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并未推陈出新,不像年轻的霍夫曼斯塔(Hugo von Hofmansthal)或是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将诗的语言张起、涌动地填满那是古老德国的浪漫森林,艾亨多夫(Joseph Freiherr von Eichendorff)的号角响起,莫里克(Eduard
Friedrich Mrike)的温柔芦笛回荡在草原上。但是就在这些渴望的语调里有其奇特的精纯,当时就已经让一些人侧耳倾听。这期间,黑塞的激情已经逃离书店,游走在街上直至深入意大利,不时写个一两本书,没有人注意到他。不期然地,《新评论》(Neue Rundschau)和费雪出版社(S. Fischer)才刚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说《乡愁》,他忽然名闻遐迩。从前黑塞诗作中令我们这少数年轻人感动的音色,如今滚动着感染许多人。这种渴望之纯粹,受到高特佛列德凯勒(Gottfried Keller)熏陶的散文(想解释这般成功的广泛效应就无法避开这些因素)情绪上一定的德国性,感受中的温和力量,所有热情的谨慎压抑。那种日耳曼感觉,正如汉斯托马(Hans Thoma)的画所传达出来的,好比那幅描绘少年拿着小提琴坐在月光下,那种纯粹感受到的、温柔的,出自真实日耳曼渴望所作的画。让人年轻时感到非常愉悦,却在往后无论怎么看都感觉有些困窘。黑塞接下来的小说,《车轮下》、《罗斯哈德之屋》(Ro halde)以及几部短篇小说都保有这种温柔纯净,使黑塞非常受到欢迎。我们大可以称之为德国中产阶级叙述艺术的典型。
如今,可能有人以为游子已经满足了他的渴望,从前穷苦的书店助手如今坐在波登湖畔自己的房子里,妻子和两个活泼的孩子陪在身边。有个花园,有艘小船,著作等身,而且享尽文学与世间美誉,他大可以恬静舒适地过日子。但奇怪的是:他越被外界填满,他就越失去平静。这个怪人的内心就越鼓胀、摇动、翻搅。渐渐地,曾经那样苍白、德式感性的渴望,转变成一种深刻的、普遍的人性骚动,整个心神有某种烦躁追寻的激动。最初从一些小征兆感觉到这个人未曾停留在他自己内心以及成就里,察觉他一直想要某些基本的东西,他借用歌德对真正的诗人的评语是那些经历多次青春期的人其中之一,永远重新开始青少年时代。这将他从坚固的房子拉上旅途,牵引到印度,然后他突然开始变成画家,做哲学思考,甚至自己进行某种苦修那些躁动,想从一个诗意、情绪性的灵魂转变的意志,最终变成灵魂的状态,成为整个人的痛苦激情。
这样的转变当然不是随即清晰可见。过渡时期那几年里的美丽短篇小说集当然是最纯粹的叙述散文,《克努普》(Knulp.
Drei Geschichten aus dem Leben Knulps, 1915),浪漫世界孤独的迟来者,在我看来是德国不朽的作品,是一幅史皮兹威格(Carl Spitzweg)浪漫风格的画作,同时充盈着纯净的音乐,有如一首民谣。然而就我个人的感觉来说,在赫尔曼黑塞那些理所当然非常非常受欢迎的小说里总是有种退缩的谨慎,某些敏感的顾虑。在灼热燃烧的问题上方闪闪发光,好似我只能这样表达用音韵使问题远离,用以诗意加以覆盖。正如大部分其他伟大的德国作家,他并未造假,不曾刻意呈现虚伪心理不管是史提夫特 (Adalbert
Stifter)、史托姆(Theodor Storm)或是其他浪漫派作家从来都不会这么做。他们只是未曾道出完整的现实,只是因回避现实显得感官性而不太诗意的地方。这般怯懦的(可以尊敬些说:这些羞怯的)转头回避,在史提夫特或是史托姆最好的小说里,或是在黑塞那些年的大部分作品当中。这种知晓却不想直视只是减少了但依然存在,因为他们缺乏决绝的意志而未将现实连同自身背负起来,反而在最后一刻将作品披上浪漫的面纱。在黑塞本人身上已经看到成长的男子,在作品里却依旧看到渐远的青少年,只敢用浪漫、诗意的眼光看着这世间。
接着战争爆发虽然不想事后赞扬战争整个时代气氛的高压却逼出许多人的决心,也推动了黑塞内心的突破。当时他的一生崩解:早已失去明亮的屋舍,婚姻结束,孩子远离;独自在一个倾颓的世界里,被推回对德国与欧洲的破碎、浪漫信仰里,他必须重新像个籍籍无名的人,以新的原点再度开始创作。出自对本质重大移转的宏大感受,为了将他的命运完全更新,也为了再次展开生活,他当时做了一件事,而这件事在可预见的时间里,在德国没有任何知名的作家敢这么做(却是毕生中该尝试的):他的新时期的第一本著作并不在本名的安稳障蔽下出版,而是完全匿名,以一个无足轻重的笔名发表(注:即爱米尔辛克莱)。突然间,无名小卒辛克莱的小说在文学圈却掀起波涛:这本黑暗、沉郁得出奇的书标题《彷徨少年时》,以奇特的故事分歧、深入灵魂黑暗面的手法描述一个年轻人的故事。初读这本小说的时候,我就想到黑塞,却未猜测他可能就是作者。我觉得这个辛克莱是个自成一格、初出茅庐的作者,某个读了许多黑塞作品的年轻人,却在心灵认知和少见的正直方面更胜黑塞。因为辛克莱的作品完全没有那种迂回,没有心理学的那种曲折弯转,相反地是个对生命奥秘更敏锐的作者,以全知的警觉钻探而出。心灵体验的水色,早先以柔和的粉彩颤抖着悬浮在黑暗的命运之上,此时却让位给感官性、温暖的色调。而当我两年后得知辛克莱正是黑塞的笔名之时,我最初的惊讶转为敬佩。这样的黑塞是个崭新的黑塞,走向自己,那个真正的、已是成年人的黑塞,再也不是那个梦想家。
今日看来,这条界限是很清楚的,而且深入黑塞的最隐蔽的根器。不仅这过去的温和旁观者的困境变成了刁钻而吸纳黑暗的人的困境;内在风暴从这个人张口说话的嘴边将每一丝感伤用微风吹走完全变成无法掌握的,观看之间在瞳孔里是另一个人的、了然的眼光。秘密越来越包围看不见的艺术家的蜕变,言语无法穿透的蜕变。在画家身上比较显而易见,因为可以从感官察觉,好比画家去了一趟意大利或是首次遇到某个大师,在长久的追寻之后,突然间在笔下出现光影、空气或颜色的秘密,有如他们的艺术正值某个时期的开展。作家身上的这类转变比较不容易碰触到,只有神经可以感觉到这转变。如果黑塞今时今日描绘一棵树、一个人或是一幅景色,我根本无法解释为何他的眼光、语调如今变得不一样,说不出为何比较丰满、充满韵律也更清晰,无法解释何以一切更真实、更贴近本来面貌。但是如果再读一次那些偶成的书,好比《辛克莱笔记》(Sinclairs Notizbush)或是《漫步》(Wanderung)这两本附了黑塞自己水彩画的书,然后和他年轻时的散文诗笔法比较,两本的文字都是丰盈有力,唯有丰盈才能达到简约;从前的躁动还在其中起伏,只是伏得更低。然而目前为止这个崭新的黑塞所呈现最成熟的、最丰富的、最特殊的,是他的《克林梭尔最后的夏天》(Klingsors letzter Sommer),在我特意的审视下,认为这是新散文当中最重要的一本书。黑塞在此完成少见的转变:注视变成魔法,在黑暗中创造出自身灵魂力量的颤抖磷光,凭借着它照亮秘密。这成团闪耀的光芒,没有比这涵盖得更周全又温暖。生命变成是命定而具有魔性的,一种触电的气氛,从它们本身的力量发出堕落的光芒。画家克林梭尔生命图像里的梵高色彩被刻意转化成散文,这最足以显示赫尔曼黑塞走过的道路从汉斯托马,这黑森林理想主义、直线条的画家诗人变成执迷的颜色魔法师,变成黑暗与光明永恒的狂热激辩。如今他越觉得这世界难以理解、多变、充满神秘、神奇、混乱而崩解,这知者就越稳定而清澄地处于自己内在;散文奇特的纯净,传达这些无法言喻的状态的手法之高超,使得黑塞如今在德国文坛占有特殊地位。而这个文坛却只是尝试以混乱的形式,在尖叫与迷醉之中来描述、反思强权。
黑塞最近的作品也充满这样的笃定和简约,如他的印度诗歌《流浪者之歌》。黑塞的作品直到目前都渴望着向世界提问,在本书当中他首次尝试提出解答。他的寓言并非高傲或智慧教育性质的,而是从容呼吸的观察:在对人的精神道路几近朴实的描述之中,他的风格是有史以来最清晰、透明、无瑕的,而此人在没有信仰和信仰之间越来越趋近自身。在《克林梭尔最后的夏天》的晦暗忧郁和紫色矛盾之后,本书中的不安摇摆着变成某种急促:似乎在其中到达一个阶段,让人远眺望进世界。但是我们感觉到:这还不是全部。因为生命的根本不在于静,而是在于动。想要贴近生活的人,必须固执于恒常的精神漫游,坚持内心恒常的不安,漫游的每一步同时也是接近自己。我在德国文学圈子里少见如黑塞这般的当代诗人。在天赋方面,黑塞原本不比他人受到更多赐福,也并未因天生的热情而钻进现实的魔力里,而是逐步穿过深刻的不安而接近自己,比他年轻时期所有的友伴更深入地触及这个真实的世界,并且继续超越自己的声名和普遍大众的喜爱。今日他的界限尚无法完全定位,他最终的发展性也无法论定。然而肯定的是,如今这样向着内在,同时断念却又坚持转变的所有文学作品是来自黑塞的笔下的,能拥有最高道德性以及我们的爱。我们看到是一个年过四十的作家,在为他的大师成就感到惊讶之余,还能够也应该带着有如面对初生之犊一样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