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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一个饮者一生所经历的饮酒故事数不胜数,尽管故事会以各种喜怒哀乐的不同形式登场,然而,毕竟都是一场场人生中最真切的人性释放话剧。人生如酒,酒如人生,记录下人生中最有灵魂感触的这一刻,也许就是饮者对世界的一个最好交待。 ——丁帆 往事不堪回首,其中有一部分往事是浸在酒杯里的。年复一年的酒,胜似人生的年轮,喝起来滋味不一样,但总是越来越沧桑越来越绵厚的。 ——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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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文人的酒事江湖别具一格,散文集中集合了百位文人的喝酒故事,散着酒香的文字或浸润了古代士大夫的风骨,或遗世独立着古代诗人之洒脱,古来贤者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借着酒意,作者们有的记录少年时喝酒的懵懂之态,有的记录中年之困境,有的思索人生意义,百位作者书写了百种酒事,百篇酒事展现了万千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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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丁帆,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副主任、南京大学学位委员会委员、南京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舒晋瑜,《中华读书报》编辑、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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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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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事江湖 别样人生(代序) 丁 帆 001
结庐在人境
“曾因酒醉鞭名马” 王彬彬 003
醉忆今生 肖 鹰 007
酒坛高谊 孟繁华 012
陪父亲喝酒 詹福瑞 016
“生命之水”囤货记 余 斌 019
一旦沾酒,一生难了 李明泉 023
那一代北京文人的诗酒过从 陶慕宁 027
第一次“碰头” 王 干 032
喝酒时的汉语半醉半醒 王 尧 036
饮酒孔嘉,维其令仪 张新科 041
小说的魔术师,或品酒师 张学昕 045
我的三次醉酒“事故” 陈福民 051
月圆之夜的寂寞酒徒 侯诣村 055
国编酒圣 朱 竞 058
醉卧草原君莫笑 陈 洪 062
酒的“问题意识” 金 宁 066
“大醺”境界 吴周文 069
复旦酒事 汪涌豪 072
老酒之“仪式感” 戎东贵 076
我的酒量并不大 李新宇 080
酒外人士 赵敏俐 084
说酒忆福公 魏 建 089
金陵酒事 樊国宾 093
我的酒事简史 张清华 098
书间一瓶酒 杜青钢 103
饮中言意 蒋述卓 107
我在韩半岛变成了一株樱花树 傅元峰 112
《金瓶梅》和《红楼梦》里的酒局 刘晓蕾 116
酒之我见 陶东风 120
人生酒趣 贺仲明 124
醉里明幽意 张伯伟 128
酒场上的“零余人” 肖瑞峰 131
冷眼说喝酒 高 玉 135
少年酒事当拿云 王春林 140
“欢伯”在,何以忧? 洪治纲 144
粗人劣酒的记忆 高小康 147
流淌在乡间的那些酒 徐南铁 151
吾乡酒事点滴 郜元宝 155
香港酒事 刘 力 159
错失了成为酒鬼的机会 王宏图 162
酒趁年华 王 侃 165
滋味在酒外 韩经太 169
酒壮书生胆 余立新 173
醉 归 骆冬青 177
饮酒闲话:壶里乾坤,杯中雅俗 杨九诠 181
酒中的仙气儿 王兆胜 185
酒有凌云志 朱国华 190
故乡的酒与歌 周燕芬 194
雪夜酒及其他 朱丽丽 198
把酒问青天
往事的酒杯 苏 童 205
故人酒事 张昌华 209
此生无醉 储福金 214
醉酒的日子 范小青 218
陪何锐先生去南阳 李 洱 222
饮酒趣事 周梅森 226
酒之散记 邱华栋 230
艰难的酒事 毕飞宇 233
我的识酒小史 黄小初 237
我的三次酒醉 沈嘉禄 241
能饮一杯无 叶兆言 246
我的人生第一醉 刘国辉 250
“麻醉药”与“兴奋剂” 陈歆耕 256
一壶酒越喝越冷 郑小驴 260
穷人家的小酒 庞余亮 263
酒事悠悠 魏 微 267
伊力特酒要悠着喝 王 族 272
谈饮酒 胡 弦 276
我想与酒搞好关系 朱 辉 279
不负诗酒不负青春 李 森 283
记一位酒友 朱山坡 287
陆文夫的酒后箴言 周桐淦 292
竹叶青 凸 凹 296
酒事杂忆 管士光 300
拒酒者说 徐 风 307
最小单位与最长流水 鲁 敏 311
走近茅台 姚文放 315
闲话酒事 胡学文 319
同事老康 王怀宇 322
酒中事 黄 梵 326
浅酌杯中物 姜琍敏 330
遇酒且呵呵 格 非 333
晃动的酒杯里重现旧人的身影 王慧骐 339
酒精过敏者说酒 沈乔生 342
一路酒经 罗伟章 346
我曾滴酒不沾 艾 伟 350
酒 话 赵本夫 354
泪滴春衫酒已醒 雷 雨 358
醉界杂谈 高洪波 363
何事酒最醇 刘醒龙 366
喝杯黄酒解乡愁 周大新 371
酒,缠不休 叶 弥 375
秋高气爽我行走在古周原的大地上 刘 阳 379
老子的酒 周荣池 383
喝的故事 东 西 386
饮之尴尬 南 翔 389
相期以酒 刘 琼 393
鸿雁长飞 冯秋子 397
三十六年前的两次酒 林 白 402
子不语 穆 涛 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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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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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事江湖 别样人生(代序)
丁 帆
各个饮者走入酒事的第一回,想必都有一段动人的故事,而一个饮者一生所经历的饮酒故事就数不胜数了,尽管故事会以各种喜怒哀乐的不同形式登场,然而,毕竟都是一场场人生中最真切的人性释放话剧。人生如酒,酒如人生,记录下人生中最有灵魂感触的这一刻,也许就是饮者对世界一个最好的交代。这个想法立刻得到了《中华读书报》的认同,于是我约了一帮饮者朋友进入这个“酒事江湖”栏目,专写自己经历过的各种酒事,无论是写自己还是写他人,无论是写喜剧还是悲剧,甚而抑或是闹剧,都是有意味的江湖人生中的别样酒事。
苏东坡说“诗酒趁年华”,这大抵是有点道理的。我们这一代少年男孩饮酒多数是幼稚的英雄主义作祟的结果。小时候除了被正统的英雄主义教育熏陶外,更多的是在阅读侠客小说和聆听评书中获得冲动的,江湖上那些义薄云天的侠客精神在我们的灵魂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一看到和听到大侠们豪饮的场景,便热血沸腾、肃然起敬,尤其是在《水浒传》中看到了那些草莽英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和痛杀奸人的英雄壮举,便心潮澎湃,武松十八碗过景阳冈打虎和醉打蒋门神的故事情节,花和尚鲁智深和黑旋风李逵痛饮黄龙的壮举,让一颗少年之心激动不已。不知道那“酒壮英雄胆”的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于是,十一岁那年便几口喝下了四两金奖白兰地,没有醉意,只有激动,少不更事的我,从此便偷偷地爱上了这酒后藐视群雄的逞强催发剂。
十六岁下乡插队后,除了囊中羞涩的时日外,便有了不受任何约束饮酒的自由,有酒的日子就是节日。十九岁那年便有了第一次与人拼酒称雄的壮观场面:一口喝一小瓶二两五的宝应荷花牌大曲,连喝两瓶,叫作连掼两个“手榴弹”,从此酒名远播乡里。第二次拼酒却没有什么好运了,一斤乙种白酒在十口之内喝完,我只用了九口便干了一大茶缸,嘴一抹,略有微醺地吆喝弟兄们去打四十分了,让围观者们啧啧称奇,满足了一个少年饮者自尊自信的英雄情结,哪知子夜时分却迎来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胃出血,一连一个星期闻到酒味就想吐。
也是那一年,我偷偷地读了“黄色书籍”《红楼梦》,便领悟到了酒事原也是浪漫主义精神的滥觞,情窦初开的青少年便也从中领悟到了酒与情的关系,一个酒令让人陷入无边的遐想和沉思:“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雨打梨花深闭门。”从此便知酒也是需要慢慢品尝的情事橄榄,因为那里面是有人生的另一番况味和景象的。
那年月我有一个切磋唐诗宋词的知青朋友,我们时常模仿着套写创作许多幼稚的古诗词,在那个读书无用和没有书读的时代,这是一种奢侈的精神生活,其中也让我寻觅到了古人对酒事江湖的别样人生解读。一切人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尽在酒事的表达之中,这让我度过了一人一户独居水乡、日夜艰辛劳作的悲愁岁月。
我喜欢韩愈的“今日到君家,呼酒持劝君”的诗句,他让我沉浸在盼望着“朋友来了有好酒”的日子里,朋友相聚,谈诗论道,大有陶渊明“故人赏我趣,挈酒相与至”“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的快活。因为那个时候知青中最喜欢的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诗句,来了朋友,尤其是可以对饮的朋友,便是喜不自禁的快事,所以,白居易的“何处难忘酒,天涯话旧情”则是最好的友情注释了。虽然那些岁月里白脸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诗句是在《红灯记》反面人物日本宪兵队长鸠山口中说出来的,却是我们私下喝酒的座右铭。
那时的我们喜欢关心国家大事,最喜欢打听各路的小道消息,这种饮酒时的“下酒菜”皆是文人士大夫留下来的家国情怀,终生挥之不去。那陆游“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情结深深地植入了一代饮者的灵魂深处,于是老陆的“方我汲酒时,江山入胸中”便成为一种隐喻。宋人陈与义有诗曰:“醉中今古兴衰事,诗里江湖摇落时。两手尚堪杯酒用,寸心唯是鬓毛知。”正是这种心态的写照。
年轻时轻狂,读了古诗,便怀才不遇,饮酒之后,冥冥之中,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定会有“远大前程”,所以总是沉湎于李太白的放荡不羁的诗意人生之中,但是,一年又一年的蹉跎岁月,让我们陷入了“抽刀断水水更流”的酒后失意之中,却不能一销万古愁。
再后来,渐入中年后,饱尝世间冷暖和学术道路的艰辛,也看淡了仕途之中的种种险恶,便深知古代文人归隐的真伪,就在陶诗中觅得酒后顿悟人生之真谛,亦如金朝庞铸所诗:“我爱陶渊明,爱酒不爱官。弹琴但寓意,把酒聊开颜。自得酒中趣,岂问头上冠。谁作漉酒图,清风起笔端。”在中国文化语境当中,选择归隐才是酒者文人的最高境界,否则便会自掘大坑,落入无边的烦恼之中,还会陷入污泥之中难以自拔。亦如元好问所诗:“紫芝虽吾友,痛饮真吾师。一饮三百杯,谈笑成歌诗。”还是做学问、写随笔更是饮者最好的归属。哈哈,“惟有饮者留其名”,其文名酒名尽在其中也。这也是苏东坡被贬之后的心境吧,“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不如改成“日饮刘伶三十杯,不辞长做贬谪人”更有人生归隐之快意也。正所谓:“有道难行不如醉,有口难言不如睡。先生醉卧此石间,万古无人知此意。”或许,只有明智的饮者才解其中味。
说实话,我喜欢黄庭坚的理由不仅是他的诗和书法有个性,更是他看待人生的一种姿态,“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和“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曾经被我抄录后悬挂于书房的墙上,以此来悟出饮者人生的色空境界。当然,晏殊的“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期”也是一种人生境界,但却不是吾辈力所能及的况味也,即便知晓“红酥手”的寓意,也难为人生。于是苏舜钦的“读书百事人不知,地下刘伶吾与归”就可以解释闲适饮酒的郁闷和取道的无奈了。
书生饮酒多数不是逞口舌之快,更是用这种方式来消除胸中的块垒。向往“李白斗酒诗百篇”成为一种精神的炫技,而“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才是文人追求做得意臣子的最高境界,所以官至左拾遗的杜甫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与“潦倒新停浊酒杯”才是文人向往仕途的一种下意识的精神归属的正反写照;李白只有在得意的时候才能唱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诗句来;苏轼只有在迷茫的时候才会“把酒问青天”,问苍天、问苍生、问鬼神成为一种人生的追问,天上人间两重天,唯有饮者反躬自问心灵中的那一片净土,不过也只能把一切美好的希望寄托于天上的人间。
到了老年,参透了人生百态,便将饮酒导入了无境之境之中,所以白居易的“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的诗句便成为饮者的最高境界,无欲之饮,无求之饮,随心所欲,皆成酒局。一人独饮也好,二人对饮也好,高朋满堂欢饮也好,都褪去了少年时的豪气,抹去了中年时的沉着。无论晴也罢、雨也罢,月也罢、阳也罢,雷也罢、雪也罢,心如止水的慢饮细嘬成为饮者的饮酒方式,更是一种饮酒心态的表现。那种来源于民间的单纯追求饮酒的口舌之快的本能欲望平静显露,正是饮者“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的升华过程。于是,老白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则是一种最最平淡的饮酒原始冲动。我虽不相信那种“天人合一”的神神道道的说法,但是,我却相信在寒冷的雪天之中,酒后一定是看见了人间所看不见的“只应天上有”的最奇葩美景。
“酒干倘卖无”是一段十分凄美的人生故事,它让我每每在饮酒时想起了这一句发自人性灵魂里的吆喝。喝完了一瓶酒以后,我望着那空空的酒瓶,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这一瓶酒里还剩下了什么样的人生味道呢?巷口有无那一声“酒干倘卖无”的灵魂呼喊的吆喝声传递过来呢?
李白的酒诗中最让我沉思的句子却是:“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我则希望各位酒友握笔写下最为精彩的那一段关于酒的别样人生故事。这才是“酒事江湖”约稿的初衷。
遇酒且呵呵
格 非
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每逢喜事节庆,村里那些“会喝酒的”成年男性,照例是不屑与妇女同桌吃饭的。妇女和孩子们通常被安排在一起用餐——为公平起见,一种名为“封缸”的丹阳甜酒,被推荐给了他们,权作谈笑之助。尽管我们这些半大不大的孩子都是喝“封缸”酒长大的,但无时无刻不在觊觎父辈酒桌上的那些“双沟”和“洋河”。中国古代的成人礼,比如男子加冠、女子及笄,到了20世纪60至70年代,早已荡然无存。在江南地区,男孩子被正式当作成人来对待,通常是从被允许坐上父兄的酒桌,合法地品尝那些六十度的烈性白酒开始的。
不过,在喝酒这件事情上,大人们为我们树立的榜样并不光鲜。他们常常为八仙桌的某个尊贵的位置(一般是指桌子正对着大门一侧的右首)而争得不可开交。每到过年,我母亲都要为是否应该请某位亲戚来家中做客而发愁。因为,如果这人没有被安排在上首入座,他通常的做法,是等酒菜上齐之后突然发作,掀翻桌子,拂袖而去。但如果让他坐上首呢?同桌的那些比他年长且地位、资历殊胜之人,据说也会倍感屈辱。另外,大人们在酒桌上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借酒撒泼,伴之以种种繁复虚夸的说辞乃至机巧的作弊手段,其目的无非是将某位(或多位)特定的对象“放倒”。好好的一顿酒宴,时常会演变为持续五六个小时的无聊戏剧,既不能增佳兴、遣悲怀,更不能收拾身心、畅叙友情。
村里的姑娘出嫁后,大多会在婚礼后数日携丈夫回门省亲。既然是新姑爷婚后第一次上门,娘家人自然会郑重其事,大宴宾客。我们当地将这种风俗称为“请女婿”,可谓准确地抓住了问题的本质——因为整个宴席招待或针对的,其实仅仅是女婿一人。目的明确,戏码相似,最后总是以女婿的酩酊大醉而宣告结束。自从“女婿不吐,娘家不富”这一恶俗的谚语开始广泛流传以来,娘家人对女婿暗中加以保护的屏障也就不复存在了。他们请来的陪客,皆是能说会道、酒量奇大且久经征战之辈,其用意不言而喻。每当正月新春,来自外乡的新女婿出现在村头时,围观的村人总是会对他们给予深切的同情。因为,这些人不论高矮胖瘦、贵贱穷通,待会儿到了酒桌之上,一律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大概是由于儿时在苏南乡村所体验的饮酒文化过于刺激,我在成年后对于酒桌上的斗气逞能之事,素来没有什么好感,避之犹恐不及。可这并不等于说我不爱喝酒,也不是说,我喝酒从来不醉。
直到现在,每当我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醉酒的经历时,都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时,我还在上海的华东师大读本科三年级。为了庆祝期末考试结束,我们寝室里的七个同学凑钱买了几瓶“尖庄大曲”,又去食堂买了小菜,将方凳拼在一起当酒桌,围坐在一起,饮酒聊天。没过多久,忽见同班同学李少榕飘然而至。我们跟少榕很少来往,对她也缺乏了解。她平常与我们说话都很少,更别说亲自光临我们的寝室了。我们出于礼貌邀她入席,没想到她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开口就提出,要和我们比一比酒量,一时让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说起我们寝室的善饮者,来自江西赣州的邓明、来自湖北黄冈的刘伯高都是海量,就算要推举一位代表出来应战,怎么也轮不到我。可那天与李少榕拼酒的为何是我呢?其中的原委,实在有些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当满满两大茶缸的“尖庄大曲”放在我们俩面前的时候,我其实并不相信弱不禁风的李少榕真的能喝白酒,因此心里也不怎么慌乱,而是试探性地问了她一句:
“要不,您先来?”
少榕一声不吭地端起了茶缸。她喝酒竟像喝白开水一样,咕咚咕咚,不一会儿就喝得一滴不剩,大家一下都傻了眼。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我心中的恐惧和尴尬可想而知。我满脑子都是新女婿在酒桌上被人灌得昏死过去的画面,但我知道,眼前的这茶缸酒,无论如何都得喝下去。最后能宽慰我的,也只有“豁出去”这三个字了。
在喝完酒后二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我、李少榕、寝室里的另外六个人,还有在门口悄然聚集起的一伙围观者,都在静默中等待。等什么呢?我虽然感觉到房间转动的速度在加快,但还是能隐约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你觉得,谁会先倒?”
为了不让他们看我的笑话,我挣扎着站起身来,扶着墙壁往外走,想一个人躲到屋外的树林里去醒酒,却终于在走廊的拐角处仆倒在地。恰巧从那儿路过的一位四川籍同学张林,将我拖入了他的房间,并将我安置在他那整洁的床铺上。从那以后,我与淳朴厚道的张林同学遂成莫逆之交,以至于今。
这件事给了我两个重要的教训。第一,在美丽的女性面前,尤须戒惧谨慎,保持冷静,“豁出去”这样的想法,根本要不得。第二,虽说小酌可以怡情,但醉酒没啥好处,痛苦加狼狈,整个一濒死体验,以后应当尽量避免。
总的来说,我觉得自己还算得上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这里说的酒,特指中国白酒,酱香、浓香、清香皆宜。其他如啤酒、黄酒、葡萄酒、白兰地、威士忌之类,虽说也能喝,但没什么特别的好感。洋酒之中,仅有产于古巴的朗姆酒(三十年的尤好)以及苏俄产的伏特加颇合我的口味。我的原则是,有酒即喝,来者不拒,以不醉为前提。如果实在没人请我,在家藏几瓶好酒,与妻儿对饮,亦为人生乐事。我对于善饮者、酒量大者从不羡慕,在他们面前也不自卑。你喝你的,我喝我的,各有所乐。说起来,古往今来的饮酒者,如杜甫、苏轼、陶潜等人,酒量都不大,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无酒不欢,无酒不成诗文。我的导师钱谷融先生,喜欢把“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这句话挂在嘴边,其实酒量也很一般。
说到饮酒的理由和乐趣,我想大抵是言人人殊。不过在我看来,除了纯粹生理上的满足、麻醉感或酒精依赖之外,喝酒作为一种象征性的文化行为,与人的处世哲学或生活态度,往往也有很深的关联。
中国古代与饮酒相关的诗词歌赋,不论其基调是豪迈激越,还是低回悲凉,大多都与个体对“有限时间”的深刻体验有关。从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到韦庄的“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唱的都是同一个调调。在波斯的《鲁拜集》中,类似的哀矜之辞亦比比皆是。我们通常会认为,文明、文化、道德所提供的意义是一种“真”,而美酒虽好,却总是给人带来某种幻觉或幻象。不过,我的看法刚好相反。文化或文明本身才是不断制造幻觉或幻象的机器——正因为我们承担不了太多严酷的真相或真实,我们才会求助于文化或文明的保护。酒本身虽是致幻剂,但它的催化作用,恰恰可以帮助我们重返“本真状态”。周邦彦或者杜甫,在劝人“莫思身外,长近樽前”时,实际上是在提醒我们看穿身外功名利禄的虚幻,珍惜时间中的当下,绝非仅仅是让人及时行乐。罗隐那句妇孺皆知的名句“今朝有酒今朝醉”,语近俚俗,却把这层意思说得更为直白,从而具有了存在论哲学意义上的智慧——只有斩断对于未来的恐惧和忧虑,“现在”和“当下”才会真正产生。因此,如果说喜欢饮酒的人更偏好从根本上来理解生活和生命,从而有更多的机会看到并接受人生的本相,并非无稽之谈。
在当今社会中,与人生相关的所有事件或事物,都在趋近于数学和计算,趋近于高度的理智和冷静。用齐美尔的话来说,自从“货币”这种东西被发明出来之后,人类社会即已迈向高度的理智化和体系化。情感要么受到越来越多的压抑,要么就在加速贬值。“感情用事”往往被用来形容病态或不合时宜的人格特征。在日常生活中,很少有什么领域为情感的表达预留位置和空间。而我们在习惯了锱铢必较的算计、筹措和担忧之外,情感本身也好像真的枯竭了。人们聚在一起的饮酒行为,成了当今“超理智社会”中为数不多的情感交流渠道,酒也成了情感联络的助推器或润滑剂。有一年我去某地开会,发现那里的同行大多不苟言笑,矜持而冷漠,心中难免怏怏不乐。可到了晚上,当这些人端着酒杯,搂着你的肩膀,说着坦率而亲热的话,且不时朗声大笑时,我才真正感受到那些同行的质朴与好客。
按照我的观察,平常喜欢喝酒的人,似乎更不易罹患现在比较时髦的忧郁症。根据弗洛伊德的研究,人的精神之所以会出问题,原因之一是“超我”或良心的“自我惩罚”过于严厉——被文明植入我们意识的审查官,通常具有暴君的性格。尤其是当我们遇到挫折时,它对“自我”的责罚常常会大大超过必要的限度。而人在饮酒时,其良心对自我的约束和审查,通常比较宽大,或者说,我们在喝酒时,更容易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更容易原谅自己的过失。另外,在饮酒时对二三知己敞开心扉,讲述自己的故事,也具有相当的疗愈效果,有助于维持身心平衡。
如果要说到饮酒为我们最为熟知的功能,大概就是所谓的“助兴”了。人生的确艰难,且充满了痛苦。但平心而论,生活中值得高兴的事,也还不少。朱敦儒的“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很形象地提醒我们,要找到理由喝杯酒,让自己放松或高兴一下,其实也不难。快乐如果不来找你,你去找它也是一样。克尔凯郭尔好像也说过,他是从田野上怒放的百合花那里,学会了不要去忧虑。事实上,酒与鲜花,本身就是生活中美好事物的象征,兴之所至,一杯在手,谁不谈笑风生呢?
最后,我还想说的是,我之所以酷爱中国的白酒,恐怕也与儿时的乡居经历有关。正因为只有在过年时,我们才能从空气中闻到甘醇浓烈的酒香,反过来说,到了成年以后,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一闻到白酒的香气,就会立刻沉浸在儿时过年的氛围中,引动思乡之情。白酒飘香,一次又一次,带着我重返故乡,重返春风吹拂的村庄和田野,时光倒流,仿佛生活依然充满了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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