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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塞万提斯研究文集》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陈众议编选,是《塞万提斯学术史研究》的姐妹篇,萃取了塞万提斯研究史上较具影响的22篇评论。《塞万提斯研究文集》中遴选的文章的作者包括海涅、屠格涅夫、阿索林、纳博科夫、卡尔维诺、哈罗德布鲁姆、米兰昆德拉等知名作家、文学批评家,涵盖了世界各国最优秀的评论文章。译者则包括钱锺书等我国知名学者、翻译家。作为国内第一部塞万提斯的研究资料集,它从不同的角度展示了塞学的历史由来与现实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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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塞万提斯研究文集》是《塞万提斯学术史研究》的姐妹篇,萃取了塞万提斯研究史上较具影响的22篇评论。作为国内第一部塞万提斯的研究资料集,它从不同的角度展示了塞学的历史由来与现实境遇。无论从方法还是立场的角度看,遴选过程尽力保持了相对的客观与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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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陈众议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外国文学学会会长。1989年毕业于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文哲系,获博士学位。主要研究方向为西班牙语文学、文艺学。著有《西班牙文学——黄金世纪研究》(新闻出版总署“三个一百原创作品”)、《拉美当代小说流派》(青年社科基金项目)、《20世纪墨西哥文学史》(社科基金“八五”规划重点项目子课题)、《加西亚马尔克斯评传》、《博尔赫斯》、《堂吉诃德的长矛》、《游心集》、《亲爱的母语》等十余部作品,并参与了社科基金“九五”规划重大项目《20 世纪外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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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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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选者序
精印本《堂吉诃德》引言 海因里希海涅
哈姆莱特与堂吉诃德 屠格涅夫
塞万提斯美学思想 梅嫩德斯伊佩拉约
塞万提斯的文学渊源 梅嫩德斯伊佩拉约
堂吉诃德的生平 米盖尔乌纳穆诺
《堂吉诃德》沉思录 奥尔特加伊加塞特
《堂吉诃德》创作机理的一个层面 梅嫩德斯皮达尔
塞万提斯思想 阿美利科卡斯特罗
最具可能的堂吉诃德原型 罗德里格斯马林
《堂吉诃德》的真实观 亚历山大A.帕克
蒙塞学家之允 阿索林
尘与名 佩德罗萨利纳斯
《堂吉诃德》讲稿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杜尔西内娅其人其事 玛利亚特雷莎莱昂
“三角”欲望 勒内基拉尔
塞万提斯的小说理论 爱德华赖利
塞万提斯的小说艺术 弗朗西斯科阿亚拉
《白骑士》 伊塔洛卡尔维诺
受到诋毁的塞万提斯遗产 米兰昆德拉
从女性视角看《堂吉诃德》的色情指涉 莫尼克乔利迪
塞万提斯:人世如戏 哈罗德布鲁姆
塞万提斯戏剧的易装问题 奥雷里奥冈萨雷斯佩雷斯
面向二十一世纪的小说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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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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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印本《堂吉诃德》引言
作者[德国]海因里希海涅
译者 钱锺书
我童年知识已开、颇能认字以后,第一部读的书就是萨维德拉的米盖尔塞万提斯所著《曼恰郡敏慧的绅士堂吉诃德的生平及事迹》。一天清早,我从家里溜出来,急急上皇家花园去,可以从容自在看《堂吉诃德》;那片刻的时光,我还回忆得很清楚。是五月里一个明媚的日子,秾丽的春天躺在静穆的晨光里,听那个娇柔献媚的夜莺向它颂赞。夜莺的颂歌唱得温存似的软和;醉心融骨似的热烈,最含羞的花苞就此开放,多情芳草和披着薄雾的阳光就吻得更忙,花木就都一片欢欣,颤动起来。在所谓“叹息小径”里,离瀑布不远,有一条长了苔衣的旧石凳,我坐下来,把这位勇士经历的大事情来娱乐我的小心灵。我孩子气,心眼老实,什么都信以为真。这位可怜的英雄给命运播弄得成了个笑柄,可是我以为这是理所当然,遭人嘲笑,跟身体受伤一样,都是英雄的本分;他遭人嘲笑害得我很难受,正像他受了伤叫我心里不忍。上帝创造天地,把讽刺搀在里面,大诗人在印刷成书的小天地里,也就学样;我还是个孩子,领会不到这种讽刺,看见这位好汉骑士,空有义侠心肠,只落得受了亏负,挨了棍子,便为他流辛酸的眼泪。我那时不大会看书,每个字都要高声念出来,所以花鸟林泉和我一起全听见了。这些淳朴无猜的天然品物,像小孩子一样,丝毫不知道天地间的讽刺,也一切当真,听了那苦命骑士当灾受罪,就陪着我哭。一株衰老不材的橡树微微啜泣,那瀑布的白色长髯飘扬得越发厉害,仿佛在呵斥人世的险恶。看到那头狮子无心迎斗,转身以屁股相向a ,我们依然以为这位骑士的英雄气魄可敬可佩。愈是他身体又瘦又干,披挂破烂,坐骑蹩脚,愈见他的所作所为值得夸赞。我们瞧不起那些下流俗物,那种人花花绿绿,穿着绫罗,谈吐高雅,而且顶着公爵头衔,却把一个才德远过他们的人取笑。我天天在花园里看这本奇书,到秋天就看完了;我愈读下去,就愈加器重,愈加爱慕杜尔辛妮亚的骑士。有一场比武真惨,这位骑士很丢脸,输在人家手里,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念到这段情事的那一天。那是个阴霾的日子,灰黯的天空里一阵阵都是气色凶恶的云,黄叶儿凄凄凉凉从树上落下来,憔悴的晚花奄奄待尽,头也抬不起,花上压着沉甸甸的泪珠,夜莺儿早已不知下落,望出去是一片衰盛无常的景象。我读到这位好汉骑士受了伤,摔得昏头昏脑,躺在地上。他没去掉面盔,就向那占上风的对手说话,声音有气无力,仿佛是坟墓里出来的。他说:“杜尔辛妮亚真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却是世上最倒霉的骑士。尽管我本领不行,真是真非不可以颠倒。骑士大爷,你举枪刺罢!”我看到这里,心都要碎了。
唉! 那位光华耀眼的银月骑士,打败了天下最勇敢最义气的人的骑士,原来是一个乔装改扮的剃头匠!
我在《游记》第四部里写了上面一段,描摹多年以前读《堂吉诃德》的印象。如今又过了八年了。天呀!时光真是飘忽!我在杜塞尔多夫地方皇家花园的叹息小径里把这部书看完还仿佛是昨天的事呢。这位伟大骑士的所作所受,依然叫我震惊倾倒。是不是好多年来,我的心始终没有变呢? 还是绕了个巧妙的圈子,又回到童年的情思呢?后面这一说也许道着了,因为我记得每隔五年看一遍《堂吉诃德》,印象每次不同。我发育得是个青年的时候,伸出稚嫩的手去采生命的玫瑰花,爬上峰巅去攀附太阳,夜里做的梦全是老鹰和清白无瑕的少女,觉得《堂吉诃德》扫兴乏味,看见这部书就不耐烦似的把它搁在一边。后来我快成人,跟这位拥护杜尔辛妮亚的倒霉战士稍稍相安无事,而且嘲笑他起来了。我说,这家伙是个傻瓜。可是,说也奇怪,在人生的程途里,尤其是徘徊歧路的时候,那瘦骑士和那胖侍从总追踪在我后面。还记得那回上法国去游历。有一天我在驿车里发烧似的睡得很恍惚,清早醒来,朝雾朦胧,看见两个脸熟的人夹着我的车子齐驱并进。右面是曼恰郡的堂吉诃德,跨着他那匹行空绝迹的马驽骍难得;左面是桑丘潘沙,骑的是他那头脚踏实地的灰色驴子。我们到了法国边境。区分国界的高杆上一面三色旗迎着我们飘荡,那位曼恰郡的上等人恭恭敬敬鞠了个躬;第一批法国宪兵向我们走来,那好桑丘冷冷地点了点头。然后这两位朋友抢在我头里去,影踪都不见了,只有驽骍难得的振奋长鸣和那驴子的应声酬答还偶然听得到。
这位好汉骑士想教早成陈迹的过去死里回生,就和现在的事物冲撞,可怜他的手脚以至背脊都擦痛了,所以堂吉诃德主义是个笑话。这是我那时候的意见。后来我才知道还有桩不讨好的傻事,那便是要教未来赶早在当今出现,而且只凭一匹驽马,一副破盔甲,一个瘦弱残躯,却去攻打现时的紧要利害关头。聪明人见了这一种堂吉诃德主义,像见了那一种堂吉诃德主义一样,直把他那乖觉的头来摇。但是,土博索的杜尔辛妮亚真是天下第一美人,尽管我苦恼得很,躺在地上,我决不打消这句断语,我只能如此—银月骑士呀,改装的理发匠呀,你们举枪刺罢!
伟大的塞万提斯写这部大作,抱着什么宗旨呢? 那时候武侠小说风靡了西班牙,教士和官吏都禁止不了,是不是塞万提斯只想把这种小说廓清呢?还是他要把人类一切激昂奋发的热情举动,尤其是武士的英风侠骨,都当作笑柄呢?显然他只是嘲讽那类小说,想点明它的荒谬无理,供大家笑骂,就此把它扫除。
他非常成功。教堂里的儆戒和官厅里的威吓都不管事,然而穷文人的一枝笔见了效验。他断送了武侠小说;《堂吉诃德》出世不多时,西班牙人全觉得那类小说索然无味,再也不出版了。不过,天才的那枝笔总比执笔的人还来得伟大,笔锋所及总远在作者意计之外。塞万提斯不知不觉之中,对人类那种激昂奋发的热情,写了一部最伟大的讽刺。这是他没料到的,他这人自己就是位英雄,大半世光阴都消磨在骑士游侠的交锋里,身经勒邦土之役,损失了左手博来点勋名,可是他暮年还常常引为乐事。
关于这位大创作家《堂吉诃德》著者的人品和生涯,写传记的人所知无几。通常那种琐记都是掇拾些东邻西舍嚼舌根娘儿们的唾余,我们倒也不少了它。她们只看见个壳子,我们却看到这个人的本身,看到那真正的、无诈伪的、不诬妄的状貌。
萨维德拉的米盖尔塞万提斯是个俊秀强壮的人。他气概高傲,心地宽阔。他眼睛的魔力真是出奇。恰像有人能够看透地面,知道底下埋的是财宝金银还是尸骸,这位大诗人会眼光照彻人的心胸,把里面的蕴蓄,瞧个明白。对好人呢,他这一瞥就像阳光,欣欣然耀得衷怀开朗;他这一瞥对坏人又像剑锋,恶狠狠把心肠割碎。他的眼光像追索似的射进人的灵魂,跟它问答,它不肯答话,就动酷刑;灵魂血淋淋的横在拷问架上,也许那躯壳还要做出一副贵人屈尊的样子。许多人不喜欢塞万提斯,世途上大家都懒得推挽他,还有什么可怪呢? 他从来没有富贵过;他朝山瞻礼,辛苦奔波,带回来的不是珍珠,只是几枚空贝壳。据说他不稀罕钱,我告诉你罢,他没钱的时候,就知道钱多么稀罕了。可是他不曾看得钱跟名誉一样贵重。他该了些债。他写过一篇诗神阿波罗发给诗人的证书,第一节就说道:“诗人若说自己没有钱,大家得相信他的话,不应该再要他赌咒发誓”。他爱音乐,爱花,爱女人。他的恋爱往往很不得意,尤其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他少年时给决绝无情的玫瑰花放刺扎伤了,是不是想到自己将来的伟大就可以慰情释痛呢? 一个晴朗的夏天下午,他这位风流小伙子跟一个十六岁的美人儿在太古河畔散步,他谈情说爱,那小姑娘一味的嘲笑。那时候,太阳还没下去,依然金光照耀,可是月亮已经升在天空,又小又淡,仿佛一抹白云。少年诗人对情人说道:“天上那黯然无色的小盘子,你瞧见没有? 它的影子落在咱们脚边这条河心里。这条河仿佛是可怜那月亮,才肯在雄放的奔流里映带着它那苦恼的形象,有时候水波澎湃,还像瞧它不起,要把它抛向岸上。可是到天黑了瞧罢! 夜色一起,那个黯淡的小盘子会愈来愈亮,光华遍照全河,这些翻腾荡涤的波浪见了那颗灿烂星辰就要颤抖,又贪又爱地向着它汹涌。”
诗人的身世该向他作品里去追究,因为他在作品里吐露了隐衷。上文说塞万提斯当了好一辈子的兵,这从他作品里处处看得出来,在他的剧本里比在《堂吉诃德》里还要清楚。罗马人那句话,“生活就是打仗”,对他很切,有两层意义。菲力普二世替上帝挣面子,自己使性子,以兵为戏,各处行凶;在那些战事里,塞万提斯好多次当个小兵,跟人家交战。他整个青年供那位旧教的大护法驱使,他为旧教的权利亲自出马。根据这种事实,我们可以猜想他对旧教的权利也是十分关切的。有人说他只为惧怕宗教法庭,所以《堂吉诃德》里不敢叙述当时新教的思想;那种事实就把这个流传颇广的议论推翻了。塞万提斯绝不是那样;他是罗马教会的忠心孩子,不仅在好多骑士游侠的交锋里,他身体为它的圣旗流血,并且他给异教徒俘虏多年,整个灵魂受到殉道的苦难。
关于塞万提斯在亚尔杰那一段,可巧我们知道些细节,看出来这个大诗人也是大英雄。有位不露圭角的写意人物哄得奥古斯德大帝和德国一切学究先生都以为他是个诗人,而且以为诗人全没有胆气;对他这种曼妙动听的无稽之谈,塞万提斯的俘虏生涯是一个光芒万丈的反证。真诗人也一定是真英雄,他怀着西班牙人所谓“第二种勇敢”的那种坚忍。这个高贵的卡斯蒂利亚人身为亚尔杰总督的奴隶,一心一意要重获自由,再接再厉地安排下泼天大胆的计策,面对险阻艰难,泰然自若,到举事不成,拼着一死,挨着严刑,不肯半个字供出他的同谋来。这种情景真是壮烈极了。他身体的主人是个杀人不怕血腥的,可是看了这种大气魄和高品节,也只可放下屠刀。这头老虎保全了那个已入樊笼的狮子。他只消一句话,就能教那可怕的“独臂汉”送命,可是他见了面就战战栗栗。亚尔杰人全知道塞万提斯,称他为“独臂汉”;总督也承认,要知道了这个独臂西班牙人是关锁得严严密密,他才能安心睡觉,才保得他的辖下、他的军队和奴隶不会出乱子。
上文说塞万提斯一辈子只当个小兵。不过他在行伍里露了头角,奥地利的堂约翰是他的统帅,也另眼相看。所以他从意大利回国,身边有几封极增光彩的保举信,都是写给西班牙皇帝的,一力推荐塞万提斯这个人才堪大用。亚尔杰的海盗在地中海上把他掳去,看见这些信,以为他是个了不起的要人,就此勒索一大笔赎身钱。他家里千方百计,辛勤刻苦,也凑不出那笔款子去赎他回来,这位苦命诗人只好在桎梏之中,多挨些日子,多受些罪了。那些信原因为他是个非常人,表示器重,偏偏替他种了新的祸根;命运女神那狠毒婆娘就这样作弄他到死,天才以为不必仗她提拔也能够声名显赫,就惹下她一辈子的仇恨。
天才的潦倒不遇,是瞎碰瞎撞似的偶然如此呢? 还是他内心和环境的性质使他必然如此呢? 是他的心灵跟现实冲突呢? 还是那粗鲁的现实恃强凌弱,向他高尚的心灵开仗呢?
社会是个共和国。一个人要努力上进,大伙儿就笑呀,骂呀,逼得他退转。没有人可以比旁人好,比旁人聪明。谁要凭他那百折不回的天才,高出于凡夫众人之上,社会就排斥他,把他嘲笑糟蹋,一点儿不肯放松,闪得他到后来零丁孤独,闷守在自己的思想里。
不错,社会有共和主义的本性。一切尊贵的东西,在精神方面也好,在物质方面也好,都惹得它深恶痛绝。精神方面的尊贵往往要凭借物质方面的尊贵,这是出于寻常揣度之外的。七月革命以后,社会上一切关系都显出共和主义的精神,我们就亲切悟出上面讲的道理。我们的共和主义者憎恨大诗人的桂冠,不亚于大皇帝的紫袍。他们想铲除人类智力上的差歧;他们既然把国土上茁长的思想都当作国民公产,只可以出了告示,要大家的文章风格也一律平等。好文章的确贬了价,据说含有贵族风味;我们又常听见这种议论:“真正的民主主义者写的文章跟人民一样,要真,要质,要拙。”对许多讲实干的人说来,这事好办;但是拙劣的文章并非人人会写,一个写惯好文章的人更其不会,旁人就要发话了:“他是位贵族,是个爱好形式的人,是艺术的朋友,人民的仇敌。”他们真心这样主张,很像圣希爱罗尼默司以为自己的好文笔就是罪恶,把自己痛加鞭挞。
在《堂吉诃德》里听不见反对旧教的声音,反对君主极权的声音也一样听不见。那些听见这种声音的批评家显然错了。有一派人,把绝对服从君主这件事加以诗意的理想化;塞万提斯就属于那一派。这里的君主是西班牙皇帝,那时候巍巍赫赫,光芒普照大地。一个当小兵的也觉得沾了威光,宁愿不顾一己的自由,要教卡斯蒂利亚民族逞遂那夸强好胜的心愿。
那时候西班牙在政治上的伟大很能够教本国文人变得胸襟高远。在西班牙诗人的心境里,有如在查理五世的国境里,太阳不落c。跟摩尔人的恶战已经收场;内战以后,诗歌会盛极一时,恰像暴雨初晴,花香最烈。英国伊丽莎白时代就有这种情景,那时候西班牙也诗派勃兴,大可以相提并论。英国有莎士比亚,西班牙有塞万提斯,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诗人都仿佛一家人似的,彼此有相像之处,三代腓力治下的西班牙诗人也是这样。要像我们讲的那种独创一格,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都说不上。他们跟并世的人两样,并非他们别具情感思想,别有表达的手法,而只因为他们比旁人深湛得多,真挚得多,感受愈加敏锐,力量愈加雄厚;在他们的作品里,诗的精髓分外饱满洋溢。
这两位诗人不仅是当时开的花,而且替后世伏了根。大家因为莎士比亚的作品在德国和现在的法国起了影响,就推他为后世戏剧艺术的开山祖师。我们也应该推尊塞万提斯为近代小说的开山。我有些随感,让我说来。
初期小说,所谓武侠小说,从中世纪的诗歌发源。那种叙事诗的主角都出于查理曼大帝和“圣杯”等连环传说,小说一上来不过把这些诗歌化成散文,内容老是骑士的奇遇。这是描写贵族的小说,登场的不是荒幻神奇的人物,就是靴子上有黄金踢马刺的骑士;人民的影踪一点也没有。这种武侠小说愈来愈糟,变到荒谬绝伦,塞万提斯凭《堂吉诃德》一书把它推倒。但是他一面写讽刺,拆了旧小说的台,一面就给我们所谓近代小说的新型创作立下模范。大诗人的手段总是这样,一面除旧,一面布新,绝不会有所破而无所立。塞万提斯在武侠小说里安插了对下层阶级的真实描画,搀和了人民的生活,开创了近代小说。他并世的文人全喜欢模写至卑极贱的俗人穷汉怎样过活,不独他一人如此。那时候西班牙的画家跟诗人也有同好;穆里约偷了天上最圣洁的颜色来画圣母像,但是他为地面上的肮脏景物写真,也同样的衷心喜爱。也许这些高贵的西班牙人醉心的是技巧,所以把个捉虱的小化子画来逼真,也很志得意满,就跟造了个圣母像一般。或者是相映成趣,惹得那些头等贵人,像漂亮的弄臣圭费陀,显赫的权臣孟陀查之流,都写小说,刻画起衣衫褴褛的乞丐和流氓来了c。也许这种人在自己的境地里过得腻味,就异想天开,置身在绝然相反的人生境界里,正像许多德国作家也流露出这种设身处地的欲望,小说里专写华贵生涯,主角不是个伯爵,就是位子爵。塞万提斯却没有一味写凡俗人物的偏向;他把高超的事物和平常的事物合在一起,互相烘染衬托,上流人的成分跟平民的成分一般重要。英国人模仿他最早,到如今还学他的榜样。可是在英国小说里,找不到这种上流人的、武侠的、贵族的成分。自从理查森称霸文坛以后,英国小说家都缺乏诗意,而且那时候的风气迂腐拘谨,一点儿不许对普通人民的生活作透彻的描写,海峡彼岸就出现了市民小说,反映市民阶级那种平淡的生活琐屑。英国读者从此淹没在这种下劣的读物里,近来才有一位伟大的苏格兰人崛起,来了个小说里的革命,或者竟是复辟。当初小说里只是骑士的世界,塞万提斯才把民主的成分安放进去;后来只有全无诗意的庸俗市民在小说里安身立命了,瓦尔特司各特就把走失的贵族成分又找了回来。《堂吉诃德》里那种美妙的配比匀称使人惊叹,司各特走一条跟塞万提斯相反的途径,然而在小说里恢复了这种匀称。
英国第二位大诗人在这方面的功劳,我相信大家还没见到。就文学而论,就他的天才杰作而论,他那种保皇守旧的偏向和成见都有好处。他的杰作到处得人赞赏,有人模仿,把市民小说的死灰阴影直挤到流通图书馆的冷角落里去了。如果不承认司各特首创历史小说,倒去找德国方面的先例,那就不对。历史小说的特色是贵族的成分跟民主的成分和谐配合,民主的成分独霸,就搅乱了这种和谐。司各特把贵族的成分重新配合进去,调和得尽善尽美,不像我们德国小说家在作品里反把民主的成分一笔勾销,走入迷途,回向塞万提斯以前盛行的那类武侠小说。以上种种,大家都没有看明白。从前诗人产生“高卢的阿马迪斯”这一类的奇谈野史,我们的德拉莫特富凯只能算落在他们后面的追随者。这位男爵大人居然在《堂吉诃德》出世二百年以后还写他的武侠小说,我不但叹佩他的才情,而且叹佩他的胆量。他的作品问世风行,恰逢德国一个特殊时期。偏爱武士游侠和古代封建社会的形形色色,这在文学上有什么意义呢?我以为是这样:德国人民要跟中世纪永诀,可是我们多情善感,在诀别的时候,接了一个吻。我们嘴唇印在那块古董墓碑上,那是最后一次。不用说,那一次我们好多人的举动都很傻里傻气。这一派里的小伙子路德维希蒂克掘开死鬼祖宗的坟墓,把棺材当摇篮似的摇着,嘴里疯疯癫癫、呢呢牙牙地唱道:“睡觉罢!爷爷小宝贝,睡觉罢!”我称瓦尔特司各特为英国第二位大诗人,称他的小说为杰作。不过我只极口推崇他的天才,绝不会把他那些作品跟塞万提斯的这部伟大小说比拟。要讲史诗的天才,塞万提斯远在司各特之上。上文说过,他是个信奉旧教的作者,也许因此他的心境就有一种广漠的、史诗风味的恬静,不生一点儿疑惑,仿佛是晶莹澄澈的一片天空,覆盖在他构撰出来的那些五光十色的东西上面,一丝儿没有缺口。并且沉静也是西班牙民族的本色。司各特就不然了。他那个教会把神圣的事物都要当剧烈争论的材料,加上他自己是位律师,又有苏格兰人的脾气,行动和争论都是家常便饭,所以他小说里的戏剧成分太强,就跟他的生活和性格一样。我们所谓小说的这一类创作绝不能学他。西班牙人的功勋是产生最好的小说,正如产生最好的戏剧应当归功于英国人。
那么,还剩下来什么锦标给德国人呢? 有的,我们是世界上第一号抒情诗人。德国人这样美丽的抒情诗,谁都没有。现在各国人都政务匆忙,到那些事办完以后,我们愿意德国人、英国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大家都上绿叶成荫的树林子里去唱歌,请夜莺儿评判。在这番歌唱比赛里,我深信歌德的抒情诗会得头奖。
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歌德成了个三头统治,在纪事、戏剧、抒情这三类创作里各各登峰造极。把我们那位伟大的同国人推尊为尽善尽美的抒情诗人,这件事该让本文作者来干。歌德屹立在抒情诗两股末流的中间:一派以我的名字命名,那真是桩憾事;另一派从施瓦本地方得名。两派都立下功劳,间接出了力使德国诗歌大盛。第一派对德国抒情诗里理想主义的偏向来了个对症下药,把心思才力引向坚朴的现实,还把感情空浮的彼德拉克主义铲除。我们一向认为彼德拉克主义就是抒情诗里的堂吉诃德习气。施瓦本派也间接挽救了德国诗。也许全亏了施瓦本派,雄健的诗歌才可能在德国北部出现,因为那种萎靡枯淡的志诚虔信像一股湿气似的,给这个诗派吸收个干净了。许都脱卡脱城就好比德国文艺女神的排泄口子。我说这伟大的三头统治在戏剧、小说和抒情诗里有最高的成就,并非对其他大诗人的作品有什么挑剔。要问:“哪一位诗人更来得伟大?”那真是最笨不过了。火焰就是火焰,不能掂斤播两来考较它们的轻重。只有跟杂货铺子里俗物一般识见,才想把一架称干酪的破天平去权衡天才。别说古代作者,就是许多近代作者也有诗火熊熊的作品,可以跟那三个人的杰作比美。不过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和歌德这三个名字总是并举齐称的,隐隐然有什么绳子把它们串在一起。他们的创作里流露出一种类似的精神:运行着永久不灭的仁慈,就像上帝的呼吸;发扬了不自矜炫的谦德,仿佛是大自然。歌德使人想起莎士比亚,也常使人想起塞万提斯。甚至他文笔的特色也和塞万提斯的相似,都是随便不拘束的散文,点缀着极可爱的、快意的讽刺。他们的毛病也相像,笔下都很絮烦,都偶或有那种长句子,冗长得像皇帝出行,前拥后簇着一大队。一句浩浩荡荡的句子里,往往只有一点儿意思,仿佛一辆金彩辉煌的宫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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