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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丁家有女,小名团圆儿,生得如珠似玉,待字闺中。
城中首富苏员外闻其美名,欲买作妾。丁氏夫妇爱其家财,欣然以应。
入得府中,锦绣繁华翩然而至。
象床珍簟,山障掩,玉琴横。
正是天上神仙地,人间富贵场。
苏员外喜其容貌,宠甚;正妻金氏素有贤名,于她亦颇多容让,以致团圆儿无所畏惮,心生贪念,欲取金氏正室之位以代。
脂粉温柔窟,暗流潮涌。日算千万计,富贵险中求。
画堂深处定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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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阿幂
上海人士,商科毕业。生性散漫,爱看书、爱幻想,用心描摹一副副锦绣画卷。
信奉格言:有梦想就有希望,有希望就不要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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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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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口舌 逼婚
第二章 见嫡 争风
第三章 旧情 滑胎
第四章 短见 蒙羞
第五章 训妾 失宠
第六章 挑唆 入府
第七章 冷眼 抢子
第八章 传言 动怒
第九章 遭辱 训媳
第十章 软禁 探子
第十一章 家训 暗计
第十二章 遣婢 探主
第十三章 骂槐 暗算
第十四章 掌嘴 逐妾
第十五章 偏爱 断离
第十六章 恶夫 讽妪
第十七章 寻衅 生隙
第十八章 丧礼 离心
第十九章 反嘲 定计
第二十章 混战 大牢
第二十一章 终章 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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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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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口舌 逼婚
话说平安州富阳县本是远近闻名的鱼米富贵乡、脂粉温柔窟,多有豪门大户,城中有一条街,名为长安,乃是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中有一家唤作丁记油铺的小铺子。店主姓丁,大名一个瑞字,小名唤作大郎,四邻八舍叫得惯了,这丁瑞的本名反倒无人提起了。这丁大郎十岁上父亲亡故,寡母幼子俩守着一家油铺过活,虽不敢称富户,倒也有些积蓄。到了二十岁上大郎便娶了城外一农户的女儿王氏为妻,一连生了二子一女。长子叫作丁丰,今年刚交十八岁,已说定了东街上开米铺的何家二女儿为妻,隔年就要成亲的;幼子唤作丁富,才得十一二岁。这夫妇俩把那两个儿子倒看得寻常,反把个十六岁的女儿当作掌上珍、心尖肉,这其中却有个缘故。
却是王氏怀着这女儿时,一夜梦见一轮圆月落入怀中,化作一面明镜,照得人须发皆明。王氏醒来自认为是个异端祥瑞,便叫醒丈夫,一五一十说了与他知道。那大郎也称奇,也以为这孩子有些来历,逢到有人来打油便夸耀一番,但凡有人奉承几句,大郎夫妇一高兴,油钱也少算几文。倒是大郎的寡母朱大娘有些见识,因镜子是易碎之物,心上便做个不祥之兆,只是见儿子媳妇格外高兴,自己年老多病要在他们手上讨饭吃的,故此不敢说,只忍在腹中,在媳妇王氏夸耀之时,还不免随声附和几句。转过数月,恰逢仲秋,王氏十月满足,午时起便肚疼难忍,折腾了几个时辰,生下一个女儿来。彼时恰是一轮皓月当空,便如一面大银镜一般,大郎为合了梦境,便不肯委屈女儿,特特提了两斤肉,打了一壶酒请教私塾先生。那先生因着仲秋夜月色极好,月光照在地上如水银泻地一般,故起名叫作月华,又有个小名儿唤作团圆儿。
想大郎不过寻常相貌,王氏亦不过五官端正,偏这团圆儿也不知像了谁,生得面如桃花犹艳,眼似秋水还清,十分美貌。又有梦境为凭,大郎夫妇便将这女儿看得越发重了,虽是小户之女,却十分娇惯,等闲不叫她出来,怕叫街上的泼皮瞧见了臊她;更不叫她做活,团圆儿长到一十六岁,自家虽开着油铺子,连酱油同醋都分不清,女红上也是有限,不过能绣几块手帕子罢了,便是自己的绣鞋都要依仗母亲王氏。更有一桩,因王氏怀着团圆儿时得了那个梦,大郎便以为女儿非比寻常,又有时常走动的几个妈妈见了,偏要凑趣,说团圆儿怕是月里嫦娥来投胎的,奉承得大郎王氏格外得意,是以虽从团圆儿十二三岁起便有人来做媒,大郎同王氏夫妇两个或是嫌人家底不厚,或是嫌家中妯娌多,或是嫌男方容貌寻常,挑挑拣拣总是不肯许人,一心只想往高枝上攀。可他们偏不想,自家不过开了个油铺,略有几个积蓄,上等人家哪里肯要他们的女儿做媳妇。这一耽搁便到了十六岁。
朱大娘此时已年过六十,虽已发衰齿摇,见识倒是清楚,不免悄悄劝几句说:“团圆儿,你又不是大家小姐,三奴六婢地使唤着,不会也使得。我们这种人家攀不得高门大户的,和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娶媳妇不是供着瞧的,都要和你娘一般地操持,如今你这样桩桩件件都不会,横针不动、竖线不拿的,将来到了婆家如何做人?”团圆儿还未说什么,王氏恰巧进来取东西,听见了这番话便恼了,把鼻子一哼,冷笑道:“娘如今也老糊涂了,你孙女儿这等容貌,便是给人家做少奶奶也是使得的,还怕没人服侍?从来求亲的人多了,不过是你儿子嫌门户低,不肯罢了。若是肯,你老重外孙子都抱上了。”朱大娘见王氏声口不好,也只得叹了口气,自去做活。团圆儿因有娘撑腰,便也把祖母一番好意丢在了爪哇国中,依旧像个没事人一般,每日里只在自己房中玩那三十二张牙牌,端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半点心也不操。
一转眼便到了年关,眼瞅着过了年便要给丁丰娶妻,偏出了事。这一日,有个叫作张山的来打二两麻油。这张山的母舅方青正做着这条街上的保正,张山自认为县官不如现管,仗着方青的势派,格外横行些,结交了些混混,自己充作老大,到哪里都是白吃白拿的。若有人不肯孝敬,轻则嚣骂一场,重则砸东砸西。因此这一条街上无人不厌憎他,又不敢招惹他。
事有凑巧,恰好王氏的娘病了,大郎同王氏回娘家去,店里只留丁丰一个人看店。丁丰素来厌他,又是少年人,做不来脸面功夫,灌好了油将瓶子往张山眼前一搁道:“五文钱。”那张山也不掏钱,只笑嘻嘻地道:“你妹子还没许婆家吧?眼瞅着过年就十七了,也算老闺女了,一朵花再好,没蜜蜂儿采也结不了果,倒不如就便宜了我,我情愿给你们家做倒插门女婿。” 一面说着,一面将一双贼眼往铺面后面挂的布帘看去。原来这丁记油铺乃是前店后家,这布帘子后就是住处。丁丰冷着脸道:“放你娘的屁,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嘴脸,凭你也配!”张山也冷笑道:“都知道你爹妈吊着你妹子当宝卖呢,多少人来求亲都不肯,只想着攀高枝。也得瞧人家高枝肯不肯。爷爷再告诉你一句话,女大不中留,保不齐哪天就白眉赤眼给你们弄个杂种出来。”说了往地上啐了口,拎起了油瓶就走,也不付油钱。若是大郎夫妇在,也就忍过这口气去。偏生是丁丰守店,他是少年人,一时恼了就顾不得许多,打柜台后钻出来,一手搭在张山肩上,又说:“你与我站住。”张山笑嘻嘻地说:“讨油钱吗?”说了从怀中摸出五文钱来作势往丁丰手中放,手伸了一半,却把铜钱往地上一扔,斜眼一笑道:“哎哟,掉了。”丁丰早就被他搅得恼火,见他这般无赖更动了真气,握起拳头就往张山脸上招呼。
张山猝不及防叫他打了一拳,手上一松,油瓶便掉了,碎了一地。那张山素来是打惯架的人,虽先吃了亏,倒是不慌,也还起手来,两人就在店门前撕扯起来。丁丰虽有勇力,却不敌张山久经战阵的,不过数个回合就叫张山觑了个空,拉过膀子一扯,脚下一绊,摔在地上。张山纵身上去,照着丁丰劈头盖脸就打,直打了丁丰个头脸红肿、唇角带血。虽有许多街坊来瞧,到底都怕这不讲理的张山,不敢过来相劝。
张山还不肯放得丁丰过去,又在他脸上吐了几口口水,口中骂骂咧咧:“什么鸟人,也敢打你爷爷,爷爷不教训教训你,还当爷爷的拳头是吃素的。今儿爷爷偏要瞧瞧你妹子是怎么个样儿。你那狗爹娘当宝似的收着,要真是个美人,爷爷委屈一下就受用了。”一行说一行又踢了他几脚,说完了转身就往柜台里走。丁丰听他的意思竟是要去臊皮团圆儿,慌了手脚,待他从地上爬起身来,那张山已伸手要去掀帘子。丁丰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自柜台上抓起一物就朝张山头上砸了下去。张山应声倒地,面色惨白,头上竟冒出血来。丁丰方才瞧见自己手上抓了一只铁秤砣。他到底才得十八岁,见自己打死了人,早吓得慌了神,站在当场动弹不得。
街坊们眼见打死人了,一时都慌了,啰噪起来。却说里头团圆儿同朱大娘也听得明白,团圆儿是没经过事的女孩儿,听得那张山要进来先自慌了,跑去寻朱大娘讨主意,祖孙俩还不曾说得几句,就听得丁丰打死了人。团圆儿险些晕过去,哭道:“都是我的缘故!”还是朱大娘稳得住,心上虽慌却还不乱,先把丁富喊到跟前,叫他去唤大郎夫妇回来,自己壮起胆子挑起帘子走到外头来。却见张山在地上直挺挺厥着,头上冒血,脸如白纸。她一个女流之辈,吓得手脚都有些发软,又瞧着孙儿唬得脸色发青,着实心疼,此时也顾不得他,先壮起胆子摸上前去,往张山鼻子下一探,还有些儿热气,心上一松,腿脚倒软了,一下跌在地上,口中念了几声佛,勉强挣起身来,向着街坊求告:“列位街坊,那个人还不曾死,老婆子求各位行个善,请个郎中来,若是救活了这人,便是救了两条人命,这也是积阴德的事。我老婆子在这里给街坊磕头了。”说了竟是跪下去磕了几个头。
因张山着实叫人厌,大郎夫妇平素为人又和善,便有人帮着去找郎中,也有人说:“丁婆子,你且放心,衙门倘是来了人,我们替你分述。是这泼皮寻事在先,也怪不得你孙儿许多。”这里正闹,张山的母舅方青得了耳报神的讯,他住得近,已然到了。
这方青年当四十来岁,生得面皮微黄、眉淡眼小,颌下几缕细细胡须。因他念过几年书,腹内又奸猾,是以做了保正。却说他分开人群走将进来,往地上一看,见那张山直挺挺躺着,顿时大哭,道:“我好苦命的姐姐,可怜你青春守寡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好容易要娶亲了,偏教人打死了,你日后还去靠谁!”又骂:“好你个丁瑞,教唆你儿子打死我外甥,我若不教你父子偿命,我白做了这个保正。”一边骂一边揪着丁丰就打。丁丰一是吓得慌了,二是心虚理亏,一些儿不敢躲,也就挨了好多下。朱大娘见孙儿挨打,少不得过来劝说,只说张山未死,等郎中来了,只要能救人,多少银子都肯。方青听说,只朝着朱大娘脸上吐了口痰,骂道:“你个老虔婆,满嘴屁话,头都破了哪能不死?待我在你头上敲了,看你不死。”又说:“我姐姐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全靠他养老送终。如今我也不同你说,只叫你儿子来说话,别跟个缩头乌龟似的躲着。”丁丰见方青扯着朱大娘谩骂,他倒是个孝顺孩子,过来拉开朱大娘道:“人是我打死的,我抵命便是,你休欺我祖母。”方青冷笑道:“哪有这许多废话,你自然是要抵命的。”正说着,只听地上传来呻吟之声,唬得众人都住了嘴,往地上瞧去。
却见张山慢慢坐了起来,捂着脑袋犹自骂道:“兀那贼儿子、鸟人、狗养的杂种,竟敢打你爷爷。爷爷不拧下你的贼头来,爷爷就给你做儿子。”朱大娘喜不自胜,忙道:“保正老爷,令外甥可不还活着,真真老天保佑。”又念佛不迭。
方青心中暗骂张山该死不死,脸上却做个关切宽厚模样,转了口风道:“既是未死,倒也好说,我也不是那等不讲理之人。”又对丁丰说:“是你打的人,还不扶起来,要你祖母妹子去搀人吗?”丁丰见张山未死也是不胜之喜,忙过去要扶张山。张山见是丁丰,自然恼怒,挥手便打。他是受伤之人,手上绵软无力,打在丁丰身上也不觉什么。丁丰将他扶在一边椅上坐了,那张山口中依旧是嚣骂不休。方青喝道:“你当我不知道吗?平日里你借着我的名儿生了多少事,我念着你年轻无知也不与你计较。如今闹出大事来了,若不是这丁小哥手下留情,你死了不说,白连累人一条性命,你还不知道收敛吗?”张山果然不敢再说。朱大娘同丁丰听了,只认方青还是个好人,朱大娘忙上前笑道:“到底是保正老爷,说话就是公道。”
正说着,街坊请的郎中到了,替张山瞧了,虽是皮破血出,所幸不曾伤到骨头,没甚大事。上药包扎了,又留下药方来,这诊金自是朱大娘拿了柜上的钱付了。
方青一声不吭,见郎中去了,方笑道:“公道不公道的,这都好说。只是我这外甥再不肖,你孙儿将他打成这般,若是告在官中,以我朝律法,凡斗殴以物伤人,皮破血出者杖八十。我瞧你孙儿肉嫩骨软,怕是挨不起八十下大杖。”朱大娘虽有些见识,听了这番话,也慌了,忙道:“保正老爷高抬贵手,凭你要什么,只要我们有的,都容易。”方青冷笑道:“休胡吣,莫非我还讹你不成!你既如此说,咱们还是见官的好。”说了拉起张山便走。
朱大娘自悔失言,正要上来拦,却见门外跌跌撞撞奔进个人来,却是丁大郎得了信,一路上先奔了回来,正听得方青说话,先往丁丰脸上打了一掌,骂道:“我打死你这该杀头的小畜生,你如何就打死了人,闯下这般祸事来,我看你如何收场!”朱大娘忙上来拉住,道:“人还没死,有话好说。”丁大郎听说,趁势住手,偷眼觑见方青手上拉着的张山,满脸血污,头上包裹着白布,站在那里,一双眼贼溜溜转着,瞧着也无大碍。来时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顿时放下,忙堆砌起笑脸,拉着方青叫坐,又叫丁丰倒茶来。方青却道:“你只叫我吃茶,在这里坐也没有坐,站也没处站,也看得我太不堪了,莫非我当不得你赔罪吗?”说了抬脚要走,大郎忙忙扯住,方青只是不依,张山也喊道:“你儿子险些把你爷爷打死,我只要见官。八十杖,管保将你儿子打死。”大郎知道自家儿子理亏,手脚都软了,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往里让。方青半推半就,打发了张山先回去,自己跟着大郎走了进去。张山虽不情愿,又怕方青,只得自去。
挑过布帘过去就是一极小的穿堂,不过数步便又是一门,门上挡着一块打了补丁的蓝布帘子。帘子虽旧,洗得甚是洁净。大郎前头挑起帘子来,便是天井了。他们几人才一踏入院子,就见衣角闪动,一条纤影避入了房中。方青心知十有八九便是那团圆儿,故作不知,待在堂屋中坐了,又等大郎重新沏上茶来,方问道:“方才那小女子是谁?”大郎也知他明知故问,如今又有把柄在人手上,不敢再推托,只得过去叫团圆儿过来。
可怜团圆儿自幼被父母娇宠,些儿事也未经,今儿出了这样的大事,早哭得双眼红肿。此时见父亲来叫,虽是害怕,也只得壮起胆子跟着大郎过来,见过了保正方青。方青久已听说丁家油铺的女儿美貌,今日一见,果然传言非虚,又见团圆儿云鬓微松、杏眼红肿,分明是才哭过的模样,格外可怜些,不由十分心动。见大郎要她跪下磕头,忙起身拦道:“罢了,罢了。她一个女孩儿,今儿吓得够可怜了,莫要为难她。”大郎便叫团圆儿下去,又赔笑道:“保正老爷,今日全是我那不懂事的畜生不好,打伤了令甥,论理就该送官究办,便是打死也是他活该。只是可怜他外祖母久病垂危,又最心疼他这个外孙,若是那小畜生有什么,只怕我外母也活不成。还求保正老爷高抬贵手,饶他这次。凭他多少汤药费都使得,就是卖了这铺子,也不敢少分毫。”
方青道:“我那外甥也是个不晓事的,今日之事,我料定他也有不是,如今也休提这些,我是一方保正还讹你不成?”大郎闻听,心中更是忐忑。因这方青平日那是黑眼珠子只瞧得见白银子的人,今儿这般好说话,必有缘故。还未及盘算完,就听方青说:“大郎,你也休看我是个保正,虽不入品,到底也算个官,只是我也命苦,今年三月里,我那妻子一病竟没了,连一儿半女也没给我留下,我虽有些家底,我那甥儿张山又是个靠不住的,还不知我老来靠谁。”说着假惺惺叹息了几声。大郎不知他为何忽然诉苦,少不得相劝,方青方住了悲声。大郎因见方青脸有泪痕,便亲绞了手巾来请方青擦脸,方青站起身来接,口中称谢,倒把大郎吓一跳,连称不敢。方青却道:“你若依我一事,不独今日你儿子伤人一事可揭过不提,往后这长安街上也无人敢为难与你。”大郎听他这样说,隐约猜到几分,手脚都有些发软,果然听方青说:“请将令爱团圆儿许我为继室,如此一来,你我是亲戚,你是我岳父,张山还得唤你儿子一声舅舅,舅舅打甥儿,岂不寻常?我也知道你一时难以决断,我也不逼你,三日后我来听信。你若是不应,我倒是没什么,你也知道我那外甥,从来都是没辔头的马,他若是做出什么来,我也拦不住。”说了抬脚便走。
却说丁家屋子窄小,这番说话团圆儿听得清楚明白,哪能不怕,如何不哭,捂着脸,过来忍羞含愧哭说:“爹爹,你真要把女儿许配那人,女儿只有一死。”大郎对女儿宠爱已惯,见她哭成这样,不免心痛,又想起方青临去的话,分明是说不答应这门亲事,便有祸事,不由又气又恨又怕又恼又急,心中只恨丁丰生事,气冲冲奔到外头,照着丁丰劈头盖脸打去。方才进门打他是做戏给方青瞧的,现在却是真打。拿手打疼了,便四处找棍子。丁丰哪敢还手,被打得抱着头四处窜,又叫救命。朱大娘见孙子挨打,要来拦,大郎怒道:“娘,你闪开,我今日定要打死这个畜生!他不是我儿子,竟是来寻仇要命的,今儿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说了又扔了棍子去抓门闩。
却在此时,王氏也赶了回来。他夫妇二人原是同时得信,哪得不归心似箭。只是一来,王氏她娘病重,不敢惊吓到她,怕出个好歹,只得推说店里有事,让大郎骑着骡子先回来;二来,王氏是缠足的,哪里走得动远路,骑着去的骡子叫大郎骑回来了,王氏只得另雇骡子,是以晚来了这许多时候。才到门前,就见丈夫举了门闩要打儿子,眼见要出人命,也慌了,急叫:“大郎,你敢打死他,我便把这条命同你拼了。”大郎素来有些惧内,听妻子厉声大叫,不免手软,心下还气,将门闩杵在地上做个拐棍靠着,骂道:“你养的好儿子,要断送我们全家。”
王氏冷笑道:“什么是我养的儿子?儿子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难不成是我偷奸养汉生下的杂种?你要说他是杂种,你就一棍子打死他,再打死我,也算你是条好汉。”丁丰叫大郎打得又气又愧,更听王氏这般说,直恨不得方才被大郎打死才好,跪在地上大哭。朱大娘着实心疼,说:“你们说话也避着些人,难道真要逼死他你们才安乐。”说了,赌气过来强拉了丁丰到外头去。大郎早被王氏骂得没了骨气,扔了门闩蹲在一边抹泪。王氏见他这样,少不得过来劝几句,又问详细情形,大郎方一五一十说了。王氏听了,急得骂道:“我说你是个糊涂虫、没主意的,白做个男人。被人几句话就吓成这样,倒有脸打儿子。别说没打死人,就是真打死了人,该抵命的也只有打死人的那个,哪有拉妹子去抵的道理!如今女孩子吓成那样你不知道劝,只知道逞威风。”说了扔下大郎不理,自己进去团圆儿房中。团圆儿果然早哭得声哽气噎,两只眼肿得核桃一般。王氏心疼得不得了,从大郎起,连同朱大娘、丁丰,并那张山、方青,统统骂过一遍,对着团圆儿又好言相劝,只说绝不把她许给方青等语。哄了半日,团圆儿方才慢慢止住哭声,又说哭得久了心口疼,王氏忙不迭取了天王保心丸来,又烫了半盏黄酒,给团圆儿送药,哄她睡下了方才回到自己房中。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大郎早把店关了,也无心做饭,只在院子里闷坐。王氏此时气也略平,过来在大郎身边坐了。她口头说得虽硬,心上却也没甚大主意,如今看丈夫叹气连连,也无话相劝。夫妇俩不过相对而坐、相顾无言罢了。大郎忽骂道:“都是你这婆娘不晓事!不过是得了个劳什子的梦,真当你女儿是要做皇后的吗?这家求亲不许,那家求亲不好,若是早许了人,哪有今天的话!”说了气呼呼站起身来,扔下王氏,自己摔门往街上去了。王氏待要追上去,只听得团圆儿房中又传来嘤嘤哭声,想是没睡着,把大郎的话听了去。王氏此时也无心再劝,只是坐在院子里叹息。
却说大郎这赌气一去竟是一夜未归。王氏同大郎成亲以来,从未分离过,他这赌气一走,王氏不曾好睡。到了清早,虽是精神倦怠,因是靠着那油铺入息吃饭的,少不得挣扎起来。也没心思烧水,只用冷水洗了面,马虎收拾了,就去开门。却见丁丰已起来了,门早开了,自己愣愣坐在门前,两眼鳏鳏地望着地。王氏不免心疼儿子,过来抚慰几句。丁丰只是不作声,王氏又问他早饭吃了没有,丁丰也像听不见一般。王氏心道:都是你惹的事,如今还来装委屈。心火上来,便在丁丰身上掐了几把。丁丰依旧垂着头,王氏见他这样,到底是做娘的,便再下不了手。又想起方青提亲一事不知怎么收场,大郎这一夜也不知道歇在哪里,别是叫混账老婆勾引去了,心中十分委屈担忧,自己倒掉下泪来。
王氏这里正抹泪,就听得有个妇人笑道:“哟,丁家姐姐怎的哭了,莫不是昨儿做生意做赔了?”王氏忙收了泪,抬眼看去。店门口立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面若银盆、眼似弯月,未语先含笑,却是这富阳县有名的媒婆崔氏。
这崔氏为着团圆儿的亲事也曾来过两遭,亲事虽没说成,偏她生了一张巧嘴,善能吹捧夸耀,说出的话,字字都如真心,句句仿如体贴,同王氏倒是熟稔了。因王氏只有哥哥没有姐妹,便把崔氏引为闺中知音。
王氏忙擦了泪,站起来道:“崔家妹子,今儿好早,要往哪里去?”崔氏摇摇摆摆走将进来,笑道:“都是你妹子我贪财,应了苏员外家金大奶奶的托,替苏员外寻个美貌的女孩子做妾,已寻了四五个了,不是大奶奶不中意,便是苏员外不喜欢,十分啰唆。若不是瞧在谢媒银的分儿上,我早不耐烦了。”王氏让座,又去倒茶。崔氏起身接了,又笑说:“前些日子,我替前门开绸缎庄的王员外的儿子说了门亲,王员外甚是感激,除了谢媒银子,额外送了我匹翠绿云纹底水莲花缎子,说是杭州那边最时兴的料子,我想着我们团圆儿穿肯定好看。只是今儿出来得匆忙,忘了带,回去就打发我那小子给姐姐送来。不值什么,给团圆儿做件衣裳穿。”王氏忙说:“妹子自己留着穿,她一个孩子哪用得着穿那么好,上回你给的衣裳也才穿了没几次。”崔氏笑道:“那样花俏的颜色,我穿着怕不成了老妖精,还是给团圆儿的好。说起来多日没见,团圆儿想来出落得更好了。”王氏本是勉强撑着,听了崔氏这话,再忍不住,眼圈儿一红,道:“现如今,我倒只想她生得寻常些。”
这崔氏却是为苏员外家要买妾的事特意来的。原是苏员外也听闻了团圆儿美貌,私下同崔氏透了口风,要买团圆儿做妾,许下了二十两银子的重谢。这崔氏是个贪财的,便在苏员外跟前夸下了口,拍着心口赌咒必将亲事说成。前面那番说辞半真半假,不过是为着引出团圆儿来,此时见王氏这样说,说不得便借着梯儿登上去,凑过身来细问。王氏本不欲说,禁不住崔氏巧舌,便一五一十把昨天的事说了,又哭道:“我那没用的当家的,不敢和那方青辩驳,反怨我不肯早把团圆儿许人。我也是一点痴心,想着我就那么一个女孩子,自幼捧珍珠一样捧着,想她去个好人家,也不枉我心疼她一场。”崔氏听了,也做个咬牙切齿的模样说:“那方青论年纪,怕比王大哥都大,竟这般不要脸,打团圆儿的主意,也不怕遭雷劈。”王氏听了这话,更是说到心里去,哭得更甚。崔氏忙道:“好姐姐,你在店里这样哭,叫人瞧去了,还不知道说什么呢。”说了反身吩咐丁丰好生看店,自己拉着王氏进去了。
到了里头,崔氏便道:“好姐姐,有句胡话,我若是说了,你可别恼。”王氏道:“你说吧,我也知道你心善,疼我们团圆儿。”崔氏道:“姐姐,你也知道苏家的体面,虽不是侯门官宦,却是个顶有钱的。富阳县中一半儿铺子是他家的,叫他声苏半城都不为过,便是他家的下人,吃穿用度都比我们这样的人家强。”说了,斜眼去偷看王氏脸色。王氏正低了头拭泪,并没有不耐之色,崔氏心上便有了二三分把握,又说:“苏员外今年才交三十岁,正当壮年,论相貌,瞧着不过二十多岁,十年前娶了清河县金举人家的三小姐做正房奶奶。姐姐,不是我夸这个大奶奶,到底是读书人家的小姐,最是有教养,我几次去苏家,冷眼里瞧着,她同犯错的下人说话都是一脸和善,从不高声,可不难得?更难得的是她为着自己不能生育,一力要替苏员外讨个姨娘,以备生养,真真贤良淑德。”王氏听到这里,抬头看着崔氏,脸色颇有几分活动。
崔氏又笑道:“好姐姐,你且想,大奶奶不能生养,这个新讨的姨娘现如今听着是给人做小,但凡她日后生个一儿半女的,也就能和大奶奶比肩了。等孩子大了,这偌大的家财还能跑到别人手里不成?依我这个浅短见识,做人不能只看眼前,要把眼光放得长长远远的才是道理。”王氏只道:“你这话倒也有理。”
崔氏故意叹息道:“只是那大奶奶说了,苏家虽不是诗书传家,也是清白门第,新姨娘生的孩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所以要找个美貌温柔、家世清白的女孩子才好。只要女孩子好,多少彩礼都使得。我找了四五个女孩子,金氏都不甚中意,不是嫌长得不够好,就是说举止不温柔沉静。我心里倒是想,若是我们团圆儿,这样一个比大家闺秀还要秀气的人品,金氏必定喜欢。姐姐,你别恼我,我不过那么一想,一般人家的正头夫妇都嫌委屈了我们团圆儿,何况是给人做小。”
王氏也不是蠢人,听了崔氏这番话,知道崔氏想做这个媒,低头想了许久,才道:“好妹子,往日我叫你空走了几回,难得你不见恼,还真心疼我家团圆儿。我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你说的这番话,意思我也明白,若是给苏员外做姨娘,果然是强过嫁给那方青。”
朱大娘见王氏心思活动,像是有答应的意思,急道:“崔娘子,你这话不通。”崔氏忙道:“朱大娘,我哪里说得不通,您老指点。”朱大娘道:“崔娘子,你也是有见识的人,怎么不知道小妾难做的道理?这奶奶不是奶奶,奴婢不是奴婢的,不是个身份,白受委屈。”
崔氏怕王氏听了心里活动,忙道:“朱大娘,论理这话不该我这小辈的说,只是您老才真糊涂了。若说小妾难做,也看什么人家。苏府这样宽厚传家的,哪里会委屈人?不瞒您老说,那金氏虽是金举人家的小姐,论出身也是庶出,生怕别人瞧低了,所以才格外地贤惠稳重,丝毫不肯动气的。更何况,这回做姨娘可是正正当当花轿子抬去的,比之正室也差不了多少,更强过给那些撒野耍横的粗人做填房。”说了又转向王氏道:“我心里只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般,所以才说这实话。那大奶奶人虽好,身子却不牢靠,看这十来年都没怀上孩子就知道了。如今日日吃药呢,说句遭雷劈的话,若是团圆儿真嫁过去了,待她生下一儿半女的,将来扶正也是有的。”
王氏此时已经是千肯万肯了,只顾虑着团圆儿被娇纵惯了,自己主意又大,她若不肯也是枉然,因此略有犹疑。崔氏笑道:“姐姐也太心软了,这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别人插口的道理?待我们好言劝她,团圆儿若是个明理的,自然该遵从父母之命。”朱大娘原要再劝,听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别人插口的道理”这句,又见王氏答应了,气个仰倒,心道:反正是你们的女儿,你们爱往火坑里推,我还死拦着不许不成?赌气摔帘子出去了。
王氏见朱大娘出去了,便同崔氏一起到了团圆儿房中。团圆儿原也听到了一句半句,她自幼为父母娇宠,又有梦境做凭据,自以为来历不小,将来非富则贵,如何甘愿给人做小。又嫌苏员外年纪大了些,先是咬了牙不许,怎奈崔氏鼓动如莲巧舌,先将苏府的富庶夸耀一遍,说得是天上有,人间少;又说苏员外如何风流温柔,大奶奶又是最贤德的,嫁过去了不怕没一场大富贵可享;又说若是不应了苏府,落在方青手上,才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一番话软硬兼施,直说得团圆儿低了头。王氏又在一边附和,竟将团圆儿说动了,点头答应了。
两人满心欢喜地出来,坐一起又商议了会儿,定了崔氏去复命,这里王氏同大郎商议。两人都有些怕苏府知道了方青这一节,他们有钱人自然不想同无赖争,倒不要了。一个为了女儿终身,一个为了谢媒银子,索性商议定,先把方青一节瞒住不说,等苏府那边下了定,方青要闹,苏府这般有头有脸的,自然不肯白叫人欺负了。
且不提王氏等到大郎回来如何商议,那大郎素来面活心软,凡事都听王氏的,又有愧在心,更架不住团圆儿自己应了,自是一口答应。朱大娘听了,气得哑口无言。却说崔氏得了这里的答复,欢欢喜喜往苏府去。
却说苏府上的大奶奶金氏正在房中看着小丫鬟们逗猫儿玩。她跟前的大丫鬟叫作春梅的进来回话,说是二门上的婆子来回,媒婆崔氏来了,正在西角门外等着呢。金氏按了按额角,似笑非笑地道:“这个崔娘子,脚头倒是勤快,叫她进来吧。”春梅应了,回去吩咐了小丫鬟,小丫鬟又去说给婆子知道,那婆子便回来传了崔氏进去。崔氏谢了,跟在婆子身后到了二门里头,就有小丫鬟来接,也只送到金氏的房前,自有金氏跟前的大丫鬟接了进去。虽则这崔氏来过两次,少不得再叮嘱些“回话仔细,不叫开口别说话”之类的,崔氏自是满口答应。
崔氏见了金氏,先道了万福。金氏笑道:“劳动崔娘子了,快给崔娘子看座。”小丫鬟搬了锦凳来,崔氏告了坐,方斜签着身子坐了,又问金氏近日身子可好等语,金氏笑答了。崔氏方笑道:“奶奶,府上要买的姨娘,奴已寻了一个,论相貌是极好的,今年不过十六岁,家世也清白,是城中丁家油铺的女孩子。”她话音才落,春梅先哟了一声,道:“是她呀。”
金氏笑道:“把你伶俐的,偏你又知道。只是不该打断崔娘子说话。崔娘子亏得来惯的,换了别人还当我们家没规矩。”崔氏赔笑道:“大奶奶说哪里话,不是奴奉承,别说是富阳县,便是平安州,贵府也是数得着有体面有规矩的人家。”金氏笑道:“崔娘子休说这样的话,我们不过借祖宗余荫,略有点子家底罢了,就这般妄自尊大起来,传出去,可不叫人笑话。”又问:“你说的那个女孩子,家世倒清白,只不知人品如何,若是那等拈酸吃醋之人,我倒是没什么,只怕传出去叫人耻笑。”
崔氏忙道:“大奶奶放心,借奴一个胆,奴也不敢哄奶奶。若是哄了奶奶,奶奶只管叫人把奴的腿打折了。”春梅听她这样说,便道:“奶奶,那女孩子有个小名儿,满富阳县可是没人不知道的,叫作团圆儿,听人说样貌倒是很好的。”金氏把眉头皱了下道:“怎么一个女孩子的小名儿弄得人人知道,不太像话。”崔氏暗恼春梅多嘴,却不敢惹她,只笑说:“大奶奶,这其中有个缘故。”说了便把团圆儿来历说了遍,又道:“大奶奶,奴有个浅薄的见识,这团圆儿既有些来历,保不定天意便是要她为奶奶您生一个了不得的儿子,将来金榜题名,皇帝要封诰父母,自然是先封生父嫡母,那副凤冠霞帔还不是奶奶您的。”
金氏点头叹道:“既是有些来历的,倒还罢了。我也不指望做什么诰命夫人,只求苏家早有后代,便是我的造化了。不然,我也无颜见祖先于地下。”说了拿着绿罗帕子拭泪。跟前服侍的大丫鬟们少不得过来安慰几句,崔氏也跟着相劝。金氏方收了泪,道:“夏荷,你领着崔娘子往前头去见员外,员外说好,我这里自然是喜欢的。”又对崔氏说:“我们员外要是答应了,少不得烦你回来,商议下定。”崔氏一听这话,喜心翻倒,忙答应了声就跟着夏荷去了。
苏员外那边本就有意,听得崔氏来说,心花怒放,本欲一口答应,碍着大奶奶跟前得意的大丫鬟夏荷在,少不得推托几句,只说“既有来历,只怕不肯屈身做妾”等语,崔氏何等机灵,便一力担保,又以子嗣来劝,苏员外方才答应,又向夏荷道:“回去告诉你们奶奶,委屈她了。等晚间我再亲自赔罪罢。”
金氏既知道苏员外那边答应了,便也欢欢喜喜叫丫鬟冬竹拿皇历出来,要翻个好日子下定,又说要备几色彩礼,要盘算给丁瑞夫妇多少银子。崔氏只怕夜长梦多,便道:“大奶奶心善,这原是好,也是那团圆儿的福气。只是如今不过是员外纳个妾室以备生养,这样隆重,一来也违了例;二来,也怕那团圆儿折福;三则,只怕人不说奶奶贤德,怕要说员外得新忘旧。”金氏听了,却说:“你说得也有理,只是我想着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来做妾已经是委屈了,若是再鸦鹊不闻地过了门,我都不忍心,何况她父母。少不得张扬些,我也心安。”
崔氏心上怕横生枝节,把到手的谢媒银飞了,只求速速下定,笑道:“果然是团圆儿有福气,奶奶这番话,奴倒有个见识,只是不敢说。”金氏道:“你只管说。”崔氏便道:“奶奶请想,贵府如今只是纳妾,虽承奶奶好意,要下重礼,偏丁家是个没钱的,传扬开去,只怕叫人说丁氏夫妇是卖女儿。伤了丁氏夫妇脸面没什么,就是贵府脸上也不好看。”金氏听了,笑道:“都说崔娘子会说话,果然不差,来来去去都是你的理,依你该当如何?”
崔氏笑道:“若依着妾,奶奶这就取几色缎子,并一百两银子来。少了不是贵府的体面做派,多了也有不便。烦请管家同奴一起走一遭,取了八字来算一算,若是同员外、奶奶并无干犯,就算把这事定了。奶奶若是觉着委屈团圆儿,日后团圆儿在府上,奶奶多看承些也就是了。”
金氏听了,沉吟片刻道:“这倒也罢了,我只是有些不忍。”说了令唤管家苏贵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了,叫开库房取缎子,又让账房支了一百两银子,便着管家随着崔氏去即时排八字,若是没甚干犯,便可下定。
苏贵才要出门,金氏道:“回来!”苏贵忙转了回来:“奶奶还有什么吩咐?”金氏端着茶盏,用盖子撇了撇浮沫方说:“你开库的时候,顺手拿几匹青缎来。眼瞅着要过年了,给丫鬟们一人做身衣裳。”苏贵答应了,崔氏叫这一声回来吓得不轻,只当大奶奶要反悔,听了这话方放了心。
到了晚间,苏员外回房,见金氏已然卸了冶妆,只梳着一个慵妆髻,插着支点翠镶红玉的凤头簪子,穿着湘妃色竹叶纹底绸袄,领口微开,露着大红抹胸,烛光下愈发丰腴艳丽,正依在床头看书,看见丈夫进来也不起身相接。苏员外因心中有愧,便自家过来,在大奶奶身边坐了,摸了一摸她的手,说:“手这样冷,想是穿得少了,我替你暖暖。”金氏由他握着手,依旧看书,苏员外凑过身去,笑问:“瞧什么好书呢?连我也不理。”金氏方笑道:“原来是相公来了,妾看入迷了,竟不知道。”又怪丫鬟们不早说,“都是我平日惯得她们连规矩也没了。”
苏员外笑道:“你这话说得好,论理你这几个丫鬟是该管管,见我来了,连茶也不知道倒来。”金氏啐道:“你是客吗,要喝茶自家不会说?”说了,扔开书下床去替苏员外倒了茶来,道:“妾替那几个蠢丫鬟赔罪罢,员外勿恼。”苏员外一把抓住金氏的手,道:“好奶奶,我知道今儿你委屈了,为夫的这里赔情,奶奶恕罪。”金氏似笑非笑,从鼻子里轻哼了声,道:“妾不敢说委屈。”
苏员外见金氏这半含酸的模样,被勾得心痒,双手一用力,将金氏扯入怀中,两人温存一回。春梅、夏荷、秋月、冬竹等人见了,都悄悄退了出去,将门带上。金氏便将同崔氏商定的计较一一说了,又说:“妾明日就让人把东院收拾了,再指派几个老成的妈妈丫鬟过去,日后就给团圆儿使唤。何时接人来,全凭相公的主意。”苏员外又喜又愧,道:“我的好奶奶,辛苦你费心。”金氏嘴唇儿微微一弯,道:“这原也是妾的本分。只求相公日后不要得新忘旧的,妾也就心满意足了。”苏员外赶紧道:“哪里来的话,我们夫妇十年,你也该知道我不是这种人。”说了,揽着金氏上床。丫鬟们早浓熏了绣被,展开了锦褥,两人安寝。这一夜,苏员外一面是心中有愧,一面是爱金氏婉转妩媚,自是努力报效,极尽恩爱缠绵。
不提苏府这里。却说丁家那边收了苏府的定,自以为大事底定,把心都放下了,只等苏府挑好了日子来抬人。王氏同大郎得了一夜好睡,到了清晨两人起来开门,因团圆儿是就要出门子的,王氏心上不舍得,便到了团圆儿房里,给女儿梳头,陪着说话。
王氏按着团圆儿的手道:“我同你爹商议了。虽是做妾去,嫁妆倒也不能不准备齐整了。那府里的下人们见惯了场面,都是些势利的人,不能叫她们太小瞧了你。”团圆儿倒也有些主张的,告诉王氏:“娘,你那话很是,再有苏家高门大户的,虽然丫鬟婆子有许多,到底是他家的人,女儿是半路去的,自然同女儿不是一条心,明里暗里算计了女儿,女儿怕还不知道。所以女儿想着,他们家不是给了一百两银子嘛,请娘拿些出来,给女儿买个小丫鬟,叫女儿带进去,女儿也算有个知心人。”说了,掉下泪来。
王氏自是满口答应不迭,又教女儿,只要讨得苏员外欢心,占住他的宠爱便不怕了,若是再能生下一儿半女的,更不用愁了,怕是现在的正室大奶奶也要让你个二三分。团圆儿听了,羞红了脸道:“娘,你说这些,好不羞人。”朱大娘听了这些道理,却是忧心忡忡,到了这个时候,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得暗求菩萨保佑罢了。
不说大郎、王氏各自忙碌,却说方青那边也请了个媒婆,走过来要答复。那媒婆也姓丁,论年纪比朱大娘还老,仗着资历深,又是给保正老爷做媒,连眼角也不瞅大郎,开出口来便要商定过门的日子。大郎见方青狂妄成这样,也自有气,也因为女儿已经许了人了,苏府又是有名的富户,自然不怕他一个小小保正,便冷笑着对那媒婆说:“你回去告诉方青,他来说得晚了,我女儿已经许给苏员外做二房奶奶了,叫他死了那条心罢。”
丁媒婆听了,依言回去告诉了方青,其间不免添油加醋。方青见到口的天鹅肉飞了,又气又恨,既羞且愧,又因连县官何大人都羡慕苏府富贵,折节下交,他也不敢招惹,一口气便出在了丁丰身上,令张山出首去告丁丰,只说他斗殴伤人。自己又在衙门的衙役身上撒下钱去,务必要叫丁丰多吃苦头。
衙役们得了方青的银子,便到丁家来捉人,偏巧大郎同王氏去人牙子那里看小丫鬟了,店中只留朱大娘同丁丰守着。衙役们过来,二话不说,拿铁链子往丁丰颈子上一套,说:“丁丰!你前儿打人的事犯了,跟爷走一遭吧。”说了,扯住就走,一路跌跌撞撞,又打又骂地将他拉到县衙。待得大郎、王氏得了朱大娘求人捎的消息赶了来,丁丰已然认了打伤张山之事。到了此时,大郎夫妇也只能跪在地上求县老爷法外开恩,念丁丰年幼,又情愿多赔汤药银子。
何大人虽有些昏聩,倒是好说话,见王氏求得可怜,丁丰瞧着也是瘦弱的样儿,便言道只要原告撤状子,他也不追究。王氏无奈,又去央求原告张山。张山因得了方青的教唆,只咬了牙不许,又捏造出许多伤痛来。何大人只得依律判了下来:丁丰持械伤人,伤者皮破血出,着杖八十。丁丰立时叫衙役们拉了出去,按倒在地重打了八十板子。衙役得了方青的银子,下手格外狠,可怜丁丰臀部以下并双腿都被打得鲜血淋漓,连骨头都露了出来,趴在地上昏死过去。大郎夫妇见了,心如刀绞,见儿子被打得不能走道,只得雇人用春凳抬了回去,又请郎中来瞧。
郎中过来瞧了,洗了伤口上了药,招了大郎出去,在无人处告诉他,这一顿板子怕是伤到了一根极要紧的筋,纵是好了,以后怕也不能做丈夫了,说了留下药方叹息着去了。大郎听了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半日回不过神来,到了夜里,悄悄同王氏说了。王氏听着这番话,一下没转过气来,晕了过去,待得救醒,又痛又急,不敢大哭,怕叫丁丰知道,咬着被子哭了半宿,深恨方青张山,立定了心要报复,便同大郎商议要去苏府,求他们个主意。
王氏自以为同苏氏结了亲,以苏氏的体面,便是县老爷也要给几分面子,只要去求了苏氏,必能出了这口恶气。大郎却劝道:“依我的意思倒是不要去,团圆儿人还没过去,谁知道我们是谁,只怕门都进不去!更别说还有事去烦人,别让团圆儿没脸。”王氏冷笑道:“你若是个男人,能顶门立户的,谁敢这样欺负我们母子?如今你儿子都叫人打残了,你依旧缩个王八脖子不出声,我做娘的却是要为他出这口气。”说了赌气要去,大郎素来面软心活,也无可奈何。
王氏自己盘算了半夜,虽说女儿给了苏员外做偏房,到底没过门,自己一个女流去见苏员外就多有不便。崔氏既说金氏是个慈善和软的人,不如就去求她,女人家见面也好说话。计较定了,待天一明,王氏便起来梳洗,到底知道苏府上下都是一双富贵眼,便把年前做的一身出客的新衣裳从箱子里拿了出来换上,买了几色礼物,就往苏府去。
到了苏府前,就见门前有个皂衣家丁正扫地,忙上前道:“这位管家,劳烦通报声,妾是府上新定的姨娘的娘,求见你们当家大奶奶。”那家丁手上不停,只用眼角扫了王氏一眼,见她身上一件簇新的青底富贵花样布袄子,折痕犹在,下系着半新皂色裙,知道不过是寻常人家,便道:“什么新姨娘,不曾听过。我们大奶奶也是你要见就见的?”
王氏叫他这一句话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红着脸道:“那就请苏管家来见一见。”那家丁停了手,拄着扫帚冷笑道:“你老属蛤蟆的吧,好大的口气。一会子要见大奶奶,一会子要见管家,你倒不求着要见我们老爷。实话说给你知道,别说不知道你是谁,就算你真是新姨娘的娘,这大门也不是你配走的,一点子规矩也不懂。”说了,依旧扫地。王氏直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手脚都有些抖,只得拎着东西回去。
到家的时候,油铺子才开门,大郎正在收拾柜台,一抬头见王氏回来了,脸色不甚好看,眼圈都红了,便道:“苏家大奶奶不肯吗?”王氏一听这话,把东西往柜台上一扔,哭道:“都是你个狗东西,一点子用也没有,凡事都要我们娘们出头。如今我叫人把脸皮都臊光了,你就有脸了!”说了赌气回房,越想越气,一会子骂方青、张山是杀千刀的畜生,做鬼也要找他们报仇;一会子骂大郎是没种的王八,看着老婆儿子叫人欺负了也不敢作声;一会子又说苏家不过是仗着爷老子有钱,就来充大尾巴狼等语。
朱大娘实在听不过去,便过来劝她,说团圆儿早晚都是苏家的人,万一这些话传进苏家人耳中,对团圆儿不好等语。王氏不听还罢了,一听朱大娘这话,便跳了起来,啐道:“凭我们团圆儿这样的人才,什么样的人家配不上?将来只怕还能封诰命夫人,有八抬大轿给她坐,就非给他们苏家做小?不过有几个臭钱,也没什么了不起。”这话出了口,便想着要退亲,只管打开箱子,取出给团圆儿做的衣裳并剩下的几匹缎子。前次苏家送来的一百两银子,因给团圆儿置办嫁妆,又买了个小丫鬟子、给丁丰瞧了病,所剩无几,她也不管,一并拿了,抱着便出了门。
朱大娘见媳妇这样,急着追出去,又叫儿子:“大郎,拦着她!”大郎素来有些惧内,此时见王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哪里敢上前,眼瞅着王氏一路出门。
王氏出了门,一路到了崔氏家。崔氏才梳洗毕,开了窗倒残水,一眼瞅见王氏来了,阴沉着脸,怀里抱了许多东西,不敢大意,忙开了门迎了出来,只当作没瞧见她脸色,笑道:“姐姐怎么来了?”王氏也不理她,自顾自进了门,将衣裳、缎子并散碎银子都往桌上一放,道:“你去说给苏家知道,我们寒门小户,高攀不起他们高门大户,请别处去娶姨娘罢。”崔氏听了,心头火起,眼先往桌上一扫,把鼻子哼了一声道:“我说丁家姐姐,这是什么?”说了伸出手来拎着衣裳抖一抖,又划拉了一下散碎银子,“这里还剩多少银子?你把人家送来的定都做成衣裳穿旧了,银子也花完了,你老倒要退亲?天下哪有这样的理。”
王氏脸涨得通红,“崔娘子,你也不要太仗势了。这衣裳都是全新的,并没有穿过;用去的银子,我便是盘了店、卖了房也还你。”崔氏指着王氏道:“你倒是说说,我仗了谁的势?当初定下亲,你家也是千情万愿的,我拿刀子逼你们的不成!如今苏府上新房都收拾好了,只等过两天挑个黄道吉日要抬你女儿过门子的,你倒要退亲。我问你,我在你店里打了油,过两天来还你,你收还是不收?”王氏虽然泼辣,口头上不如崔氏,叫崔氏说得哑口无言,跌坐在凳子上道:“人是人,油是油,你别浑说。”
崔氏冷笑道:“我劝丁家姐姐你安分些。苏府再慈善,也是有脸面的人家,你这般浑闹,撕人的脸,他们一生气,硬抬了团圆儿过去。他们心中有气,说不得拿着团圆儿做规矩,你还不能说什么;再则,你大儿子都伤成那样了,能不能好都不知道呢,小儿子还小,有多少饥荒要打呢,你就要盘店卖房子争脸面地胡闹。依我说,团圆儿嫁过去,苏家就是不给,团圆儿多少也还能帮衬着家里些,你自己想清楚罢,别一颗心都叫糊涂油脂蒙了。”说了,将桌上东西胡乱一卷,往王氏怀里一塞,把她推到门外,将门一闩,不再理她。
王氏来时的一团盛气被崔氏这一番连唬带吓,早丢到了爪哇国,只得抱着东西回家。大郎同朱大娘正急,见王氏回来,方放了心,又问她去哪了,王氏不理,只管到了团圆儿房中,关了门同女儿说了许久话。中间只有团圆儿开门出来,叫新买的小丫鬟铃儿去烧水来给奶奶洗脸。
朱大娘深知自己这个媳妇,眼皮子浅、心眼儿窄,不知会和团圆儿浑说些什么,怕教坏了,本欲和团圆儿说下规矩,又知道自己这个孙女,自认为是有来历的,自高自大惯了,很听不进好话,只得暗自忧心。
却说过了几日,金氏便着管家苏贵喊了崔氏去,商议抬人的日子。崔氏叫王氏那天一闹,心里也是怀恨。她只为把团圆儿说给苏员外做妾,那是抬举了团圆儿,若团圆儿得宠,丁家一门都有好处,便认作王氏恩将仇报。为着自己的谢媒银,倒不至于搅黄了这门亲,却也不想叫王氏好过,见了金氏,问了好,又翻了皇历,择定了五日后抬人。商议既定,崔氏便道:“奶奶,妾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金氏便道:“崔娘子请说。”崔氏便道:“团圆儿那个大哥,同府上做了亲之后,就以为自己是舅老爷了,为了几文油钱,就将人的头也打破了。”金氏听了这话,叹道:“怎么这样强横,那人伤得如何?”崔氏道:“回奶奶话,那人的舅舅是做保正的,也是知礼守法的人,将他告在了衙门里,叫县官老爷打了八十板子,如今趴着不能动,也怪可怜的。”
金氏叹道:“我们如今也算半个亲戚了,竟不知道这事,倒是失礼。”说了吩咐喊管家进来,叫送一斤参苓补药,并麝香虎骨等活血化瘀的恩物到丁家去,又说:“你说与丁家奶奶知道,是我知道晚了,并不是我眼中无人。郎中开出的药,若是家中难以支持,只管到家里的药铺上取,不要见外,都是亲戚。”
崔氏点头叹道:“奶奶果然是最圣明贤德的,只是团圆儿她娘是个不知道规矩没进退的人,这会子同府上做了亲,便自以为了不得了,逢人夸耀,说是苏员外也得称她一声岳母。奶奶再这样客气,她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说了,便偷眼觑看金氏脸色。
金氏只是略略皱眉,笑道:“崔娘子你且放心,丁家奶奶不过上了年纪,有些糊涂罢了。我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说话间瞅了眼身旁的丫鬟,一个唤作秋月的因笑道:“若是崔娘子没旁的事,就请回吧。我们奶奶这几日身上不好,大夫吩咐要多歇歇,别劳累着。”崔氏只得应了,退了出去。
秋月见她走了,便笑道:“这崔娘子倒是刁猾,想是那丁家奶奶得罪她了,跑到这里下眼药呢,也太小瞧我们奶奶了。”金氏笑道:“叫她这一闹,我倒真乏了。”秋月同冬竹忙过来扶着金氏往后头去了。
却说苏贵依着金氏吩咐,将参苓、麝香、虎骨等物送到了丁家,并转述了金氏的话。丁氏一门几时见过这样贵重的药材,王氏本来一肚子的委屈,叫这一堆好东西并那番话说得烟消云散,不住口地称颂金氏贤德,又说要上门拜谢等语,又留苏贵吃茶。苏贵推道:“我们奶奶说了,亲戚们互为照料是应该的,不敢当一个谢字。再过五日就是吉日,要迎姨娘过门的,府上必定事多,我家奶奶也等着我回话,不敢久留。”王氏同大郎千恩万谢地将他送出了门,连团圆儿同朱大娘知道了也感欣慰,自此一家子欢欢喜喜数着日子等苏府来接团圆儿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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