上门去,只有跟着我,你才能安安稳稳地享受荣华富贵,过上多少人羡慕的官太太生活,你说可好?”
惊黛听罢,心下揣测衡量了几分,便装出甚是心动的样子,道:“裴爷是当真?不是儿戏?”
裴志坤忙不迭地连说了几个是是是,惊黛又似不相信的样子:“哎呀呀,你们是达官贵人,要女人有多少是多少,怎么会只对我一个女子动真呢,罢罢罢,我看还是顶不得真的。”说罢又要提脚而去。
裴志坤那官场里威风八面的样子早不见影踪,此刻只恨不得将心掏出给那个美人:“我说夜来香小姐,我裴某一生最重情,怎好将我与那些轻浮浪荡之人相比呢?你若是不信,我这便将你娶下,生生世世地待你好,只倒是不知你可愿意?”
惊黛啐他一口:“呸,这就想娶我了?哪能这么轻易的事儿!若你是真心喜欢我的,你便要为我报仇才是,只要你做到了,我就信你!”
裴志坤欺上前来,信誓旦旦地道:“只要你说,我什么事儿都为你做到!”
惊黛看了看他,美目怨怼地别开去:“我让你去教训那山泽浩武,你可答应?”
裴志坤只道是不解:“这……这是为何?”
惊黛嗔道:“那晚山泽手下将我抓了去,我施计才将他灌得不省人事,趁山泽那老狗醉得灵魂出窍,才穿了他衣服逃出来。可恨那老狗对我……对我甚是不干净,好在我逃脱,若非如此,只怕现在早毁在这老狗手里去了!”
裴志坤听惊黛一言,如此说来,眼前这羞花闭月的夜来香并不曾被那个山泽浩武污辱,裴专坤心里暗自兀地一喜。目力狎昵处,见惊黛粉藕般的玉颈只小小巧巧地露了一截,再往下,只可恨那旗袍紧遮,难见杏色春光,顿时不禁心猿意马,却想那山泽浩武是不可开罪之人,美人这话着实令他为难,而这难,却敌不过他款款真情实意地答应:“你说怎么就怎么,只要你高兴,我只要你高兴。”说罢,牵了惊黛的手往房内走去:“来,我要让你看看,这是我裴爷给你的楼,你住下了,你便是这儿的主人,你看如何?”
惊黛随裴志坤的脚步一并走来,洋楼自是宽庭别院,栽花种树,渐入得楼内,便是古色古香的檀木桌椅设置,墙壁处悬了梅兰菊竹的泼墨国画,案几上又放了几盆盆景,最是显眼处,是堂内立着的柜式石英钟,沉香木,应是洋货,一见便知价值不菲。这裴志坤定是克扣了大量军饷,搜刮了不少民脂吧,如今又与日本人勾结,做地下交易,从中谋取国难财,真可拉了枪毙!上海之地尚且购置下如此豪宅,那北平呢,更不知如何的奢华了!惊黛暗自想了,不禁恨恨地咬了咬牙。
裴志坤将惊黛带上二楼书房,惊黛暗道不好,莫不是这老色鬼就急想了要她?若真如此,她需得寻法子来逃脱才成。
裴志坤并不曾留意惊黛眼底下的慌乱,只是开了书房门,将惊黛按在沙发上,道:“美人,你好生坐着,我给你寻宝贝来。”
惊黛不知裴志坤意欲如何,只有乖乖坐着。只见他走近书架,在放满书的地方暗自摸索了一会,忽地见整扇墙壁竟暗自转动起来,裴志坤忙向惊黛招手道:“你且随我来。”惊黛只好起身随他去。
转入那一室空间,见陈设,便知此地才是他的卧室,必是这裴志坤怕死,毕竟做的亏心事忒多了去,总会有杀手盯上他,于是便在将卧房安置在这无人知晓的暗室内。
裴志坤在那卧房案几暗格处找出一方沉香木盒来,光那木盒便已是精致绝伦,盒面雕游龙惊凤,方形盒身两侧安了把手,却道是提着用的。见裴志坤拿出来用了力气,惊黛暗想那盒内必是重物。
裴志坤涎笑着凑近惊黛道:“美人,这里面的东西,我收藏了好久,就道是有朝一日为真正的美人相赠解怀。如今我可真寻着你了,这东西也派上了用场。”话说着,便将木盒子推到惊黛面前:“打开来,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
惊黛正想伸出手去,却又犹豫不决,莫不是这老滑头下的套子让她钻?不好轻易收了,便将那伸出的双手又生生地缩了回来,用帕子一拭嘴唇,幽幽了道:“不知裴爷送的是何物?我可不好轻易接了呢。”
裴志坤却好生奇怪道:“送礼便是礼,有何不好接的?”
惊黛笑了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竟能收裴爷的礼?你叫我焉能不害怕?”说着便拿水灵的眉眼瞄了瞄那裴志坤。
裴志坤浪浪一笑,摇着头道:“看你说的,难不成裴爷我还能害你不成?你不敢打开来,我替你打开!”说罢,便将那木盒上的搭扣啪一声地打开,惊黛看得稀奇,暗室内本就昏昏地暗着,而那搭扣却是幽幽有光,待一打开那盒盖,顿时金光四射。惊黛不禁拭了拭眼,定眼往那盒内瞧去,好一副金镶玉的凤钗龙链!裴志坤小心翼翼地将这凤钗龙链取出,双手晃动间,那龙嘴边欲吐的金珠正迸出宛转不已的金光来,而龙眼却是两颗血红的石头镶嵌,而凤钗也是纯金精雕细作而成,凤翅上每根羽毛纹理都一清二楚,凤羽与玉石相间,煞是宝光耀眼,而那凤嘴微张,栩栩如生,凝神处似乎真可听见龙吟凤鸣呢,这果真是绝世的宝物。再看那木盒,是沉香木所作,盒内铺了猩红绒布,越发衬得这纯金镶宝石的宝物贵重无与伦比。
裴志坤将这宝物捧在手中,赞叹道:“你可知道这龙凤钗链原本是那宫中的宝物呢。我早年初到北平,还是个不足十五岁的小跑堂,得知皇宫尚有些宝贝,都是些洋鬼子抢剩的。圆明园被烧,可是暗室里收藏的宝物他们并不知道呀。不过抢的抢,烧的烧,也都毁得差不多了,独独有这一件,到了我的手上,你可知道我靠它取得了官位,一步一步往上攀,再后来,我得了权,将这宝贝又夺了回来,我就知道它能给我带来我想要的。你看,这不都实现了么?官爵,美人,它都给我带到身边来了。美人,我要你戴着它,它是我的宝贝,你更是我的宝贝呀!”
裴志坤说着,便要将这金光迸射的金器往惊黛身上戴去,惊黛忙是一推,道:“瞧裴爷急得,这钗子原本是别在头发上的呢,而这副链子却是戴在脖子上,我如今却是戴不得呢。”
裴志坤听罢便将那金器放在惊黛手上,惊黛便觉手里兀地一沉,呀,那分量真是够足。裴志坤笑道:“这金器原本是宫中皇后的饰物,如今给你,你也便有那一国之母的仪容,待不久的日后,我要你当真真正正的国母!”
惊黛一听更是惊诧,暗想了裴志坤这话中有话。虽这老滑头已是六旬的枯老头,而因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仍保养得如四五十岁那般,而从方才那番话中更是可想而知,裴志坤的勃勃野心,他不甘心据一方称霸,而是,他的胃口是在天下江山称王!惊黛一想,不禁悚然一惊,手心渗出涔涔汗意来。
惊黛虽捧着宝物,却如是一堆烙手的烧铁般,忙将它放回盒内。裴志坤见状,不解:“怎么?不喜欢?”
惊黛自知失了态,忙道:“哦,不,不是,我却想,这宝贝可是价值连城,捧在手里真怕摔坏了。”
裴志坤这才笑起来,道:“可见美人也是喜爱得紧,这都是你的,如何?我如今这样你总可放心我对你的真心实意了吧?”
惊黛笑道:“裴爷说的,小女子哪敢怀疑裴爷是假心假意呢?”
裴志坤此时盯住惊黛那面容,面露奸狂,惊黛如是到手的羔羊,他只恨不得立马吃下肚子里去。而惊黛面露惊慌,簌簌地退缩,那娇小可怜的模样更令他胸膛有火渐燃而起。
裴志坤生生压抑了那渐重的气息,故作闲闲,道:“你原名可叫什么?”话说着便转向惊黛身后去。
惊黛自不敢回过头去,只垂了首轻道:“我本叫苏澜子,自从了歌舞这行,因是唱《夜来香》小有虚名,便自此人叫夜来香了。”
裴志坤口中念念有词:“苏澜子,苏澜子,确是美,妙哉!”
惊黛不敢妄动,听得裴志坤这般念叨自己的名,却又忽地没了声息,这身后如是有兽在悄无声息地靠近,再靠近……她不敢动弹,敛息而听。屋内静可听针落地,这静却让惊黛感到异常恐惧。她只觉那咻咻吐出芯子的巨蛇正游移而来!
果不其然,忽地身后伸来两臂紧紧箍住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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