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本雅明死于法兰西宾馆,该宾馆位于西班牙和法国交界处的包港。在本雅明死后几个月,汉娜?阿伦特去那里寻找本雅明的墓地。然而,她一无所获。除了她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风景,阿伦特什么都没找到。“我找不到他的墓地,”过后不久,她就给哥舒姆?肖勒姆写了一封信,“哪儿都没有他的名字。”不过,根据包港市政厅提供的记录,本雅明有一位名叫福豪?古尔兰德的朋友,后者于1940年9月28日,也就是本雅明死后两天,支付了75个比索,为本雅明租用了一个为期5年的“墓龛”。当地医生拉蒙?维拉?莫里诺诊断本雅明死于脑中风,但是,人们通常认为他死于服用超量吗啡导致的自杀。“他身上携带的吗啡足够让他死上好几次了。”说这句话的人叫作丽莎?菲特蔻,她曾带着本雅明翻山越岭进入西班牙。
然而,无论有名无名,这个地方都美得惊人。
“陵园面向一个小小的海湾,正对着地中海,”阿伦特写道,“它建在由石头雕刻而成的梯台上,棺椁被推入石墙,安置其中。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迷人、最美的地方之一。”
美景并未给肖勒姆留下深刻印象。几年之后,他似乎根本不屑一顾。在一本有关本雅明的回忆录中,他作了如下结语:“那个地方确实很美,但本雅明的墓是伪墓。”用这样一句话作为一段人生故事的结尾,未免有些突兀和酸楚,仿佛逝者被某种结局欺骗了,因而我们也被这个结局欺骗了,最终得到的只是一个悬念,一本缺了尾页的书。阿伦特不仅没能找到本雅明的名字,更不幸的是,哪怕找到了也是一个假名或一座伪墓。当然,这取决于你是否认为伪墓更加糟糕。至少对肖勒姆而言,那些照片清楚地显示了一个刻有本雅明名字的木制容器,上面的名字字迹潦草。在他看来,那不过是“陵园看守者的发明,他们考虑到访客打听的次数,发明了这个把戏,以确保自己能够得到小费”。就这样,本雅明的人生结束了,即便他曾被乔治?斯坦纳等人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批评家。肖勒姆的回忆录就是以此为结尾。即使在死后,本雅明也是一个失败者,他的墓地成为人们赚取小费的把戏。我们不妨说,肖勒姆把他的主角埋葬在世俗的审判之下,而非真实的墓穴之中。
看起来,肖勒姆似乎在尽力避免将本雅明纪念碑化,他选择用最不浪漫的方式结束了回忆录——陵墓中坑蒙拐骗的伎俩。这让人联想到本雅明的一篇文章,有关超现实主义,写于1929年,文中提到了“世俗启迪”(profane illumination)。不过,究竟启迪了什么?在本雅明构造的“世俗启迪”一词中,“启迪”带有宗教启示的痕迹,但后者已被超越。而且,在他去世前不久写成的著名的文章《历史哲学论纲》(“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中,本雅明宣称:“唯有历史学家才能在过去当中重燃希望之火,若是敌人获得胜利,哪怕是逝者,也将失去庇佑。”那么,肖勒姆对于本雅明之墓的评价,对那“希望之火”产生了什么影响呢?
肖勒姆何以宣称照片“清楚地显示”墓地是假的?有任何照片能够清楚地体现这一点吗?假设照片确实能够做到这一点,那守陵人为什么会公然造假,还要冒着被来访者和像肖勒姆这样研究摄影的学者戳穿的风险?以掘墓者的技术而言,根据真墓伪造一个完整的复制品,难道真的就这么轻而易举?
如果我们究其根本,又怎会相信任何一座坟墓都埋着应葬之人呢?死亡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秘密与恐惧如裹尸布一般将它紧紧包住,我们大多数人永远都不敢去一探究竟。谁知道包港的墓地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没有一个墓穴埋着对的遗体;或许,根本就没有遗体?毕竟,在这个体制中,遗体与尸骨的挪移极为常见:你租了一个为期几年的“墓龛”,若干年后,如果无法续租,尸骨就会被拿出来,挪到公共墓地,与那些不计其数的无名尸骨并排放置。它们最终都会混合相融,失去所有个性的痕迹。在这里,它们在不体面的混战中相聚,而这场混战就是死亡:朋友与敌人、本地人与外国人、共和党人与佛朗哥的追随者们、大腿骨与肩胛骨,统统混杂在一起,创造并再造了埃利亚斯?卡内蒂所谓“隐形的死者群体”。在卡内蒂看来,这个群体是宗教情感的一种重要来源。如果一切按例而行,那么,本雅明的遗体在1945年时,也就是福豪?古尔兰德支付了75个比索的5年之后,就该被挪置于公共墓地了。
但是,在本雅明死后几个月里,阿伦特居然无法找到他的墓龛,这件事又该如何理解?肖勒姆想方设法让我们知道这件事,因为他把这个戏剧性的事件当作引子,从而引出1975年的断言,即本雅明的墓是一个伪墓。阿伦特说过,“哪儿都没有他的名字”。但是,这里有一个细节可能会有帮助,而且与命名之事紧密相关:在他去世后,瓦尔特?本雅明不是以一个犹太人的身份,而是以罗马天主教徒的身份进入了官方记录(证据由包港近期建立的瓦尔特?本雅明博物馆提供)。确切地说,记录上的全称是“本雅明?瓦尔特先生”。他就以这样的身份被埋在了天主教徒专用的陵墓中。在那里,他绝非无名无姓,而是像他的墓穴一样,成了一个伪人,身体虽在,但基督徒身份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
你会在法兰西宾馆提供的收据中看到死者的姓名——本雅明?瓦尔特。死者生前4天的开销包括5瓶柠檬苏打水、4个电话、殓尸费、房间消毒、床垫清洗和漂白费用。你也会在内科医生开出的收据上看到这个名字:本雅明?瓦尔特,旅客,注射费和血压测量费,75比索。你还会在1940年9月27日出具的第25号死亡证明上看到这个名字:本雅明?瓦尔特,48岁,来自柏林。你可以在当地木匠向包港法官提供的账单中看到这个名字,该木匠为死者,也就是本雅明?瓦尔特先生,制作了一副衬布棺材。在同一张收据上,你还能看到付给砖匠的8个比索,他负责为本雅明?瓦尔特的墓穴封棺。而且,你可以在一张牧师出示的收据上看到这个名字:1940年10月1日,共96比索,其中6个比索用于做弥撒,“B.瓦尔特的尸体就埋葬在本镇的天主教陵墓”,75个比索则用于“支付为期5年的墓龛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