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20世纪70年代末,罗伯特·博克(Robert Bork)和理查德·波斯纳(Richard Posner)分别出版了有关反垄断法律和政策的专著,被认为是该领域两部具影响力的著作。一如波斯纳在法和经济学中的广泛涉猎,他们特别看重的是,法律不能阻碍商业实践的有效运行。他们认为,反垄断法通过系统性地阻碍企业提高效率,损害了整体经济。他们坚持主张,反垄断支持者过分夸大了市场势力(market power)带来的危险,并且为预防这种危险付出了过高的代价。这两位芝加哥学派的法学家提议应彻底摒弃一些规则,同时对另一些规则进行调整,以削弱它们的限制。博克和波斯纳在撰写这两本著作时,政治环境有利于他们推动管制的解除。罗纳德·里根的知名度正在上升,并且他承诺将从政府的扼制中解救美国经济,这让他即将赢得总统选举。无论是从内在的认知还是从缩小政府管制范围的角度出发,选民、政客、官员以及法院逐渐接受了博克和波斯纳的效率观点。这两位法学家著书立说不仅是为了说服制定反垄断规则的法官(除了少数议会介入的情况),同时,他们也是为了说服制定联邦反垄断执行决策的司法部反垄断局和联邦贸易委员会。他们在这两个目标上皆获得了成功。甚至在里根上任前,芝加哥学派便已经打入法院和执法部门。
对博克来说,“反垄断悖论”(其著作的书名)就在于,尽管在他看来反垄断法是“一项自相矛盾的政策”(其著作的副书名),但其实施仍然获得了广泛的支持。博克称,当时实施的反垄断法是基于理论上不一致的两个前提,即促进竞争和保护主义,其法理只能用自相矛盾来形容,即有时维护竞争,有时压制竞争。他的对策是,通过放松反垄断规则及其执行来消除它们造成的矛盾与无效率。
当然,博克和芝加哥派人士并不知道他们的议题能否产生预期的效果。他们期待放松反垄断规则可以提高企业的效率。企业会降低它们的成本,也许可以将节约的成本转化为更低的价格。它们也会优化产品与服务,更快速、更广泛地进行创新,由此助推经济增长。但芝加哥派人士是在押宝,赌注便是效率提高足以弥补企业行使市场势力导致的风险增加。如果该措施奏效,消费者将获得长期福利收益,这些收益能够弥补反竞争行为带来的损失而有余。
现在我们知道芝加哥派人士输掉了他们的赌注。解除反垄断管制使市场势力得以扩张,但并未伴随消费者福利的长期增长。取而代之的是经济活力和生产率增长速度的持续下降。行使市场势力的危害范围超出了直接受影响的买方与卖方,甚至导致经济增长放缓和财富分配扭曲。无论经由芝加哥学派启发的变革带来了怎样的效率提高,也未能弥补他们致力于解除管制带来的市场势力效应。
市场势力的扩张有多重原因。原因之一是芝加哥学派对反垄断法本身进行了改革,原因之二是经济中的技术格局发生了改变。在博克和波斯纳撰写他们的著作时,现在金融市场估值表上名列前茅的信息技术(IT)巨头并不存在。而目前有领域的企业都在投资信息技术。信息技术经济的增长引发了大量具有挑战性的新竞争性问题,尤其是与创新相关的竞争性问题。妥善解决这些问题具有非比寻常的重要性,因为信息技术领域在不断创新,而生产率增长总体上在放缓。
信息技术使许多产业实现了优化,但也给企业提供了限制竞争和行使市场势力的新方法。商家可以利用计算机算法与对手协同制定高价。借由网络效应和规模经济在竞争中给予的潜在保护,谷歌(Google)与脸书(Facebook,现改名为Meta)在互联网广告方面获得了支配性地位,亚马逊(Amazon)在在线购物市场中拥有先份额,这些企业有能力从寻求触及潜在客户的制造商和服务商身上榨取过高的费用。信息技术巨头可以在潜在竞争对手成为市场对手之前收购它们,以此避免来自新竞争对手的挑战,正如脸书当初收购照片墙(Instagram)那样。
鉴于此,加强反垄断执法的要性在政治上变得更加突出。“在我们经济中的每一个角落,竞争正在被逐渐扼杀,”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Elizabeth Warren)在2017年说道,“民航、银行、医疗健康、制药、农业、电信、技术,一个产业接着一个产业,少数几家巨头的控制范围越来越大,竞争越来越少……是时候采取西奥多·罗斯福的做法了,那就是再度捡起反垄断的大棒。”奥巴马政府则指出了竞争受到谦抑的各种迹象。在2016年大选期间,候选人希拉里和特朗普都抛出了反垄断的主题。特朗普宣布计划阻止一起大型的媒体合并,这显然是出于竞争方面的原因,同时他声称亚马逊在反垄断上存在问题。与竞争政策上次受到如此广泛的关注已相距数十年。
今天的反垄断悖论并非如当初博克所言,而是两个方面的奇怪结合,一方面是强大的市场势力,另一方面是成熟全面的反垄断制度。一度被认为足以保护竞争的反垄断学说和执法行动,如今被证明并不足够。解决这个问题迫在眉睫。反竞争的做法持续越久,对经济的伤害就越大。我们的反垄断制度越是鞭长莫及,将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政治难度就越高。相反,公众会赞成更加严苛的监管,例如在有效竞争可能存在的情况下,尽量将更多经济领域内的企业划入公共事业。但这可能会导致效率大幅度下降,而这正是反垄断试图避免的。
芝加哥学派的失策渐渐将我们的反垄断制度推向一个尴尬的处境。博克、波斯纳及其同僚试图通过重构反垄断来提升经济表现,为达成此目标,他们采用了经济分析的方式,这一方式是合适的。问题在于他们开出的具体“药方”。
本书解释了如何通过加强反垄断来促进经济竞争。我将解释为什么反垄断法应当并且确实采用了技术与经济导向的分析为政治和经济目的服务。我利用一个经济分析框架,识别占支配地位的信息技术平台和现代经济的其他典型特征所带来的潜在竞争危害。我将说明,为什么我们可以期望反垄断阻止垄断者滥用其市场势力,从而带来经济效益,而非如芝加哥学派指责的那样,反垄断扼杀了经济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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