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行者邱华栋
刘震云
邱华栋是我读书的指导老师。在当代中国作家中,像他那么博览群书和博览生活的人,特别是博览新书和博览新生活的人,还不多见。许多新书,我是从他手里接过来的;许多新生活,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我另有一个指导老师叫李敬泽。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与他们三人行,我也变得新生和饱满起来。
于是,邱华栋的小说便与众不同。别的作家写的是“ 故”事,他写的是“ 新”事。从上个世纪 90 年代, 他就能把我们刚刚看见的生活, 眼前发生的新事,迅速放到他的小说里。当代中国社会变化多端,充满了魔幻和拧巴,真相和虚假,残酷和喜剧; 一杯浑水, 澄清需要时间, 但邱华栋等不得。也许,他要的就是浑浊和新生,新生的东西未必都好啊,这个好与不好的浑浊和新生,也许更加刺激, 更加接近真实。这是邱华栋小说的特点。所以我说他是一个前行者,是一个喜欢新鲜和占先的前行者。
大概是 1996 年吧,我第一次读的他的小说叫《城市战车》 后来改为《 白昼的喘息》 了 。小说中的一群人是流浪在北京的艺术家。 流浪北京, 当时是一种时髦。虽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但他们日常的生活和行为,和引车卖浆的芸芸众生截然不同。但他们也是芸芸众生,无非是众生中新产生的一部分人罢了。在生活中,我也有这样的朋友。但是,我只了解他们生活的表面;读了《城市战车》, 他们新的、不同的、剧烈的内心世界, 还是让我震惊。 更震惊的是,作者在一门心思关注新生活和新人类时,主要关注的是惨烈的一面。原来他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生活的变化是,十多年过去了,这群流浪北京的人,竟有一部分人脱离了流浪的阶层,摇身一变成了上流社会的人,少数人还成了亿万富翁。如今我们回头再看《 城市战车》 , 它就成了这些人的旧照片。 2000 年, 我读了邱华栋的新作品《 正午的供词》,写的又是前沿生活, 影视界啊。这一洼浑水, 邱华栋又下了脚。但这回他的主题大变,表面是写鱼龙混杂、物和欲横流的名利场,实际上是在写生和死。这个主题可有些经典。这跟邱华栋年龄的变大有关系吗? 接着他在题材上也会返璞归真吗? 接着我发现我错了,2002 年,他的长篇小说《 花儿花》 出版了, 题材依然很前沿, 写的是网络大潮, 写的是媒体;媒体虽然旧, 旧时代的中国, 就有“ 包打听”, 但网络是新的, 视频是新的,媒体从来没有这么脏和这么虚假,也是新的。 在新的背景下,邱华栋写了几个媒体人的婚姻变化。 新旧交加,让人啼笑皆非。对了,看邱华栋的小说,常让人啼笑皆非。感觉就是这个感觉。
邱华栋的小说还有一个特点,因为他博览群书,特爱在一本小说里,把庞杂的知识和他读这些知识的感受,一股脑按到小说里。比如上面那三本小说,既有对美术和绘画的知识堆积,也有对电影知识的深入挖掘,还写了许多有关花的学问呢。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通过小说想另学知识的人,起码是件好事吧。曹雪芹就这么干过,在书里写过药方和菜谱,邱华栋也可以这么干。 只是不要以枝伤干啊。
到了他的长篇小说《 教授的黄昏》的时候,邱华栋依然是邱华栋,写的又是眼下最热门的一个词——“ 新阶层”。何谓新阶层? 一是在过去的生活里没有出现过这种职业,这种职业新造就了一种人;一是过去这种职业有,但从这种职业里,产生了这种职业过去产生不了的人,都跟新的生活形态有关系。 地产商人、白领、私家侦探、小姐和妈咪,这些是从近些年的中国地缝里钻出来的;经济学家、人文学者、大学教授、律师等,过去也有,但不是这么个有法,今天,他们全都脱下了过去的外衣,换上了新的行头。 教授现在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 这本书告诉我们,叫“叫兽” 。
“新阶层”会带来新内容。邱华栋不但写了玫瑰浴、皇帝按摩、玻璃鸟巢中的女人、私人事务调查所,写了师生恋、夜总会中的大学生、代人受孕等五光十色的只有在当代的魔幻和拧巴的生活中才能出现的新的事物,更重要的是,他写出了这个时代平静的外表下,充满着血的气息,钱的气息,性的气息,及这个时代独有的混乱的气息。 这是一个庞杂的时代。 这是一本庞杂的小说。当然邱华栋还没忘了,他又塞进去许多他对当下许多问题,如社会问题、政治问题、经济问题、道德问题,包括对文学和《 红楼梦》 的思考和看法。比起他以前的小说,这本小说就更庞杂了。
这样说来,小说主人公的身份恰恰就不重要了。这本书的主人公是知识分子,是教授,是经济学家,是文学研究者。他们是知识分子,又不是,他们是知识分子中产生的“ 新阶层”。他们依靠知识 可不是文化,文化需要独特的见解 的卖弄, 依靠帮闲, 帮权和帮钱, 当然最终还是帮忙了, 开始过上了奢华的生活,少数人的生活。 少数人的生活,都是前沿的生活。
正因为他们活在生活的前沿,通过他们,我们就更加看清了这个时代的喧嚣和痛苦,热闹和寂寞,繁华和贫困,富足和匮乏,物质世界对心灵的煎熬和挤压。表面说的是欲望,是权力,是钱,是性,但人与人关系的内部,说的却是人和生活的剑拔弩张的关系。这种关系的剧烈冲突,却又总是以愉快的兽的方式去解决。喜剧吧? 当然,兽的方式,对于解决者总是愉快的。
从结构上讲,小说的叙述是复调的。通过一个文学教授的眼睛, 来打量一个经济学教授的生活;通过一个经济学教授的婚姻变化,折射出当代社会的激烈变动。最大的变动是观念啊。 这些混乱的庞杂的新的观念,破坏性地颠覆了旧生活,也歪歪扭扭建立了新生活。但是,这些混乱的庞杂的新的观念,除了刺杀的是光怪陆离的生活风景,还有拥有这些观念的他们自己。虽然他们生活在生活前沿和引导着生活,读了这本小说,我的结论是:他们不是我们的救世主,因为他们连自己都救不了。
这是一本值得深思的小说。
也是一本刺激和好读的小说。
当然,这本小说也有毛病。人犯毛病,一般都是老毛病。 当然,毛病一般也是优点或特点。 这本《教授的黄昏》 和邱华栋其他小说一样, 内容也太庞杂了,信息也太密集了;查信息,我们不如上网。 还有,往里边塞的各领域各学科的知识也太多了。如果为了授业解惑, 不如给我们开一个讲座。更重要的是,前行是一件好事,但前行者也是吃亏的。因为许多新生的和前沿的事情,也许很快就被生活抛弃而变旧了。是不是有比事情新旧更重要的东西呢? 但这些还不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是,小说就是小说,小说最终靠的,与事情的新旧无关,跟你发现的新旧有关;小说最终靠的,还是伟大的发现和想象力。
2013 年 12 月
第一章(选摘)
一 玫瑰花温泉浴加皇帝按摩
从哪儿说起呢?就从上次我和赵亮一起参加的一个经济学家与人文学者的研讨会说起吧。当时,他开着他的那辆银色宝马,带着我,去参加这个附带温泉洗浴和桑拿按摩的研讨会。我们奔驰在通往北京郊区的一个度假村的大路上,虽然车窗外是一片严冬的肃杀景象,可是我们心情愉快,全身暖意融融。只要是我们在一起,我总是坐在他的副驾驶的位置上。我也有汽车,虽然不如他的好,但是他就是不让我开车,而是让我坐在他的身边,目的就是为了方便一起聊天说笑。这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北京郊区的大地灰蒙蒙一片,稀疏的白杨树只剩下了白色的枝干,像是一些被野兽破坏的篱笆,麻木地站立在道路边、农田旁。天地之间浮起了莫名的白色雾霭,显露出某种苍凉的气氛来。整个冬天,因为没有下一场雪,地上所有丑陋的事物都堆积在那里了,塑料垃圾、枯树叶、农作物的秸秆堆,在乍暖还寒的风中像垂死的动物一样抖动。
我说:“北京这几年的冬天越来越干燥和暖和了,往常,像这个时候,一定要下一场大雪的,可是你看,现在地上什么都没有,根本就没有一点雪的影子,空气也干燥极了,还刮那种带沙子的风,真讨厌。”
他点头说:“是啊,每年这个时候,我的脚后跟都要开裂,就是因为这该死的干燥天气。跟我当年在武汉上大学的时候一样。你还记得不?那个时候,每年冬天,我们的手都要得冻疮,紫色的冻疮又痒又木又疼,难受极了。而且,我的脚后跟会裂开一个很大的口子,用凡士林、愈裂霜抹一个月,都不见好。”
“我和你一样,脚现在还裂呢。别提那些日子了,说起大学时代,我就郁闷,那个时候,我总觉得你是一个叛徒——背叛了文学,投靠了经济学。现在看来,还是你有远见,投靠经济学这个显学早,不像我死心眼儿,你看,咱们现在的区别多大啊。”
他哈哈一笑,没有接茬说话,而是熟练地开着汽车。宝马530的操控性很不错,车身比7系列的要短一些,但是却灵巧很多。我们的车子下了八达岭高速公路之后,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可是,田间的小道纵横交错,就是找不到通往开会地点的道路和路标。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拉车的老农民,他告诉我们正确方向后,我们才又拐向东边一条便道上去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有名的温泉会议度假村。那个关于经济和文化的伟大研讨会就将在那里召开,会议的时间是整整三天。在这三天里,像天敌一样的人文学者和经济学家们,竟然坐到了一起,他们要研讨的,就是当下中国所面临的现实政治、经济和文化问题,以及如何去应对和解决这些问题。而赵亮,正是大会的一个主题发言者,而我则是一个小组会议的主持人,这些情况,我已经从会议通知和日程的安排上看到了。
我们的车子拐过一个路口,我看到一个带琉璃瓦大屋顶的巍峨建筑赫然浮现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我知道,我们到达目的地了。
几个月后,当赵亮身陷可怕的丑闻旋涡无法自救,而且谁也救不了他的时候,他一定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和我一起泡在一个硕大的、铺满了玫瑰花瓣的浴缸里,进行玫瑰花香熏浴的美好而轻松的时光。我们到达之后,忙碌如同工蜂的会务组工作人员为我们做了报到和登记,就把房卡和详细的会议指南交给了我们,然后,我和赵亮先坐电梯上楼,用感应式门卡打开各自的房间——这次会议的标准很高,与国际接轨了,与会代表竟然是一个人一间房。我们把行李放好,简单地洗漱完毕,去餐厅吃了花样繁多的自助早餐,喝了不少的咖啡、牛奶、饮料和茶水之后,看看距离开会还有四十分钟时间,就一起出来闲逛。不转不知道,一转吓一跳,地处郊区的这个金碧辉煌的度假村,的确是名不虚传,它似乎就是专门为开各种会议所修建的,无论是会议中心还是宾馆饭店,无论是餐厅食堂还是游乐设施,都是一流的、排场的、奢华的,整个度假村的面积很大,每个功能区划分很详细,距离也很远,需要搭乘橡皮轨道小火车在半空中来往。把地形地貌摸清楚了好活动,这是赵亮每次到达一个新鲜地方首先要做的事情,他拿着一张度假村会议中心的地图,带着我详细地搞清楚了各种设施所在的方位,然后,看看开会时间到了,我们就回到了主会场,按照每个座位上的名牌坐下来。赵亮在前三排,我在第七排,只能斜着看见他的侧影。
会议的开幕式非常宏大庄严,演奏了国歌,全体起立。主席台上坐了不少的领导和大名鼎鼎的学者,我不仅看到了人大副委员长和政协副主席这样的领导,我还看见了白发苍苍的经济学巨擘们,以及北大仅存的某国学大师和当过外交部长的某诗人、当过文化部长的某作家。环顾四周,我发现,台下的名人、闻人和要人也很多。看来,这个研讨会请来了很多著名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按照活动举办方的想法,这次会议的目的,是要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为当下中国的现实经济、文化的处境把脉,为未来的期望达成某种共识,然后发表一个共同的声明与宣言。
但是,等到会议的开幕式结束,领导乘坐警车开道的奥迪一溜烟走了之后,正式的大会才继续召开。于是,天敌们就开始毫不客气地互相开仗了。比如,在白天的主会场上,第一个发言的,据说是孔子的第多少代直系孙子、穿唐装的北京文化大学教授、著名社会学家孔繁林,他一上来就开始大谈作为学者、甚至作为人的道德底线。他言辞犀利、用语尖刻,猛烈抨击一些当代经济学家没有守住人的基本道德底线,攻击一些经济学家如今成了特殊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和利益的攫取者之后,成为了腐蚀时代道德和人文理念的帮凶。他振振有辞,列举了大量数据作为自己论点的论据,滔滔不绝且有理有节,切中肯綮又风趣生动,赞同他发言的人露出了喜不自胜的微笑,反对他的人则着急上火,怒目圆睁。这下就如同往平静的池塘里丢了一块牛粪,旋即引发了池塘本身的骚动,水立即被搅浑了。于是,第二个发言的人、北京工业经济大学校长、著名经济学家吴曙光,一上来就说,经济学家本来就是冷血动物,应该客观地研究经济学现象,经济学家不是道德家,也不想做道德楷模,经济学家在伦理、道德和社会公正、价值判断方面,本来就应该予以回避。他的发言嬉笑怒骂、嘻嘻哈哈、据理力争、条理分明,发言完毕赢得了与会者多一半人的热烈掌声。
我明白,这下有好戏看了。经济学家们和人文学者们一开始就撕破了脸,转眼间,丢掉了伪善和面具,丢掉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寒暄,丢掉了虚与委蛇,霸王上了弓,立即变成了仇敌,会场就这么热闹起来了。我看到,接下来,乱仗频频,两派人马——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们互相攻击,互相抬杠,互相嘲讽,互相诋毁,互相蔑视,互相不理解。总之,人文学者们把如今的道德沦陷乃至崩溃的情况,全部都算到了经济学家的账上;而经济学家也毫不含糊,指出来人文学者如今享受的一切经济好处都是他们鼓吹和努力的结果,站着说话竟然一点都不腰疼,双方展开了一场口舌大战。
我偶尔瞥赵亮一眼,发现他根本不怎么理会发言的人在说些什么,而是埋头用掌上电脑在写着什么。这些年,我和他总是能够在各个场合碰面。作为一个研究文学的大学老师,在北京这个会议特别多的地方,我竟然和他这个经济学家经常在一些会议上不期而遇,也是很神奇的时代现象了。虽然这小子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内心里鄙夷文学由来已久,而文学研究也的确是每况愈下,根本就不是一门显学。早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末,我们一起进入到同一所大学,当时,我们报考的都是中文系,我还旁听了哲学系的很多课程。后来,本科毕业,我考入了京华大学中文系攻读硕士,接着读博士,毕业之后在一所不错的大学当上了汉语文学系的老师。而他,则是另外的一条道路,另外的一种人生风景。十几年下来,他就成了著名经济学家,开始在社会上大出风头,红得发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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