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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1.王尚义享年不到27岁,身后作品百万字,《从异乡人到失落的一代》当年台湾更是狂印100版;2.王尚义13岁奔台,亲见国民党大崩溃,亲历澎湖征兵杀学事件,与高晓松说的崔大师是同一拨人,《野鸽子的黄昏》就是是内心写照;3.当年王尚义与李敖并成为台大才子,其妹王尚勤与李敖有一段情,生下女儿李文;5.被无数大师先后推崇,三毛、龙应台、蔡康永、许知远、曾梵志、马家辉、张家瑜、星云大师、郑鸿生、钱永祥都曾推荐过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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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这本《野鸽子的黄昏》,收集王尚义生前所写的中篇小说《现实的边缘》和一些短篇小说、散文等作品,并附录了他生前女友给他的情书。王尚义在这短促的生命中,不曾有过辉煌的成就,也没有在人间留下太多痕迹。可是,由这本集子里,我们可以看到20世纪六十年代“失落的一代”的影子,同时也看到这位从大陆流亡台湾的青年的才情和博爱。 作者曾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野鸽子,在黄昏中,因迷失方向而无奈。虽然野鸽子在黄昏中迷失了方向,的确无奈,但不代表它因此而失志,而是等待寒冷的黑夜来临,撑过寒冷,野鸽子就能展翅飞翔,飞向希望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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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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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现实的边缘3
野鸽子的黄昏63
棉花75
散文
失恋85
给璐茜的信91
幻灭三部曲95
初恋101
故乡的秋天105
玄武湖之夏107
墓地111
夜心曲115
我爱夜117
莲花119
母亲121
钓鱼125
祭129
向自然挑战的人135
影子141
蟋蟀145
小学时代149
风筝153
小妹157
表姐的婚事159
野鸽子的黄昏王尚义——作品故乡,童年,秋天163
贝多芬和他的恋人167
大哥173
解剖台边177
桂花元宵183
夏夜187
春雨189
情书
她给王尚义的信193
后记
王尚义的故事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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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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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鸽子的黄昏 那年的春天,在我心中是一幅恒常的图画。 金黄色的菜花泛滥大地,远处稀薄的竹林像一道藩篱屏绕着河道,从摇曳的隙缝里可以窥见波光的粼影,地平线上隆起的山峦,在层叠的云纱里沉睡、伸延。每当我涉足田埂,踏上小路,穿过竹林,在河边踯躅流连的时候,心中便会唤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似乎是一种结合的欲望,与大地融合的期待;又似乎从牵动波纹的微风里,祈求一种奇异的梦境,而不管是从目原野,或是俯视水面,总会显示出伟大与渺小的,欢愉与空茫的,蓬勃与孤独的多重矛盾。日子连着日子,便消失在这种追逐与折磨的徘徊之中。 在漫游间,我常常试着把过去的生活理出一个头绪,我想从过去看到现在,再从现在展示未来,作为一个长年的流浪人,我不能向生活要求任何保证,但我想活下去,我等候苦难结束的日子,等候忍受获得酬报,虽然一切发生的事故仍在不定的变化之中,但至少我已是个大二学生了,我能够用希望鼓励我的精神,用挣扎支撑我的理想。现在不幸害了胃病还有个姑母怜恤我,邀请我到她乡间的别墅来度假,她关切我的身体,为着那个可以期许的未来,也许她会支持我到底。 姑母在城里办育幼院,姑父又一天到晚忙着开会,我与她的儿女相处,便成了一件令人苦恼的事。我有心帮助读初中的表弟温习功课,可是却无法打消他对收音机的热衷;准备升高中的二表妹,又常在我面前表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情绪,无谓的亲热和莫名的冷淡,搅得我心神不安;大表妹即将考大学,她鄙弃一切的专心,也会使我感到紧张和惶恐,所以我索性背着画架,带着书,到田野里追寻我的安宁,我喜欢在河湾边写生,在竹林旁的干草堆上看小说,晚间在院子的一角倾听虫声。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大表妹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并不美,而且是个书呆子,这一点早已使我觉得厌烦;可是她却如此单纯,她简直是许多东西的综合,她绘画、唱歌、喜爱文学,而且她又是个虔诚的教徒,她身上有许多相对的成分,像美与丑,爱与尊严,智慧与青春。在她的性格里和谐地隐藏着。你很难说出她哪一点可爱,但当你接触那一点的时候,你与她相同的部分会引起共鸣,那样的共鸣,所带来的困惑,是超乎理智的,既无法抑止,也无法逃避,并且它与时俱增。 在我不能确定自己的感觉之前,我已经总为她着想,我知道她在准备考大学,任何事都不该打搅她,其实我已很少与她谈话,我尽量远离她,譬如她偶尔问我习题,和我谈论文学,这时我会保持缄默。不能不说的时候,我会说我不喜欢简爱,史特劳斯没有力量,耶稣救人而不能救自己,因为牺牲是必然的。 渐渐地,我变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角色,我的谈话被认为是异端和狂妄,我经常取笑别人而又被别人取笑;姑母的凝视中有懊恼的神色,姑父说我年轻,富于幻想,表弟叫我神经病,大表妹对我有惋惜,也有同情;在她临考的前几天,我们之间的疏远达到了高潮,但我有一种预感,一种风雨来临的预感,我感到重负来自内心,我的孤傲濒临溃散的边缘,我夜夜常有怪梦。 如果她没有考取,原有的空气会继续保持,谁也没有勇气推倒那久已砌成的高墙;可是她考取了,她狂欢的风暴扫到家里的每一个人,成功带来的热烈气氛,使人兴奋,也给我忧虑,我怕命运给她更多的赏赐,怕卷入漩涡,怕失去自己,但在那夜来临之前,一切早已经注定。 “你有一颗美丽的灵魂。”她似乎是在赞美,又似乎给我安慰,她的声音飘荡在晚风中,成为一片柔和与轻细的呓语,她的影子在渐次加深的夜色中,隐去了矜持、浮夸和可以伤人的棱角,她变得美妙了,神秘了,一股梦境成熟的气息,在我的身边缭绕、集中。 “可是,你恨这个世界,你是一个失去快乐的人!”她的话逐渐加重了力量,像波涛从远处涌来,我微微感到不适,我原想遗忘这一些,她和我,还有那些在此刻以前及以后的东西,我想保持刹那的意境,我想抓住它的真实,惟一幻觉逼近的真实之感。在这样的夜里,到处可以获得充实,我们应该沉默,我们应该打碎分割的界限,像星光与河水,竹林与风,如果它们是自然的,它们当会尽情,我此刻不愿咬住理智的尾巴,尤其憎恶判断和推敲的话题,我暂时把声音遮蔽了。 “一个人不能没有信仰,更不能看得太透,专会破坏,而不会建设,你需要建设,我一直觉得这样……”我已无意听她的话,更无心回答,我仰靠在稻草堆上,干草的香气令我沉醉,而云和月也超过智慧万倍,她想救我吗?还是想先称赞我,然后把我赶走,她自己进入,难道她有什么东西要交换?我是个异教徒,异教徒只能接受咒诅,她却想进入我的世界,要夺走我的安定,我不觉嘲笑黑暗。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气恼地说,指责我无动于衷。 “是我误解你,我注意你很久,难道……” 我靠过去,想告诉她一个奇妙的故事,像星光与河水,竹林与风…… 她狠狠把我推开,乖张地说:“我从家里溜出来,想和你谈谈,想了解你,可是你……” 第二天,我从姑母家搬了出来。 我的世界竟是这样渺小,我和表妹的事很快传遍内外,我很清楚其中原因,表妹在姑母家有她的优越地位,她又是教会执事的女儿,而我算什么?我只是个不受欢迎的流浪汉。当我毅然搬离姑母家的时候,我是在努力维护自己的尊严,实际上我是自卑,我多么想飞过去,与天边的理想合而为一;那时候,我将证明我的价值,可是时候没有到,若杯尚待装填,但又无丝毫凭借。我立刻领悟了姑母那懊恼神色中的真确意义,她对我的期望附有条件,她怜恤我,是基于自以为慈悲的善意感得到满足,她何尝想过我,又何尝想过表妹?她只是想自己,当她在礼拜堂中站起来祷告时,她很清楚,救济品要到了,她的育幼院又会得到一笔基金;她用教会的资本做慈善生意,净赚的是名望与地位。她懂得这个社会,这个社会一方面需要面具,一方面需要表演,不然她不会放高利贷,关着门打麻将,在教堂里痛哭流涕。 表妹依然来看我,照她的说法:她送药给我,劝我看宗教的书,是要我有所改变,是为了以后和目前,因为姑母对她重于一切,她要我了解这一点,她的诚意令我感动。 但是她做错了一件事,她不该在主领年轻聚会的那天晚上,出来和我约会;这是公然反抗,这反抗激怒了与教会有关的每一个人。 先是表弟传来消息,他说姑母命令表妹以后不准再与我来往,不然便要把她关起来,要把她打得半死,说她丢了全家的面子,对不起父母的多年教养。 继而姑母的一位亲戚以讽刺的口吻对我说:“人家的女儿是掌上珠,全家的希望都寄在她身上,你姑母准备送她出国,环游世界,做外交官,学业没有完成前,绝不许谈情说爱。” 姑母那个教堂的年轻牧师,有更大的野心,为了顾及教会的名誉,他跑来找我,并要和我谈人生问题。 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底细,几年前,我们是朋友,为了生活,他去读神学,毕业后,他靠着教会发了迹,他有了洋房、摩托车,做了全省教会的监督,他是洋人眼中的红人,他的教会是摩登仕女的装饰品,他周旋在社会名流之间,像羊毛商,像奶油公司的经纪人,但绝不是好牧人;好牧人为羊舍命,而他把羊带入迷途,和虎狼交换财物,如果人不能救自己又何以救别人?如果神不能救人,又何以称其为神?耶稣被出卖了,信徒中有法利赛人,这是几千年来未曾更改的事实,人若要承认真理,应该先回到这一点,回到人自己,这一点他根本不懂。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乐观、热情,可是上了大学之后,你变得古怪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他抚摸着皮手套,声调抑扬地说:“你没有安全,缺乏爱……”他的话若有所指。也揭露了我不少创痕。许多年来,我背负了太多感情的债,我爱国、爱家、爱每一个人,爱使我的流浪获得力量,那么我缺少的是哪一种?形式的?言辩的?想像的?我可以爱任何人,不必牵涉到教义问题;伽利略的死,回教徒的杀戮,神学家如何解释?如果目的可以遮掩手段,什么手段都可以达到目的,这与爱有何相干?活在爱中的,必能牺牲,像他那样的享受吗?像他甚至谈到爱的时候也只是作为一种借口吗?我不愿回答,我知道出卖耶稣的正是他。 “没有爱的人会孤独空虚,生活没有意义”,我承认他的话,但假若我爱上表妹,又是怎样的说法?他今天来看我,不正是要打断我对表妹的爱吗?他的出发点一定是恨,恨人者就是杀人者,这是罪恶,他是牧师,难道不了解罪恶的结果?当然我不会为他担心,因为他对神的信仰比我还少,当我相信宇宙的原则,事物的普遍规律时,至少我对自然有一种敬畏之感,而他穿着黑袍,说上帝是万能的,却在制造罪恶,他藐视我的感情,像藐视贫穷的教友一样,他算什么? 他从口袋掏出一本烫金圣经,翻了几页念起来:“你们的生命原是一片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接着又是老问题,问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问题我比他想得更多,也当然比他更接近事实,我长久过着一种与现实脱离的生活,我活在思想之中,为了什么,我曾经仔细检讨过自己,我身上的包袱压得太重,我迷恋终极,迷恋一切借以启示永恒的东西,我曾经穿着“神爱世人”的背心在街头击鼓唱歌,我曾经在深山的庙里,念佛打坐,叔本华、康德、尼采,令人心碎的存在主义,都曾经剥夺过我一部分的生命,但是我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欺骗、陶醉、分割;我从零来又回到零去,我心里日日抗争不得安息,我不再对魔术感兴趣了。但是,直到今天,我仍不反对宗教;我反对的是虚伪;我反对打麻将的教会执事,反对享用荣华的洋化牧师,反对爱神却不能爱人的表妹。我把一切摆在心里,我对沉默有一种固执,我不愿辩白,与愚昧相较有何意义?如果这世界真有所谓的真理,任何一刻的生命,都会为我解明,我对自己甚感满足,我的存在即使嵌于绝望的边缘,它赐我自由与勇敢,不像他们,他们需要上帝,因为他们有罪,他们不但空虚,而且恐惧。 我等得不耐烦了,他为什么还在绕圈子?我希望他赶快给我定罪,干脆要我与表妹一刀两断,他玩尽了花样,末了,他还为我祷告:“……主呵!他是一个可怜的人。他没有家,野鸽子在黄昏的时候也要傍依溪水,他却漂流在旷野里。……求你照顾他姑母全家,使她们成为世上的光,成为地上的盐,到处荣耀你,你坚定她的女儿……” 我的眼睛闭起来又张开,头低下又抬起,我但愿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他的表演令我窒息。我打开一扇窗子,让空气吹进来,让风刮进来,让空气吹走他污浊的懺悔,贪婪诡诈。这莫须有的干扰令我愤怒,我勉强送他到路边,狠狠把一块石头踢到臭水沟里去。 我的退却是姑母的胜利,也是牧师的功绩,表妹不再来找我了;她进了大学之后,完全沉浸在书本里,据说她这样做,是为了消减她的忧郁。 大一下学期,她代表教会参加了一项国际会议,正如姑母所梦想的,她可以周游世界,出风头,做外交官,光宗耀祖,点缀门楣。 一年之后,表妹回来了,她带来了一个大消息:她在国外订了婚,赶回来举行婚礼。 对姑母来说,这是个意外,因为她事前毫不知悉;但姑母是聪明人,她懂得风向,懂得适时地修理,她知道只要造成事实,人人会替你解释,主要的还是名誉,于是给表妹的未婚夫按上“博士”的头衔,报纸上登出了新闻,教堂内外粉刷一新。 我抱着好奇的心情,悄悄去参加表妹的婚礼。我想知道表妹是否快乐;还有周游世界之后,她应该丢掉了书袋气,注意点打扮,学会修饰她的容颜,而“博士”的声名,也令我向往。牧师今天要作为代表上席,他的台词也会格外有趣。 我无法形容那样的场面,是空洞还是实在?是美满还是残缺?像个鸡尾酒会,仕女们的服饰缤纷缭乱,像个赛马场,汽车的尾巴拖长了一条街,像股票交易所,会众们议论纷纷。 姑母是金牌得主,今天,她的祷告也更为动听,我觉得她最好唱歌,最好疯狂地跳一阵。表妹的脸上没有表情,她走得很慢,很沉重,她身后的白纱,似乎不愿意前进,或是有些疲倦,总不如我想像的那样轻脱;“博士”的燕尾服,盖不住他的笨拙。惟有牧师,他的笑是职业性的,却油腻腻地,缺乏内容。 歌声响起了,牧师把手按在新人的头顶,颤抖着,含糊地念着:“从情欲生的必属于情欲,从灵生的必属于灵。”然后是祝福,“阿门”之声刺耳欲聋。 表妹出来了,人潮从教堂里涌出来,涌成了墙壁,我想挤过去,可是挤不动,落寞与孤立的悲哀突然袭来,我索性退得远些,看交错的手臂与彩纸在人隙的上空飞舞;看表妹被人拥上车,看一缕浓烟在街尾散失。 表妹迟早要交出去的,可是这样没有人愿意地交出有何意义? 半年后,表妹生下一个男孩,姑母做了好人好事;牧师出国深造时,育幼院的三层大楼也开始动工了;这真是个兴隆的时代;残酷的岁月撕碎了永恒的画面,也埋葬了我的一切怀念……——原载“青杏”十六期,五二、六、三十,台北出版,五十三年六月金门正气中华报转载野鸽子的黄昏王尚义——作品棉花|棉花早秋的太阳征服了大地,村子在沸腾的热气里沉默了。瓦片,这灰色屋顶的守卫者,被阳光照花了眼,鱼鳞似地闪烁着奇怪的幻影。经历了几十寒暑的老屋,虽然被风雨吹打得有些苍老,但熬过夏天,它坚强得多了。此刻在它可爱的阴凉中,人们正做着难得的好梦,一双大花猫贪享这份宁静,懒仰在灶房的水缸边打着鼾声。狗也忘了职责,搂着门坎,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门外的黄土路,更显得焦黄;终年被牛车压刻的轮印,像两道泪痕,伸向原野。原野里没有风,再看不到树梢愰动时与白云兴起的情趣。站得牢稳的柿树,不过是一种烦闷的象征,它的最上一簇叶子,哭丧着脸,垂下了头。熟得透红的柿子,一起在绿叶张开的翅膀里躲起来,不再炫耀它的光彩了。 当农人在屋里甜睡时(恢复与准备再劳动的精力时),田地是被遗忘了的。站在村头的土杲上向远近的田野望去,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河边——穷苦孩子们的乐园,水被搅得失去了原来的纹路,青绿的河水变了颜色,变得像河底的沙,像水岸上孩子的皮肤,从遥远的山谷走来,它显得有些疲倦了。它拖着缓慢的步子,微微的喘息着。这喘息立刻被孩子们的吵闹声和欢笑声压沉了。远远听去,真像是一首快乐的歌呢! 这快乐的歌在原野里飘着,飘过了一片竹林,飘上了一块矮坡。矮坡上是一片整齐的棉田,高低分明的地畦里,簇拥着一排排茂盛的棉棵。棉棵上垂着累累的棉梅;绽开的棉朵,在绿色的叶子间咧开笑脸,笑脸在秋阳上闪耀着银白的光辉。一个半弯身的影子,从坡下慢慢走上去,又从坡头慢慢走下来。一团棉朵从凸满的篮口掉了出来,她蹲下身子,细心地一朵朵捡起来再压进篮子里,她向田边一棵大树下走去;蓝色的天空和绿色田野的幕,在她前面张开,她幽美的身影,展现出来了。斗笠下雨条长辫子有趣地摆动着…… 她把篮子放在地上,靠着树干坐下。她摘下斗笠,秋阳立刻从树叶的隙缝里吻上她娇红的脸。浅浅的酒涡,泛起了满意的笑。明亮的大眼睛里,闪动着希望和梦想…… 手里拿着窝窝头,但她吃不下。她的胃腹被收获的兴奋填满了。望着那可爱的棉花,她不禁忆起几个月来在这块土地上工作的情景——翻土、撒种、灌水、施肥、拔草、除虫……总算有了结果。再过些时,棉花收完了,卖了钱……哼!她再也坐不下去了,哼着山歌,又跑到田里……金黄的纱帐从西天垂下来,夕阳隐去了,远处的山和树都在逐渐加浓的夜色里消失着。一群乌鸦扑着翅膀飞过去,炊烟从村里升起来。她提起满满的雨篮棉花,踏着轻薄的暮色回家。 “凤姐!”从一扇柴门里跳出一个活泼的孩子,接过一篮棉花,又斜着身子,吃力地叫着走进屋里。父亲抽着旱烟,从床上坐起。厨房里,飘来了一股饭香,熊熊的火光照红了妈妈清瘦的脸。“妈!你看。”她发嗲地把棉花捧到妈妈脸前,妈妈快慰地笑了。一团喜悦的心事渐渐从她心底升起…… 天黑了,大家围在院内的竹桌边吃晚饭。一碗菜汤,一盘豆腐,倒也吃得津津有味。她的兴奋传给了全家,院子里充满了和乐愉快的空气。夜里,全家都入睡了,只有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占据在她脑海里的尽是一朵朵雪白可爱的棉花,只要闭上眼,棉花就在她眼前飞舞。她细细思量着妈的话:“如果今年棉花收成好,要给凤做件深士林长衫呢!这孩子着实出了力。”母亲一面是鼓励,一面也的确有这意思。那末,她的新衣是靠得住了。邻家珍姑身上那件簇新的蓝得使人耀眼的长衫,又现在她的眼前了。她不知向那件衣服投过多少次羡慕的眼光,现在她总算也将有件新衣服了。她想她如果穿上了新衣,一定也有许多人眼热她呢!夜渐深了,她把自己的希望带到朦胧的夜里,嘴角上留下了一弯浅浅的微笑…… 德弟每天放学回来,嘴里总是唱着歌;今天他的脸沉了下来。看到姐姐也没有招呼,便跑到屋里扯着妈妈的衣襟说:“妈!今天先生说要缴学费了,拖了那么久,人家都不耐烦了。还有先生说,若是缴来,就是好学生。” “噢!晓得了!”母亲烦恼地回了一声。德弟以为母亲答应了,又带着一团高兴跑了出去。他不知道这天真的话刺痛了母亲的心。一学期五斗米,前些时借了婶婶家一担半米,已快吃完了,哪里有米缴学费呢? 这两天家里的空气开始沉闷起来,往常的笑声消失了,父亲沉默着,厨房不时传来母亲的叹息。只有凤心里还闪动着一点快乐的影子,如今也变得黯淡了。屋角的棉花堆却一天天高起来,已有满满三筐了。凤每天按时搬进搬出地晒。德也不唱歌了,没有平时的活泼,放学后不跑出去玩耍,老是跟着妈妈叽里咕噜地吵个不休。父亲听得不耐烦了:“你每天跟妈妈吵,你想把妈烦死?明天对老师说,等我们收了米来,立刻缴去。”德默默不声,乌溜溜的眼睛狠狠地盯着爸爸的嘴,小心灵开始感到一丝快慰。 一天,德从学校回来。跨进大门,看见中堂里堆着一大堆稻。他的眼马上亮起来,心高兴地跳着:“米收来了,学费可以缴了。”于是他又活泼地去找游伴玩了;村上王家的账房走进来,恰巧和他碰个满怀。 “德弟,父亲在吗?”“在里面。”他用小手一摆又蹦蹦跳跳去了。爸爸连忙招呼王家账房坐下,只听他们拉拉扯扯谈了很久,后来账房走了。父亲望着那堆黄金般的稻子叹气:“唉!今年拼命收了这多担米,除去地租,上年病时借的几担米,还能剩多少?!这几粒米,要当明年一年的粮食,加上开销用途,油烟柴菜,一切一切都靠它,怎么能够呢?” “唉!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呵!”妈忧郁地说着。凤正从外面回来,她听人家说士林布要二十元一尺,满望能把蕴藏在心中的话对母亲说。可是听见这一声长叹,她便机警地缩住了要说的话。 明天,又到了黄昏。德像有什么正经事似的,走到父亲面前:“爸!今天校长讲话说,再不缴学费,先生都要饿死了。我对先生说,我们米收来了,明天就缴。”德很有把握地,好像要父亲实践他的诺言。“好的,明天就给你去缴吧!”父亲似是而非地应承了。但是白米早支配完了,怎么办呢?他闪着那双深沉的眼睛,向屋里搜索着。 偶然,他的眼光从稻堆上溜到屋角的棉花上,顿时他心里一动,似乎有了解答。 夜深了,凤和德都睡得很甜。隔壁房里还时时传来轻微的谈话声。 “我想德的学费还是把棉花卖了去缴吧!”“棉花,我答应给凤做衣裳的。” “凤的衣裳固然要做,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这几担稻再卖了去,难道真的不要过活了?” “可怜的孩子,想做这件蓝士林长衫也有两三年了,今年种这棉花还全靠她呢!苦也吃不少了,哪里可以再叫她失望!” “衣服是大家多年不添了,凤的脾气还好,不做她也不会吵,以后再想法做吧!你看德也怪可怜的,这几天给先生催得急坏了。” “哎!随你吧;又使凤失望了,对门伯伯家嫁女儿,正要棉花,明天先向他拿十斤棉花钱给德缴学费吧!” …… 以后屋子里寂然无声。 “德儿德儿,快来快来!” 德从一群孩子中跑出来,脸儿红得像苹果。 “同姐姐到田里看看,还有没有棉花?”“噢!” 回来途中,德又哼起了老调。“德弟,你今天怎么这样高兴,上两天都是苦着脸?”凤打趣地问。 “昨天把学费缴了,先生笑着连声说好学生……” “哪来的钱?” “爸没说,我不知道。” “……” 边走边说到了家门,凤高声叫着:“棉花收完了。” “那末等有空把花萁拔回来,还可以烧火呢!” 凤一面把刚收回的半篮棉花放到大篮里去,她并没注意妈妈的话。一面说:“今年一共收到多少斤,让我把秤来称称看。” “孩子,爸爸早上秤过了,有二十多斤呢?” “二十多斤!”凤暗地里算着,可卖二百多元,士林布二十元一尺,一百八十元,还有余呢! “妈,今年棉花收成真好。”凤想说,可是她想母亲这次一定要说了,因此她没有吐出来,内心激动着,脸晕红了,更显得妩媚可爱。母亲却黯然不语,她眼看着这已经属于人家的棉花,正是自己女儿所热烈期待着的。她的脸色苍白,少血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是眼圈儿红了,赶快回过头去。 这夜,母亲始终不能入睡。德梦见先生笑容满面地赞他是好学生,可怜的凤依旧做着新蓝士林长衫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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