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译序
去年八月回台定居,给慈济医学院医科五年级学生上完堂课后,有一位学生拿了一本我与好友符传孝医师快三十年前翻译的《梦的解析》要我签字,使我心中感到无限的温馨。没想到几个月后,接到曹永洋先生来电,告诉我说这部书将再版,并邀我再写一篇序。
这本书是一九六九年我在服预官役时开始翻译,而后再由符医师接手,花了将近三年我们才终于完工,付梓时我俩都还在台大医院神经精神科当住院医师。这本书出版后没几年我与符医师就先后出境,而两人也都由当年热衷精神科的年轻住院医师,“改行变节”转攻神经内科,而今也都成了“鬓也星星也”的老教授。前几天给医科四年级学生编神经生理有关睡眠的讲义时,以脑电图、肌电图、心电图、眼动电图等多电极睡眠记录图,来证实梦主要是发生于睡眠的眼振期,并详细解释各不同睡眠期如何在睡眠中交替以及人们对梦的追忆如何因人因时而异。猛然间我才意识到自己对梦的认知竟已变得如此枯燥无味,而再不像当年心仪弗洛伊德解析梦的内容那般的罗曼蒂克,心中不觉有种说不出来的怅惆。我个人深信,不管今天科技的突飞猛进已破解了多少大自然的谜,但人类对这奥妙的心灵活动却仍有甚多的不解,也因此身为神经科医师的我也不得不谦虚承认这部《梦的解析》仍是我们迄今仍无法扬弃的科学巨著,而弗洛伊德的主张“梦的解析是了解潜意识活动的大道”,“梦应该可以将它利用来作为由某种病态意念追溯至昔日回忆间的桥梁。而进一步地,我们可以将梦本身当作一种症状,而透过梦的分析来追溯做梦者的病源,而加以治疗。”也仍有它的道理。
记得当年翻译此书时,就如初译序中所说的,我们纯粹是因为有感于这么重要的书没有中译本,而就自不量力地接下这个棒子。但说实话,当时自己接触这本书时,也是经过了一番功夫才开始能领略书中的真义,而在翻译的过程中,我们才更发觉要将这部历史巨著忠实地介绍给大家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时我们感到困扰的就是语言的隔阂。诚如英译版的作家布利尔(Dr.A.A.Brill)在将弗氏德文原版译成英文时,就曾经感慨地说“每一种语言都有其自己的梦语”(Every tongue has its own dream language)。许多梦的解析是根据其语音的联想或俗谚的推演,而布利尔在其译序中,就坦承有些德文他在英文里无法找到相应的文字,而不得不将德文直接放上去,或者他自己索性创造一个与德文原文完全不同的英文字来取代。德文与英文尚属同种的拉丁语系,但转入中文就有更大的出入。很遗憾地,我与符医师对德文的造诣都非常有限,所以本来英译版已有所变通,而我们又再转手由英文译成中文,因此要达到“信、雅、达”就真是难上加难。今天在将近三十年后来回顾此书时,我由衷地希望,我们当年的努力可以抛砖引玉,使那位有心人能因为念了这本书而对梦的解析有兴趣,更因而体会出惟有精通外文才能更贴切地了解文学原著的真谛!
因而勤修德文,使我们有一天能看到由弗洛伊德的德文原版直接翻译成中文的《梦的解析》。
赖其万
一九九九年六月六日清晨
于花莲慈济医学暨人文社会学院
第三章
梦是愿望的达成
当一个人跋山涉水,披荆斩棘,终于爬上一个视界辽阔的空旷地,而发现下去便是一路坦途时,他好是停下来,好好地想一想,下一步如何走才好在一八九九年八月六日写给弗利斯信中,弗洛伊德曾对本书的开场白有如下的说法:“本书是以一种漫步的手法写成。初章使人看到各派权威的说法,此时令读者有如进入一片黑森林中,漆黑一片无从捉摸,然后“柳暗花明又一村”地,我用一个特别的梦,描述其细节,而渐渐导引读者到一高地,使他们能拓开视野,而问一声:下去你要再继续走哪一条路呢?——译者注?同样地,我们现在在学习“释梦”的途中,此时也该做这份工夫。如今,我们正发现那乍现的曙光。梦,它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荒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识昏睡,而只有少部分乍睡少醒的产物。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它是由高度错综复杂的智慧活动所产生的。然而,当我们正为这些发现而得意时,一大堆的问题又呈现在眼前。果真梦是理论上所谓的愿望的达成,那么这种达成以如此特殊而不寻常的方式出现又作如何解释呢?在形成我们醒后所记得的梦象前,究竟我们的梦意识经过多少变形(transformation)呢?这些变形又是如何发生呢?梦的材料又是从何而来呢?还有梦中的许许多多特点,譬如其中内容怎么会互相矛盾呢?梦能对我们的内在精神活动有所指导吗?能指正我们白天所持的观念吗?我以为,目前这一大堆问题好暂且搁置一旁,而只专注一条途径。我们已发现梦是愿望的达成,下一步骤就在决定,这是否为所有梦的共同特征呢?或者那只是刚刚一个我们分析过的梦的特殊内容(有关伊玛打针的梦)。因为甚至我们已经得出“所有梦均有其意义与精神价值”的结论,我们仍需考虑“每一个梦的意义并非都相同”的可能性。我们所考虑过的个梦是愿望的达成,但很可能第二个梦是一种隐忧的发觉,而第三个梦却是一种自我检讨,而第四个梦竟只是回忆的唤醒。是不是除了愿望达成以外,还有别种梦呢?或难道只有这一种梦呢?
梦所代表的“愿望达成”往往是毫无掩饰、极为明显的,以致反而使人觉得奇怪,为什么梦会到近才开始为人了解。有些梦,我经常可以以实验手法,随心所欲地引出来。譬如,如果我当天晚上吃了咸菜或其他很咸的食物,那么晚上我会渴得醒过来。但在这“醒过来”之前,往往先有一个同样内容的梦——我在喝水,我正喝着大碗的水,那滋味就有如干裂了的喉头,饮入了清凉彻骨的冰水一般的可口。然后我惊醒了,而发觉我确实想喝水。这个梦的原因就是我醒来后所感到的渴。由这种感觉引起喝水的愿望,而梦告诉了我它已使这愿望达成,因此它确有其功能,而其本质我不久即会提到。我平时睡眠极好,不易被身体的需求所吵醒;如果我能用这喝水的梦,来缓和我的渴,我就可以不用渴得醒过来。它就是如此一种“方便的梦”(dream of convenience),梦就如此取代了动作。然而,很不幸地,饮水止渴的需求,却无法像我对M医师、奥图等报复的渴望一般,用梦就能满足,但其动机是一样的。不久前,我有一个与这稍微有点不同的梦,这次我在上床前,就已觉得口渴,而把我床头旁小几上的开水,整杯喝光,再去睡觉。但到了深夜,我又因口渴而不舒服,如果要再喝水,势必要起床,走到我太太床边的小几上拿茶杯不胜麻烦。因此,我就梦见我太太由一瓮子内取水给我喝。这瓮子是我以前从意大利西部古城伊特卢利阿所买回来收藏的骨灰坛。然而,那水喝起来是那么样的咸,(可能是内含骨灰吧!)以致我不得不惊醒过来。梦就是这般的善解人意。由于愿望的达成是梦的目标,其内容很可能是完全自私的。事实上,贪图安适是很难与体贴别人不冲突的。梦见骨灰坛很可能又是一次愿望的达成,很遗憾我未能再拥有那坛,就像那放在我太太床侧的茶杯一样,我现拿不到了。而且,这坛子很适合我梦中的咸味,也因此才能促使我惊醒魏甘特(Weygandt)亦深懂此类口渴之梦,他曾写过:“渴感较其他感觉更来得真切,它往往带来解渴的意念,在梦中口渴可用各种方法解决,而多半取材于新近之记忆。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点:一旦解渴之后,马上跟着来便会发觉这想象中的解决办法并未能满意”,而魏甘特并未注意到这一种对梦刺激的反应是可适用于一切梦的。那些因为渴感而醒来,但却没有做这种梦的人,并不见得就能推翻我的实验。这只能说他们是比我更差的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