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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深处的倾听与呈现,命运根部的倾诉与表达。
一座村庄,27个故事,39幅众生肖像,让故乡复活。
《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敦煌文艺奖、林语堂文学奖获得者 85后新锐实力作家王选新作。
打破小说、散文、非虚构的界限,一部独特而新奇的汉语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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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本书用二十九个精彩纷呈的故事,讲述了西秦岭山脉中一个叫麦村的小村庄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随时代的变迁,二十多户人家,或因搬迁、或因事故、或因病亡、或因失踪等,以不同的方式后消失在大地之上。麦村的凋零既包括物理意义上的消失,也暗含着文化、传统、精神层面的消退和黯淡,更是一代人和内心乡土愁绪的告别。整部作品写作特色上也颇具特色,打破了小说、散文、非虚构的界限,将西秦岭一带的小曲、秧歌曲、儿歌、秦腔等作为引子,又与整个故事水乳交融,书写中融入了大量独具西北地方特色的生活经验和民间传统,语言兼具北方的浑厚,南方的灵动,散发出强烈的感染人心的力量,也促使我们反思现代文明和都市生活,重新认识今天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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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作者简介】
王选,甘肃天水人,1987年生,青年作家、诗人。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大量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天涯》等刊,并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转载。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敦煌文艺奖、林语堂文学奖、长安散文奖、黄河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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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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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衫儿青丝帕
魇子魇脖子
日头日头晒我着
喝喊一声绑帐外
春姑娘, 红翎翎
正月里的冻冰立春消
星宿星宿挤眼哩
彩凤开花在三月里
一个字, 一条箭
燕儿燕儿吱吱
骑马要骑花点点
玉米地里的高粱花
二月二晴
烟筒眼, 冒冒烟
粽子香, 香厨房
古今古, 打老虎
菜籽开花渗金黄
红心桃儿两半个
欺寡人霸朝纲下压众僚
正月里来打罢春
奇哉怪哉
二月二, 炒豆豆
猫儿念经
云朝西
拍花花手, 卖凉酒
打灯蛾儿打黄灯
一盏灯什么灯
后记: 去博物馆看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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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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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衫儿青丝帕
粉红衫儿青丝帕,妹唱歌儿为了啥?
唱得渴了唱饿哩,唱我心上的难过哩。
想唱歌儿给郎听,高山挡住不传音。
菜油倒到瓷碗里,唱着叫你心软哩。
——山歌我总是搞不清父亲为什么把海明叫海明娃。按理说,他们是一辈的。但这么一叫,感觉海明就成小一辈的人了。再说,他已经三十好几了。
我们跟着父亲把海明也叫海明娃。从来不会叫海明叔。一是这么叫好玩,二是因为他是光棍,我们多多少少有点看不起他。反正父亲这么叫,我们是学来的。当我们伸着脖子喊海明娃时,他总是举着一双鞋垫佯装追赶而来,要打我们。末了他还会说,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但海明娃总算还是麦村的厉害人物——他会绣鞋垫。村里会绣鞋垫的男人,就他一个。
绣鞋垫,先要有鞋垫。他到村里和他关系好的女人们跟前要一些旧衣服、破布头,堆在炕角。然后把玉米面馓成糨糊,我们叫“面然”。旧衣服,拆了线,剪成布块。铺一层布,刷一层糨糊。再铺一层布,再刷一层糨糊。跟配套练习册一样大。糊了二十来层,最后糊白洋布,就行了。再糊一个,这样就是一双。把糊好的鞋垫料压席子底下,热炕烘,三四天就干了。料子上印着细密的席子纹,硬邦邦的,像一面干牛皮。从旧课本里翻出鞋底的样子,用针线把样子固定在料子上。一把快剪刀,沿着样子小心翼翼剪掉多余的部分,鞋垫就成型了。
然后是绣。花线是从走村串巷的货郎担那里买来的。货郎挑着挑子,吆喝着“头发换针换线来——”经过他门口。他一个男人,没剪下的长发。只好用粜粮食的现钱,买了十来样花色的线。有酒红、水红、粉红、大红、大黄、明黄、橘黄、鹅黄、草绿、墨绿、粉绿、浅绿、深蓝、冰蓝、天蓝等,一个颜色一小股。
绣鞋垫,是腊月里农闲时间的活。大雪落了两天,封了山野。男人们凑一堆,暖着热炕,喝酒、划拳、游胡。女人们凑一堆,干点手工活,拉呱点鸡毛蒜皮。海明娃不爱跟抽烟喝酒、吵吵嚷嚷的死男人坐一起,就喜欢钻进女人堆里。人家做鞋子、打毛衣,他绣鞋垫。他绣得最好的是荷花。他趴在炕上,先用铅笔在鞋垫的白洋布上轻轻画上轮廓,没画好的地方,细细擦掉,再画。成型了,用圆珠笔描一遍。然后开始绣。绣鞋垫是个慢活,得一针一针来。鞋垫厚,用顶针使劲推,才能钻透。不小心,还会打了针尖。
半个月时光,在一坨热炕和一堆唾沫里打发掉了。
雪落了一场又一场。不觉间,一双鞋垫绣好了。粉红的瓣儿,明黄的蕊,墨绿的杆儿,草绿的叶。一朵荷花开得艳,还有几个花骨朵。两只蝴蝶,一只蓝、一只黄,扇着翅膀,流连忘返。他干的得心应手,映着窗外的雪,飞针走线。女人们时不时瞅瞅海明娃的鞋垫,满眼羡慕,啧啧不已,恨老天把自己生得心笨手粗。
海明娃的女人缘好,大家都爱跟他在一起,有说有笑,还能听他打山歌。打山歌是他除绣鞋垫之外的另一项本事了。如果说绣鞋垫是硬功夫,那打山歌就是软实力。这个,满村的男人不会,女人们,也不会。
干一阵手工,指头就酸麻了,得歇歇。有人提议,海明娃,给我们唱一个。海明娃还推辞。唱一个呗,好长时间没听了。唱一个。忸怩了半天,禁不住怂恿,他边剪鞋垫背面的线头,边说,那唱一个:天空的云彩黑下了,地上的雨点儿下大了。
睡到半夜哭开了,记起你说下的话了。
天发白雨天变黑,我成了草上的露水;
连来了三趟着没见上你,一辈子留下的后悔。
山不远着隔河远,河水响着叫不喘;
我有心和你见个面,没有桥着不能见。
烟雾收起雨来了,尕妹妹寻着我来了;
天发白雨着哩,我把花儿领进庙哩。
你搂哩吗我抱哩,把佛爷吓得张口哩。
佛爷本是泥菩萨,咱二人坐下白不咋(不会怎么样)。女人们红着腮帮子,不知是炕太热,还是心里热。嘴上嚷嚷道,唱得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想哩想哩实想哩,想得眼泪大淌哩。
想哩想哩不想了,浑身称不下一两了。
一把拉住绵绵手,心里有话难开口。女人们稀里哗啦笑了,脸更红了。
打山歌,是海明娃从小在他母亲那里学来的。母亲一直想要个姑娘。但没有,就把海明娃当姑娘带。六岁前,穿花布鞋,穿裙子,穿碎花衬衫,头上扎“刷刷”。在厨房做饭,他烧锅,母亲擀面。母亲就给他教,一句一句。母亲怎么会的?母亲是舅婆教的,舅婆怎么会的?得问舅婆的舅婆了。海明娃记性好,教六七遍,就记得差不多了。
五月里,胡麻花儿开。蓝格盈盈的花,像一面海,映照着蓝格盈盈的天。风吹来,胡麻花儿微波荡漾,溅起了几只黄蝴蝶、紫蝴蝶。
海明娃蹲在地埂上给猪挑菜。他前年腊月里买的老母猪,快要下崽了,最近口刁,胡麻衣子用开水烫了,撒上玉米面,也不好好吃。成天哼来哼去,就爱吃青菜。这家伙,跟人一样,一怀胎,就嘴馋。好在洋芋地的草锄了,玉米苗匀了,割麦子尚早,是个空档,还能挑趟菜。
菜挑满了,压得很瓷实。海明娃坐在草坡上,歇缓一阵。眼前是成片的胡麻花,蓝得发紫,蓝得晃眼,蓝得让人想起隔山的妹妹,被河坝里的溪水打湿了花衬衫。想起隔山的妹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委屈。
那一年腊月,他去镇子上赶集。在猪羊市场来来回回半上午,硬是花了二百元买了头猪娃,就是现在养的母猪。卖猪的一手提起猪娃后腿,塞进化肥袋。猪娃在袋子里拧来扭去,吱哩哇啦叫个不停。付了钱,海明娃揪起袋子,扛在背上就走了。快出集市时,肚子有点饿,才想起早上走得急,没吃。便挤到一家小吃摊前,坐在长条凳上,要了一碗面皮,把猪娃放在一边。面皮刚端到手,一口还没咽下去。袋子口没系紧,猪娃一挣扎,从袋子里钻出来,跑了。他赶忙丢下碗,撵猪娃去了。
集市上人多,你拥我挤,猪娃在人缝里钻来跑去,海明娃拨开人,追赶着。但人实在太多,流水一般,拨不及。眼看着猪尾巴在人们腿缝里一晃,不见了。他心急如焚,满头冒汗,像蒸包子的汽。在人群里找来找去,依旧没有猪影子。他想着要么跑丢了,要么被别人捉走了。这么大的集,这么多的人,就是丢个背篓都找不见了,何况还是一只会动弹的猪。他有点丧魂落魄,心里咒骂着该死的猪,放慢了脚步,无精打采地东瞅西看。正当他准备放弃寻找时,突然看见不远处一个女的站在台阶上,手里倒提着一头猪。正是他的猪,他认识,因为那猪肚子上有一大块黑斑。猪还在挣扎着,吼叫着,踢腾着。
海明娃和那女的就这么在集市上认识了。
那女的就叫妹妹。他们总是在集市上能见到面,说话也投机。时间久了,海明娃就有了追求妹妹的想法。村里人都说海明娃不正常,会绣鞋垫,会打山歌,爱钻女人堆,是个“二意子”,对女人没兴趣。但人们都错了,海明娃也会喜欢女人,只是以前没遇上合适的。
他问妹妹,我想和你好,你觉着咱们能不能在一搭?妹妹脸一红,没点头,也没摇头。那就算同意了。他在集上给妹妹买了一件新衬衣。那时候,已经不时兴扯布缝衣服了。妹妹抱着衬衣,脸红的啊,像抱着个煤炉子。临走时,海明娃还塞给她一双绣花鞋垫。这一次,不是荷花,不是五瓣梅,是一对凫水的俊鸳鸯。鲜红的嘴,鹅黄的脚,白色的眉纹,紫蓝的胸,蓝绿相间的羽冠,在雪白的布面上,游动着,游进了妹妹的心窝里。
海明娃的心意是明摆着的,妹妹也是满心欢喜的。
海明娃说,我给你唱个山歌吧。妹妹点点头。你是谁家的女子娃?两肩吊着长头发,
红板立柜双抽匣,想死不能到一搭。不许胡唱,你过几天到我们家来一趟,知道吗?妹妹扑闪着黑眼珠,说完就走了。
海明娃提着两瓶酒,请上媒人赵桂喜去说亲事了。但结果让人失望。女方家父母一个是嫌海明娃年龄大,另一个嫌他没有父母,孩子嫁过去要受罪。能说会道的赵桂喜,说了半辈子媒,基本都是一说一个准,但这一次,他费尽口舌,还是没有说服妹妹的父母。
这事就这么一直拖着,也没有眉目。海明娃再没找,也没托人介绍。妹妹赶集少了,也不知道啥情况。
海明娃揪了一把屁股边的草,看着胡麻花,自然勾起了伤心事。他心里一直放不下妹妹,总是梦见他们在地里割韭菜。但妹妹父母态度坚决,好话说尽,不听,也是枉然。妹妹毕竟是个乖姑娘,长了二十来岁,啥事都是父母做主。父母不同意,她也只能偷着哭几场,不敢说半个不字。他已经三四个月没见着妹妹了。这满眼的蓝,让他想起了妹妹。那股惆怅,像五月的风,在他心尖上刮来刮去。他不由得唱了起来:月亮上来锅盖圆,把你缠了整两年。
心里话儿千千万,多咋能给你说完?
双轮磨儿转圆了,把你缠了两年了。
年时个(去年)缠你到今年,看不上人吗没姻缘?
黄杨木的香筒子,想死不得两口子;
黄杨木的立柜儿,想死不得一对儿。
爱你爱到心里了,想你想到命里了。
假若和你见一面,今晚死了也心甘。
今生今世不见面,黄泉路上等百年。七月里,麦子进场。
八月里,麦子晾干,就要碾场了。碾场是个吃力活,大都是村里对路的人互相帮工。你给我家碾,我给你家碾。从胡麻花儿落了,结上豆大的小铃铛开始,海明娃就没消停的时间了。他人缘好,每天都有人叫去帮工。海明娃爱去,一来凑个热闹,二来混一顿饭。反正他光棍一条嘴一张,也懒得做饭,能凑合一顿算一顿。加之时间一长,没见着妹妹,心里老是垫着一疙瘩东西,不舒坦,就更没心思做饭了。
前天晚上,赵耕田捉着一根旱烟锅,吧嗒吧嗒吸着,来请海明娃,帮着明天碾场。海明娃应了。
第二天,主人家起大早,把早已被拖拉机碾压得光溜溜的麦场再扫一遍。然后站在梁上,朝村子里大声吆喝:摊场了——摊场了——,听到吆喝声,帮工的人扛上木叉或者铁叉,来到场里。有人上麦垛子,从顶上把成捆的麦子丢下来,几个人用叉推到场中间。海明娃一叉扎进麦捆,感觉软绵绵的,提起麦捆一抖,四五只没长毛的老鼠儿子掉了下来,红兮兮的身上,透着暗蓝色的血管,在地上蜷成一堆,蠕动着,发出吱吱声。海明娃用铁锨铲起,丢在了麦场下面的荒地里。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心和不安。
在麦场中间的人,把麦腰拆开,麦穗朝上,一圈圈均匀地摊开。最后像波纹,一环套着一环,摊满了麦场。
摊完场,大概十点,拖拉机就进场了。麦村人少,没人开拖拉机。碾场,得请其他村子的拖拉机,完了给人家掏点油钱和人工钱,差不多二百元。碾第一遍,拖拉机不挂铁辘轳,因为麦子没压平,挂上辘轳,会被颠翻。拖拉机从外向里,一圈一圈,织布一样,细密均匀地碾着。突突突地叫声混合着蓝色的柴油烟,在村子边上,没有休止地缠绕着,缠绕着,伴随着那些扬起的灰尘,挂满了村庄的每一根树枝。
帮工的人到赵耕田家吃晌午饭。油饼用大铁盆装着,放在地上。谁要吃,随手抓。汤是鸡蛋汤,鸡蛋打得多,搅得匀,白是白,黄是黄。地桌上摆着白菜炒粉条、凉拌胡萝卜丝、炒洋芋丝和咸菜。人们围成一堆,蹲在地上,稀里呼噜喝着汤,开着玩笑。两碗汤,三个油饼,几筷子菜下肚,饱了。
海明娃不爱和男人们在一起,和几个帮工的女人在院子里围着一个小板凳吃。
吃毕晌午饭,大家又到场里,开始抖场。拖拉机歇了,颤抖着身躯,哈着粗气,停在场边。司机回去喝汤了。人们在外面,站成一圈,用叉把碾过的麦秆挑起来,抖动一阵,将碾出的麦子抖落在地上。再将麦秆翻到外面。人们从外向里,有规律地依次转着圈,像指针一般。第一遍抖完了。拖拉机进场,接着转圈碾。人们躲在没有碾的麦垛子下,藏在阴凉里。赵耕田提着西瓜来了。大家在灰尘里一人端一牙西瓜,哼哧哼哧啃了起来。
海明娃和一帮女人坐在一堆没有搭起的麦草里,闲聊着猪的事。聊了一会,有人问起妹妹的消息。海明娃叹了一口气,说,没那个缘分,我也不指望了。女人们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有人后来说,不行就算了,说不准后面还有更好的等你呢。海明娃苦笑着,说,像我这情况,要人,人长得也不攒劲;要钱,手头没几个子儿;要房,几间塌房烂院;要父母,两个早早就死了。你说人家看上我的啥?我还是把光棍打好就成了。有人说,别说这丧气的话了,我们大家都给你留意着,有合适的再介绍,来,给咱们唱一个吧。高山的烟雾缠山嘴,我照妹妹在担水,
照着山上照不着人,照不见妹妹急坏了人。
再往高处走一走,朝着妹妹去的地方瞅,
照着窗子照着院,狠心的妹妹不闪面。
盘盘路来路盘盘,哥在门前打转转,
哥在门前打一转,妹在屋里点灯盏。
灯盏点着你没来,把你坏了良心的。
花儿担水扁担响,不由我的眼泪淌。
豌豆开花吊着呢,看见花儿笑着哩。
人有几个十七八,花儿能开几次花?第二轮抖场,是从里向外,还是一圈圈,逐渐扩大。麦子经过反复碾压,麦粒脱了,混在麦衣里。麦秆也被压扁了。人们用破毛巾捂着嘴,戴着草帽,只留一对眼睛。麦场的灰尘扬起来,雾腾腾一片。眼睫毛上,像落了厚厚的霜。
第二遍抖结束。拖拉机挂上辘轳,接着满场转圈碾了。
帮工的人,到赵耕田家吃午饭了。人们在瓷脸盆里洗手、洗脸,洗得脸盆里的水黑乎乎,脏兮兮,快成泥了。有人蹲在大门口,捏着鼻子,哼哧哼哧擤鼻涕,一串串灰尘又黑又粘,在鼻孔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擤出来。有人用毛巾掏耳朵,一掏一疙瘩土。有人脱了鞋子,往外倒着麦子,饱满的麦子顶得脚趾头发红。
午饭是黄瓜凉面。凉面泼的油多,油光光,滑溜溜,浇上黄花臊子,撒上黄瓜丝。人们蹲在廊檐下,狼吞虎咽。一个男人三四碗。最后,主家提来了三扎啤酒,放开喝。男人们端着瓶,仰着头,咕咚咕咚灌,喉结上粘着麦衣,上下滚动。女人们用碗喝,可能是渴了,也可能是乏了,女人们酒量也分外好,一碗接着一碗,直喝得两颊杏红,两眼冒花。海明娃也喝了五碗。他酒量很差劲,两碗就晕,三碗脚底下拌蒜,五碗眼皮子直接就搭在了一起。
吃完午饭。再回场里,抖最后一轮场。这次一抖,麦穗上碾压掉的麦粒就全脱落在地上了。
拖拉机吼叫着,跑着最后几圈。人们分成几堆,围坐在场边,有的抽烟,有的瞎聊,有的提着酒瓶,还在喝。
女人们和海明娃在一起。或许是酒喝多的缘故,她们眼珠子发红,嘴皮子耷拉,咧开笑着的嘴,忘了收回去。她们显得异常吵闹,异常兴奋,时不时冒出一句荤话。有人提议海明娃打一个山歌,要那个点的。海明娃眯缝着眼,假装不懂。问,啥样的?
就那样的,你看,这样的。有女人伸着大拇指,碰了碰另一根大拇指。
其他女人一看,立马哗啦啦笑倒在了麦草堆里,被灰尘呛得差点咳断了气。
海明娃故作难为情,说,我可唱不了那样的。
你把啥不会,来唱,再不唱,我们就教你了。有人凑上前,在海明娃肩膀上使劲掐着,打着,笑着。
行吧,我唱,我唱,给各位妃子们打一个山歌听。
女人们又是一阵哗笑。八月里来八月八,我和阿哥拔胡麻。
阿哥一把我一把,阿哥和我并肩拔。
一拔拔到地埂下,阿哥给我梳头发。
日头下山牛进圈,我俩回家吃黑饭,
吃着吃着心变了,窗户关上门闩了。
丝绒裤带扯断了,花鞋后跟蹬烂了。
手扒肩膀脚蹬墙,耳环子摇得当啷啷,
叫声哥哥你算了,三魂六魄都散了。这一次女人们彻底笑翻了,大家一个个倒在麦草里,捂着肚子,蹬着腿子,张着嘴巴,笑声压住了拖拉机的突突声。笑到最后,有人咳嗽着,快把心脏咳出来了。有人眼泪扑簌簌落在腮帮子上,哈喇子在下巴上扯了一尺长。有人又是拍打着大腿,又是捶胸顿足,笑得差点晕厥了过去。
等大家笑得差不多了,有人说,海明娃, 你太坏了。有人说,来把海明娃闪了(抬起来,丢到空中,再接住,如此反复)。大家一哄而上,把海明娃压在下面,他使劲挣扎,也无济于事。光那些丰硕的奶子就把他压展了,更不要说那些长年累月干活的胳膊大腿了。有人抓着海明娃的手腕脚腕,有人揪住他的衬衣,有人扯住他的裤腿,更多的人抓在他的裤带和裆里,他仰面朝天。有人喊,起。海明娃被高高抛起来,他看到了蓝格盈盈的天,像极了蓝格盈盈的胡麻,那胡麻,让他想起了妹妹。他心里一阵怅然。但紧接着,他又坠落、坠落,背后被抓住,又抛起,又坠落……妹妹在胡麻花里朝他挥手,又消失,又挥手,又消失……
最后,女人们听见了怪异的破碎的声音。
海明娃落下来,像一摊泥,女人们没抓住,落在了地上。扑通一声,溅起了白花花的灰尘。
海明娃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他的腰像一只虾,弓了几下,绷直不动了。女人们吓傻了。拖拉机碾完了最后一圈,停在场边,熄了火。世界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寂静,像抽空了一般。
接下来,就是起场,把麦秆抖成堆,三四人一组,抬到场边,码成草垛子。最后就是扬场了。
扬场,要等风来。但没有风,人们等来的是女人们的惊愕和尖叫。
海明娃死了。
有人说,海明娃是被女人们不小心捏破了蛋,疼死的。男人们说,海明娃,终究还是死在了女人手里。
三天后,妹妹和她舅舅来了。听说是家里人拗不过妹妹,只要一反对,她就睡炕上,两天不吃不喝,父母怕出个三长两短,只好同意了,先让亲戚带着去见见面,谈谈结婚的事,等腊月里,如果有日子,就把这婚事办了。
但妹妹再也没有见上会拉鞋垫、会打山歌的海明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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