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塞缪尔森(Scott Samuelson)
哲学教师、影评人、电视主持人,埃默里大学哲学博士,毕业后在爱荷华州的柯克伍德社区学院教哲学,也曾在爱荷华州奥克戴尔监狱为服刑犯人上哲学课。2014,他的第一本书《最深刻的人生:写给大家的哲学导论》一出版便受到读者和哲学界一致好评,荣获2015年人文学希特奖(Hiett Prize in the Humanities)。他还有过许多公开演讲和讲座,包括TED演讲《哲学如何救了你一命》。另外,他在美国广播公司(ABC)旗下电视台KCRG主持了一档周日脱口秀节目《新闻道德视角》。在写作、演讲和教学之余,他还是柯克伍德的一家法国餐厅的副主厨。
人从自身的视角,只能从矛盾中看到现实。他越忠于自己所见的矛盾,就越愿意接受现实。艾尔弗雷德卡津
我想起我儿时的伙伴马特考夫曼(Matt Kaufman),那时他上五年级,一头金色卷发,顽皮捣蛋,生命充满各种可能性。一天,他正在小镇边缘玩自行车后轮支撑,突然,一个高中生开着车从山上呼啸而下。马特被撞飞,落在了旁边的操场上,他的身体肿胀到原来的两倍大。当时学校刚放学,一个小孩目睹了这一场景,他站在马特一动不动血淋淋的身体旁,等待救援直升机到来。在去医院的路上,马特离开了这个世界。当时我才上四年级,事发后,我在楼梯上摆弄着玩具人偶,心中有些不安,我的母亲过来告诉我,我的小伙伴去世了。刹那间,一个问题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我的全身为什么?玩具从我手中掉落,歪歪扭扭地躺在台阶上。
孩子们的不幸遭遇,一针见血地指明了世界的本来面目,它和我们以为的样子有多么不同。除非具有足够的想象力,相信前世今生或是父债子偿,才能从大多数这样的惨剧中瞥见一丝丝正义的影子。想一想:此时此刻,在某个地方,就有孩子在父母的打骂下瑟瑟发抖,有的在沿街乞讨,有的在去学校的路上胆战心惊,有的咳出鲜血,有的先天畸形、痛苦不已,还有的早早夭折。就在此刻,某处不知又有哪个马特考夫曼在痛苦中扭动着身体。美国国家犯罪受害者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Victims of Crime)的调查显示,每5个女孩和每20个男孩中,就有一个遭受过性虐待。这些孩子正在遭受什么样的折磨?我不忍细想。
然而,逃到成年人的世界也没有多大帮助。世界上每分钟都有人在遭遇性侵犯,每分钟都有人还没来得及发挥潜能就死了。每一秒,每一瞬间,我们都在承受莫名而来的痛苦。这些痛苦看起来没有任何意义:歇斯底里的状况、不公的待遇、孤独或丧恸的境遇、恐怖主义的威胁、独裁的暴政、酷刑的折磨,还有无聊、沮丧、羞辱、压抑、绝望、单相思以及恋爱的痛苦。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在《忧郁的解剖》一书中这样说:
人这一生,没有哪种状态是令人满意的。无论什么年纪,都是如此:小的时候,仿佛在奴隶主的残暴统治之下,只有无尽的服从;长大了,就得工作,为生活操碎了心等老了,骨头酸痛、内脏绞痛、身体抽搐,成了丧宴(拉丁语:silicernia)的常客,听觉迟钝、视觉模糊、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声音嘶哑,老得不认识镜中的自己,对于别人和自己都是种负担;人到古稀,就像《圣经》中大卫所说的那样:无所不悲。他们不是活着,只是苟延残喘。
正如伯顿四百多年前的这本老书所言,无意义痛苦并非新鲜事物。这些惯常的苦痛,我们的祖先也不能幸免。此外,他们还要被迫应对那些恐怖的灾难:私刑、瘟疫、广岛原子弹爆炸、三十年战争、斩首、运输奴隶的航路,还有特雷布林卡(Treblinka)集中营。他们常常会染上各种疾病:小儿麻痹症、黄热病、钩虫病、疟疾、麻疹、腮腺炎、风疹和天花,饱受折磨直至死去。那么,这些疾病的消除(至少在它们已经被消除的地方),是否造成了一些正义与善良的缺失呢?换句话说,是否有心智健全的人希望我们更广泛地重新引入这些疾病?这对我们生活的世界意味着什么?
动物界的情况又怎样呢?亚瑟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曾说:有人说,在这个世界上,快乐比痛苦重要如果读者想快速判断这个说法是否正确,可以想象一只动物在吃另一只动物,然后比较一下两只动物各自的感受。所有生命的代价都是死亡,任何有神经系统的生物,从最低级的甲壳类到进化链上的高级生物,都会遭受生理的痛苦。达尔文在一封信中坦言:我无法相信一个仁慈全能的主会刻意创造出姬蜂这种生物,让它们寄生在毛毛虫活体内吸食养分,或刻意创造出猫这样的动物,让它们肆意折磨老鼠。姬蜂科的一种,会在活着的毛毛虫体内产卵。当卵孵化后,姬蜂幼虫会从宿主的体内吃出去。一位动物学家发现:对于达尔文所研究的寄生姬蜂而言,宿主被吃的时候是活的,吸收的养分才新鲜,才更利于姬蜂的基因,尽管这会使宿主极度痛苦。或许 C. S. 刘易斯(C. S. Lewis)的《痛苦的奥秘》中,最精彩的部分就是倒数第二章动物的痛苦(在下一章天堂之前),他在此章中承认,他对人类痛苦所做的细致的神学解释并不适用于其他生物。对于为什么动物只能被迫遭受痛苦,却无法解释并超越痛苦,他最终得出的答案是:我们无从得知。
根据《牛津英语词典》编写者的说法,evil(恶)一词的词源,是指超出适当程度或逾越适当限度。痛苦是我们对超过限度的表达方式,所以恶原本指一切产生了伤害的事物。我们可以从《牛津英语词典》几页有趣的解释中挑两个例子来说明:1480年,威廉卡克斯顿(William Caxton)抱怨被称作黄疸病的黄色邪恶(euyll)。1655年,卡尔佩珀告诫说:头痛发作时,手脚冰冷是种邪恶(evil)。
尽管我们厌恶黄疸病和偏头痛,在脚冷时尤其如此,但我们现在很少会说这些疾病是恶的,至少不会正儿八经地这样说。对我们来说,恶主要指故意施加不必要的痛苦。恶是纳粹分子那样的人做的事,我们神话中的恶魔是希特勒那样的人。然而现代性发生了一种有趣的转变,我们随后会讨论。由于这种转变,恶的概念从自然事件中被抽离出来,局限于人类行为的领域。黄疸病和地震是自然而然的不幸,不是人为加诸的恶。不幸之事无可避免,只能任其发生。就像现代人所说的那样,人生倒霉之事十之八九。
为了让我们回到更宽泛的恶的概念上来这一概念既包括人类的恶行,又包括自然发生的苦难与死亡,我选择使用无意义痛苦(pointless suffering)一词。我承认这个词有点奇怪,因为本书大部分内容是关于人们如何在痛苦中找到意义:艺术家在痛苦中找到创造出重要艺术作品的灵感;精神的寻求者在苦难中找到通向上帝的道路;哲学家在苦难中找到本质的救赎以及对人类基本美德的锤炼。但我认为,无意义痛苦一词说得通,原因有二。
首先,我认为一些痛苦确实显得毫无意义,至少乍看如此。尽管我们都知道,人生中有些苦难是好事,作为人,我们不可能不遇到一些突如其来的苦难,但这些苦难似乎不符合任何通常的善良或意义。或许,我们要做的就是看穿痛苦的无意义表象,并最终获取其意义;又或许,我们需要忍受这种看似无意义的痛苦,并且坚信,虽然我们看不到其意义,但它确实存在。不过,对宇宙而言,痛苦或许真的没有意义,而我们必须找到其他方式来应对,或干脆缴械投降。不管怎样,无意义痛苦都是创造意义的旅程的开始。
其次,在痛苦的伟大哲学中,我们的痛苦经历的核心总是存在一种悖论、一种辛酸的矛盾痛苦确实是创造意义的核心,然而,即便我们竭尽全力,一些苦痛还是令人难以忍受、无法理解。所以,我们用来对抗恶的主要概念上帝、自然、人性、艺术,都散发着浓烈的神秘气息。这些概念及其相关的做法,帮助我们理解并接受痛苦。它们蕴含一种突如其来、令人惊讶的崇高感,让我们的理性难以合理地处理其反矛盾性。如果我们的大脑足够活跃,能够体会一些苦难的奥秘,我们便会称其不公(有意义但不公),而不是无意义(有一定的意义,但在某些层面上仍毫无意义)。但是,我认为有必要强调,我们要探讨的最重要的苦难的例子,不管它多么有意义,都无法摆脱无意义。比如,我在最后一堂会讲到,蓝调音乐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奴隶制及其遗留问题做出的妥协。奴隶制所带来的苦难在蓝调音乐中获得了意义,这是一种强大的意义,可是奴隶制的苦难依然是毫无意义的这不仅错,而且大错特错。当我们在痛苦中找到一种意义时,我们千辛万苦形成的理解总是包含一些我们既不明白又不能接受的内容,至少从人的角度来看是如此。无意义痛苦是创造意义的旅程开始的地方,也是它结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