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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他,在噩兆中出生,在睡梦中被抱进皇宫继承大统,贵为一国之君却处处受制;他,在太后的操办下与不爱的人成婚,想一展抱负却最终被囚禁瀛台,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被投井溺杀;他,等待时机东山再起,却被奸佞下毒致死……他的一生始终没能逃出那如鬼魅般噩兆的笼罩。他,就是光绪。
德龄公主在皇宫度过了两年时间,她是光绪的英文教师,与他交往颇多,并深得光绪信任。她用心讲述着一切关于这位悲情皇帝的故事。她期待有一天,这位仁慈、博学的皇帝能够得到世人公正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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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德龄公主(1886-1944)
美籍华人女作家,满族。
她是清朝外交使臣裕庚之女,美丽、智慧。
她在日、法生活多年,精通多国语言,深谙外交之术。
她是慈禧身边第一女侍官,贴身伺候两年,深得慈禧宠爱和光绪信任。
她最终离开清宫,嫁给美国人怀特,加入美国籍,并走上了英文写作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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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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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奇怪的征兆
2预兆的解释
3祈求赐名
4光荣的奶妈
5三朝睁眼
6快乐的四年
7杰出的继承人
8天子
9凶兆
10皇帝的日常生活
11小朝廷
12两种不同的教育
13定亲
14重重冤仇
15叶赫那拉氏族
16不祥的预兆
17皇帝的婚礼
18傀儡皇帝
19喋喋不休的议论
20娘娘庙
21诽谤
22阴云的扩散
23康有为
24列强的宰割
25维新
26最后的诏书
27 圣上的怒火
28 最终的侮辱
29 绝望者的希望
30 义和团
31 逃亡
32 龙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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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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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奇怪的征兆
咸丰皇帝的亲兄弟醇亲王孤独地坐在桌旁熬夜,桌上燃着两支红蜡烛,也许在随风摇晃的烛火中可见到些预兆。打在房上的雨点也会显出某些征兆。但是,无论它们是凶兆或吉兆几乎都无关紧要,因为王爷的房子设计得很巧妙,任何邪恶的鬼怪——它们必须直线行走,绝不能从这些门走过。屋外,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墙上,风吹着屋檐发出飒飒的响声或呜呜的呼啸,此时,醇亲王对所有这些都毫不在意。
他的确没有考虑这些事情。
他的双眼紧紧地盯在那两支燃得很亮的蜡烛上,他正等待着一种预兆。身着富丽长袍的醇亲王个子很高,身材瘦长,仪表堂堂。他正期待着对面房间的消息,因为他极宠爱的福晋正在待产——如若是男孩将成为“嗣子”,如若是女孩将会是“明珠”。当然,他希望是儿子,如同中国所有的父亲一样。在他坐守熬夜时,他仔细地研究着烛芯,以便获得一种预兆,得知他孩儿未来的命运。
中国蜡烛的灯芯属一种耐燃的材料,在蜡烛消融时也不会完全烧毁,而是在火焰中残留一截黑梗。看守者或仆人时时剪去烛芯,使火焰燃得更明亮。两支蜡烛旁都放着盛有水的小碗,烛芯的残余部分就丢在里面,以免房间里充斥着燃过的烛芯散发出的刺鼻臭味。
醇亲王叹了口气,剪去烛芯,并把燃黑的残芯分别丢入水碗中。他注意地观看第一截黑梗在触水时所呈的形状,然后摇摇头。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截灯芯仅在浸透水后沉入了水底。
但是,从左边的那支蜡烛剪下的灯芯并没有马上下沉。他注视着,简直入了迷。在灯芯击水时,升起了一缕红烟,这是因为不小心把烛芯剪得离火焰太近了。那缕轻烟升起后便弥散在空间消失了,那截黑梗在水里开始膨胀。醇亲王怀着极大的兴趣端详着它呈现的形状,试图发现它能使人想到的某种东西。果然他已有所发现,打算等孩子出生以后就请占星家来,那位先知者将会解说这一形状的含义。醇亲王悄声自语:
“它呈一种真菌生长的形状,就像我打猎时在树节上所见的一样。”他睁大着双眼,大为惊异,并且还有点害怕,因为在他注视着那一小段黑灯芯时,它突然炸裂开来,无数黑色的微粒在水面上散开,然后一一沉入水底。这是一种奇怪的兆头。醇亲王本想马上派人去请占星家,但是他却没有。
他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仆人们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脚步那么轻,直至站在他身旁,他才觉察到。他抬起头来,看见仆人们关切的脸色。一个仆人端着装有茶具的托盘,另一个站在旁边准备伺候主人。他刚想叫仆人离开,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得耐心等候,于是,同意给自己上茶。
站在托盘旁的那个仆人静静地倒茶。
醇亲王的头脑里还在不停地考虑着菌状灯芯的问题:怎么会突然裂开并且那么奇怪地沉下去?
他慢慢地呷着茶,喝完后便挥手让仆人离去,待只剩下他一人时,又坐下继续沉思。
因为醇亲王属皇族血统,他的兄长曾是统治“中原王朝”的皇帝,所以他房间里高耸的圆柱上黄龙缠绕,屋里还陈设着许多昂贵美丽的珍宝。但是,此时醇亲王几乎没有留意这些东西,他的心里充满了对院子那边房间里处于阵痛之中的王妃的挂念。
他试图想象她待产的那个房间。有时,他以为自己听见了她痛苦的呻吟,发现她可爱的面容在分娩疼痛的折磨下改变了模样。在这样的时候,他的额头和脸颊上冒出许多小汗珠,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饱含着痛苦,似乎他与他的爱妃一同在受苦。
雨水像一堵有声的、漆黑的墙隔在醇亲王和他心爱的人之间。传送消息的使者似乎不会来了,因为他必须穿过院子,雨水会淋湿他的衣袍。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慢慢过去。醇亲王知道灾难还不曾降在王妃身上,不然,那样的消息定会即时禀报给他了。
亲王烦躁不安,企图翻阅喜爱的诗篇以减轻焦虑。可是,他往日十分喜爱的诗句都未能使他高兴起来,他只是慢慢地翻着诗集。时辰过得既慢又乏味。最后,他叹息着躺在靠墙的炕上。意识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高度紧张不安,而且两手紧握成拳,以致指甲都深陷在手掌里,所以他努力迫使自己的身体放松。为了避免紧握手指,他效仿那些既不干活,又要保持手指灵巧的出身高贵的人,在一只手里娴熟地玩着两颗核桃。渐渐地,疲乏胜过紧张,他的双眼闭了起来。他的手垂在床边,手指松开,那两颗核桃便掉到地上。
实际上他已进入梦乡。梦中他看见很小一点火焰(一个极小的火舌,或许像幼龙的舌头)正在形成。火焰蔓延开来,把周围的暗处都照亮,直到醇亲王看见一座房子的一角。他猛然意识到就是那座房子在燃烧。随着火苗越升越高,他看清了那是个有黄色屋顶的建筑。
嘈杂的人声把醇亲王从梦中惊醒。他茫然无知,一下坐了起来。他发现不少人跪在房间里,最初他还不知其意,直至听到:“大喜,大喜!王爷得了一个阿哥。”
2 预兆的解释
醇亲王急切地从炕上跳下来,立即要到王妃和刚出生的儿子那里去。他明白,派人来请他以前,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接生婆已做完必要的工作。他急匆匆地穿过院子,但是,到了门前,他忽然感到一阵羞怯,就连自己也感到很奇怪。这个男孩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在门前停了下来,但最后还是进去了。在房里,他发现自己的羞怯感有增无减,因为自从上次他看见这房间以后,它已变得非常陌生——好像这是来自异国他乡的某个人的房间。每一件东西看起来似乎都不真实。甚至炕上的王妃那消瘦、扭曲的脸也是陌生的。她转过身来看他时动作那么慢,笑得那样无力。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踮着脚尖走到她的炕前(这位亲王以前从不踮着脚尖走路,甚至在宗庙里都未曾这样)。他小心地伸出手来,抚摸王妃的手。他的话听起来十分痛楚,又带有极其炫耀的口气。
“老天保佑,”他低声地说,“我们的运气确实好极了。”
“的确,我们幸运极了,”她说,“我非常高兴能为王爷奉献一个男孩。”他拍拍她的手,轻轻地抚平她的眉毛。
“我们的儿子应是伟大而杰出的人物,他将会创立丰功伟业,因而他的名字会被人们广为传颂。”
“他应像他父亲那样会写诗,”她回答说,“而且他还会骑着快马去狩猎。”
“他将是名画或细瓷品的收藏家,”醇亲王说,“他将成为父亲的骄傲,母亲的光荣。”
“但是最重要的是,”他的王妃回答说,“他必须满怀孝敬之心,决不给其父亲的家族带来耻辱和痛苦。”
于是,他们相互交谈了好久,预言儿子的伟业。王妃的眼里流露出骄傲,醇亲王的眼里除了骄傲之外还有希望。但在他的希望和骄傲之中还隐匿着对那根突然裂开的烛芯的记忆,以及对那场梦中火花的记忆,当火在熊熊燃烧时,杂乱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他才得知贵子已出世。对这些征兆醇亲王深感忧虑,但因为他非常疼爱王妃,所以决不让她知道这种忧虑。
醇亲王无法静静地站着,因此走来走去,而且还边走边讲话。最后,他坐了下来。他刚坐下,接生婆就抱来一个丝毯裹着的笨拙的大包卷。她用双手将它捧在醇亲王眼前。
“王爷,”她骄傲地报告说,“你的嗣子在这儿呢!”醇亲王俯首看着儿子,细细地端详他的小脸蛋。孩子两眼仍闭着,只微微地皱了皱眉头。父亲极想知道此时此刻儿子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或许人初生下来时并不那样聪明。他把嗣子看够之后,这次探视便告结束。
现在该回到他自己的房间了,以便派人去请那位占星家,占星家是瞎子,以“张瞎子”这名字驰名整个“中原王朝”;还要请那位先知者,人称“刘铁嘴”,因他所预言的事总能实现而得名。醇亲王极信任张、刘二人,他们不怕讲真话。
孩子出世的消息已由信使传给所有想知道的人。现在拂晓将至,亲友们很快会接踵而来表示祝贺——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不得进入王妃的房间,也不得见到初生王子的模样。
但是,在祝贺的人到达之前还有一段时间,醇亲王急忙派人去请张瞎子和刘铁嘴,以便尽快地了解那些征兆的含义。
张、刘二人很快就来了,因为他们一直在等着召见。然而,倒是醇亲王自己现在几乎害怕问及那个征兆的含义,也害怕要他们解释金顶房屋着火的梦。但是,这是必须解释的。于是,在醇亲王讲述时,刘铁嘴听着,两眼直盯着王爷;张瞎子两眼什么也没看,只用他的双耳全神贯注地聆听恩人的讲话。
“我看见剪下的一根烛芯结成真菌状的一小块,它在碗里形成,然后破裂为许多小颗粒下沉了。”刘铁嘴从不害怕讲真话,听后立即作出解释。
“王爷,我担心那是个凶兆,”他说,“因为,大人,您瞧,那一菌状物并未完全成形。它被剪下,然后破裂开来,这位嗣子也一样,在立嗣之前将会早逝,而且没有人能说出在哪一时刻。”
醇亲王的眉头皱起了,脸颊和前额上又冒出许多汗珠。但是,他仍然听着,因为按刘铁嘴的方式,他还要细细地阐述,即便是凶兆,也能说出逢凶化吉的道理。
“那我在梦中所见的火焰又是什么兆头呢?着火的房子呢?”亲王问。
“王爷,我以为,”刘回答说,“那是指厄运、毁灭,灾祸和痛苦。” 醇亲王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额上的皱纹更深了。
“但是,”刘铁嘴急忙说,“每一个凶兆都有其好的含义。因为熊熊大火也许意味着这位嗣子将会成为闻名于世的奇才,还有财产丰富的资源和辽阔的领地之意。”
至此,醇亲王的紧张情绪才稍有缓和。刘铁嘴说完后,现在该张瞎子述说他在天堂所了解的情况。在张看来,举足轻重的不在于征兆本身,而在于嗣子出生的年、月、日和时辰。
“嗣子是什么时辰出生的?”张瞎子问,话音出自于两眼毫无任何表情的人,听起来很奇怪。“在辰时。” 张点点头。
“今天是虎日,”他说,“小王子既属龙又属虎,龙虎常斗,世人皆知嘛。大人,这就是说他的人生既无坦途也无舒适安乐,这意味着既有反对他的斗争也有为之而进行的战斗——而且就连他自己的内心里也将充满矛盾。”
他的预言似乎和刚才刘铁嘴所说的非常吻合。这两人对王爷说的话好像事先已取得一致意见。好一会儿都没人讲话。后来张瞎子站了起来,摸索着走到王爷面前。他第一次感到有点犹豫不决,另外还有点害怕。但是他还是用手势比划着请王爷靠过来,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这位嗣子可能会成为天子,即‘中原王朝’的皇帝。这就是你那场梦的含义。”
醇亲王抬起头来,大吃一惊。
“说这样的话是大逆不道,”他气喘吁吁地说,“因为已经有个年轻人在位,那就是我去世的兄长(已故咸丰陛下)之子。”纵然是当今天子的叔叔说到他的名字都是不合适的——那个名字是同治,摄政皇太后慈禧那未成年的儿子。
“那仍然是可能的。”张瞎子坚持说。
“不可能,”醇亲王说,“他们属同一代人。”
自远古以来,承袭王位的人应是当今皇上的下一代,这一直是
中国历代王朝的惯例。咸丰帝之子同治纯粹是个孩子,还在玩骑马射箭之类的游戏。他是一个强悍的少年,具有他母亲的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他母亲小名叫“兰儿”,因皇上的第一个妻子没生龙子,所以选她为妃。要是同治(他父亲已死于热河,留下这孩子在他母亲指导下执政)发生任何不测,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那是大逆不道。”醇亲王悄声地说。
“我仅讲出我所知道的,”张瞎子坚持说,“王爷,大家懂得:只要那位不可提及其名的皇上在位,这个谦恭的人就没有希望。”
“如若皇上得知,或者他的母后仅仅怀疑你所说的话,那么,你、我以及我全家人定会在刽子手的大刀之下掉头。”
“王爷您忘了,”张瞎子回答说,“王爷也属皇室。我必须再说一遍,我讲的那件事是可能发生的。”
“作为皇帝统治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他肩负着重大的责任,而我的儿子不配有如此高的荣誉。”
“凡是命中注定的事一定会实现,您、我以及所有的人都不能将其改变,”张瞎子回答说,“我们必须筹划如何保护王爷的嗣子,他可能成为……”
“不要再说了!”醇亲王厉声地说。张瞎子慢吞吞地坐下,嘴里还悄悄地嘀咕着,然后抬起他无视力的双眼。“王爷,”
“任何生人不可去看嗣子的面容,
百日之内,张说,也不可到嗣子的房间里去。百日之内,他在世上的生命是很不可靠的,随时有被夺走的可能。需要一百天的时间才能肯定他的归宿。在那些日子过去以前,任何琐事都可能折断他细细的生命线。不过,以后就没有危险了,除了来自某些人的危险外。”
“哪些人呢?”醇亲王惊讶地问道。
“是那些连自己都没认识到会对嗣子产生邪恶影响的人。您卑微的仆人这样说是指龙人(生于龙时者),或虎人(生于虎日者)绝不可以见到嗣子。因为他们会引起冲突,这是首先必须避免的。另外一点:嗣子不可接触红色。”
这实在是个稀奇古怪的要求,因为在中国许许多多东西都是红的。实际上,那是种遍及中国的颜色。到处有红烛。小孩出生时,染红的蛋作为礼物送出。婴儿总是穿着红衣服。这种颜色是全国人人都喜爱的。唯有皇族不把红色用作主色,而是选用黄色作为皇族的标志。
“我儿必须避免红色?”醇亲王重复一遍。
“是的,因为他出生的年、月、日以及时辰使红色与之有冲突。”
醇亲王仔细地推敲其含义。穿红衣服的人必须避开或者更换衣服。嗣子房间里的毡毯须用另一种颜色。这一限制听起来简单,在当时则一点也不简单,因为完全禁用红色很可能引起整个家务的混乱——而且还会破坏每个来宾的计划。但是,在诸如此类的问题上,张瞎子的话就是法律,甚至对皇帝的兄弟也如此,如果他爱儿子的话,就势必欣然服从。
“王爷,还有一件事,”张瞎子继续说,“就是剃头的事。王爷知道这一风俗:新生儿从出生之日起满月就得剃头。这一天对大多数男孩来说是可怕的日子。这也是不吉利的日子,因为在满月时,会发生许多不测之事,因此,必须在整整两个月以后才能给嗣子剃头。”
直到这时,醇亲王才真正变得严肃起来。越来越明显,他的这位嗣子是个多灾多难的人,有奇怪的星占勾画出他的未来,还有奇异的规定驾驭其生活。醇亲王真有点害怕了。但是,即使如此,他仍然打算坚持在嗣子人生第一月的最后一天举行剃头仪式。众所周知,如若让孩子不幸地蓄着出世以前的头发生活,也许会酿成恶果,对此醇亲王也有所闻。这种头发是紧密联系小孩和未知世界的记号,厄运会因此把小孩引入那个世界中去。可是,张瞎子建议撇开这一古老的规矩,这好像他宣告了星辰已改变其轨迹——一个王朝的灭亡。
整整两个月以后,嗣子才可以剃头。就连这一点醇亲王也听从了,因为人们认为张瞎子的神算绝对不会错。
由于有不祥的预感,醇亲王的心情很沉重。
人们可能想知道,小王子在摇篮里是否骚动不安,感到害怕。幸而这个孩子不能预见未来——他父亲也没有预见未来,否则,在孩子遭遇任何不幸之前,这位父亲就想了结他的一生。张瞎子还有另一个禁令,它充分表明这个嗣子未来的悲哀。
“王爷,请听着,”他说,“嗣子不可有狗、猫或其他爱畜。因为狗要叫,会打扰嗣子周围的宁静,而猫则常与恶魔结伴,这是人人皆知的。”
于是,从一开始,醇亲王的嗣子就不准与动物接触,尽管动物是孩子们最早的朋友,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那些常常伴随他的人认为这就把他隔离起来了,因而内心对他十分同情和怜悯,这些情绪逐渐在他周围造成影响,以致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他未来的命运。他的房门上方挂着一面镜子,作为一种加强的驱邪手段,以使邪恶的鬼怪不能进来——据说鬼是不敢看自己的影像的。
醇亲王心情沉重。
他过一会儿还得去皇宫,因为他的儿子是皇族的子孙,要祈求皇上给他的男孩赐名。
3 祈求赐名
天大亮时,醇亲王要完成一项他喜爱的任务。他必须去皇宫参拜,在那里太后慈禧(他妻子的姐姐),当时才三十出头,就对中国施行强权统治。她的儿子同治固然是皇帝,但年仅十五岁。如若他的年纪比现在大一倍,他母亲无论如何仍会掌权,至少是间接地掌权,因为即使身为皇帝也必须服从他的母亲。
许多年前,慈禧在那时候可能已经预见到她将在阴谋、悲痛和对抗之中艰难地生活,因而竭尽全力以加固她在宫中的地位。她的妹妹与醇亲王的婚姻就是慈禧直接筹划的。她通过咸丰陛下,醇亲王必须服从的皇兄来安排这桩婚事。醇亲王婚后随即就宠爱慈禧的妹妹,这纯属偶然和侥幸,因为即使不那样,醇亲王也别无选择。
醇亲王在去紫禁城的途中,就知道关于他好运的消息已领先一步传到那里,但总是不忘张瞎子对他说的那些不能声张的密语——他的这位嗣子可能会坐在中国的龙座上。那天早上,他要去见的那个少年,现在正荣踞于那个高贵显赫的位置。他几乎感到自己犯有某种叛逆罪,虽然仅限于思想上。
他进了紫禁城门,那儿人人称他为七爷,因为他之前已经连续
有六位亲王。那些胆大的太监(因为他们的品位极高,可以和这样显赫的人物讲话)见他满面春风,也喜气洋洋地向他微笑。
“恭贺王爷!大喜降临贵府。”慈禧太后在设有宝座的觐见殿里等着他,一路上太监们对他笑脸相迎,道贺声不断。作为小王子的父亲真是了不起!人们的祝贺使他感到非常快乐,几乎使他忘记了那些令人生畏的预兆。太监总管安德海对他深深地一鞠躬,笑着祝贺他说:
“皇太后对好运降临贵府十分高兴,她已传旨说:王爷将是她今早赐见的第一人。”这确实是极大的荣誉,尽管他的嗣子是太后的外甥。醇亲王的内心无比高兴。阳光明媚地照射着紫禁城里许多金色的屋顶,也照着太监和宫女们华丽的衣袍,并使醇亲王一路上踏着的鹅卵石更加光亮。他碰见的一张张笑脸似乎是阳光的投影。
他到达觐见殿后,经过多次跪拜和叩头才得以谒见太后。
那时候太后是中国最美的女人之一。其美貌实际上只有醇亲王的妻子才能匹敌。她早就懂得王权的荣耀,长久以来,从她进宫起,就一直对此怀有野心。她已成功地惩治了密谋反对她儿子继位的叛逆者。她镇压了太平天国运动。她还制服了众亲王和一些实权人物
(宫中大臣和地方官员),以便一意孤行——而她的做法大部分被证明是正确的。她炯炯的目光露出傲气,这种傲气构成她高贵的举止。她有权骄傲,因为她是胜利者。
醇亲王磕头时,太后说:
“恭贺醇亲王!恭喜大福。”
醇亲王回答说:
“臣衷心感谢太后。”
接着,同治皇上也表示了祝贺,他坐在他母亲左边金黄色的宝
座上。同治年仅十五岁,是个英俊少年。他身体健壮,意志坚强,眼里显出智慧之光。
醇亲王用眼角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内心明白,只有这位天子驾崩,占星家的预言才能实现——想到这,他内心深处不寒而栗。
“醇亲王,嗣子已算命了吗?”太后问。
“回太后,算过了。”醇亲王知道太后要了解所有的细节,便接着说道,“不过,现在并不乐观。嗣子非常娇弱,还需精心加以照料。”
他解释了限制红色的问题。他还讲了菌状生成物的征兆以及梦见烧房子的征兆。不过,一个内在的声音在警告他绝不可说出着火的屋顶是黄色的。太后一生非常迷信,对这一预兆的解释,可能会比刘铁嘴或张瞎子更令人害怕。醇亲王尤其得小心谨慎,决不可提到张瞎子曾预言其嗣子可能成为天子的事。
“我们必须非常小心地照料他。”太后十分关切地说,因为这个孩子是她的外甥,她妹妹的儿子——她妹妹是唯一不为她所厌恶的家人。“锁还未选定吗?”
“回太后,还没有。我在恭候太后的恩宠。”
锁是一种贵重的金属装饰品,系在新生儿的颈上。它标志着人生飞逝,还表示人类试图用锁把新生儿系在人世使其不夭折。汉满家庭都有使用这种锁的习惯。但是,太后说到这位外甥时,降旨说他的锁将在宫里制作,要用镶饰着宝石的纯金制成。她还传旨赠给醇亲王极其贵重的礼品,以庆贺他喜得嗣子。她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的关心也莫过于此——众所周知,她是多么爱同治。在场三人(太后、皇帝陛下和醇亲王)都不可能真正预见未来。因为无论太后多么迷信,也无论她多么相信命运,倘若她得悉张瞎子那大逆不道的耳语,其大意说醇亲王之子可能成为天子的话,她仍会认为自己有亲手改
变命运的能力。过去她曾这样做过,将来她还会这样做。当然,太后没有猜到新生王子的人生与她自己连接得何其紧密,而且是何其不幸地连在一起。
但是,今天早上,任何事都不可能破坏这个喜讯给皇宫带来的快乐(这种快乐表现在皇太后挑选贵重礼物以及宣布采取防范措施保护新生王子)。现在该她为嗣子赐名了。
“我们将把他叫做载湉,意为‘农民的田地’,因为有‘土地’的含义,更有利于把这个柔弱的新生儿绑在人世上。”当然,绝非这个名字使他名载史册。
4 光荣的奶妈
为嗣子或“明珠”的诞生作准备,是件极其复杂的事。实际上,至少在孩子生前两个月就着手进行了——绝不会比这更迟,因为需要选择这样的妇女做奶妈:她的孩子的年龄和她即将去哺乳的孩子差不多大。
管家,在地位低于亲王的家庭中类似于“头号男仆”;或者谙达,满族词义为随从人员(一种文雅的用法,意指太监,因为住在宫外的皇族也有太监伴随)。他担负选奶妈的任务。一位亲王的婴儿至少总有两个、最好三个奶妈。这是汉人或满人的想法:母亲怀孕后,生小孩时曾经受很大痛苦,她已尽本分,其后需要的是休息和恢复体力。因此,上层人家的母亲都不给自己的婴儿哺乳,而让奶妈来承担这一任务。
早在预产期前,谙达就必须去乡下调查,寻找合适的奶妈。他们通常在农民中进行选择,认为农民的妻子离土近,身体健康,没有城市妇女所沾有的某些恶习。这些有可能被选作奶妈的人自己应有婴儿,她们的孩子比她要哺乳的婴孩最多只能大两个月。奶妈必须爱干净,还要模样标致——要爱干净,其原因很明显;模样要标致,因为,人人皆知,孩子的模样往往可能长得像给他哺乳的女人。容貌丑陋的奶妈会使孩子长得丑。由于同样的理由,还要仔细地考察奶妈的性情,详细地询问她的丈夫有关她的行为品质问题。能选作亲王孩子的奶妈是一种荣誉。不过,这种荣誉之中却含有某些牺牲。那位奶妈必须长期抛家,离开她的亲生孩子和丈夫。
为什么那位可能成为奶妈的女人必须抛离她的亲生孩子呢?主要原因是:过去,奶妈曾把她们自己的孩子带到雇主家,后来被有生以来首次发现的豪华冲昏头脑,于是为让自己的孩子过上幸福生活,吃好穿好,享受荣华富贵,曾有偷梁换柱之事,将她的亲生孩子换成主人的孩子。
奶妈受雇用后,必须丢弃她们之前所有的服装。然后,新主人会让她们穿上华丽的衣袍,这在新生儿的眼里既清洁又是一种抚慰。
在选择时,要对奶妈进行周密的考察。
专门请来医生,全面检查她们是否可能有传染给小孩的病。她们还要服药,以确保除去从家里感染上的疾病。
医生还要为奶妈的部分食物开处方。她们必须吃这类食物(不管其爱好与否)而不能吃其他的食品。为了保证她们执行医嘱,还要另雇女仆,她的主要职责(在谙达的指挥下)是督促奶妈照嘱咐办。
嗣子的母亲没有给她的孩子哺乳,根本没受劳累,她仔细地察看着奶妈的一举一动。例如,她得到某天当班的奶妈表现不令人满意的报告,她就会把那奶妈叫来严加训斥。
“你怎么搞的?今天干得太差劲了。”
如果发现奶妈吃了任何一种禁忌的食品或饮用了禁酒,她就大祸临头。然而,大多数奶妈都小心翼翼地遵从,因为她们除了从王府获得丰厚的薪金之外,还有一个严格遵循的惯例:孩子满月时就有礼物送给奶妈,孩子满两月时,还有更丰厚的礼物,如此等等,直到孩子不再吃奶为止。不过,犯有过错的奶妈不会被遣返回家,因为人们相信,一旦她给孩子哺乳了,就成为孩子的一部分,婴孩就会如饥似渴地想念她。而且,那位奶妈也不会受诸如挨竹板之类的惩罚,因为这会对她的性格和神经系统产生有害的影响——所有这些都会殃及小孩。
因此,唯一的处罚是取消礼品。孩子的母亲立下这一规矩:“你们必须认真服从,不得违反医生的指示,否则,孩子满月时就没有礼物给你们,孩子满两月时礼物较薄。”
这类礼物通常是镶有宝石的耳环或其他价值大小不等的装饰品,主要取决于孩子父亲有多少私有财产。偶尔这样失去礼品的奶妈也实在太漫不经心了,幸而她们碰着这样的时机有限,因为在有婴儿的家中,每一个人监视着另一个人。女仆监视着照看婴儿的奶妈。谙达监视着女仆,以保证她们监视奶妈并不与之合谋做出不利于嗣子的事,不为奶妈提供禁止的食品和娱乐活动。因此,奶妈几乎难得有失去礼物的可能性。
至于小载湉,因为慈禧对他的深切关怀,所以得到异乎寻常的细心照料。太后就奶妈哺乳的事提了不少问题。而载湉的父亲不能将张瞎子的预言从脑子里排除,醇亲王虽不情愿隐匿不忠的思想,尤其是对他的亲侄子同治陛下,但对一位父亲而言,儿子毕竟比侄子更亲,倘若他对儿子不怀有秘密希望,这倒反而不合乎常情了。或许他本人没有意识到对嗣子的极大奢望——当然他不会承认,甚至对自己也不会承认。
因为早准备好了,所以醇亲王对载湉关怀备至。当然,除了通过孩子的母亲以外,他没有直接担负照料小孩的责任,父亲一般很少敢于闯入母亲、女仆和奶妈的神圣领地。然而,偶尔他也介入,这只表现在关心奶妈的模样是否标致这点上,因为在婴儿生命的初期,来访者说:“他看来像其父!”或“他看来很像其母!”这种情况不常见,更为常见的是听见这样的话:“他看来简直和奶妈一模一样!”
就连亲王的官邸,即王府(汉语的说法,包含类似“小宫廷”或类似“次于皇宫的地方”之意,从而把亲王府和皇宫区别开来)都必须装饰和谐,不能让任何一种刺眼的标记妨碍嗣子安宁、幸福地成长。
奶妈选好后最初的三四天内,她们地位平等,在这期间,嗣子的母亲非常细心地察看每个奶妈。她还与女仆和谙达交换意见。
然后,在母亲满意奶妈的一切情况以后,就把她们叫来,奶妈来见她时,必须穿戴选上时发给的全部装束。她们的衣服,从漂亮的鞋子到皮上衣,都经过精心挑选——以保证不让小孩有不舒适的感觉。
当三位奶妈站在嗣子母亲的面前时,母亲就要作出最后决定,她的选择取决于她亲自观察的情况和奶妈们的品行。接着,她就宣布决定。她指着首先选中的奶妈说:
“你将是大奶妈!”
然后,她会指出哪个是二奶妈,哪个是三奶妈,她的选择是不可改变的。这种做法在中国是司空见惯的,奶妈们竞相争夺首选者,因为大奶妈顷刻间就成为最重要的人物。她有可能,而且往往确实成了霸主。她的新地位使之有了统辖府里仆人的权力,支配府中的每个人,实际上只有孩子的母亲除外。也许她要茶——如果准许她喝茶,她想叫谁谁就得把茶端来。这样的事通常要二奶妈或三奶妈去做。
于是,这家庭就变成一种封建体系,每个人都管着另一个人。那位母亲管大奶妈——只要那位奶妈小心谨慎不使她心烦意乱,而大奶妈则管着其他每个人。谙达也受头号奶妈管,但他可施小计而占上风,向王子的母亲告黑状。同样,女仆们,尤其是讨谙达喜欢的女仆,也可在他的耳边进谗言,因而都有一些各行其是的办法。尽管她们表面上最奉承大奶妈。在这样的家庭里,甚至连那母亲的婆母,传统上主宰家务、主宰家中一切人的人物,通常在那六年的时间内,也只得屈尊迎合大奶妈。
要是有人打算问小王子,而他又能回答的话,他就会立即并彻底地解答谁才是家中真正的主人这个问题。
可是,小王子当时甚至不知道真正主人的名字叫载湉。
5 三朝睁眼
数字在古老文明的中国含义极广。在所有各种各样的数字中,“三”位于最重要之列。该数是富足的象征,从中产生这样的概念:吉祥、昌盛、长寿和健康。例如:新娘婚后第三天必须回娘家探望父母,以便使其父母了解她是否幸福。第三天在新生儿的生活中尤其重要,称之为“三朝”。
当载湉的人生第三日来临时,“小宫廷”里人人皆知将会举行一整天的仪式,其间会发生许多重要的事。在这一天,谙达、仆人和奶妈都特别忙,王妃也很忙,甚至小王子的父亲也如此,在那天的二十四小时内,他要尽其主人之责。不等到第三朝,仆人和木匠就得提前在院里忙碌着,院子的四周有许多典型的中国住家式的房屋。许多单独的房间很大,但没有一个大得足以容纳第三天要来的所有客人。
木匠的任务是把整个院子变成一间很大的房间。这需搭一个席棚以遮盖整个空地,为此要竖一些柱子以支撑草席。席子虽难看,但经匠人精心装修好以后,那席棚看起来几乎像皇帝的议政殿。
草席被飘带和各种角灯点缀着。各色彩旗(红色除外)在微风中飘拂。从敞开处照射进来的阳光,在院子的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光点和暗影。
一般说来,在三朝的仪式中,院子里的鹅卵石地上要铺红色的地毯。但张瞎子曾断言红色有碍载湉的幸福,因此铺在醇亲王院里鹅卵石上的地毯是鲜艳的橘色,质地很厚,富丽华贵。地上到处安放着方桌,每张桌能坐八个人。桌上摆满食品,为要款待各方来宾还得额外编增仆人。
醇亲王地位显赫,因此,在这一天只接待要员。宾客在黎明时就开始到达,都是朝廷大臣、宫廷官员和各省总督。
那时日本人力车尚未传到中国,因此,载客的交通工具不少仍是轿子,轿上有表明轿主官衔的彩色标志。北京的马拉大车也很普遍……那些难驾驭、颠簸的车辆对夫人小姐们来说是艰难而又不舒适的,但其堂皇的气派,颇受官员们的青睐。醇亲王府外轿子和大车在晨曦中陆续聚集。平民百姓只能在远距离处站着看稀奇,他们从到达的车轿判断出:这位醇亲王的确是了不起的人物,其嗣子也如此。他们依据有重要官衔标志的轿子数目,依据无数的、一直不断到达的北京马拉大车以及下车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就可以识别这一点。这时还响着仆人、轿夫和驾驭北京大车的车夫们尖刺的吆喝声。他们决不压抑自己的声音,这些人都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主人极重要。每一班仆人都企图在别的主子的仆人前逞威风,从而造成许多口角之争,高声的喧哗和吵闹声更为这一场面增添了声色。
主人们(乘轿的和坐车的)傲慢地从轿子上或车上下来,走向醇王府大门。那里有仆人迎候每位客人,而来客会鞠着躬说:
“我专程来祝贺醇亲王妃喜生嗣子。”
当然,没有人能见到王妃,即便她没有嗣子作为其回避的理由,要见王妃无论如何都是有违惯例的。但来客的每句话都认真地传给王妃。当客人被邀请进来以后,仆人便急忙去向王妃禀报。
“某亲王到。他祝贺嗣子的诞生。”
祝贺词在措辞上大同小异,川流不息的仆人带着宾客的话来到王妃面前,一字不漏地向王妃复述。她庄重地听取每一句贺语,好像每位来宾亲临她面前祝贺一样。
客人们来到席棚盖着的院子,受到醇亲王的欢迎,并被指引到与其身份相当的席位。桌上摆着丰美的食物。醇亲王和所有的高官重臣一样,以其精美的食物为荣。他的席桌上山珍海味,可谓应有尽有。
按照惯例,客人们除了带其他礼物之外,还带来食品。这种食品种类繁多,每位来客都试图以新奇取胜,超过他的邻座。在这种礼仪之后,如何处置如此多的食品就成了谙达和其他仆人必须解决的问题。首先拣最好的送到男主人和女主人的面前。然后,就是侍从的好运了,他们可在他们自己的住处或厨房里大饱口福,直至实在吃不下为止。在这以后,馈赠的食品几乎未见减少,侍从的眷属、侍从家的仆人以及仆人的眷属即可得到剩下的部分。虽然醇亲王曾作出表示要把食品散发给庶民百姓,然而那些远道赶来等在府外盼望分享的穷人们,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来客们不仅带来食品,还给嗣子带来礼物。这些都是绸缎之类华丽的衣料,将由醇亲王的裁缝为载湉缝制绚丽的衣服。绸缎有各种各样颜色,取自精心喂养的蚕结的茧,并用最好的织机织成。每位来客无不为自己昂贵的礼品而得意。务必小心的是那些生于龙时和虎日的人送来的礼品不能与小王子接触。不过,这些礼物同样被笑纳,如果断然拒绝,对送礼者便是莫大的侮辱。
关于这种礼物有一种奇怪的习俗。当孩子很小时,父母亲担心他会夭折,便竭尽全力(以象征的方式)确保孩子成长。前面提及的挂锁能把他拴在人间,使其免于死亡之灾。在许多家庭还有一种组合的礼物以进一步确保小孩的长命。这就是一种“养父”的礼仪。生父要挑选一百个朋友,他们本身配得上做嗣子的父亲,并且把嗣子看得像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娇美和珍贵。每一位被选上的“养父”将一小块丝绸赠送给那位生父。然后用这一百块丝绸为嗣子拼做一件披风,其含义是:由于有一百位父亲希望他继续健康幸福,这位嗣子就不会早亡。但是,对载湉却没有照这一习俗办,因为(不管醇亲王多么希望这样做)他没有一百个地位极高的朋友足以做载湉王子的“养父”。小载湉三朝的仪式是十分重要和非常精彩的。在这样的场合,还可听见各种方言的喋喋闲谈;因为这些大臣和总督来自许多省份,在同乡面前讲着各自的方言(这些方言犹如不同的语种,差别很大),不过,必要时,所有官员自然都会讲官话(北京方言)。
宾客们进餐真是开怀畅饮,尽情享用。川流不息的仆人来往于席间;一些仆人先把来客引去见醇亲王,随后,再将他们安排到合适的席位;另有些仆人把客人们的祝词通报给载湉的母亲。不过,这样的仪式到某个时候总得结束。这种宴会或任何正式的酒席结束时都按一定的惯例行事。所有的菜肴(大多数中国宴席至少有二十道),一道比一道更鲜美、更丰盛,在最后四道菜之前,都不得上米饭。因此,饭碗端来时,宾客们就明白宴席快要结束了。实际上,饭碗就意味着:“朋友们,你们已经吃饱,该回家去了!”然而,这并非一个严格的、必须迅速执行的规定,由于这些客人都是主人的亲朋好友,很可能对饭碗的出现视而不见。另一个惯常做法是以明确的方式提醒客人。宴席通常在天黑以后才结束,殷勤的主人绝不会让客人走到门外而不用灯笼为其照路。因此,如若客人们忽视了饭碗的暗示,领班的侍从就会对其下属高声吩咐:
“备灯笼!贵客要走了!”
或许客人们并没想到要离去,而是在想下一道菜是什么,或者还想对最亲密的朋友主人再说点什么,以证明自己学识渊博;如有客人竟不顾灯笼的暗示,尤其是在众人目睹灯笼已送到餐室以后,仍不愿离开,那确实显得有些无礼了。因此,燃着的灯笼就是一种不断的提醒,似乎在说:
“请快点结束,我将照着你到门口。”
人们认为小孩在“三朝”之日会第一次睁开眼睛。因此,虽然醇亲王十分殷勤地招待着客人,然而在那一整天都心事重重,因为他始终期待着嗣子首次看见他来临的这个世界的消息。看见世界的第一眼极其重要,所以在“三朝”的那天,母亲、奶妈和谙达都踮着脚尖去看哪一个会首先发现嗣子睁开眼睛。在这一奇迹出现时,观看者的首要任务是立即通知醇亲王,然后他急忙赶来,站在适当的位置,以便儿子能看见他自己的父亲——世界一切景象中之第一景。不能让他看见任何陌生的东西,而应该让他看见与其本身密切相关的东西,以免使他受惊。那么,除了男孩的父亲之外,还有什么比他更亲近的呢?
母亲在后面徘徊,她是她儿子可能看见的第二个人。这种习俗基于一种孝道行为。儿子对父母承担着义务——一种超出对其他任何人(除君王外)所担负的义务,而且在他睁眼的那一刻就打上这种深刻的烙印。这象征着他未来一生的准则:绝对服从他的祖先。
醇亲王正在等待这一召唤,表面上,他在听大臣们的夸夸其谈,诸如:朝政应推行什么改革,全“中原王朝”的事务进展如何,何种厄运会降临于新生婴儿,某人如何在仇家吃饭而得了病等等,人们会发现并讨论的世上的一切问题。他彬彬有礼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不过,他的思想却和嗣子在一起。当然,他明白大多数宾客的到来是因为他们需要自己的交情,需要皇太后的妹夫在宫中的影响,而对载湉的幸福则关心甚微,但醇亲王还是接纳这些空口的应酬话,因为这是习俗,如同许多有教养的人接受那些看来极其愚蠢而又挥霍无度的其他习俗一样。
消息终于传来了。一个仆人瞪着眼睛,面带急切的神情向醇亲王跑来:“王爷!王爷!嗣子已睁开一只眼啦!”
醇亲王迅速地向客人表示了歉意,急匆匆地到载湉那儿去。小家伙已睁开右眼,一本正经地向四处张望。人们自觉地从他躺着的地方散开,以便让他首先看见自己的生父。不幸的是载湉只睁开一只眼睛。这似乎表明他不太聪明,如若他睁开双眼他会显得更聪明一些。
醇亲王凝视着儿子。儿子也回望着他。接着由母亲来看儿子。不久,孩子的另一只眼睛才睁开,于是,“三朝”这个仪式便结束了。载湉首先只睁开一只眼,此后这一事实在他家成了永远的话柄——当他做错事、判断有误或碰上霉运时,那些知情的人就会想起来,精明地摇着头对另一个人说道:“这真正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在三朝那天只睁开一只眼!”
当睁眼的消息传到迟迟未离去的客人中时,“三朝”才真正结束。客人们纷纷准备离去,因为现在再没有借口可留在这里了。每位客人把给仆人的钱装在纸包里(这样的赏钱从银元到银元宝,取决于施主的慷慨和虚荣)放在饭碗旁。待仆人们打扫餐桌时把钱拿走。这种钱通常装在红纸包里——不过,因为载湉忌讳红色,所以留给醇亲王仆人的钱就装在形状、大小和颜色都各不相同的纸包里。
6 快乐的四年
在随后的岁月里,的确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事情干扰载湉的平静生活。他是个体弱、娇生惯养的男孩,并且从最初有意识起,从他开始对事物有反应起,他的举止就与一般孩子不同。他开始发音的时候,就用那种只有一个作为母亲的人才能理解的言语,自言自语,久久不停,没人答理,他也毫不介意,似乎独自一人悠然自得。
他爱花鸟,并对花鸟讲话,其中有些话像传奇似的,被一些熟识他的人流传下来。例如:在他长到会观察事物的时候,当一只鸟出现在院子里,他就会全神贯注地观看并询问:
“你昨天也在这里吗?”
有人认为鸟儿回答了他的问话。载湉王子无论得到什么回答似乎都很满意,因为他继续在讲,好像那只小鸟确实已作了可理解的回答。
“我想我不会认错,因为我曾仔细地注意到你羽衣的颜色。现在,为我唱支歌吧!”小王子专横地发出这样的命令,好像他根本没有想到要遭到违抗——而且当鸟儿确实唱歌时,旁观者无不信服这个小小的动物已
对他们的小主人作了回答。他往往与鸟儿不断交谈直至它飞走。如果另一只鸟儿飞来,对载湉来说则很清楚:第一只鸟有重要的事要离去,派了另一只来代替,以取悦于小王子。
但当他与花儿谈话时,旁听者盯着载湉所做的一切,结果不少人给弄得莫名其妙。载湉常与花儿长谈。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旁听者凭借最丰富的想象也不可能认为小王子已获得答复。因此,当他对所得到的回答似乎感到满意时,他们就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相信他的奇异之处。他身上存在着某种超凡脱俗的东西。在他人生的头一年里,他的父亲经常担惊受怕,认为无论用什么办法将他系在尘世,他还是随时都可能去往天国。但是,载湉总是很幸福的。人人都娇惯他,这不仅因为他是亲王的儿子,亲王唯一的孩子,而且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王子。
他也是个漂亮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成为美男子。他有一双洞悉事物的、非同寻常的大眼睛,对所见的一切充满特殊的好奇心。当他长大成人以后,大家认为,他能通过直观而了解人们的思想。
最初那四年是载湉快乐的岁月。他要啥有啥。在谙达极小心的注视下,他和小马、小狗一块戏耍。因为三年的危险期已过去,现在他已能这样做了,而且只要天气允许,大部分时间都在户外玩。他虽对一切室外运动都感兴趣,但最爱好的则是骑马。假如允许的话,他一定已成为一名出色的室外儿童运动员,不过,随着时光的流逝,他还得学习,成年以后,还必须使自己顺应家规,这些都不允许他花费过多时间在玩耍或娱乐上。
他十分灵巧,能同样熟练地使用双手。比如吃一块饼时,他总是将其掰成两片,一只手拿一片吃,并且两片都吃得正好一样多——可是绝不狼吞虎咽,因为他知道家中十分富裕,他的需要总能得到满足。
四岁时(他经过周岁纪念日,第二个、第三个生日纪念日等无数的礼仪以后)他就开始学习读书和写字。每天他得学十个汉字,学得非常仔细和透彻,以致他绝不会忘记。他从不逃避学习,而且他的学习方式也颇为独特。不久,他对绘画和剪纸很感兴趣。后者大大有助于他学认字,因为,在教师要他注意每个字的笔画,保证连最细微之处也要掌握时,他认真研究那些字,并用纸把它们剪出来。他把字剪好以后,又将它贴在纸上,并深深地刻印在记忆之中,随后,为了把它们记得更牢靠,他用墨汁或蜡笔把字描绘出来,再一次进行研究。
他对绘图(鸟类、花卉、动物和人)感兴趣,尤其喜欢在游戏室的墙上复制这些图画,不多久整个四面墙上,凡是他画笔能够达到的地方,全为他的画所覆盖——他正在学的字和所有东西(除载湉以外,谁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大杂烩。这有损房间的外观,使醇亲王颇伤脑筋,于是他劝导儿子说:
“你干吗在你漂亮房间的墙上画满画?你应该保持墙壁的清洁,把你的功课做在纸上。”
“可是,父亲,”载湉会说,“我把字和图画在墙上时,我更高兴。”
当然,他有自己的方式。醇亲王当时比较安心,因为看到儿子很快就把够得着的墙壁画满,看他再能画在什么地方。但是,当这部分墙上画满以后,载湉想出了一种方法,无须他人相帮,就能扩大画板的面积。他只是把椅子拉到墙边,坐在上面画,直到把那一高度四周的墙画满为止,然后他站在椅子上,继续在更高的墙上画。当椅子太低达不到目的时,下一步是把东西堆在椅子上以扩大他够得着的地方,从而为看护他的人增添一种新的惧怕——他会跌下来伤了自己。因为他受到这样精心的照料,所以他有如此多的稚气的习惯被人们口头流传下来。
他从不厌烦作画。他常常忙于作自己喜欢的图画,并且当右手感到累时,他就把毛笔或蜡笔换到左手继续画,丝毫不因这种改变而画得稍差。这种擅长左右开弓的能力不是随岁月的流逝而减弱,却是随载湉的成长而增强。
就在载湉人生第四年的某个时候,醇亲王对将要发生的事得到了最早的暗示。消息传来(必定同样迅速地传遍全中国)说同治皇帝已重病卧床不起。一阵不安揪住醇亲王的心,他马上想起张瞎子的预言。他心惊胆战地等待着从侄儿同治病床传来新的病情报告。
这时,对同治的病因还未听见任何谣传。在人们头脑里,根本没有这种想法:皇帝陛下的病并非一般的病症。载湉本身就经常生病,全是孩子们常患的病,并且几乎不犯难就长大了。同治当时十九岁,确实不必为其担忧。但是,接着一份病情报告书,说皇上的热度还在增高,这对宫里日渐增长的不安作出了暗示。
醇亲王的焦虑与日俱增。
后来传来令人畏惧的布告:皇上突然患了可怕的天花。即使如此,因为同治是个身体强健的年轻人,因此几乎未引起忧虑。天花没有被看做一种致命的疾病——诚然危险,却能治愈,尽管这种病可能使皇上那漂亮的容貌上留下麻点,十分令人沮丧。
就连醇亲王自己都不相信神明正在书写其娇生惯养的儿子之命运。难道刘铁嘴和张瞎子的预言就要实现了?
7 杰出的继承人
同治皇帝十九岁时死于天花。不管历史对此如何评说,慈禧诚然悲痛欲绝;作为母亲,她真心实意地深爱自己的儿子。同时,她也认识到自己对王朝及其百姓应尽的责任。尽管她极度悲伤,心情沉重,还得参加筹备整个葬礼,但她明白“中原王朝”的宝座绝不可空缺无人,当务之急是立即择立同治的继承人。
或许慈禧没有意识到,她在打算按自己的主意进行这次选择,如同她对一切事情总是随心所欲一样。她立即召集所有的皇族成员来宫,表面上是为征求他们的意见,她甚至有言在先,保证要照他们的意见办。不过这些皇亲国戚事先就明白,他们之中没有人胆敢违抗她的意愿,他们也懂得太后要给自己的儿子选择一个继承人是她的特权。嗣皇帝必须属已故皇帝的下一代,这是先朝祖制中不成文的律法之一。使人怀疑的是,就在召集皇族成员的那一天,她是否已有破坏这一惯例的想法。
皇族应太后之召匆匆赶到。谁都不能对朝廷诏书置之不理,就连太后至亲的亲贵也不例外。这是悲剧性的事件,前来者几乎没有意识到将要书写一段非同寻常的历史,也许整个历史进程会因这次皇族会议的决定而改变。
丧失儿子的皇太后,满脸悲戚。看见皇室所有人已到来,就低声地对他们说:
“大家都明白这次开会的目的,现在整个中原王朝都知道同治皇帝已驾崩,我们必须择立继位者,要你们都来共同商议。”
的确,全中国都已知道所发生的事。同治之死犹如一枚炸弹在中国爆炸。举国哀悼,并且都想知道谁会继位。在那些了解承嗣的不成文律法的人看来,择立之事不容置疑。咸丰家族的六王爷恭亲王(因与外国人的外交接触而著名,鸦片战争时,咸丰带领朝廷一班人逃往热河,留在北京与外国人谈判的就是恭亲王)有一个孙儿叫溥伦。他虽年轻,大约与同治同岁,但却属承嗣的一辈,有资格继位。按常情,他应该当选为同治的继承人。
溥伦没有立即选上,这便是对皇族的一种预示:太后心里已另有人选——不过,大家都知道在可承嗣的一代中没有另外的人可当选。
全体皇亲国戚静静地站在太后面前,恭听她的讲话。“我们都很了解,必须挑选下一辈人来继承驾崩的君王。可是我不打算在那些人中进行选择。”大家听后都给吓呆了。表面上他们与皇太后共商嗣立皇君之事,实际上则什么也不能说。
“太后英明”便概括了他们的回答。她是否感到征询无人敢提的意见是自相矛盾,这似乎并不明显。对于她的选择可能出现明显的异议,她根本不予理睬。
皇宫没有秘密,所以,大家都知道太后不喜欢溥伦王子。但是,如果说她已选定另外某个与同治同辈的人,是出于她个人的野心,出于她希望继续做摄政王垂帘听政(而立溥伦她就不能这样做,因为溥伦已到当政的年龄),那是不真实的。由于她对儿子同治伟大的爱,她进行选择的方式必定会被所有公正的、懂得母爱的历史读者所理解。
她希望儿子那一代能继续当政,好像他并没有死一样!或许她以此欺骗自己,企图从另外某个人的身上捕捉她已故儿子的身影。但是,为何作出这样的选择,她解释得极简单明白。
“继续我儿子的统治是我的愿望,”她对皇族们说,“对我而言,一定要认为他好像并没有驾崩,而仍然活着。正因为如此,我现在作出的决定可能会惊动全国,在我们自己人中也会引起惊惶失措。但是,把进行这样选择的道理解释清楚以后,人们就会理解,这是最好不过的了。首先,我打算择立的孩子是我的至亲。其次,他将代替我儿子,与任何可能荣踞其位的人差不多。这位小王子是我妹妹的儿子,因此是我自己的外甥。他也是咸丰皇帝的侄子,所以,由于联姻,他更是我的侄儿,那么,肯定任何人也没有他和我更贴心。除此以外,为了使这一联系更紧密,我打算过继载湉王子为我自己的儿子,从而使我成为他的母亲。”
人们极易想象,载湉的母亲听见这些话以后有何感想。总之,太后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夺去了她的儿子。此后他得永远住在皇宫里,远离他的亲生父母,远离那间漂亮的房间,他曾在那里愉快地识字写字,阅读中国古文和绘画。醇亲王福晋虽然因为有不吉祥的预兆而担忧,却又无可奈何;皇太后的意愿就是法律。亲属关系绝没有所有皇族结成的关系那样强而有力。
许多皇族的脸上露出不赞成的神色,甚至这点也必须掩饰起来不能让太后发现。历史未记载,此刻是否有人敢于高声抗议这种违反继承法的行为。太后环视了聚集一起参加这个严肃的秘密会议的人,没有发现任何人反对。她继续说:
“为了永远纪念我儿,这一嗣承将用一个表示‘光之继续’的名字命名,我儿之光继续普照中原王朝;反对这种同代嗣承的人必须冷静地仔细考虑,这并未破坏传统,因为承嗣者和被继承人事实上将被当做同一个人,好像他是同治皇帝的再生。”
太后对于自己要做的任何事总能找到理由,并且能措辞得当地表达出来。
“因此,我宣布,”她慢慢地接下去说,“咸丰皇帝家族中七王爷的儿子将继承中国的皇位,其年号要按我的愿望,以便我儿之‘光’永存。那就是‘光绪’。”
就这样,她说过年号以后,应验了张瞎子和刘铁嘴的预言。当时没有人反对,待到召见结束以后,消息一传开,高级官员、朝廷大臣中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但是没有人胆敢公开抨击,除非他想找死。所以,这些尖刻的谴责对太后毫无影响。
8 天子
从敕命发布起,载湉即位的准备便按照古老的常规顺利进行。必须择定吉日吉时,占星家用复杂的算术方法得出正确的时辰,并且非常碰巧,午夜被他们选为承嗣登基的时刻。
举行皇帝登基的仪式是极其隆重和重大的事件。根据皇诏,甚至在即位以前,载湉就是皇帝了。由于他本是皇族王子,已有许多荣耀归属于他。作为嗣皇帝,他理所当然地有权享有更多其他的荣耀。
轿子(所谓“御用马车”)和一长队随从(全部是品级最高的太监)去把载湉接到皇宫来。醇亲王福晋既自豪又高兴,因为她的儿子将要成为大清王朝的统治者了;同时她也很忧伤,因为她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儿子。在“中原王朝”,哪怕在最底层的庶民中,孩子一旦过继出去,便永远离开他的亲生父母,仿佛他们当初就不曾生他一样,此后他便永远属于他的养父母了。因此,醇亲王福晋明白,小载湉这一走,就再不能回来了,这是不可改变的。她再也不能将他抱在怀中,因为他已是皇帝,这样做不成体统。当她再见儿子时,她必须像应召去见一个皇帝那样对待自己的儿子,要不断地跪拜磕头。因而,她深受感情的折磨,一方面为儿子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耀而感到高兴和自豪;另一方面则因失去亲生儿子而悲痛,但同时因为是她的亲姐姐过继他,尚可得到一些宽慰。
这队人马非常有气派地来到醇亲王府,传旨要载湉准备去紫禁城。现在是醇亲王福晋向儿子倾注母爱的最后时机。在为儿子准备这一重大人生旅程时,她的内心如乱麻一团。最后一刻的怜爱,令她独自泪如泉涌,为孩儿未来的健康幸福默默祈祷。迄今为止,他得到精心的抚养。如若可能,他会在皇宫受到更加严密的保护。但是醇亲王福晋再不能将慈母之爱给予儿子了。
载湉不愿在半夜里从熟睡中被唤醒,即便是去当皇帝;他对当皇帝的事一窍不通。他宁愿睡觉,于是边哭边蹬着脚,以一个娇惯的孩子能想到的一切方式抗拒着。奶妈和他的母亲安抚着他,对他讲天子不应有这样不体面的举止。对此他回答说,如果不让他称心地睡觉,他就宁愿不当皇帝。
他终于穿戴完毕准备出发,由他的父亲伴随着,踏上去紫禁城的路。醇亲王福晋对他做最后的辞别,因为女人(除了太后以外)不能参加登基大典。因此,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自己的家里见到儿子。唯一与他同去的女人是大奶妈,她曾是皇太后下旨雇用的。由于亲王家的皇族轿子不能让地位低下的人乘坐,另为奶妈送来专门的小轿。这乘轿排在队伍的最后。这支队伍由大臣、御史以及其他官员组成,他们各坐在自己那有相应标志的轿子里。
他们热情地簇拥着小载湉,把他抱进御轿里。然后轿夫们轻轻一晃把轿子抬在肩上,如果他们有任何闪失,哪怕过失再小,也要受到责难。这天晚上抬送载湉是全中国最不可大意的任务。至于他自我感觉如何,是否意识到自己的高贵价值,人们可根据这队人进入紫禁城后,把他从轿上抱下来时所发生的事来判断。轿帘掀起后,伺候他的太监们朝轿里望去,发现他平静地睡着了。就这样,他补偿了那天夜里所欠的睡眠!
但是,他必须在指定的时刻当皇帝,太监们便把他叫醒。他看见这些丑怪的陌生人,感到害怕,蹬着脚并大叫要回家去。当然,作为未来的皇帝,他表现得太蛮横。他哭呀踢呀,不过,毫无用处。登基大典不可延迟。执行太后的懿旨不得有误。最后,他被抱出轿来,送到将举行登基典礼的大殿。
诏书发布以后,为他专门做了一顶相当于皇冠的“官帽”。帽顶上有一颗梨形的大珍珠。这顶“官帽”漂亮别致,仅在即位时戴一次,然后搁置起来,成为满族人的一件无价之宝。
载湉被带到要举行登基大典的大殿后,穿上已迅速为他赶制的皇袍。随后他被抱上御座。在大典进行中,只有皇族,且只有男性的皇亲国戚(慈禧太后除外)才能出席。对于这一仪式载湉非常不喜欢,不过,鉴于他只是个幼小的孩子,单独一人在许多陌生人中,又对这些人的行为简直感到不可思议,因此,他那时的表现该算是极好的了。他一定在思考,干吗这些老人把他放在一张特殊的椅子上,把一个重物放在他头上,给他穿上不习惯的长袍,对他讲一些怪事,然后都对他三拜九叩呢?如果所有的男人都跪拜叩头,那位似乎在指导一切的高贵的夫人为什么不叩拜?
载湉,从此将不再是载湉,而是光绪,现在已成为天子,整个中华王朝的统治者了。
在每个皇族成员表示祝贺和行叩头礼时,许多宫廷大臣一直耐心地等待来自举行登基大殿的消息,他们将应召进来并立誓效忠新皇帝。他们必须来到皇上的面前跪拜并用头触地,以表示对他的崇敬。
一开始光绪非常反对登基大典,但到大典结束前,他已完全清醒了,并对进行中的一切渐渐产生浓厚的兴趣。或许他已经认识到这些都与他有关。所有的孩子都会装模作样,光绪也不例外,他已开始进入角色。故事传说,虽然他在登基时举止幼稚,但当大臣进来时,他的一举一动俨然是一位皇帝。这使那些曾私下不赞成太后择立光绪的大臣感到无比惊异,因而增添了对他的希望。当这一切在进行时,太后一直在仔细观察她选中的这个年轻人。
“他体质很弱,营养不足,”多年后她说,“他面孔苍白瘦削,大大的眼睛显得真像是挨饿的样子。可以说那孩子直到来宫以前,从来就没有吃够过。为此,无论怎样严厉地责备其家人也不过分。他们很富足,可是竟让孩子挨饿!”太后不能理解醇亲王福晋是如何在医生的告诫下对光绪进行悉心照料的。在太后看来,只有一种方法哺养孩子: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要是对他们无益,他们绝不想要。一个简单的信条,却有助于治疗胃疼!
最后,礼仪结束,清扫登基大殿时,太后吩咐侍从把光绪带到他自己的宫里。虽然他年岁幼小,却不能因而忽视他现在已经当上皇帝这个事实。无论四岁或四十岁,他的地位使他有权住进紫禁城中最好的宫殿,仅次于他养母慈禧的宫殿。太后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思想。她不是作为养母而是作为养父来领养光绪!一开始,她坚持要光绪称呼她“亲爸爸”,这有两点理由。尽管她的确希望有某个人代替她的儿子当政,因而嗣立一个与同治同辈的男孩,但她已做过同治的母亲,出于对同治最深切的爱,她不希望任何人取代她的亲生儿子而叫她母亲。这种奇怪的、自相矛盾的做法是难于解释的。她要成为光绪的养父还有另一个理由:她从来就希望自己是个男人。她能像男子一样地治理国家,为此她一直感到自豪。让皇帝叫她“亲爸爸”至少可聊以自慰。甚至光绪长大成人以后,仍称慈禧为“父亲大人”。
新皇帝被送到自己华丽的宫中。昨天,他还把醇亲王府里的游戏室看做一个很大的地方,一个小孩站在里面就不易被看见。可是,那间游戏室与光绪的寝宫相比,就显得非常之渺小。大奶妈也安置在他的宫里。这里还有挑选出来伺候他的太监,以便对他进行无微不至的照顾,因为,他不是至尊至贵的皇帝吗?
太监及其他随从遵照太后的懿旨,要使光绪从现在起就牢记自己的显赫身份。“皇上,您的行为应如此这般,”他们对他解释说,“因为您现在是万岁爷。”
“万岁爷”是仅适用于皇帝的称呼,意思是永存不朽。慈禧太后的臣子屡屡向她呼喊“万岁、万岁、万万岁”,表示她有无穷的岁月,是祝愿永生的意思。
不久,光绪就懂得他确实是主人。对于那一教导,他早在自己家里就已经入门,他的话曾经就是一家的法律。
他问道:“我真是万岁爷吗?”
“是的,皇上想要什么?”
“我想吃点什么东西。”
“可是,皇上,现在是夜里。到早上时,将有丰盛的食物。”
“我是不是万岁爷?”
“陛下,当然是。”
“那么,给我拿食物来。”
因为他们不敢不服从这位小专制皇帝,便送来大奶妈说适合他
吃的食品。但是,为了安抚,太监哄他说,在他执政的第二天,将有一百碟的正式大餐,这是皇帝的日常膳食。光绪对一百这个数字并无特殊的概念,但随从脸上的表情,以及他们保证的语气都表示今后的膳食是非常丰富的,这使他充满欣喜的期待,因而在第一夜,他也就满足于他们送来的食品了。
最后,在属于他的那个大宫殿里,他疲倦地睡着了。天亮时,他仍在梦乡,完全忘记了他是这一切富丽堂皇的统治者。
他终于醒来,接受了对皇帝的早朝,睁大惊诧的眼睛看到许多跪着的人物对“天子”叩拜。后来他想起许诺给他的食物。他提醒随从记住这一事实:他是皇帝,是万岁爷,而现在他很饿。
早餐早已准备好了。太后曾传下周密的指示,皇上醒来时早餐就必须准备好。侍从迅速行动起来,在皇上穿戴好以后,餐桌就摆好,一些食品盛在盘里,一些盛在杯里,另外还有些盛在蒸碗里,端进来后,各道菜都按一定的秩序放在桌上。光绪惊奇地睁大眼睛注视着所有这一切准备。他很难理解所有这一百道菜都是专门为了取悦于他而准备的。
他朝这些食物看了一会儿,真比有生以来曾经摆在他面前的食物还多。随后又看了看一本正经的侍从。最后确信万岁爷可随心所欲,于是他登上桌子,在上面爬来爬去,碰翻了杯盘碗盏,随心所欲,真是快活极了。
“陛下,万岁爷不可这样,”惊恐的侍从叫道,“如果亲爸爸看见你在桌上爬,她会不高兴的。”但光绪根本不理会。
这小孩就这样开始行使他的皇权,任何人都对他毫无办法。侍从害怕他会折腾出病来,意识到必须采取措施才行,因此禀报给太后。她随即到来,看见新登基的皇帝头上已没有皇冠,他的皇袍流汤滴水的——简直是一个饥饿的小男孩。她进屋时见到的情景令人发笑,她既恼怒,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后完全不知所措,这也许是她一生中头一次碰见这样的情况。光绪对她也像对其他人一样不予理会。他或许是第一个拒不服从而未被杀头的人。
9 凶兆
载湉成为光绪帝以后,醇亲王回到王府,回到失去儿子的醇亲王福晋身边(她失去了儿子,确实好似他已经死去一样),心怀许多不祥的预兆。而今张瞎子和刘铁嘴的预言已成现实。而且张瞎子曾建议过另外一些事情。他谈得不那么详细,不过,他连连摇头,并曾以令人悲伤的表情预言这位年轻人的生活绝无坦途可言。刘铁嘴也赞同这一预见。
他们的预言在短期里似乎并不真实,光绪的父母渐渐地又抱有希望。醇亲王福晋只有在皇太后召她进宫时才能见到儿子,她受到皇上赐见时,彼此之间好像并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样。她再也不可能把他抱在爱抚的怀抱里了。他现在是四亿五千万人的统治者。在他即位以后,她很可能后悔,要是过去和他生活在一起时,给他更多的慈爱,而不将他经常交与奶妈照管那有多好!
她等着瞧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并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期望之中:由于她献出儿子,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愿他在显赫的皇位上能获得一些幸福。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当政初期虽有一段安宁和幸福,但却是短暂的,好似一场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接着倒霉的事接踵而来。
中国出现了饥荒,有四个省(直隶、河南、江苏、山西)受到可怕的影响。在中国,饥荒常常由两种情况引起:雨水过多或奇缺。这一次是天旱所致。各地庄稼歉收。稻米是中国平民的主食,但干旱使秧苗枯萎死去。显然必须赶紧采取措施,减轻灾难。大臣李鸿章负责救灾。在那时,如果某一地区遭受饥荒,通常的做法是将灾民迁出灾区,把他们分散到富裕的省份去。这样大批地输送人员需要很多时间。许多人又不愿离乡背井,他们热爱家园,他们尊敬的祖辈就埋葬在这里。并且大批灾民正在挨饿,时间极其宝贵。无论怎样迫切需要,搬迁的速度仍然很慢。据估计,在因干旱和饥饿而荒芜的四省里,有九百多万人死去。这一切都发生在光绪当政的初期。在中国,如同其他各国一样,把重大灾害的责任归罪在政府首脑的身上。人们抱怨说光绪倒霉。他们并不因政府行动失误、措施不力而责备他,显然对那些迷信的人来说,他们仅因为光绪是背运的皇帝而责怪他,他们只见荒芜的土地,只记得无数饿死的人,以其迷信的心理认为:光绪确实完全不配当皇帝。
醇亲王福晋常常为这种霉运而忧伤。对于所发生的一切,她当然没有理由责备自己四岁的儿子,但是听到在中原王朝到处流传的议论时,她简直不能容忍这种想法:因为灾害,儿子会受到数百万中国人的谴责。那好似大量的鲜血溅在小儿子的心灵上——因为,尽管她受过教育,但也迷信,在这个国家里甚至地位最高的家庭里也盛行迷信。张瞎子那预言以及她对光绪未来的忧惧使她不寒而栗。
在那四省里所剩很少的庄稼也为遮天蔽日的蝗虫所毁,蝗虫对于饥饿、干旱、百姓的迷信和儿皇帝的职责一无所知。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严重的自然灾害。此外,醇亲王福晋还听见一些流言飞语,这使她感到忧虑,差不多像她儿子即位后的厄运使她忧愁一样。这涉及人际关系,对她来说,人际关系就像朝政的事务一样重要。毋庸置疑,这些在她的思想上造成了更大的阴影。
全国都风闻西太后慈禧和东太后慈安不和。后者是咸丰的皇后,但未生龙子,因而咸丰下诏将出身高贵的女孩送入宫中,准备选一个妃子为他生皇嗣子。慈禧被选中,有幸生了儿子同治。慈安因慈禧美貌而受宠幸一直憎恨她,并把许多已发生的事情,包括他们共同的夫君咸丰帝之死,也怪罪于慈禧。其实,鸦片战争使咸丰最后的日子十分悲伤,使中国丧失无数性命,也险些使咸丰丧失皇位,结果朝廷被迫逃亡热河。慈禧被封为贵妃以后,皇后和贵妃之间的关系总是十分紧张。当初,慈安被迫协助丈夫选妃,曾试图劝说他选一个朴实、不太聪明伶俐的女人。从那时起,她们之间就存在那种紧张关系。咸丰藐视慈安而娶了慈禧,因而慈安对她的敌手一直耿耿于怀。
现在光绪来到宫廷,这种关系变得更为紧张。慈安总是在找慈禧的麻烦——不过,总是尽可能小心谨慎地在其中扮演隐蔽的角色,因为她畏惧慈禧太后。她发现光绪可成为她制造宫里新纠纷的工具,并且她利用这一工具的方法非常简单。
光绪很快意识到有几种食物,虽然他非常喜爱,但是对他没有益处。这些食物不再给他,他也赞同这样的做法。但是慈安,这位东宫皇太后,知道皇上爱好某些禁用食品,她常常准备好这些菜肴,等候他的到来,那时他可以尽情享用。
光绪这样早就学会毅然忍受剥夺他爱吃某些食品的权利,因为他知道,到慈安那里,他就可以不顾一切后果地享用这些食品。光绪虽然是个孩子,他却能充分地利用这个条件。结果他常常生病,但这并不能阻止慈安,一有机会她又让他贪食。不管慈禧如何监视,光绪仍能从慈安那里得到禁忌的食品。渐渐地,醇亲王福晋也耳闻这类谣传,更为儿子的安全担忧。她非常清楚,儿子的身体本来就虚弱,现在她既不能见他,也不知他怎样进餐,她心急如焚,忧虑倍增,以致醇亲王都开始担心她的神志是否正常了。
接着,灾难一个一个接踵而来。
平静了一段时间的回民又掀起一次运动。这次运动在云南兴起,回族的头领们企图举行反朝廷的武装运动。所以,回族人公开宣称他们的目的是推翻清朝。像以往一样,遭殃倒霉的仍旧是穷苦百姓,虽然这次运动轻而易举地被镇压下去了,但是,迷信的百姓又归罪于光绪。有损他的谣传不断产生,而且越传越多。成千上万的普通老百姓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地方官吏为了与百姓合作,也时常抱怨小皇帝那人所共知的霉运。
回族的反抗运动平定以后,有了一段和平时期,似乎光绪的霉运会从此消失了。但是好景不长。下一个麻烦出在法国。法国要求对其开放中国南部的海丰和海南。中国政府甘愿对其要求作出让步,并公布了这一事实。可是朝廷的这一举动遭到另一次运动的阻挠。一伙非正规兵,自称黑旗军,向法国人进行了勇猛的进攻,杀死很多法国人。法国因此要求赔偿。战争迫在眉睫。中国绝非好战之国,从不备战(不论是侵略战争还是防卫战争),在此情况下,慈禧太后只能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为了避免公开的战争(因为公开开战无疑会使中国付出很大的代价),所以将“议和”这一问题提出仲裁,结果是与法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和约。
更多的罪责落在幼年光绪的肩上,加重了其厄运的坏名声——给小皇帝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亲,带来更沉重的精神负担。
这个问题刚解决(其解决办法使中国人非常反感),朝鲜又突然制造麻烦,实在令人震惊。几个世纪以来,朝鲜向中国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凡是涉及朝鲜的任何争端,总是由中国出面调停。过去,朝鲜经中国默许才作为政府存在,它犹如中国的一个省份。a
这一次朝鲜并没有预先发出通牒,它利用了中国内部不稳定的状况,不再承认中国的宗主权。它坚持要有独立自主、与邻国直接交往的权利。众所周知,日本是酿成这一独立浪潮的主谋,但未经证实。即使当时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也无济于事。当朝廷在磋商对策时,日本已断然公开支持朝鲜,直接与朝鲜签订了盟约。如果宣布这一盟约无效,日本就会成为中国公开的敌人。对日本的敌意,中国早就有所觉察,只是没有公开化罢了。
实际上中国从此失去了朝鲜。
现在对光绪的怨声已上升到顶点。要对以前的属国朝鲜开战已不可能。在争执中,日本显然会采取反对中国的立场。对此实在毫无办法。
这些震撼世界的事件,对远东的历史甚至远东的今日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却被光绪的父母当做是私人的麻烦,这是非常奇怪的。这些事件断送了数百万人的性命,一夜间改变了中国的版图,却仅仅被认为影响了光绪的健康和幸福,认为其重要性还不如慈安不正当地给光绪提供食物,这确实令人啼笑皆非!醇亲王福晋虽是皇族一员,却更是一位母亲。此外,所有这些政事军务对她而言都是模糊而遥远的。皇族成员中只有极少数人才真正具有治国之才,或者对社稷大事真正有兴趣,其中大多数人认为清朝是属于他们家族的,就像他们的家庭是由自己的家人所拥有那样。
这些结果,只要关系到光绪,就又为醇亲王福晋增添了焦虑,因为他们看见张瞎子和刘铁嘴的预言正在逐渐而又不可避免地应验。十分明显,开初他当皇帝就不吉利,接着而来的宫中倾轧和不幸也就在意料之中。但是没有人能猜出,其他的不幸会以何种形式出现。
人们并不认为光绪仅仅是小孩,慈禧太后实际上才是真正的统治者。光绪被当做皇权的象征,他就是皇上,不管其年幼与否。假如他未曾从熟睡时应召来宫,成为中国的君主,对于清朝政府来说其结果仍然一样。但遭受灾难的人不能认识到这点。
这些事件迅速而接连不断地发生。醇亲王福晋几乎因忧虑而精神失常。等着皇太后下诏召她进宫,这是她能见儿子的唯一方式,即使见到儿子也总是有许多其他人在面前。日复一日地,她等待着,希望能得到懿旨,准许她见孩子,并允许她了解这一切麻烦正如何损害他的健康。可是,慈禧并没有发出这样的懿旨,显然完全忘了醇亲王福晋对光绪理所当然的关心。或许,慈禧不应因对醇亲王福晋考虑不周而受到责备。她摄政期间频繁的骚乱使她的思想没有闲暇。她是唯一能处理好社稷事务的人。她必须采取措施解决饥荒问题、与法国的纠纷问题以及与朝鲜和日本的更大的纠纷问题,她希望与他们尽量少发生麻烦。
虽然她的大臣们总是藐视其他国家的力量,对她夸口说,只要与任何国家交战,中国都能轻而易举地战胜那个国家。但是太后十分精明,不轻信这些劝谏者。事实证明他们往往是观点狭隘,缺乏洞察力和治国才能,因此她感到自己有理由不采纳他们大部分的意见——她这个习惯始终没改,直到她临终之前,还是如此。她坐朝时宣大臣和谋士站在其御座前,仅仅因为从大清统治中国以来就有这样的惯例。
醇亲王福晋,不再等待诏书,似乎太后的诏书绝不会下达,也许她还意识到她自己活着的日子不长了,终于送上一道奏折,感到自己这样做无可非议,因为她毕竟是皇上的生母,是太后的亲妹妹,最受宠爱的妹妹。她还恳请皇太后取消在宫里赐见的礼仪,恩准她单独会见儿子。
太后对这一祈求考虑了一些时候,最后决定准其所请。许多个月来,醇亲王福晋第一次来到皇宫,获准单独面见光绪。小皇帝看见自己的母亲十分高兴,竟放声大哭起来,让自己至少享受一次做一个普通小男孩而不是皇帝的特权。母子重逢的快乐是没有止境的。多年后我曾斗胆问他那段往事。对于母亲他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他只记得那次探望使他非常高兴,却完全记不起那时他们的详情。谁想到这竟是他们母子之间的永别!醇亲王福晋回家后不久就归天了。
10 皇帝的日常生活
醇亲王福晋那次来宫探望儿子,是自光绪登基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完全单独地见到他。没过多久,光绪问王商(一个侍候他的太监)说:“我可以再见醇亲王福晋吗?”
自从敕命(太监们对光绪仔细地解释过)发布以后,他已成为慈禧太后的养子,不再是醇亲王福晋的儿子,不能再称她为额娘。从此,对于他来说,她将永远是“醇亲王福晋”。他们没有明白地告诉他醇亲王福晋已死去。王商尽量小心翼翼地向他解释说:
“皇上,不能见到她了。醇亲王福晋将永远不再回来。她已和她的祖先一块先走了,不过,你不必难过,她现在非常快乐。”
甚至太监也觉得光绪十分可怜,想消除他的不快。在侍候他的三四个太监中,王商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对光绪的关心可以说是尽心尽意。如见光绪跌倒,就将他搀扶起来,对他不懂的事,耐心地加以解释,散步时牵着他的小手。大约就在这时候,全国鼎鼎有名的李莲英已成为慈禧太后的总管太监。光绪初次见到他时,他们之间几乎立即就有一种厌恶之感。李莲英把光绪视为对其野心有妨碍的人。光绪竟当面对李莲英说:
“你的面孔怎么这样丑?我怕你。快走开!”
在小家伙毫无顾忌地说出心里话以后,李莲英行叩头礼时,丑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倘若光绪知道宫中的阴谋,熟悉野心勃勃的太监们,尤其是李莲英的惯用伎俩,他一定会发现李莲英对他已经产生了憎恨。当李莲英离开以后,王商温和地对小君王说:“皇上不应该那样对李莲英说。他是太后的总管太监,他处于有权的地位,也许有一天会加害皇上。”
“王商,他怎么能害我?我是万岁爷,他只是一名太监。就像我对他讲的,他很丑嘛!”
“有许多事,即使皇上已经看见并了解是真的,但是,却不能讲。”
光绪不为此事烦恼,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为自己树敌。李莲英口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却离间光绪和慈禧。毫无疑问,当时慈禧爱光绪,无异于她爱自己的儿子同治。
光绪的日常生活很少改变。他每天早上大约六点钟醒来,王商来帮助他洗漱穿衣,另外还有两名太监被指派为皇上的贴身侍从,轮流协助王商。光绪对准备早膳的工作很感兴趣。他甚至觉得穿戴也很有趣,因为给他穿衣服时,太监们过于小心谨慎,他常常穿一件淡蓝色的长袍,外面罩一件梅红色的马甲,从肩一直罩到臀部。头戴一顶黑色便帽,顶上缀有一个红色的丝结,结子的下面垂着一根红缨。帽子上用金线绣有许多“寿”的字样——这是除特殊的仪式外,他衣着上唯一使用御用的颜色(黄色)的地方。一颗大珍珠嵌在帽子前面的正中。他脚上穿着白底黑色的缎靴。
穿戴完毕以后,他急着要用早膳——牛奶、米粥和有点类似英国小松饼的甜饼。他独自一人进膳,显出皇帝的威严。他的侍从绝不会忘记,或者也不让他忘记,他是皇帝,没有人地位高得能和他一同用膳。一个正在独自用餐的小男孩就是光绪,因为侍候他的太监动作轻缓,而且态度十分严肃恭敬,所以他几乎感觉不到他们就在身旁。
早餐完毕以后,他的第一项任务是去太后处请安。这是绝不可忽略的。这是他今后一生中,以至成年以后都必须遵循的惯例。这也是必须遵守的二十四孝中的又一条。
王商带着皇上到慈禧的宫里。光绪将面见慈禧太后并请早安。她将询问他的健康,而他总会彬彬有礼地答复。在这方面他受过严格的训练。太后总是起得很早,这时候她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去上朝了。太后的坐轿抬来以后,她坐上去,由太监抬走。同时,光绪走在她的后面,紧紧拉着王商的手,从不被李莲英所重视。而李莲英,不管太后的旅程多么短,总是作为太后的大总管陪伴着她。他们一行人沿着宫廷那弯弯曲曲的道路来到勤政殿。太后的御座就设在那里,光绪坐在太后左边的一个较低的小的御座上,有一张脚凳为他垫脚,当他的脚在这张凳上搁好以后,早朝就开始了。
据说光绪很快就学会接见执行公务的高官大臣。他静静地坐着,脸带严肃的表情。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有这样的表情,看来一定是不可思议的。
当太后示意退朝后,官员叩过头正在退离,此时光绪尽力要做的是控制住自己,直到那些官员全部离开为止。他想立即站起来从这里跑开。一开始,他似乎就不喜欢这拖拖拉拉的礼仪,在他当政的整个时期他都有这种情绪。
退朝以后,开始学习。光绪有很多老师:教弓箭的老师、教文学的老师、教剑术的老师和教图画的老师。他爱好所有这些学业。他首要的任务是熟识汉字,阅读古典著作(中国历代名家的诗)以及努力作画。在宫里,他最为崇敬的老师是翁同龢。多年以后,光绪通过他才与大改革家康有为取得初次联系。这两人对他的一生有重大的影响。翁同龢教书的方法有别于其他教师。其他教师都属于那种在中国随时可以见到的先生,他们也许会对学生的进步稍加称赞,而后又说几句贬低的话来抵消刚才对学生的嘉许,以防学生骄傲自满而在以后的学习中懒惰起来。翁同龢则相反,对光绪一直很同情。他总是忠诚可靠、尽心尽意地指导他的小皇上,该称赞的则称赞,毫不吝惜。翁同龢也许是宫中(至少是与皇帝陛下密切接触的那些人中)绝无仅有的不谋私利的人。
光绪和翁同龢间这种相互敬爱之情导致一种奇特的情形。有一次,光绪和翁同龢一起学习,一个太监(很可能是李莲英,因为这种行为十分符合他的个性)路过,看见这位教师正坐在小君主的面前。为了使翁同龢和皇帝陛下都为难,这个太监立即向慈禧禀报说:
“翁同龢不成体统,对皇上不够尊重。刚才我看见他竟坐在皇上的对面。”
太后向来是个极拘泥于宫中礼仪的人,立即下令将翁同龢带来训斥。翁同龢来后并未作任何解释,因为他知道,他能提供的唯一解释也许会使皇上受斥。他俯伏在太后脚旁的鹅卵石上,接受呵斥。回去后,他也没有向光绪报告所发生的事,不过,光绪几乎立即得到了这个消息。因为为了显示自己而搬弄是非的人,在中国的皇宫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光绪听说以后,马上命王商带他去见太后。
他拉着王商的手就走。太后准其觐见。他进去以后,随即跪下,把他的头搁在太后的膝上——世界上敢于那样做的唯有光绪一人。
“我儿,什么事?”她问道。
“亲爸爸,”光绪说,“孩儿求您原谅翁同龢一次。我知道,他因坐在我对面受到责骂,但是这堂课很长,我想他一定累了,所以我命他坐着讲。他还立即叩头谢恩的。请您饶恕他好吗?”
这是光绪特有的一种姿态。他总是十分民主,常用这样的行为破坏皇族传统。也许,在西方人看来,这似乎非常简单,然而,对于有许多古老的习俗的中国皇帝来说,这简直是有渎圣贤的。太后恩准饶恕翁同龢,因为她不能拒绝儿子的任何请求。虽然她表面上宽赦了翁同龢,但后来的事件证明:自那以后,她永远对那位仁慈的老人存有戒心。
教光绪学书法,有一套特殊的方法,那位善于使用毛笔的教师首先把那些字工整地写在一张卡片上。上面覆着一张透明的纸,然后要求光绪用毛笔描这些字,直至他写好为止。每天他要记住十个像这样的字。书法练过以后,他还要读一定篇幅的古籍。然后,在午餐前,他还必须作画,图画课结束后再睡一会儿。他睡觉的时候,任何人如果胆敢高声喧哗,吵醒光绪,那肯定会吃苦头!
吃过午饭以后,光绪就在庭院里玩耍。他有一匹小马,长长的尾巴,一双明亮的、善解人意的眼睛。这个小动物一定懂得它驮的是至尊至贵的小皇上,因为它对光绪总是非常地温驯。皇上的马鞍是做得最精致的,它像马镫和马缰一样,上面缀着绿玉宝石。光绪爱骑这匹小马。不过,他骑马时也没有其他孩子那样的自由,因为小马虽温驯,但在他骑乘的时候,他的周围簇拥着太监,抓住他的胳膊和腿,确保他不摔下来,同时还有两名太监牵着这匹小马,以保证它不会驮着皇上奔跑。人们想知道,要是允许他像别的孩子那样自由驰骋,他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光绪骑马玩腻以后(他极易厌烦任何艰苦的事),接着便是学箭术,西方世界对于这种箭术课或许根本不了解。中国箭术中使用的弓和箭是大约介乎于弓箭和弹弓之间的东西。弓与众所周知的普通弓差不多,但都用一种小型的硬泥丸或淬火的钢弹取代箭——泥丸用于练习,如要杀伤,就用铁或钢的飞弹。在弓弦的中间有一个小的杯形物,其大小正适合装飞弹,飞弹由射手的拇指和食指夹在杯形物里——对左右开弓的光绪来说,他随便使用哪只手都一样熟练。向后拉弓时,简直和装上箭的一样,一松手,弹丸就发出尖锐的呜呜声,以惊人的速度命中。要用铁球或钢弹进行谋杀,也并不难。不久,光绪成为一个水平很高的射手,如同他能很快掌握其他感兴趣的任何事一样。虽然他处于宫中那样的环境,那里始终以为天生的智力无关紧要,但光绪有一个非凡的头脑。譬如说皇太后,宫中大多数人都认为她是全世界的主宰。如果他们听说法国和英国,就会把这些国家看做是大清王朝的属国,或者像江苏、广东那样边远的省份。光绪十岁或十二岁时,他的见识就超过宫中除太后以外的任何人。
他大概在傍晚六点左右吃晚饭,饭后他可以像普通小孩那样玩耍,直到八点才睡觉。
通常他在自己的宫中玩,太监们拿出许许多多的玩具:一些是他的亲生父母送的;一些是太后赐的,太后每天赐予他很多的玩具,他甚至来不及玩,同时她还命工匠设计更多的其他玩具;还有一些玩具是大臣和各省总督送来的,每次他们来宫都少不了给皇上和皇太后送礼。
太监们和光绪一同玩耍,仿佛他们自己也是小孩,因为在玩耍的时候,准许他们跪下参加他创造的游戏。他们在光绪的面前跪着是完全可以的,不过,绝不准他们坐着,甚至在跪着时也不准他们坐在脚后跟上!
有时候,有所不同的是,太后在他玩耍的时间派人召光绪去她面前玩,因此光绪童年时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晚饭后他在太后宫中玩耍,与此同时太后独自在桌旁玩纸牌,或者和她的女侍一起打纸牌,掷骰子。
皇上在自己宫里或在慈禧太后面前玩耍时,那些游戏常常使他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他就会中途停止并问道:“醇亲王福晋在哪里?她为什么还不来看我?”
每次光绪问到这个问题,翁同龢或王商都小心地进行解释,而太后则把纸牌或骰子握在手中,等候她难以亲自作的答复。他们对他说:“醇亲王福晋将不会回来了。她已快乐地去西天了。”
光绪从不进一步问到西天的情况。对于他,那是一个人们常去,但由于某种原因又不允许返回的地方。因此刚才的回答似乎暂时使他满意,不过,他深切地思念他的母亲,这是毫无疑问的,光绪深深地眷念着生母,太后心里酸溜溜的,真有些妒忌她那已故的妹妹。她从来就希望在一切事情中领先,即使是在别的女人的儿子心目中也要居于首位。
最后,游戏完毕,王商会指导光绪对他的“亲爸爸”道晚安。然后,他就牵着皇上的小手并把他引回到他自己的宫中。经过紧张的一天以后,到这时候,他已非常困倦。在那里,他将单独和奶妈在一起,直到睡着为止。
11 小朝廷
一个孩子七岁的生日是很重要的,对于一个皇帝那就更不得了。人们认为某些生日比另外一些生日更为重要。小孩长到七岁的年纪,可称已经完成一件大事,因此有理由希望他活过正常的寿数而不会夭折——当然,要是他平安地过了十二岁,他的生命就更有把握。所以,七岁和十二岁这两个生日是最要紧的。光绪七岁生日那天,早上醒来,他立即意识到与往常不同,好像将要发生什么有重大意义的事情。这是从王商以及侍候他的其他太监的行为中看出来的。
“皇上,今天是您的生辰,”王商说,“您将会碰到许多令您惊喜的事情。”
等光绪一穿好衣服,翁同龢就严肃地对他讲了一些适合七岁男孩的哲理,另外还引用了一些箴言和格言,包括孔夫子说的话,其内容大致如下:
“七岁男女不同桌。”
后来光绪可笑地引用了这句话。但是在听的时候,他还是像以往习惯那样认真严肃,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并不回答。他格外操心穿着问题,因为今天他将首次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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