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感恩节的前一个星期,电话来了。病灶重新出现,是时候让她回家,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了。母亲恳求我不要回去,不要为见她最后一面而白白浪费假期。“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副样子。”她怀有一种否定自我的责任意识,不过这次的请求更像是演戏,而非发自真心,我没有理会这些,一如我不曾理会她自三年前生病以来的所有请求。我在网上搞到了一张票,又为变更回程日期支付了额外费用。在线旅游网站的侧栏滚动着加勒比海度假和游轮套餐的广告,图片里有青绿色的海水,俊男美女身着泳装,无忧无虑。
收拾着行李,我忽然意识到,等我把手上的衬衫放回衣柜的时候,母亲就不在人世了。这个怪念头一冒出来,我所做的几乎每件琐事都染上了一层悲凉的终结色彩。这件毛衣她有一次说她很喜欢,我是不是该带上?往后她就再也看不到了。我不知道这一次会去多久,几天,也可能几个星期,总之等我回来的时候,一个无法改变的陌生事实将会在我的生活中尘埃落定,一段和我存在的时间一样长的关系将永远断开。我的思绪没有在我折叠的衣服上停留太久,不过我明白有两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必须得带上:一双登山鞋,以及一些音乐,以在她正在死去的那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陪伴我并让我保持理智。
我没有想太多,随手就把一张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与组曲》(Sonatas and Partitas for Solo Violin)扔进了旅行包。选择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尽管我对录制这张唱片的年轻小提琴手不乏兴趣,有点好奇他为何敢于在职业生涯如此青涩的阶段录制如此高要求、高浓度且如此复杂的作品。也许是这张唱片的封面吸引了我:一张黑白照片上,深情款款的男子像做祈祷般紧握双手,放在小提琴那熟悉、柔美的曲线上。我也很久没有仔细听过这组作品了,我想我愿意带上它是因为它给我留下了美好但模糊的印象,换句话说,它是我还不大熟悉的伟大作品。陪伴你太久的音乐会跟记忆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会让人产生太多联想。而眼下这趟旅程,我想轻装上阵。
相对而言,巴赫的音乐也是不错的旅行伴侣。一两张CD 的内容足以填满思绪,分量抵得上好几个小时的次要作品,而且在感情上也比其他任何音乐都要凝练,没有一个无谓或多余的音符。不知为何,巴赫可以契合我的一切心境,无论我身在何地,处于何种生活模式,无论是在工作还是玩乐,人生得意还是艰难,抑或是意志消沉不思进取。他的音乐在沙滩上给我快乐,一如在11月末的灰色沙漠里给我力量。我可以找到一百种原因来解释为什么我不愿意在那儿放贝多芬、勃拉姆斯或瓦格纳,可我想象不出哪怕一个拒绝巴赫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