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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辛酒里,一个奇怪特别的名字,一个如烟如谜的女子。
她是孤儿,颠沛流离,为了寻找最爱之人的过往,只身来到了大上海。
名冠上海的宫家大少即将迎娶地产千金白微澜,她阴错阳差地出现在了结亲宴会的酒店里,被主管打骂,娇小可怜。最狼狈时,是宫家二少将她领回了家里。
从此,即使战火纷飞,时局动荡,她亦有了一方躲避的佳处。
玩世不恭的宫二少惜在对她渐渐动情,她却以五千银元、一年期限的契约委身于宫家大少宫惜之。
她温婉、聪慧,倔强又脆弱,却始终无人能走入内心。身世是谜,黑帮之子江结城也时常出入其身边。
南有佳人,在水一方,不可休思,不可休思……
她究竟有着多少不可触碰的秘密?承受过多少无法估量的伤害?
民国年间,烽烟残梦,她是一朵宛在水中央的花朵,孤独而哀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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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木兮之,江南女孩。文风温婉细腻,民国风情十足。擅长写十里洋场的各种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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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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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致辛酒里
卷首 初觉
一幕 梦里惊鸿
二幕 一度光阴
三幕 风雨兼程
四幕 涅槃重生
尾声 尘缘
试读 约好要一起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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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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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觉
时至傍晚,烈日的霞光微微转黄,夕阳渐落,在空中划出一道安谧的弧线。纷杂的闹街上远远便传来电车的鸣笛声,密密匝匝的车辆中,蜿蜒前伸的轨道渐渐消融在金色的浮光里。
驻守在德皖中学门口的黄包车夫纷纷伸长了脖子盯着那扇徐徐拉开的雕花铁门。
左道处,高大的法国梧桐下停着一辆极为惹眼的黑色轿车,微风拂过,落叶旋至车顶。司机专注的望着汹涌的人群,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方向盘,而后座的男子却漫不经心地拨弄一只古旧的打火机,一遍一遍的开盖又合上,啪嗒,啪嗒。
熙攘的人群中忽然挤进一道甜脆的声线,“叶先生,你等一下。”
长发少女气喘吁吁地停在男子面前,额上覆了一层微微的薄汗,想是跑了好一段路追出来的。
“叶先生。”她低伏着腰肢拦在他面前。
“三小姐。”俊雅的男子忍不住笑了,脸部的线条舒展开来,仿佛带着书卷的香气,“跑这么急,有要紧事吗?”
宫惜欢呆了呆,随即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精封的请柬,抿起嘴角甜甜道:“母亲托我交给你的。”稍顿,又追问:“你会来吧?”
叶容接过信封,缓缓一笑,“荣幸至极。”
宫惜欢轻声嘀咕了一句,“因为大哥的订婚宴,我可就少了一天家授课了。”
叶容佯装未闻,顺手将信封夹入书中,目光瞥向不远处的黑色轿车,温和点头,“司机来接你了,路上当心。”
宫惜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许久才依依不舍道:“那我回了,你不准食言。”
“好。”
司机恭顺地打开车门,宫惜欢刚钻进去,委实被吓了一跳,当即兴奋地抱住懒靠在座位上的男子。
“嘁,瞧你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宫惜在嫌恶地推开她,慢慢将手中的打火机收回西服的内袋。
宫惜欢却是丝毫不顾他奚落的口吻,笑意盈盈地凑上去,“二哥,你几时回来的?母亲说你上礼拜打了庞统中将的儿子,宫叔罚你禁足呢。”
宫惜在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轻哼,“如今谁还困得了我?”
这话听来虽然狂妄,却也不假,现下整个上海有谁不卖宫家三分面子。早前宫老爷子遇害后,留下孤儿寡母执掌宫家大权,亲贵门人无不虎视眈眈,而宫家几代单传,到了这辈才有两位公子,宫老爷子戎马一生智谋过人,过了当时风口,簇拥者反倒接踵而来。
因着租界的存在,上海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饶是四处战火,却依旧繁荣昌盛。无可厚非的,实力雄厚的宫家便长期占据着金字塔的顶尖地位。
宫惜欢努了努嘴,随手拿起旁边一份报纸扇风,目光扯出窗外,这才发现司机没有驶往回家的方向,好奇道:“我们不回家吗?”
司机老杨搭了话,“三小姐,夫人和大少爷已经在弘景饭店等着了,二少爷是专程来接您的。”
宫惜欢热乎地朝宫惜在拱拱手肘,笑着歪头:“今儿我好面子,劳烦二少爷亲自接驾,说罢,你莫不是又看上我们学堂哪位千金?看这份上,我定当为您效劳啊。”
宫惜在提了嘴角,眉梢里透出一股慵懒劲。末了,眸光微聚,瞥向身旁这个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鬼灵精。
“哎哟!”宫惜在揉着被弹得发痛的额头,鼓起腮帮子瞪了他一眼。
细想来,自从一年前二哥提出跟着宫叔在司令部谋职,整个人当真变了不少,他虽不说,但从那越发神威的身影,时而阴鸷的目光还有周身散发的戾气,她深知宫家定然又会培养出一个像父亲那般的铁腕人物。
她犹记得父亲满身是血被抬回来的摸样,当时她年纪小,看到平日里熟悉温暖的胸膛生生多了个血窟窿,便吓得只知道哭。
母亲早已晕厥过去,她站在两位哥哥中间,因为害怕去拉大哥,却只清晰地感受到从指尖传来的深深战栗,一向高傲的大哥,那般聪颖冷静的大哥竟然脸色惨白神情木然地盯着父亲的尸首像是失了全身力气。
她转头瞥向二哥,视线中便出现一个因过分用力而泛白的拳头,那喷张的筋脉似乎蕴含着滔天愤怒即将冲出体内。
父亲过世后,偌大的宫家犹如缓缓沉溺的巨轮,漫天的狂风暴雨冲刷着摇摇欲坠的浆舵,船手纷纷弃逃,舱内残破不堪,却有人在这时扶稳了船帆,这人就是宫叔。
父亲的亲信,亦兄亦仆的战友,宫敬廷。
怔忪间,宫惜在揉了揉她的脑袋,眉梢轻扬,示意已经到了饭店。
宫惜在瞧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只道她心念着叶容而郁郁寡欢,于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就算你当真喜欢他,恐怕他也适应不了我们这种家庭。”
宫惜欢愣了愣,这才绽出微笑,探寻道:“二哥,你似乎变了。”
宫惜在笑而不语,先她一步走进了饭店的大堂。
执事的洪经理领着他们绕过长长的廊子,里侧的墙上绘着大幅的洋山菊,忽大忽小的水柱从两面玻璃夹层中流泻下来,竟然将画景拉的忽远忽近,水流冲击着下方五彩的雨花石,让人仿若置身山林花涧。
宫家失势之后,宫夫人心有余悸,严令宫家两位少爷不得参军从政,随后又拿出全部积蓄办了个典当行。她太怕承受失去,功名利禄倒头来终是浮云,与其胆战心惊,不如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所幸宫家的老奴都是好几辈忠心耿耿服侍过来的,典当行开张后,原本宫家的账房先生便稳操稳守地做起了掌柜 。
一时间典当行的生意也颇为兴隆。
民国十年,上海租界盛极一时,大批外国人在上海定居,典当行那块地恰属法租界扩张范围内,眼看无计可施,只能任由政府拆办。宫夫人含着泪几天咽不下饭,整日跪在祠堂里祈求佛祖保佑,切不可断了宫家的生计。
彼时,宫惜之刚刚随着一位大有名望的商贾去了一遭法国,回来时深受触动,正逢遇此劫难,便让宫叔找人领着见了法国公使里德先生,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同洋人达成协议,在霞飞路附近办了一个洋行。
这便是当时轰动上海的中法合业银行。
自此宫家复又兴盛,年纪轻轻的宫惜之也成了上海商界备受瞩目的一匹黑马。
一个月前,宫惜之与雄称上海地产的陶友易先生喜结亲缘,将于下月初迎娶他刚刚留洋归来的独生千金白微澜。
白微澜跟从母姓,其母白氏乃清末大臣之后,到了这代只余一女,如今陶友易居然赞同舍女抛姓,嫁入宫家,一时议论纷纷。
而这位白小姐更是神秘莫测,自小留洋在外,十余载未回国一次,传闻月前回来之后便无人见过其真貌,正值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为何连夫婿都未曾见过便要速速出嫁?
这也正是今日饭局的真正目的,双方家眷首次会面。
宫惜欢一进雅间便望见母亲正低头跟大哥说话,天花板上悬着红色的日本吊扇,墙角一座红漆雕花博物架,上方摆着一大盆栀子花,花开的正好,余香清韵。
七月的天,外头的倒西太阳依旧热烘的难受,窗子上挂着隔热竹帘,依稀可望见外面一排等高的圆木竹林。
宫惜在懒洋洋的脱了外衣坐下,兄弟两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宫惜欢也蹭到母亲边上,宫夫人瞧着他俩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宫家自从你们大哥当家后,连规矩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宫惜在提起桌上的茶盏兀自到了杯凉茶,调侃道:“说笑呢,咱们家最有权势的人不就是您老人家么?”
宫惜之也不搭腔,自顾自抬腕看了一眼手表。
宫夫人没法,只得忿忿地咒了一句,“真是冤家子!叫你好好的实业不做,跟着你大哥也不花心思,非要跑去军阀凑那门子热闹,你当下有了点风头,还不知道被谁盯得紧呢!”
宫惜在一听她又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立刻转了话题,随意丢出一句,“这白微澜好排场,干留我们一家人在这等她。”
宫夫人瞥了他一眼,瞧着包间门口,劝声道:“人家是客,别急躁,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话刚落,外头便响起一阵渐进的脚步声,宫惜之便从容地迎到门口。
宫惜欢本就对未来大嫂甚为好奇,微微探着身子望向门口,却只看到陶友易带着他现任夫人款款而来。
因为白微澜的缺席,气氛不免生冷,宫夫人面上和气,心中自是不快意,而宫惜之站立一旁,英俊的眉眼同往常一般浅略冷定,难辨喜怒。
陶友易在商场打滚多年,自是懂得察言观色,急忙表示歉意,说了好些客套话,随后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略微泛黄的白底相片递往宫夫人。
“小女今日身体抱恙,无法赴宴,陶某实在无颜来见宫夫人,但深知各位的急切之心,也不好推拒惜之一番好意,便带来了小女相片,希望宫夫人切莫介怀,陶某改日定当带着微澜登门拜访。”
陶友易诚诚恳恳,他身边的夫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娇美女子,身姿丰然有韵,红唇时时保持着一种机械似的微笑。
宫惜欢歪头瞧向母亲手中的相片,只觉神思飞扬,她当真没见过世上还有这般出尘的女子,就算只看着相片仿佛面前便出现那个清冷绝艳的女子捧着书坐在花圃中的模样,满眼脱离尘世的惊艳。
宫夫人也愣了片刻,徐徐抬起头来看向陶友易,“陶先生好福气,令千金真是天人之姿。”
陶友易不自然地一笑,“宫夫人过誉了。”
相片传到宫惜之手里,只见他目光一滞,便不动声色地收回袋中。
几人笑着纷纷落座。
宫惜在观察着大哥的神色,半点不见他心乱急躁,谈笑自若好似那般曼妙的人物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就连他这个猎艳数年的纨绔骄子也当真没见过那样的美人,或许喝过洋墨水的女子确实不同凡响。
也或许大哥自始自终都不会爱上任何人,无论那人完美动人与否。
又或许,这就是宫家男人的宿命,没有至爱,只有至尊。
谈话渐渐进入商场,他甚觉无趣,便借口出了包间,刚绕过一条廊子,便听见不远处的隔间传来一阵难听的咒骂。
他本不是好听闲事之辈,正欲转身走人,便闻淡暖的嗓音低低绕来。
“请收回那些话,我没有做那样的事。”
从容不迫的语气加上轻灵的声线令人恍生一种泉声溢出贝齿的错觉。
然而对方的怒火更甚,话珠子接连不断地砸来,宫惜在环臂靠在白玉柱上,大抵了解了这争执的缘由。
许是哪位洋人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导致呕吐不止,上头兴师问罪下来,责任就全推给了这个洗碗的女子。
而那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听来大概是负责监管膳食方面师傅的悍妻,骂起人来还真不是一般女子招架得了的。
“你前日里不要脸的缠着咱们洪经理给你份差事,老娘一看你那副祸害的模样就晓得不是什么善类,这还真给说中了,瞧这会子出大事了吧,洗个碗也不安分,那些个臭男人还死活巴结着你,真当自己是活菩萨了。这姑娘家的,也不知道避避嫌,怎么不先把自己洗洗干净!”
宫惜在微微蹙了蹙眉头,提起脚步,缓缓靠向里头的房间。
入眼是一个女子的背影,过分清瘦的身影真叫人怀疑她三餐的温饱问题。而她对面的妇女手执一把美人扇,正挥着扇子朝她指指点点。
宫惜在看不清那女子的表情,拧了眉头站在门口,但神采相仿的眉眼依旧是宫家的活招牌。
那体型丰腴的妇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顿时神情大变,惊恐之余立刻露出讨好的表情,宫惜在扬了眉,冷冷一笑。
与此同时,面前的女子却突然蹲下身,慢慢拾掇着地上的碎碗片,一边低哑地道歉。
“对不起,我会把碗重新洗一遍。”
他似乎都能够听见那哽在喉头的微小停顿。
胖妇人这回晓得见风使舵,忙三步并作两步,躬身低头向宫惜在问好,支支吾吾解释道:“二少爷,您知道的,我也不好交代,那洋客人现在还躺在医院呢,这小姑娘办事还是要多督促些才长得了记性,您看……”
“滚吧。”
殷勤又惶恐的女人一噎,挪着肥臀大气也不敢出,便悻悻地走了。
宫惜在看到那对不盈一握的手腕微微一顿,纤瘦的背脊突然变得僵直。
古怪的沉默之后,他略带调笑地开口,“怎么?不准备回过头来给本少爷瞧瞧,这张惹祸的脸?”
他踱近一步,凝思了一会儿又退回到门口,就片刻功夫,却是没注意女子手中悄悄握紧了一枚碎片。
“你叫什么名字?”他倚向木廊,饶有兴趣地瞧着她不情不愿的转身。
或许前一刻只不过是一时兴起,但当真真切切目睹那张脸之后却愣是呆了老半天,因为这张脸就在半个钟头前他还在一张旧相片上见过,而照片上女子的身份是白微澜,有名的富商千金。
为何堂堂白家小姐会沦落到宫家饭店的洗碗工?而其生父还正在优雅的包间与宫大少爷谈笑风生?倘若照片上的女子不是白微澜,那真正的白微澜在哪里?而这个瘦弱女子又是谁?
显然,面前的女子不知他心思流转,手中的碎片又握紧了几分,紧抿的薄唇掠出一丝浅讽的弧度。
“白微澜?”他放低身姿去检视她的表情,语气中的兴奋和挑衅却显露无疑。
只不过从她眼中闪过的那抹稍纵即逝的疑惑,宫惜在便猛地捉住那双细弱的柔荑,冷声道:“你是谁?”
手心传来钝痛,面前的女子冷静淡漠,手中的碎片滑到地上,他竟不知她有这般大的力气,在他毫无防备之时便轻易挣脱了束缚。
宫惜在收了眉头,甩了甩流血不止的手掌,一时无言。
以往无一被人奉承讨好,从未有人胆敢对他如此,这薄薄的碎片竟然割断了与生俱来的张狂放肆。
目光又凝上那张巴掌大小的脸,清明的双目中毫不掩饰的戒备突然让他失笑。
心中立刻有了定夺:这女人,绝对不是白微澜。
一幕:梦里惊鸿
漆黑的房间内,隐约可见一张立脚法式铁床,厚锦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床上坐着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床头柜上摆着一支烛台,细长的手指摸索到半盒打开的火柴,“呲啦”一声,幽黑中窜起一笼明晃晃的烛火。
床边的人拿起烛台慢慢走向窗边,繁复的蕾丝折纹帘被掀起,眺目望去,窗子下植着粗壮的苏铁,围墙外打着橘黄色的路灯,偶尔有车辆安静的驶过。
她渐渐收紧双臂,嘴边染了一个弧度,暗讽自己竟对这座漆黑的囚笼产生了奇异的安全感。
房门突然被打开,宫惜在拿着一盏三束烛塔,身后跟着满脸冷峻的宫惜之,佣人一边收起钥匙一边阐述着保险丝烧断了,很快便能修好云云。
她本靠着窗台,手中的烛火轻轻晃了晃,圆袖的粗制布衫下露出纤细的手腕。
灯光骤亮。
她一眼就望进那对冷定的眸子,凉意直直袭来,叫人避之不及。
宫惜在熄灭了手中的蜡烛,一挥手,佣人便恭敬地退了下去。两人步入房间,宫惜之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大哥,她不是白微澜。”宫惜在缓缓走到她身边,一手接过她手中的烛台,轻轻一吹,风姿优雅。
宫惜之已在沙发中坐下,神色倨傲,目光淡淡扫过她的脸,“的确不是。”
宫惜在微微惊讶,转头道:“你见过白微澜了?”
宫惜之不置可否。窗边的女子似乎对他们的谈话并不感兴趣,垂了眼睑,黑发半掩皎颊,犹似一朵低头静默的莲。
宫惜之突然提了半分嗓音,丢出温温淡淡的几个字,“小姐,敢问芳名?”
一旁的宫惜在突然“扑哧”一声闷笑,随后再也按捺不住,弯着腰笑了足足半分钟,房间内气氛古怪,就连一向正色的宫惜之也多了几分窘迫。
宫惜在一本正经地拢拢衣襟,揶揄道:“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宫大少爷如此直截了当的跟陌生女子搭讪,哈哈,实在好笑,哈哈哈。”
因着宫惜在这么一闹,宫惜之面上有几分挂不住,暗自低咳一声,站起身,又恢复自持冷傲,“在下宫惜之,冒然将你请来实非有意,如果你不介意今天就在这里住一晚,明日我会派人送你回家。”
女子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回想当时情景,被人拽着手腕强行塞入车内直至进到这个房间里实在算不上用了“请”。
抬头间便见他目光如炬,声音冷淡:“至于你在弘景的工作,我想还是稍有不便,当然我会付你一笔赔偿金。”
一旁的宫惜在眉峰一转,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终是瞧着宫惜之什么都没说。
而宫惜之似乎从未想过是否要征得她的同意,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扣,便转身要走。
宫惜在甚知大哥一向繁忙,这回也是散了饭局之后赶来的,先前将她带回自己的别墅,便一心想弄清相片背后的原委,如今这事情反倒越搅越浑,宫惜之刻意避嫌的态度也大有蹊跷。
他不免疑惑,正欲开口,窗边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面前,声音从容不迫,“等等。”
宫惜之顿了脚步,一双黑目沉沉盯着她。
或许是那神色太冷,她缓缓吸了口气,镇静道:“我不需要赔偿金,只求能保一份工作,有一处简陋的住所。”
幽深的乌瞳折射出一片冷光,宫惜之没想到会在她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挑衅。
“可以。”
轻松的语调带出一抹无所谓的笑意,宫惜在双手插进裤袋,倾了身子凝向她,“那你就在这宅子住下,每日帮着打扫就行。”
两人齐齐看向他,宫惜之缄默着站立,眉头一寸一寸收拢。
宫惜在耸耸肩,朝他说道:“既然这宅子是我的,那我允许她留下来,大哥你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宫惜之沉默片刻,迈开步伐,丢下低沉的两个字,“随你。”
她收了视线,朝着宫惜在略略点头,“谢谢。”
宫惜之索性无赖地举起留有血痕的伤口,有模有样的跟她讨价还价,“一个伤口换一个名字,你不吃亏吧?”
“立十辛,简名酒里”
“辛酒里?”宫惜在反复吟着这个生僻少怪的名字。
那时他却不知半个月后这个名字便轰动了整座洋城,短短数日,他便再无此番和悦的心境,而手心那道淡痕却生生刻在了心口,化之不去。
搬入私邸已过了一个礼拜,这栋宅子虽然不大,却处处精巧,且不说二楼的主卧和书房,光是那座木雕斜梯平日里就要拿着绢帛细细擦拭每个花纹。
她一直住在二楼靠西的客房,看似简洁单小,却着实奢华,多次向管事提过搬进佣人房,仍是未果。
宫惜在忙于公事,难得才来一回,也不住下,匆匆便走,却每每都要来逗她几句。
宅子里的佣人大都安分守己,从未听人议事论非,几日下来处得极是融洽。
今日大家都恭顺地站在一旁静候吩咐,年纪最小的四季凑着她耳根子轻轻道:“咱们二少爷这回可要安安稳稳住这宅子里不下半个月了。”
她神情雀跃,语气挑逗,辛酒里难得抿唇微笑,眼底像是镀了层金光。
原来这宫惜在上个月打了某位军将的儿子,那人记恨在心,时时争锋相对,司令部几位中层碍着各家的势力,也劝阻不得。近日那庞子聪放了暗哨,宫惜在受了点轻伤,怒极,又当着整个司令部将他收拾了一回。
本是庞子聪先惹是非,可宫惜在也太不顾及庞统中将的面子,上头丢了个目无法纪的罪责给他,便领了罚,借着养伤在家禁职半月。
宫夫人本就不喜他参政,一回家便拉了脸指着鼻子给骂了出去。
如今,这座宅子倒实打实派上了用场。
赵管事从里到外细致的吩咐了一遭,众人随时待命,终于在晌午时分迎来了宫二少爷。
两位黑靴戎装的军官护着宫惜在走进客厅,一人仔细地脱去他披肩的外衫,一人便提着他的行囊上了二楼。
辛酒里看见他右臂缠着厚厚的纱布,神色却半分不见堪忧颓然,极为怡然地往长桌前一座。
赵管事立刻会心地吩咐厨房上菜,六七个佣人也随之散去,辛酒里刚走没几步,宫惜在便懒懒唤了一声,“酒里,你过来。”
她顿了身,转向桌边,登时屋子里竟只余他们两人,又因他无缘无故省去了姓氏叫她,气氛微妙至极。
他叹着气,“怎么怕我吃了你,过来,再走近一点。”
辛酒里脸色一热,匀了匀目光,瞧着他认真道:“我也有事想同你商量。”
宫惜在兴致颇浓地点了点头,“你说。”
“你的主卧在二楼,我现在住的那个房间似乎不怎么合适……”话到后面,她便低了声音,因为宫惜在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明明白白写着:说到底,还是怕他心怀不轨。
纤瘦的身子站得笔直,她淡声道:“我并不需要特殊照顾,同其他人一般住佣人房就好。”
她本不是细雨柔水中长大的娇花,性子淡薄也从不求得半分同情,自小那人便告知她:因自己而被爱。
那时她尚不懂,满心只是对他学识渊博的崇敬,偶而撒娇问道:“有你宠着,又何须计较别人的爱?”
他便笑着看她,满目温柔的宠溺。
满桌的菜肴已经上齐,宫惜在喝了口茶润润喉,依旧笑意盈盈的模样,“我倒没有偏袒你,主要是这宅子的佣人房已经满了。”
辛酒里一噎,不可置信却又无可奈何地抬眸看他。
只见他扬扬眉,抬起绑了纱布的手臂,说道:“而且我只能麻烦你就近照顾。”
待到晚上,宫惜在果然遣了其他佣人,只余她一人在二楼的书房端茶倒水,墙上的挂钟将将靠近七点,他这才摆摆手示意她可以下去休息,目光甚至不离手中的文案。
辛酒里松了口气,刚走到门口,又被他唤住。
恰及此时,楼下传来汽车的鸣笛,赵管事踩了楼梯上来传话,正是宫家大少爷突然造访。
宫惜在这才放了手中的一打薄纸,瞧着门口按了按脖子,起身从书桌前移至沙发。
来人一身单薄的玄黑风衣,双腿修长,步伐稳健,走到门口时似乎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辛酒里本就低着脑袋,顺势低弯细腰,礼貌的问候,“大少爷好。”
视线里,黑亮的皮鞋微微停顿,随即闷声向前走去。
她正欲下退,宫二少爷搁着二郎腿,左手间夹着一根香烟,又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声,“小酒里,帮我点支烟。”
这个“小”字让她好一番尴尬,抬头时,宫惜之正密密地盯着她,眸光染了一层隐秘的暗泽。
对于向来轻佻的宫惜在,她尚能充傻装愣地蒙混过去,可是宫惜之,尽管一再镇定,每次撞进他的深瞳,那种不寒而栗的压迫和措手不及的仓皇都让她很不安。
手腕突然被人箍紧,耳边急急出现一道闷声,“你在想什么?”
即将燃尽的火柴掉落到地上,指尖一股热辣的灼痛感,辛酒里慌乱的收回手,去拾地毯上的火梗,却似乎感觉有什么不对。
刚刚宫惜在情急之下抓她时,用的是那只缠满了纱布的右手。
两道怀疑的视线齐齐落在宫惜在手上,他干笑了两声,退去缠绕的纱布,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咳咳,只是皮外伤,其实用不了这么多纱布。”
辛酒里识趣地收拾干净地面,便退了出去。
修长的指节抵住优美的下颔,宫惜之靠着沙发,神色透然,“既然如此,母亲差我带来的汤药补品我便原封不动地拿回去得了。”
宫惜在一脸被夹了尾巴的痛苦,急忙掐灭了手中的烟,摇头道:“别别,那我兴许就活不到你大婚之日了,我可不敢在老佛爷头上动土。”
宫惜之斜睨他一眼。
“你回去便说,等我吃完了这些补药也赶在大哥后面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孙子让她舒舒心,免得她闲的慌,一天到晚来唠叨我。”
宫惜之突然敛了俊眉,黑目一沉,不再言语。
辛酒里再度站在书房门口时,心头涌上一股乏力,刚刚下楼时碰上赵管家,他便如释重负地将手中的托盘往她手中一递。
说是大少爷向来只喝黑咖啡,今晚突然来访,那位会煮咖啡的师傅已经散工回家了,只留一个略知工序的小厨师手忙脚乱才煮出这么一杯,也不知对不对味。
她叩门进去,将咖啡摆到宫惜之面前。
翻沿的白瓷杯,杯脚角缀着黑色的茎蔓类植物,高雅精致如同这个男子的脸,宫惜之抿了一口,眉心微蹙,便放置一旁。
挑剔如斯,辛酒里默默移开了目光,正欲退出去。
不料宫惜在暧昧一笑,朝她道:“小酒里,你就在这添添茶水。”
宫惜之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宫惜在突然笑逐颜开,问道:“大哥突然过来,应当不只是送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婚宴筹备的如何了?”
宫惜之又伸手去拿咖啡,浅辄了一口,挤出两个字:“很好。”
她本无心去听他们的谈话,可宫惜在似乎故意强调了某些字眼,笑盈盈地问道:“那我未来的大嫂白微澜,可有去宫家专门拜访?”
宫惜之神色一凛,语气冷了三分,“你不用操心这些事。”
辛酒里似乎听出点端倪,白微澜这个名字一次次有意无意地提起,她知道自己能够安稳地住在这里同那个叫做白微澜的女子有着不可避免的联系。
思忖中,一道冷漠的声线猛地掷来,“你出去。”
屋里突然一片寂静,她利落地移动脚步,宫惜在站了起来,不悦道:“大哥,你究竟想要掩藏什么?”
“不管是什么,你都不用知道。”
宫惜在暗自发笑,他总是这样,总是以为自己可以独挡所有,总是独自高高在上的摒绝一切麻烦,仿佛这样便可以使宫家老少无忧。
他只不过比他小了两岁,却不得不屈从于他的庇佑,哪怕他完全不需要。
他不相信他看不出来,他为何会去司令部从小小的警卫做起,他不是要与他分道扬镳,他只是不甘于在他身后吃软饭,也曾想同他一向敬爱的大哥并肩齐驱。
“你好好休息,过几天回去看看母亲。”一如以往,他仍是把他当小孩子一样安抚道。
楼梯上传来重重的皮鞋声。
沙发边的人猛地弯腰砸向茶几上的烟灰缸,碎片嵌进肉骨,一双眼睛憋得通红。
辛酒里蓦地从床上站起来,虽然隔开一个房间,她仍旧听见那声爆响,忐忑之余,不暇思索便跑向书房。
门微开着,一个挺拔的身影立在窗边,一直到汽车的声音渐渐远去,垂在身侧的手便微微颤动,鲜血淋漓。
辛酒里微吸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绕过一片狼藉的茶几,眼看着下方的地毯凝着一摊血迹,终是顾不得许多,轻轻抓过他的手,温淡道:“先处理伤口要紧。”
回眸间,她猛然一震,便迅速冷静下来。
那样的表情,那种血肉彻骨的空白夹杂着颓痛,她也有过。
赵管事派人收拾书房,辛酒里便理所应当地捧着药箱站在宫惜在的房里。
枣红色的地板,同色的木床边摆着一张踏脚椅,上头还扔了一件灰格子马甲。墙上挂着黑色的意大利时钟,满幅的荷兰油画艳丽端庄,许是因为花纹繁复的墙纸,平日里觉得还算空旷的房间一下子变得眼花缭乱了起来。
她敛息闭了闭眼,宫惜在正好从卫生间走出来,手上的伤口虽然经过冲洗,却仍未止血,他摊开手心看了一眼上回被她划出的伤痕,不觉柔了唇角,一坐下便懒洋洋地丢了个眼神。
辛酒里弓腰蹲在他腿边,他坐的笔直,半分不肯挪动,看她杵着不动便拍了拍床边的位置。
她的手很软,握着他节骨分明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用消了毒的棉纱抵住伤口,只听他闷闷哼了一声,她急忙放松力度,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忍一下。”
宫惜在果真没再哼声,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绵密的羽睫,琢磨那对平静的双眸下藏着怎样的故事。
“你怎么会一个人来上海,你的家人呢?”
她收拾着药箱,小巧的手毫不停顿,将用过的东西一一归回原位,这才抬了头,反问道:“你是对我感兴趣呢?还是对你宅子里的佣人感兴趣?”
宫惜之一愣,根本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脸上浅略的笑意和刚来时戒备的冷漠截然不同,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人,在一个称得上卑贱的位置肆无忌惮的散发着不可阻挡的光芒。
他还没回神,她已经保持应有的分寸,笑容拿捏到位,“您好好休息,我先下去了。”
他仰倒在床上,突然很想知道宫惜之是不是同他一样,对于这个相片上的女子,查无所获。
翌日一早,宫惜在便自己驾车出门,等到傍晚回来时,身旁还带了一位香艳的女子,他们一路谈笑着上了楼。
因着那句就近照顾,只要他上了楼,一切差事都由辛酒里负责,她端着一叠奶油饼干,两杯红茶敲响了主卧的房门。
里头的谈笑声不止,过了半晌,宫惜在才姗姗走来开门,衬衫的扣子开了两颗,那件灰格子马甲也松松的解了开来,可谓衣衫不整。
他倚着门口,顺手从她的托盘中拿了杯红茶,眼角微挑,口气相当愉悦,“行了,那些你自己拿去吃吧。”
她自然推脱,房内传来酥糯的唤声,“惜在,我上次送你的那张胶片,你放哪了呀?”宫惜在将咬了一半的饼干放回托盘内,含含糊糊地回答,“随手放的,一时想不起来。”
那头娇嗔了一声,视线里出现一抹猩红的指甲,身材姣好的女子只穿了一条雪白的丝质长裙,甜美的脸上挂满了笑容,连连催促道:“还不过来呀,帮我找找。”
宫惜在朝辛酒里做了个退开的手势,便关上了门。
房内突然传出一声惊叫,紧接着一串嗔骂,“你吓死我了,坏蛋!”
嬉笑声渐远,辛酒里回到厨房,将饼干通通倒入垃圾桶内,四季凑过来问,“二少爷开门了吗?”
“开了。”
四季拉着她的手臂,一脸歉疚的说,“哎呀,以往唐小姐来的时候,二少爷都吩咐下面人不要打扰,都怪我忘了提醒你,害你挨骂了吧?”
辛酒里笑着摇摇头,“没有,你倒好,别人的错也往自己身上揽。”
“诶?”四季纳闷了,“你别看咱们二少爷风流倜傥整日笑眯眯的样子,他一向赏罚分明的,我都被他弹过好几次额头了。”
辛酒里煞有介事的看了看她的额头,“放心吧,没留疤。”
四季也乐了,鼓着腮帮子絮絮叨叨的说,“还是咱们别院好,听说宫家本宅规矩可多了,就说这位唐小姐,她可是上海最红的交际小姐,在上流圈子里也算数一数二的美人,却一次都没去过宫家,二少爷只带她来别院。赵叔说宫家两位少爷都是出了名的孝顺,谁也不敢忤逆宫夫人的意思。”
辛酒里听着她道听途说的各种事例,末了提一句,“那大少爷这次的订婚对象,想必十分出色。”
四季立刻来了兴致,眉飞色舞道,“你知道么,这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我来别院也有三年了,从来没有听过他跟哪位小姐走得近的,一点都不像二少爷那样三不五时换个女伴,当初他在这附近办公时也曾住过你现在住的那个房间,每天晚上都要忙到凌晨,可把我们累坏了。这回听说他要订婚,二少爷都不敢相信,还嚷着要去看看白小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罢,她又叹了口气,沮丧地靠向橱柜,“不过啊,人家千金小姐哪是我们想见就见得着的,赵叔说要是订婚宴那天不缺人手帮忙,我们恐怕要见了报纸才晓得白小姐究竟如何美若天仙。”
“我说四丫头,叫你帮我拿把剪子,怎么还杵着?”赵管事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虽是质问的语气,却半分没有责怪的意思。
辛酒里会意,收拾好手上的杯盏,回到楼上以便宫惜在时刻差遣。
这会在门口站着也太煞风景,她便回了自己的房间,一想到方才四季说宫惜之也住过这个房间,一时连找个落脚的地方也显得局促。
也不知过了多久,睁眼时只觉得四周安静的厉害,外头已经亮起了路灯,暖光一直爬到窗口,她慌忙一个弹跳坐起来,这才惊觉自己正躺在床上,明明刚才只是坐在椅子上趴了一会儿。
她迅速起身梳洗了一番,经过主卧时,宫惜在正伏案看书,因为开着门,一听到她的动静便不紧不慢的叫了声她的名字。
辛酒里顿在门口,隔着老远的距离,低声说了句,“抱歉,我睡着了。”
他从桌边走出来,突然捏了把她的脸,笑意吟吟道:“来了大半个月了,怎么这里的伙食不对你胃口?还是偏瘦,抱起来一点分量都没有。”
一排橘光微柔的壁灯映着她素净的脸上一片暖色,他只是一个劲地笑,随后回过身去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雪白的丝绒睡衣,往她怀里一塞,“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的,送你了。”
她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直叫他蹙了眉,颇显不悦的问道,“不喜欢?”
半晌,她微微勾动唇角,抓紧怀中的衣物,“谢谢,感激不尽。”
说罢,转身便走。
翌日,赵管事差她出门采购。
走在热闹冗杂的街头,她不禁忆起刚来这里时满心的荒凉和畏惧,每日魂不附体地游走在街头小巷,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温柔的双眸在记忆中幻放而过,眼前蒙湿了雾气,她垂下头,停顿三秒,垂在双侧的手渐渐握紧,仿佛在一点一点凝聚力量。
从前的从前,以后的以后,她能够依靠的人不过是自己。
只是,每一次想起,那如枯井般的声音久久挥之不去,一遍一遍提醒着她:青山辽阔,幽幽旷谷,生死留存。
“人死不能复生。”
她跪在一整片绚烂的花田中,耳边只余一句:“人死不能复生。”
可偏偏,生的人是她,死的人却是他。
紧握的指节绞的泛白,瘦弱的身体微微发颤,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辛小姐?”
“……”
“您听得到我说话吗?”
辛酒里反射性地退开大一步,幽沉的双瞳余惊未退。
那人彬彬有礼地指向路边的车辆,露出一个讨巧的笑容,“在下方谏,宫少爷请您上车谈谈。”
这位自然不会是还在家中酣然熟睡的宫二少爷,辛酒里望了一眼那辆色泽隐暗的轿车,慢慢走了过去。
方谏替她开了车门,便自行坐上了前座。
旁边强冷的气场如同一座冰窖,五分钟后,宫惜之依旧迟迟未开口。辛酒里看着渐行渐远的闹市,不想费那多余的时间走回市场,缓了缓,喊道:“停车。”
“如果您没什么吩咐的话,能先容我下车吗?我还有事。”
一道犀利的目光从后视镜中扫过,驾驶座上的方谏终于缓了车速。在宫惜之身边做事首要之重需得察言观色,人家宫大少爷日理万机,脾气冷傲一点,目光阴鸷一点,手段毒辣一点,其实大家都可以理解嘛。
比如,他奉命调查的这位辛小姐,身世倒是清白,可也太清白了一点,生父母均不详,也无从知道她的任何附加消息。以致于他把这些消息原封不动地呈给宫大少爷的时候,只见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事情都能得心应手的宫少深深蹙起了眉头。
从而导致他也掖出了一身冷汗。
常言道,难得糊涂。
他向来能言善辩,什么当清楚,什么当糊涂,只要他方谏看一眼,那便心如明镜了。可这回,宫惜之究竟为何突然让他亲自去调查一张旧照片上的女子,绝不可能因为这女子清新脱俗,宫惜之手腕了得,却独独不近女色,从未看他有过心动的迹象。
作为职业跟班,他从不也绝不去怀疑打探任何有关老板的心理及生理问题。再则,宫少马上便会同白小姐订婚,据传言,任何女人往那白微澜身边一放,都会暗自神伤,黯然哭泣,暗暗转身。
至于刚刚他们从洋行巡视回来,宫惜之突然叫了停车,随后便看见一个清瘦的女子站在穿梭在人群中。烈日当头,她却穿着一条藏黑色的麻纱裙,半截袖的棉布衬衣,一头过肩的细软头发,在阳光下微微发黄。
他正疑惑,只听宫惜之沉声道,“去把她叫来。”
“啊?”他这才灵光乍现,连连点头,“是是。”
车子又稳稳地停在路边,方谏顶着一头毒辣的太阳,快步往墙角挪去,只想寻一处阴凉的地方落落脚。
车内,两人相邻而坐,却又隔着安全的距离,阳光透着玻璃照在她的肩膀上,那抹热度延伸至冷却的心底灼灼泛热。
宫惜之凝视前方,修长的手指正摩挲着袖扣,许久才沉着开口,“辛小姐,我希望能同你结婚。”
辛酒里仍旧维持着刚刚的坐姿,只是偏过头一脸莫名的看着身边这个冷酷傲然的男人,渐渐浮出一抹难耐的笑意。
众所周知,宫大少爷再过几日便会与白微澜订婚,加上他之前种种态度,都可以看出他对她并无好感甚至刻意的疏远。
结婚?如若不是她听觉出了问题,那便是他间歇性思维短路影响了智商。
狭小的空间内拉开一场气场的较量,他冷定,她刺探,他暗波汹涌,她巍然不动,直至清冷的双眸流露出淡淡的松懈之意,仿佛她突然失了兴趣,只是百无聊赖的开口,“理由呢?”
他默然,这般胜券在握的口气锋利地撕裂了无形中冰冷的绝壁,明明是她退了一步,却让他不攻自破。
宫惜之不得不用打量对手的态度重新审视面前的女人,甚至,他怀疑这一局,已是必输无疑。
看他并无下文,辛酒里慢慢扣住车门,收起张扬的攻势,笑着转身。
然而,手腕传来霸道的力度,她又被牢牢锁回车里。
面前的娇颜显得慌乱失措,可还是按捺不住那个不可察觉的轻笑带来的愠怒,咫尺的眉眼那么生动,瘦削的脸庞更显得那对眸子有着无可抵挡的魔力。
她反手挣开,顺势看向窗外,对于他阴郁的神色视而不见。
“你的条件是什么?”宫惜之低沉问道。
她笑的从容,“先不谈我的条件,请问宫大少爷可知道诚意两个字怎么写?”
这种前所未有的威胁竟然让他忘了反驳,只是下意识的步步逼近,俯撑的左手恰到好处的将她锁在怀中,鼻尖相对。
清冽的气息盈宇而来,如同张开的白帆,沁人口鼻。
他无声地挑起嘴角,右手自后扶上她的腰际,往身前一拉,软糯的粉唇已经融进齿间,缓慢的啃噬后,一字一句的问道,“诚意,够了吗?”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笑,狂妄邪佞,王者一般。
随后,她懒懒地抬起手背擦了擦唇角,面色平静的看不出任何情绪,“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
宫惜之答非所问,“过程不重要,只要结果能让双方满意,我给你考虑的时间。”
言外之意,条件不是问题,理由也可以人为制造。
她不暇思索地耸耸肩,“不用考虑,我同意。”
宫惜之诧异地抬眉,继而补充,“条件?”
“五千银元,一年的期限。”
他沉默,良久,看着她嫣红的唇,突然有种说不上的无力,最后点头,“成交。”
她露出一个交易成功的客套微笑,拢好发丝,转身下车。
从头至尾没有关心过他的目的,甚至是白微澜这个不可忽视的存在,坚定的目光仿似只不过选择了另一段不同的旅程。
重新走回人群中的辛酒里一瞬间卸下了所有面具,内心深处的那个空洞好像越裂越开,那个时候她很是不解,为何他能够那般悠然地住在偏僻的山林里?
两间石屋,几亩花田,闲暇时摆弄摆弄花草,白日里教山下的小孩子念书识字,满天星空下执着酒杯靠在榕树下闭目神思。
她好奇过外面的世界,但更多的是欢喜这种与世无争的纯然,当然,更因为这里只有她和他。
她向来对他直呼其名,安分地坐在他旁边,手中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替他扇着风,听他说旷古绝今的奇闻,抑或点滴微小的琐碎。
还有,低如私语的呢喃,“为了不做轻率的事,所以选择被束缚。”
那年,她十七岁,满眼盛开的都是对他的情思,轻易便忽略了这番文雅的“酒后真言”。
只不过后来她才知道每次浅饮时,他嘴角那抹软软的弧度都是因为思念着一个人,后来的后来,她才明白,她便是他口中的束缚。
记忆如潮水退开,如今的她却轻率地选择被束缚。
回到私宅的时候已至傍晚,院子里的月季开的正好,她抬头望向夕阳笼罩下的苏铁,余光晃过二楼的窗户,宫惜在正站在窗口吸烟,视线落到她身上时,微微一笑,细柔如同春日里拂水的垂柳。
看得她有些微醉。
宫惜在有些意外她的失神,身子伏出窗外,用夹着烟的手冲她挥了挥。
楼下的四季已经跑出去接她手里的东西,辛酒里低头说了句话,再抬头时已不见他的身影。
待到进了大厅,才发现他正靠在楼梯上一派悠闲地看着她,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绛红色浴袍,胸膛微露,大概是刚从床上爬起来没多久。
宫惜在又朝她招招手,表情慵懒的好似一只等待猎物的猫。
辛酒里不想再被他逗弄,果断摇了摇头。
他竟然就穿着拖鞋,踢哩踏啦走到她面前,一手扭过她的脑袋,哼哼唧唧地威胁,“惹怒主人的下场可不好,我命令你五分钟之后出现在我的房间内。”
幼稚。
辛酒里万分无奈后退了一步,身后的四季朝她做了个节哀的手势,表明他们这位二少爷向来这么无礼又无聊。
他这番动作极大,楼下的佣人都暗含笑意看着她磨磨蹭蹭的爬上二楼。
还未进门,就已传出轻柔低回的乐响,宫惜在以迅雷之势换了身便装,绅士的向她弯腰邀请共舞,见她毫无反应便主动扣住她的肩背,一个回旋,带入屋内。
辛酒里并无这般雅志,一不做二不休,连踩了他几脚,无辜的表示,“我不会。”
宫惜在毫不顾忌哑光皮鞋上多了几个难看的脚印,笑眯眯地强令道,“我正在教你。”
“我不想学。”她回答的十分诚恳。
宫二少爷有些不悦了,目标明确的说:“大哥订婚的时候我想让你做我的舞伴。”
辛酒里抬头,这姿势并不适合谈话,尤其是她一讲话,懒散的目光更显风情,“那位唐小姐恐怕会不高兴吧?”
宫惜在哪里在乎过别人高不高兴,居高临下道,“但是我发现带你出席应该会更有意思。”
她淡淡收回目光,从他身前退开,“很抱歉,我并不是供你消遣的。”
他并没想到她会这样理解,但一时又不知怎么解释,她的出现无限扩大了他对白微澜的好奇和怀疑,真正的白微澜和她之间到底有何关系,其中纠葛是个毫无头绪的谜团。
最终,宫惜在采取了一贯讨好女孩子的手段,亲自开车带她出去用餐,餐前送礼博取好感,餐后看场电影俘获芳心。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出门前他接了通电话,一路上都沉闷的很,夏夜的晚上依旧燥热,车子开到餐厅时有人在闹事。
他将她揽在身后,车钥匙往前台的柜子上重重一拍,嗓音不大,威严不减,“怎么回事啊?”
他是常客,餐厅的经理见着他就拔高了声调说,“哟,宫少爷您来了啊,真不巧,出了点小事,估计要耽误您用餐了。”说时,一对眼睛直往辛酒里身上扫。
一听宫家大名,那端吵得不可开交的客人也被引开了注意力,投向这边的神情多了几分畏缩。
以一名高壮的汉子为首,明显敛了气焰,咋呼道,“怎么着,老子走哪都能赊账,打开大门做生意,过几日老子给上就得了,你们这是仗着有钱有势瞧不起我们没文化的是吧?”
经理好言相劝,“这餐厅有餐厅的规矩,老板交代了,我们下面的人也做不了主。”
壮汉抖着腮帮子,怒吼一声,“叫你们老板过来!”
经理为难的看了眼宫惜在,他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就这么点破事儿,账算我头上,叫他们都滚。”
那几个五大三粗的痞子本来也是仗着蛮横无理显得到哪都吃得开,一听这话,面子上怎么也挂不住了,拍着桌子就作势要冲上来一顿厮打。
宫惜在皱眉,他仍在禁职状态,配枪也没收了,真要以一敌五还得费不少力。
辛酒里本就是被宫惜在拖出来的,碰上这种事,只觉得头疼,一看到了这么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便走到一旁想劝劝还在考察阶段的宫二少爷不要意气用事。
没想到原本摩拳擦掌的几人一见着她顿时安静了下来,辛酒里这才看清对面几人,记忆涌上来,后背直冒冷汗。
正僵持中,有人推门进来,先行步入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随后而来的才是正主,他的衣着极随意,相比宫惜在的军阀气质,整个格调要低敛的多,然而却散发着浑然天成的戾气。
经理仅仅喊了一声“老板”,痞子们纷纷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或许是过于俊美的长相,他慢条斯理说话的时候有种旁人不可企及的优雅。
“财贵兄,下次想来餐厅吃饭尽管跟我打个招呼就行。”
王财贵吞了吞口水,立刻屁滚尿流,结结巴巴道,“不……不敢,江老板……求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王财贵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
辛酒里撇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他正淡笑着,侧面的弧度堪称完美,浅棕色的瞳孔在明亮的灯光下没有一点温度。
他微笑着说,“干净的走出去。”
王财贵连连点头,一行人踮着脚尖无声无息的跑了出去。
其他客人也看够好戏,各回座位吃饭聊天,瘦高个男子朝经理耳语了一句,经理便当众宣布,为了表示歉意,今晚免单。
江结城转身朝宫惜在伸出手,“宫少爷,好久不见,我让人给两位准备个包厢,清净点。”
宫惜在无所芥蒂的笑笑,“客气了,我都是这儿的熟客了,今儿才头一次知道这紫罗兰餐厅也是江老板您的产业。”
江结城低咳了一声,声线缓慢,“小生意,兴致所至。”
经理过来邀请他们入座,江结城吩咐开了瓶酒,又说,“我还有事,你们尽兴,改日再请宫夫人及三小姐到新池山庄去避避暑。”
宫惜在与他寒暄了一番,便揽着辛酒里入座用餐了,吃饭时眉头皱的厉害,半晌又弯了眼睛问她,“你觉得江结城这人怎么样?”
辛酒里坦白直言,“笑里藏刀。”
宫惜在用力搅拌着盘里的牛柳,嘟囔了一句,“好眼光!奇了怪,我就不明白这姓江的女人缘怎么那么好。”
这一顿饭她并不在心思,想必刚刚王财贵一行人也认出了她,算起来,距离宫惜之原本的订婚期还有不到一个礼拜,她根本不知道他有何打算。
如果期间出了岔子,别提那两个条件,恐怕让她容身都很困难,不过按照刚才的情形,王财贵应该不敢来找她麻烦。
事实出乎意料,她并没想到麻烦来的那么快。
刚过午饭,阳光洒了一地碎金,宫惜之不知到哪弄了只宠物狗来,浑身雪白的长毛,一对圆咕噜的大眼睛,小模样极招人喜爱。
他躺在沙发上看报,那小家伙便趴在他肚皮上一动不动,就是喂什么东西给它都不爱吃。
赵管事在一旁提醒道,“大少爷那洋行附近有个宠物商店,我看到过不少太太都抱着猫猫狗狗进去过,那里头保准有这小东西爱吃的。”
宫惜在丢了手里的果仁,揉着它的颈毛,应了声,“待会我让人开一趟。”
四季一听连忙自荐,“我去我去!”
赵管事揶了她一眼,“这丫头,一点都没规矩。”
宫惜在摆摆手,“行,让她去。”
临行时,四季偏偏闹了肚子,这差事又落到了辛酒里身上,原本宫惜在派了辆车,等到她换好衣裳出门,驾驶座上的人却换成了宫二少爷本人。
他心情不错,看着呆怔的她,眯起了眼睛,“发什么愣,上车。”
宠物商店以洋人贵妇居多,她蓝衫布衣,身后却跟着位负手踱步的少爷,不免招人多看几眼。
辛酒里躲得远,伸手去拿高处货架上的商品,老板殷切地喊着:“这位小姐,当心当心,有什么需要在下帮您。”
身后薄荷的气息贴过来,干净的袖扣已经擦着她的耳畔将拿到的东西递到了她面前,宫惜在歪了脑袋问她,“是这个?”
她正经地点点头,他便拿了东西去付账了。
回去时,车子穿过霞飞路,马路两旁布满了餐馆和咖啡厅,错落有序地夹杂着精美的店铺,一排排玻璃橱窗内,人型模特姿势各异,无不摩登时尚。
宫惜在突然一个急刹车,又转了回去,随后直接将她拉进街边的商店。
里头有位穿着时髦的女子挑选着洋裙,她带着蓬纱大檐帽,看不清相貌,身段却是极好,一见着他们横冲直入便三两眼扫过衣架走出了门外。
辛酒里连忙挣脱开他,淡声道:“宫惜在,别闹了。”
这一声名字叫的可妙,宫惜在的脸上浮起浓浓笑意,如小孩般荒唐的看着她道,“你刚刚叫我什么了?再叫一遍。”
辛酒里对他实在无语,拉开门把转身就走。
宫惜在见她恼了,挑了一把桃木椅往边上一坐,长腿抵住木门,诱哄道:“你那两套衣服去不得宴会,这里有中意的随便挑,送你礼物还不高兴么?”
辛酒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缓缓而笑,“衣服?有些人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扫了眼衣架,不顾店员的目光,“就这些东西,值得我高兴吗?”
因是熟客,宫惜在一站起来其余人便识趣地退了出去,他伸手向往常般碰碰她的脑袋,却被她无情的挥开。
不论是那件丝绒睡衣还是这几日老一套的风流妙招,此时此刻,她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扯出笑意只能够维持短暂的和睦,浓密的睫毛轻轻张合,语句却是清晰了当:“宫二少爷,您不觉得腻味么,吃惯了山珍海味想换换口味,甜的咸的酸的辣的,您什么没尝过呢?敢情你们这种风花雪月为所欲为都是不要代价的对么?只凭您高兴乐意?说起来,您征求过我的意见了吗?”
宫惜在张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又听她从容道:“您要真想玩,恐怕我也没那资格,所以麻烦您不要拿我寻开心了。”
他终于把笑容敛的干干净净,双眉拧紧,“我承认……我对你的态度是想让大哥关注你,我逗你也是因为你很特别,但是……”
店门突然被撞开,一个身着戎装的哨兵慌慌张张闯进来,贴在宫惜在耳边私语了几句,满脸焦虑的神情。宫惜在面色凝重,两手按住她的双肩,深深地看进她眼里,最后闷声道:“听着,我允许你反抗我,但不允许你无视我,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
那道视线太过热烈,几乎把她浇融,辛酒里吸了口气,直到店员推门进来,她才回神踱出店外。
很久以后,她都会想,倘若那天她没有离开,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有些东西被时光碾过,就成了一生悔恨。
直到后来,她那么努力的活着,不管流年晦涩命运波动,她窃以为,只要走下去,便会有人在那里等着她。
不过那天她等来的不是宫惜在,而是顺路经过的王财贵等人,宫惜在迟迟没有回来,她便想着搭电车回去,没想到被他们一路尾随,掳至偏僻的死胡同。
王财贵这次看着她的目光不似几年前那般豺狼虎豹不怀好意,仍是三分惧七分畏,她本也不了解情况。
但他一开口,意思就明显了。“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偏偏遇上你这么个小祸害,当年被你逃了可不要紧,反正兄弟们都已经尝过甜头了,就是舍不得你这细皮嫩肉的可人儿,没想到你混得挺好啊,这么快就勾搭上了宫家的二少爷,反正咱也算老交情了,你别独自享福是吧,怎么着也得来点意思意思,不然可别怪哥们儿手下无情。”
其实说白了,王财贵是早有杀心,他怕辛酒里把当年那茬子事往宫惜在面前一告,那他们几个就真没在上海滩混得余地了,只不过还留了一手,她毕竟只是一个弱女子,了去后顾之忧之前,说不定还能大捞一笔。
辛酒里倒真不是想以柔克刚什么的,刚刚在太阳底下站久了,现在有点晕乎,任由他们掐着脖子架着刀,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慢悠悠道:“行啊,那赶紧的吧,我刚被那宫二少爷甩在路边,老实说,我也活腻了,看在我们这点情分上,就劳烦您动动手,早点了结这事儿,省的回头江结城还惦记着我。”
最后这话说出来,她倒是醒了不少,就是喉头直泛恶心,不过相比起来,王财贵可是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一时又犯上了结巴,“你你……说什么?江结城……也……也看上你了?”
辛酒里没再接话,王财贵朝兄弟使了个眼色,收起家伙,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拍屁股走人了。
但辛酒里却没想到她这么说的间接后果并不比王财贵敲诈勒索来的简单。
这么一来,脑袋虽是清醒了,手脚却更加无力,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迎面一辆车子的喇叭声惊醒了她。
驾驶座上的方谏眼疾手快,急急喊了一声,“老板,是辛小姐。”
注目在报纸上的宫惜之缓缓抬头,果然是她,又是一脸走神。
“把车停到前面,你下车。”
“……”方谏无语凝噎,“是。”
这是方谏第二次把辛酒里请上车,可她的脸色比上次还糟糕,不但苍白如纸,额角还挂满了虚汗。
他想扶又不敢扶,面前的女子抬目瞥了他一声,便飘飘然地往车边走。
好不容易走到车边,他瞧着宫惜之琢磨道:“老板,辛小姐好像是中暑……”
还未说完,辛酒里便侧倒了下来。
宫惜之拖住那个软绵绵的身体,皱眉道:“开车,去医院。”
她分量极轻,抱在怀里比想象中还要瘦弱,巴掌小脸,下巴削尖,同那照片上一比,很难想象她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护士替她擦了酒精,旁边架着吊瓶,透明输液管里的液体缓缓进去那层薄薄的皮肤。
他伫立在床边,蹙眉凝视着那对紧闭的双目。
方谏敲门进来,瞧着宫惜之眉头深锁,劝慰道:“老板,医院我都吩咐好了,主要是……被人看见你在这里不太好吧。”
毕竟是有婚约在身的男子,却在病房里为其他女人堪忧……
“你出去守着。”
“诶?”方谏默默低头,“是。”
又过了片刻,宫惜之出现在门口,方谏一喜,准备开路。
宫惜之却停立原地,声音略略迟疑,“去准备些清淡点的吃的来,晚上的安排……”
原本神色黯淡的方谏一下机灵地说道:“五点的时候跟西昂丝织的冯老板约了晚饭,之后你答应去看锦葵小姐,还有酒厂那边……”
宫惜之思索了片刻,眼神深如潮海,随即摆摆手,“都推了。”
“啊?老板……”
宫惜之眸光一扫,“顺便去准备些吃的来。”
“是!”
再转回病房时,床上的人已经醒了,清冷的眸子含着锐意,将软弱藏得滴水不漏。
他暗自勾了唇角,黑漆漆的双眸端视着她,无形之中相互较量。
接下来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半句言语,他坐在一张简单的木椅上翻着未完的工作文案,她闭着双目养精蓄锐。
有护士进来换吊瓶,她低声道了谢。
宫惜之侧目去看她,明明不是那么孤冷的女子,似乎每次见她都是疏然的客气有礼,却独独对他扎满了刺。
再见她已经不如照片上那般惊艳,可又端生出一种细腻的风姿。
辛酒里察觉他的目光,找了个话题打破宁静,“白微澜?”
他终于路出一抹似有预料的浅笑,神色倨傲,“想知道什么?”
夕阳微醺,窗子口镀了一层红光,白色的纱窗被风吹起,辛酒里朝着微光露出一抹冷笑。
“作为互利的双方,我想知道她对于你来说是什么?”
他稍顿,低懒道:“你想以什么身份知道她的情况?”
辛酒里一噎,面色微冷,继而问道:“三天后,你打算怎么办?”
他突然欺身过来,眸色荡过一丝遗憾,薄唇微翘,极是冷艳。那样的举动几乎夺走了她的空气,全身气血倒流,僵硬着偏开了头。
“我以为你足够聪明。”他意味不明地撂下话。
辛酒里微微疑惑,旁敲侧击道:“加上今天,我们只不过见过四次,你不该这么早下定论。”
宫惜之满不在乎的直起身,又恢复一贯的神情,“你只需要做好三天后嫁给我的准备。”
“所以你心安理得的践踏白微澜的自尊?”原本属于一个女子的订婚宴却成了他同她计划之中的婚礼,她不知道这对于那个叫白微澜的女子是多大的难堪,但至少这是她不能苟同的做法。
宫惜之只是冷眼看着她,“但愿她也会像你这番关心一样对你客气。”
的确她根本不了解白微澜是善良大方还是小肚鸡肠,而目前看来,不管是何种情况,宫惜之都是最大的赢家,她攥紧身侧的双拳,背过身去。
沉默了几分钟后,宫惜之突然固执地将她翻过身来,一脸阴森道,“你没感觉到痛吗?”
那只插着输液管的手背回了半管子血,他有些晕眩,脚底不太稳,一手撑着病床弯身去检查她的胳膊。
光影下,他绷紧的脸部还是刀刻般的冷酷,她撇过头,“去忙你的吧,虚情假意而已,哪里用得上你操心。”
皮肤上微凉的触感倏地停住,他噙着莫名的怒火,目光冷峻阴寒,“现在,由不得你。”
房门被轻轻打开,来人也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喊了一声:“老板。”
然后便听得一阵袋子哗啦哗啦往下掉的声音。
门口那人瞠目结舌的表情,终于被一抹愠色轰得干干净净,方谏欲哭无泪,下巴拉的老长,就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掩盖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好在宫惜之已经泰然自若地起身,朝着他看了一眼,淡定的说:“去喊护士。”
“好好好。”他慌忙狗腿的开溜。
辛酒里也已从床上坐起来,拔下手上的针管,淡淡道:“不过是交易,何必那么认真。”
黑影压下来,宫惜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话语掷地有声,“不要逞一时之能,还是你仍想知道我有多大的诚意?”
手心微微濡了汗,辛酒里咬紧了牙关,别开目光。
“进来,处理她的伤口。”
被钉在门口的方谏一阵哆嗦,使了个眼神给小护士,自己扶着腿肚子站到门外去整理刚刚的所见所闻。虽说他知道宫惜之想要什么,但没料到他会给陶友易如此重击,看来宫惜之这场戏可是演足了。
回到宅子已是很晚,黑夜吞罩着星辰,如同一张广阔而神秘的幕布。在这场浩芒的迷局中她便如同那个盲目的探寻者,渴盼到达终点,却不知这不过是起点。
伫立在门外的警卫张扬着一股肃穆的嚣惶,她垂下目光,加快步子走进了客厅。
所有奴仆全都站在大厅的角落,一看见她,集体嘘了口气。赵管事连忙走到她面前,一副劫后余生的喜悦,“姑娘啊,你可回来了,二少爷说在街上跟你走散了,派了巡捕房的人都找了你好几个时辰,这位是行动队的左队长。”
沙发边正立着一个男子,身形伟岸,两道剑眉粗密浓茂,瞧见她时绷紧的脸色才稍有缓和。
辛酒里几步走到他面前,温然有礼的道了谢。
那人爽快地点点头,声音浑厚有力,“辛小姐不用客气,平安就好,我们奉命办事,自是应该的。”
辛酒里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左尚棠朝门口打了个手势,四五个警卫齐步退了出去,他扣上手中的军帽,礼貌道:“这几日外头不太平,各位还是尽量减少出入,左某就先告辞了。”
赵管事应声诺下,恭敬地将他们送出去。
从四季口中,她了解到今天的情况,白日里上海滩最大的码头发生了动乱,几百个包身工一窝蜂聚到广天桥头闹事,巡捕房那边镇压力度不够,负责加派人手的巡务员正巧听闻传说中威名赫赫的宫惜在身处霞飞路某家商店中。华界和租界一向劳务分明,请求这位司令身边的大红人帮忙绝对比去租界找那帮作威作福的混账来的容易。
几百个人干架的场面辛酒里无法想象,但这回巡捕房里肯定人声鼎沸,宫惜在本是停职期间,今天私自出面,又调动了一批训练有素的兵力,一时半会肯定脱不了身。
进了房中,辛酒里掏出内袋中那张素色便签,上面写着一排遒劲的小字,按照她与宫惜之的约定,明日中午之前必须去这个地址准备婚前事宜,确保当日万无一失。
这场婚礼本不单纯,明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她无法预计的,但如今早已无路可退。
抬眼环顾房间四周,本就没什么东西是属于她的,在哪落脚又有何区别,带不走的东西,再多的依赖也纯碎是多余。
最初的那晚,她坐在床上久久未眠,身上劣质的粗布衣衫在洁白的被褥中是那么格格不入,第一次住这么华美的房间,第一次睡这么舒适的铁床,第一次有了安全栖息的地方却依旧忐忑不安。
可除了她穿来那套衣服,似乎也没什么好带走的,她兀自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起身关了吊灯,不再多想。
正欲回身,背后抵了一个冷硬的东西,脖间被两指扼住,惊叫还未呼出,略带磁哑的嗓音近在耳畔响起,“嘘,别动,枪口不识人。”
这人应该一直躲在衣柜后面,如果真要对她动手早在她进门的时候即可,但他偏偏待她熄了灯,大抵是不想她看清他的面目。
宫家产业错综复杂,仇家自是结了不少。
凑巧今晚宫惜在去处理码头上的事,这人究竟是逃匿至此还是想找什么东西,她不得而知,但这本就同她没有关系。
凝思片刻,辛酒里从容地点点头,又抬了手臂,示意想拉好窗帘。竟然他意在隐藏身份,她便了却他的后顾之忧。
月华皎洁,细腻的颈项处隐隐可见红印,可见那人并未放松一丝力度。
窗帘贴合无缝,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辛酒里有些吃力,轻咳一声,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腰间的冷枪一顿,她不知身后的人是否面目狰狞,只不过光凭这脖间狠绝的力度,也定是冷血无情。
她怕脖间的的痕迹被人发现了不妥,此刻却也不能轻举妄动。
好在那人终于松了手,枪口对着她的后脑,“去把门锁上。”声音依旧磁哑,却是远了几分。
正巧门被叩响,四季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小辛姐,你睡了吗?赵叔怕你没吃东西,让我送了碗莲子粥给你。”
辛酒里本能地回头想征求他的意见,这一眼却冷不防望进了那对浅棕色的双瞳,漆黑的光线中,幽暗且夺目,她马上就想起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她根本来不及辨析他的表情,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冷得结了冰。
面前的人却缓缓收起了银制手枪。
四季等不到他的回应,又提高了音量,“小辛姐?你在里面吗?”
眼看她就要推门而入,辛酒里立刻拉开门,挤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我正打算休息。”说着接过托盘,“替我谢谢赵管事,你也早点歇着。”
四季笑着点点头,“行,那你记得吃完啊。”
江结城从门后走出来,见她脸色苍白,整个人像崩断的弦,连放下托盘的手都在抖。
辛酒里有些虚软,扶着铁床一句话都没说。
江结城低缓沉着地吐出几个字,“你识趣的话,不会有危险。”
她明白他说的意思定然不会指现在,而是以后要管好自己的嘴。
辛酒里抬了头,面前虚晃出几个模糊地影子,如此近的声音也拉扯到好远,尽管强迫自己清醒,仍是皱着眉朝地上栽去。
黑暗中,挺拔的身影稳稳地接住她,他抱着她走向床边,看着那似曾相识的眉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头噼里啪啦作响。
薄被覆上香肩,夜沉如水。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早午,她从未酣睡到这个时辰,窗户大开着,薄纱纹丝不动,却隔了一片骄阳。
房内平静如初,若不是脖子上的痛感,她都怀疑只不过做了一个惊险的梦。她呆滞地坐在床上,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慌乱,仿佛无形中已经卷入了她无力应对的漩涡。
然而枕头下那把小小的银制手枪,才是真正让她心惊肉跳的东西,这把手枪异常精致,枪身刻压着金鸟暗纹,看起来就不是一般人能得手的。
她转动枪膛,里面有两颗子弹。
江结城,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下楼之前,她在宫惜在书房里留了一封信,提到要走时,赵管事很是为难,“辛丫头,你是二少爷亲自留下来的,这事赵叔可做不了主啊。”
辛酒里深深鞠了个躬,恳切道:“这段时间内,我很感谢您和大家对我的照顾。倘若日后有机会,我会亲自向二少爷解释,不过我真的必须离开了,请您谅解我。”
赵管事叹了口气,一脸惋惜道:“什么事非走不可呢?你能吃苦,脾性也好,就算在这里长住也不是问题,况且,赵叔看的出来,二少爷对你很不同。”
辛酒里稍怔,乱世安生,难得萍水相逢之人能够善意的为她着想,冥冥之中添了几分亲近。
看她心意已决,赵管事只好拍拍她的肩膀,憨憨一笑,“丫头,你素来惜口,这回走了也不知能不能再见,叫我声赵叔吧,我老头子也落个宽心。”
辛酒里哽咽,沉沉喊了一声“赵叔。”
出了宅邸,她独自走在围墙之外,回望一眼,嫩叶绿枝全被围禁在院内,半面爬山虎盖满了墙壁上的裂痕,二楼那扇熟悉的窗子如今紧闭着。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怀恋。
无论她下一处是龙潭还是虎穴,既然做出了选择,便没有借口贪恋那片刻的温存。
“辛……辛小姐!”方谏连滚带爬从车里出来,方才出了个神,竟然连人家走过自己车边都不晓得,为啥他的精明能干到了这位辛小姐面前总会自动失灵。
前面的辛酒里回过头来,看到是他,浅道:“你好。”
方谏快步走了过去,陪着笑脸道:“今儿天气热,老板念您身体欠佳,派我过来接您。”
他正欲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包裹,辛酒里莫名紧张,抓紧了几分,婉拒道:“我自己拿就好。”
方谏讪讪地收回手,点了点头,“好好,那您请上车吧。”
她刚刚上车,想到赵管事说的“惜口”一事,细想下,要应付宫家那位老佛爷还真该好好适应适应,随后朝前面开车的方谏回了一句,“方大哥,你不必太客气。”
岂料方谏不知怎得接连两次踩错了刹车和油门,车子在马路上乱晃一气,倒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头方谏早已满头大汗,所幸把车停在一边,惊魂未定地说道:“吓……吓着你了……吧……”
辛酒里扶着手把坐稳,微叹道:“还好。”
方谏顺了顺气,又道:“您叫我方大哥,可真是折煞我了,只管叫我名字就行。”要是这位铁板钉钉上的宫太太真要叫他一声大哥,要命咧。
他想到宫惜之冷嗖嗖的眼神,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辛酒里甚是奇怪,便清淡一笑,“好。”
那抹笑容直击老方灵魂深处,顿时脑门充血,一路鬼使神差地飚回宫惜之的别墅。
她早知宫惜之奢侈,却也不想如此奢华无度,相较之下,宫惜在反而不拘小节多了。
这一点从这栋别墅的佣人身上便展现的淋漓尽致,整洁统一的服饰,一丝不苟的站姿,面若冰霜的神情。
方谏差了个人带着辛酒里上楼歇息,其余佣人或整齐划一地散去,或呈一排站立。
偌大的房间空的令人发慌,从沙发至床边要走十来步,矮柜偏多,饰物也精美,就是这满地的波斯毯看着闹热。
她摸索了好一阵,终于寻到一个暗卡存放那把手枪,刚刚起身,就听到门把转动的声音。
她急忙拉开旁边的衣柜,装作正在熟悉摆设。
没想到是一身轻装的宫惜之走了进来,见她瞧着满柜的衣物,顺口道:“你换身衣服再下去吃饭。”
她神色淡雅,赤着一双脚踩在地毯上,说不出的动人。
随即关上橱门,唇边一抹轻嘲,“我不觉得这样穿有什么不妥。”
宫惜之瞧着她不紧不慢地穿上拖鞋,黑瞳略深,缓缓道:“跟我较劲并没有任何好处。”
他平时忙着应酬,闲暇时就回宫家陪同母亲吃饭,长此以往,今日倒是第一次在这里用餐。
白色的桃木长桌,四周被雕刻成云纹样式的流水线,上方平整地铺着黑白餐巾。佣人撤了矮瓶装的鲜花,排着队伍将一道道菜摆放在固定的位子,弯腰,点手,交错,回身,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旁边的佣人给她盛汤,玉盘里银制刀叉泛出冷光,她顿时便没了胃口。
宫惜之浅饮了一口茶,抬头,眉目散淡,“怎么?不合胃口?”
她淡然而笑,推了推面前的汤碗,施施然起身,“大概我还不习惯对着一个川字吃饭,抱歉,您慢用。”
他皱眉,一双冷目定在桌上,果真满桌盘子摆成一个川字,是他对无关紧要的事物太过漠然还是女人都如此不可理喻。
一股躁气弥散开来,他对着那个冷硬的背影闷闷喊道:“你站住。”
佣人悄无声息地退去,偌大的空间气流回溯,激荡出一股寒意。
辛酒里转过身,清冷的眼底三分讥诮两分漠然,然后走到餐桌边,认认真真地将餐盘全部打乱,摆成莲花的形状。
“我没权指责你铺张浪费,但至少,吃饭是一家人联络感情的形式,如果你连这点都不懂,我不介意善意地纠正你,宫大少爷。”
整个饭厅寂然沉谧,头顶的吊灯打出一片柔和的色泽,他抬眉凝视着她苍白憔悴的脸,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那双双星辰般的瞳孔中挣脱出来。
只稍一瞬,就让他一向巍然不动的傲慢溃不成军。
不过有些人与生俱来就骄傲惯了,他们只需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众人便不得不俯首称臣。宫惜之便是这一种人,拒绝被人指手画脚,拒绝认错,拒绝承认自己的感情。
指尖的餐巾被拧成一团,他缓缓起身,变成俯视她的角度。
薄唇轻启,毫不留情的给她重击,“那不过是你们平民百姓苦中作乐的想法,你来了这里就要遵从这里的规矩,记住你的身份,你首要做的就是配合我。”
神经传出快感,他不受控制地阴冷一笑,“像你这样固执又可怜的人才会抱着那点微薄的自尊心不肯放手。我找你来代替白微澜,是要你去超越她,不是找你来讲那些可笑的酸道理。”
“就你这样不明就里的清高,拿什么跟白微澜比?”
对峙结束,那种凌人的快感转瞬即逝,他渐渐僵硬,丢下满桌饭菜随着渐远的脚步声,辛酒里蓦然清醒,可双脚却被定在原地,犹如倾盆冷水浇透全身,连四肢百骸都透着凉意。
他洞若观火的斥责如同烈焰般疯狂灼烧着她每根神经,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仅存的尊严就被他狠狠踩在脚下,可是她知道,他说的并没有错。
早前,她就从书上看到过一句话:若对自己有太多的自省,触摸到生命之深渊,便黑暗更长。
她早已生活在黑潭之下,因为罪恶太多,因为没人救赎,她便放任自己,任由偏执蛮横地夺去理智,她一直近乎疯狂的凌虐自己。
倘若,倘若她早点觉悟,是不是便能看到一丝光明?
幽暗的会客厅中。宫惜之独自靠在沙发里抽烟,沙发柜上一盆苍竹遮掩了他半张脸,半明半媚的光线中,依稀可见蹙紧的眉头。
一室璀璨的光华,她静静地蹲下身子,捂住脸。
那瘦削的身影烙在脑海里,他吐出烟圈,黑眸朦胧,她哭了吗?
茶色的烟灰缸里散着数个烟头,他直起腰,将手中的香烟慢慢碾灭,向来规整的袖口挽起了两寸,凌乱却依旧不失肃然。
房门被叩响,随后传来她平静无波的声线,“是我。”
短暂地微讶,宫惜之收起满腹思虑,起身开了门,目光触及她时,瞳孔骤然放大。
她穿着一条及膝的珍珠白连衣裙,圆口波浪领,不长的头发用丝带束在脑后,露出一段细腻白皙的脖子。
她从容地交握着双手,一双眸子异常清澈,可那抹浅淡的笑容后却隐藏了更多他看不清的东西。
他紧抿唇线,目光似凿。辛酒里微微一笑,“我在衣橱里挑了一件,合你心意吗?”
看他不语,她又伸过手去,却是推开了他身后的门,收了目光低喃道:“这里头烟味太重,呆久了对身体不好。”
手腕猝不及防的被人扼住,他眼底的波涛她再也不想细究,任由那道逼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一副纯良无辜。
他却是先沉不住,铁着脸问道:“你想怎么样?”
她悠然靠近一步,声音藏在嗓子里,极是动听,“忘了吗?要求我配合你的话。”说完,又退后,眼底藏笑,
“听方谏说,今天下午要去定做礼服,然后熟悉流程和宾客名单,最后学习礼仪形态是么?我们只有一天时间,您确定我可以不负所望?”
她将素手移上翻卷的袖口,笑意有种敛去冰霜的娴雅,“还是要我帮你穿戴整齐?”
他倏地放开她的手,目光斟酌,反手将她关在门外,随后传来闷闷的声音,“你先去楼下等着。”
辛酒里扶着铁栏慢慢往下走,不动声色地将笑意收干净。
这个社会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在这场力量悬殊的角逐中,她必须花费力气去适应一切游戏规则,哪怕粉饰太平,才有足够的能力分庭抗礼。
车子在九曲弄堂口停了下来,宫惜之二话不说下了车就朝里走,辛酒里第一次穿高脚皮鞋,青砖路有些不平,走起路来颇为费劲。
弄堂七拐八弯,各家各户门前都摆着瓦盆栽花,也有砖砌的小花圃,里头种着少许农菜和香葱。有老太坐在幽深的窄巷里闲话家常,三两个孩童梳着羊角辫闹腾着穿梭在门板墙后,欢声笑语煞是热闹。
不管外头多么鼎盛昌荣或是动乱不安,这里安静地如同异世后院,轻逸闲雅,隔绝虚荣繁华。
骑着自行车的小贩歪歪扭扭从拐角处冲出来,嘴里还吆喝着:“哎……麦芽糖喽……哎……麦芽糖……”
他出现的太突然,刚刚玩闹的红衣小女孩还杵在巷子中央,辛酒里急忙去拉她,没想到小姑娘一闪身早躲去了门后,她自己反倒挡在了人家车轮子前面。
手臂被人一带,她撞上身后的胸膛,脚下轻崴。
麦芽糖小哥急忙跳下车,瞧了一眼光鲜亮丽的两人,怕惹麻烦,立马将自行车往墙上一靠,哈腰点头,“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太太,没撞伤您吧?”
辛酒里挣开宫惜之,扶了扶身后的墙壁,摇摇头,“没关系,是我没注意。”
小哥一愣,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好说话,目光一闪,笑着嘿嘿道:“哎哎,那您当心。”
说完蹬上车子,一阵歪歪斜斜又没了踪影。
宫惜之看了她一眼,又朝前走去。拐了个弯,两人最后停在一座矮墙石瓦的旧屋前,他拍了拍木门上的吊钩。
辛酒里靠在边上轻轻揉了揉脚踝,这皮鞋到底还是穿不惯。
一个年过六旬的婆婆出来开了门,瞧见他们,皱巴巴的脸笑成一团,热情招呼道:“哎哟,可来了,他在里头呢。”
这婆婆是宫家以前的老仆,打小看着宫家两兄弟长大的,这年岁到了,便跟老伴住到了这胡同里,宫夫人时常会派人送些衣食补品过来,关系极为亲近。
婆婆的老伴曾是宫廷御用裁缝,手艺了得,但凡你说的出的样式就没有他做不出的。年轻时一度春风得意,后来清朝覆灭,虽是保住了性命,但受了打击,脾气日渐乖戾。
他们一进里屋便看到一个满头斑白的老头正埋首于一架缝纫机前面,婆婆叫了一声,他才抬起头,鼻梁上挂着一副老花镜,神情不苟言笑。
婆婆招呼他们在一旁的八仙桌边上坐下来,又倒了两碗茶,一边催着老头站起来,没想到他一声不吭,继续着手里的细活。
婆婆正欲过去牢骚,宫惜之阻止她,道:“好婆,不急,让水伯先忙着。”
辛酒里也微微一笑,婆婆往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道:“这死老头子就这副牛脾气,让你们见笑了,那我先去给你们弄两碗小圆子来尝尝,这酒酿都是新的,可香了。”
宫惜之点点头。
辛酒里环顾了一圈四周,屋子虽旧,但内壁都重新粉刷过了,陈设也齐全。
她悄悄看了眼宫惜之,他正捧着半新的茶碗吹散热气,又浅浅抿了一口。她本以为像他那般挑剔的人会嫌弃这粗茶旧碗,一时看愣了神。
见他也回过头来看她,急忙调转视线,正好瞥见水伯凑着缝纫机上的银针穿线,一只苍老的手颤个不停,看来很是费力。
她起了身,凑到水伯身边,从他手里拿过线头,不费吹风之力就穿好了针线。
不料却遭来不满的瞪眼,水伯挥挥手,满脸不屑道:“谁要你帮忙!”
身后的宫惜之沉声喊道:“水伯。”
老头儿又冷哼了一声,目光转到辛酒里脸上,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撇嘴道:“就是你要做嫁衣?”
辛酒里不知道宫惜之何苦非要劳烦老人家,连结婚大事都是交易,还有什么不能将就?见她不回答,水伯冷哼一声,“我几十年没给人家做过嫁衣了,一把老骨头,早没了那手艺,你们白来了。”
正巧好婆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圆子汤走出来,一听这话,“砰”的放下手中的盘托,走过去就是一阵好打,边打还不解气地骂道:“你这老不死的,要不是少爷和夫人,咱们能这么吃好住好?你瞧瞧你这阴阳怪气的臭脾气,街坊四邻有谁愿意搭理你的?不知道你还较个什么劲,了不得去街上要饭,看你这把老骨头还要不要面子,别给我说胡话,你今儿个不做也得做!”
宫惜之似是早就习惯了这情形,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
好婆打累了,水伯依旧不服气地朝他们瞪了一眼,一边抽出皮尺,算是妥协了。
辛酒里举平双手,由着水伯量尺寸,他一边用笔在手心记下数字,一边低声咕哝,“瘦成这样,穿着婚纱也不见得好看。”
她尴尬地低下头,好婆咒了他一句,“死老头子,尽胡说,小姑娘长得这么水灵,可是我们大少爷的福气。”
那边的宫惜之看过来,只见她转了个身过去,皮尺圈住腰身,纤腰不盈一握。
夕阳微沉,前面屋落中已升起袅袅香烟,辛酒里没想到这一天会同宫惜之相对坐在简陋的屋子中吃一碗清甜的酒酿圆子。
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她愈加不安。
从九曲石弄出来后,他们便马不停蹄直奔结婚当日的会场,那地方在租界内,本来参加订婚宴的人都是政界高干商贾名流,一般人根本进不了那门槛,同时也隔绝了安全隐患。
方谏已经先行到达,几人匆匆吃了晚餐,便开始熟悉四周的休息室,中央台上已经搭起了高高的悬顶纱帘,圆台舞池也有了大致的框架装扮。
辛酒里一路默学默记,闭口不提当日白微澜是否会出现。
宫惜之带头推开一个雅致的房间,半面墙大的落地镜,圆形绕墙沙发,梳妆台上摆着琳琅满目的胭脂口红。
她从未见过如此宏丽的化妆室,不免惊讶,耳边却是宫惜之冷淡的声音,“你到时在这里换装准备好,会有人来带你出去。”
方谏捧着厚厚一叠文案过来,累得满头大汗,宫惜之双手负立,一双冷目清润无光,转头向她道:“这些是重要宾客的资料,你回去后看一遍,不需要全部记住,熟悉一下就好。”
她正欲去接,方谏笑眯眯道:“我来,我来。”
宫惜之抬腕看了看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明日方谏会带你去学礼仪,我还有事处理。”
辛酒里坐着来时的车回去,宫惜之和方谏乘坐另一辆开往相反的方向。
想来下午是为了搞定水伯才会抽空陪她一起,刚刚听他讲解,其观察入微和深谋远虑的态度让她咂舌,不可否认,宫家偌大的产业与他的用心不无关系。
第二日,她早早起来梳洗完毕,橱柜里满是艳丽端庄的洋裙,她挑了件暖黄色真丝衬衫,配上白色的束腰褶裙,又随手拿了顶草织檐帽。
出门时,一干佣人齐齐鞠躬,辛酒里头也没回地走向车边,此时方谏正翘着二郎腿儿悠然哼歌,一瞧那婀娜的身姿,老脸不争气的一红,急急下来替她开车。
辛酒里朝他一笑以示感谢,顺便道了声,“早安。”
方谏整颗心一颤,结巴着也挤出个“早安”。
车子便一路驶到了闹区,街市上闹腾腾的都是早起开工的小商贩,马路两边挤满了早餐摊位,套着旧马甲的年轻少年在兜售早报。
再远处开铺的小伙计正将门板整整齐齐的码在一边,旁边站着一个满脸怨气的中年女子,只见她骂了几声,那小伙计便速速跑到一个包子铺前买了两个包子。
满街的黄包车夫拉着空车跑来跑去招揽客人,一眼望去,熙熙攘攘都是奔波忙碌的百姓。
人烟嘈杂,车子行的又慢,方谏挨着一个大娘的摊位缓缓停下,又回头问她要吃什么。
当用油纸包好的海棠糕从车窗递到她手里,苍老的妇人一脸畏畏缩缩道:“小姐,您拿好。”
她一愣,几时她便高人一等,成了只会坐在车子搔首弄姿的富家小姐。有时候,她连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活着,该不该为了那个人义无反顾。
“做人不可有傲气,却应当有傲骨。”那人这样教育过村里的小孩子,芳草青石,他交叠着双腿而坐,眉目似远山,脸上分明还带着柔柔的笑意,却硬是装出一副凶厉的样子。
她躲在树荫下远远看着,默默地记住他说的每一句话。
可是,仅有一身傲骨,又怎么活得下去。
直到车子在一处洋楼前停下,她握着那块泛硬的海棠糕,始终没有咬一口,方谏倒是吃了个饱,转头见她发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问道:“辛小姐,您怎么没吃?要是不合胃口,我再去买一份来。”
她回过神,瞧见高阶楼梯上一扇雕花大门,左旁挂着一块白色的牌匾,洋洋洒洒写着“锦公馆”三个大字。
方谏替她打开车门,一边补充道:“这时再去吃个早饭还是来得及的,锦葵小姐怕是还没起呢。”
听到这个名字,辛酒里心神莫名一颤,一双眼睛波澜浮起,瞧住方谏问道:“这位小姐叫锦葵?那姓呢?”
“呃……”方谏倒是为难了,人家这是花名,“锦葵”二字在上海无人不知,她具体叫什么名字,他还真没打听过。
“这个,我也不清楚,一般像她这样出名的援交女王都会取些艺名,就像锦葵,您知道吧,这是一种花名。”他磕磕绊绊地解释完,只见她依旧地盯着牌匾上的字若有所思。
辛酒里当然知道这是一种花名,自小那人就告诉过她,“这是锦葵花。”
锦葵……舌尖绕着这两个字,不知是否是巧合。
见到这位锦葵小姐,已是一个钟头之后,辛酒里正坐在沙发里喝茶,方谏在她面前踱来踱去,一脸无奈的笑意。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方谏双眼一亮,欣喜道:“锦葵小姐您终于起了?可等苦了我们。”
辛酒里有些急切地回头望去,面前的女子一袭白色长裙,衬托出曼妙身姿,一头乌黑的长发慵懒随意地卷曲着,她抬起玉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又顺手拢了拢头发,绽出一个美艳的笑容。
与她想象中的温静有些不同,她仿佛一颗明珠,举手投足间光华夺目。
辛酒里站起来,略鞠一躬,自报姓名。
她抬手示意她坐下,自己走到酒柜边到了一杯酒,舔着红唇露齿一笑,就连眼角笑出的细纹都煞是可爱。
方谏走过来,客客气气鞠了个礼,“辛小姐就拜托您了,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
她嗔目一笑,挥挥手,“行了,我又不吃人,何况是这么个小美人呢。”
辛酒里坐在沙发里显得有些拘谨,锦葵看了眼她,走到窗边哗的一下拉开纱帘,阳光渗进来,她靠在一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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