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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黑白阎连科”囊括了阎连科的“黑与白”——神实与真实,荒诞与感动,狂欢与纯情,先锋与质朴……第一辑“中篇四书”,精选阎连科“最经典、最钟情”的十二个中篇,每本三篇,让读者以最短的时间,读最好的阎连科。
中篇四书为:《年月日 朝着东南走 横活》《耙耧天歌 大校 乡村死亡报告》《天宫图 平平淡淡 瑶沟的日头》《黄金洞 寻找土地 中士还乡》。其中,《黄金洞》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年月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八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四届上海优秀小说大奖;被法国教育中心推荐为法国中学生课外读物;《耙耧天歌》获第五届上海优秀小说大奖;《大校》获第八届解放军文艺奖;《朝着东南走》获1999年《人民文学》优秀作品奖;《瑶沟的日头》获阎连科颁给自己的“最钟情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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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阎连科,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县,1978年应征入伍,198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政教系,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79年开始写作,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风雅颂》《炸裂志》,中篇小说《年月日》《黄金洞》《耙耧天歌》《朝着东南走》,短篇小说《黑猪毛 白猪毛》,散文《我与父辈》《北京,最后的纪念》等作品。先后获第一、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和其他国内外文学奖项二十余次。入围2013年度英国曼布克奖短名单,并获得第十二届马来西亚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作品被译为日、韩、越、法、英、德、意、荷、挪威、以色列、西班牙、塞尔维亚等二十多种语言,在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现供职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为教授、驻校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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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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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日 朝着东南走 横活》
《耙耧天歌 大校 乡村死亡报告》
《天宫图 平平淡淡 瑶沟的日头》
《黄金洞 寻找土地 中士还乡》
黑白阎连科(总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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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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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日》节选:
千古旱天那一年,岁月被烤成灰烬,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样粘在手上烧心。一串串的太阳,不见尽止地悬在头顶。先爷从早到晚,一天间都能闻到自己头发黄灿灿的焦煳气息。有时把手伸向天空,转眼间还能闻到指甲烧焦后的黑色臭味。操,这天。他总是这样骂着,从空无一人的村落里出来,踏着无垠的寂寞,眯眼斜射太阳一阵,说瞎子,走啦。盲狗便聆听着他年迈苍茫的脚步声,跟在他的身后,影子样出了村落。
先爷走上梁子,脚下把日光踢得吱吱嚓嚓。从东山脉斜刺过来的光芒,一竿竿竹子样打戳在他的脸上、手上、脚尖上。他感到脸上有被耳光掴打后的热疼,眼角迎着光芒这边脸上的沟皱里,窝下的红疼就像藏匿了无数串烧红的珠子。
先爷去尿尿。
盲狗被先爷领着去尿尿。
半个月了,先爷和狗每天睡醒过来,第一桩事就是到八里半外的一面坡地上去尿尿。那面朝阳的坡地上,有先爷种的一棵玉蜀黍。就一棵,孤零零在这荒年旱天,绿得噼噼啪啪掉色儿。仅就这一棵,灰烬似的日子就潮腻腻有些水汽了。尿是肥料。尿里有水,玉蜀黍所短缺的,都在他和盲狗蓄了一夜的尿中。想到那棵玉蜀黍有可能在昨夜噌噌吱吱,又长了二指高低,原来的四片叶子,已经变成了五片叶子,先爷的心里,就毛茸茸地蠕动起来,酥软轻快的感觉温暖汪洋了一脯胸膛,脸上的笑意也红粉粉地荡漾下一层。玉蜀黍一长仅就一片叶子,先爷想,槐叶、榆叶、椿叶,为啥儿都是一长两片呢?
你说瞎子,先爷回过头去,问盲狗说,树和庄稼为啥儿叶子长数不一样?他把目光搭在狗的头上,并不等盲狗作答,就又转回头来,琢磨着独自去了。把头抬起来,手棚在额门上,先爷顺着日色朝正西眺望,看见远处山梁上光秃秃的土地呈出紫金,仿佛还有浓烈烈一层红的烟尘铺在土地上。先爷知道,那是歇息了一夜的地气,日光照晒久了,不得不生冒出来。再近一些,网网岔岔裂开的土地的缝隙,使每一块土地都如烧红后摔碎在山脉上的锅片。
村人们早就计划逃了,小麦被旱死在田地里,崇山峻岭都变得荒荒野野,一世界干枯的颜色,把庄稼人日月中的企盼逼得干瘪起来。苦熬至种秋时候,忽然间天上有了雨云,村街上便有了敲锣的声音,唤着说种秋了——种秋了——老天让我们种秋了——老人们唤,孩娃们唤,男人唤,女人唤,叫声戏腔一样悦人心脾,河流般汇在村街上,从东流到西,又从西流到东,然后就由村头流到山梁上。
——种秋了。
——种秋了。
——老天要下雨让我们种秋了。
这老老少少、黏黏稠稠的唤声把整个山脉都冲荡得动起来。本已落枝的麻雀冷丁儿被惊得在天空东飞西撞,羽毛如雪花一样飘下来。鸡和猪都各自愣在家门口,脸上厚了一层僵呆呆的白。拴在牛棚柱上的牛,突然要挣脱缰绳去,牛鼻挣裂了,青黑色的血流了一牛槽。所有的猫和狗,都爬到房顶上惊惊恐恐地望着村人们。
浓云密布了整三天。
三天间,刘家涧村、吴家河村、前梁村、后梁村、拴马桩村,全部耙耧人都把存好的玉蜀黍种子拿出来,赶在雨前把秋庄稼点种在了土地里。
三日之后,乌云散了。烈日一如既往火旺火辣地烧在山梁上。
半月之后,有村人锁了屋门、院门,挑着行李逃荒避旱去了。随之逃难的人群在三朝两日,便如蚂蚁搬家般大起来,群群股股,日夜从村后的梁路朝外面的世界拥出去,脚步声杂杂沓沓,无头无尾地传到村落里,砰砰啪啪敲打在各家的门窗上。
先爷是随着最后一批村人出逃的。农历六月十九,他走在几十个村人的中间,村人们说往哪儿去?他说往东吧。村人们说,东是哪儿?他说正东是徐州,走个三五十天就到了,那儿人日子过得好。人们就往正东走。日光红辣辣地照在梁路上,脚下的烟尘升起落下时扑通扑通响。然走至八里半时,先爷不走了。先爷最后去他家田里尿一泡,回来就对村人们说,你们走吧,一直正东。
——你哩?
——我家地里冒出了一棵玉蜀黍苗。
——那能挡住你不饿死吗?先爷。
——我七十二了,走不够三天也该累死了。横竖都是死,我想死在村落里。
村人们就走了。由近至远的一团黑色,在烈日下如慢慢消失的一股烟尘。先爷站在自家的田头上,等目光望空了,落落寞寞的沉寂便哐咚一声砸在了他心上。那一刻,他浑身颤抖一下,灵醒到一个村落、一道山脉仅剩下他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了。他心里猛然间漫天漫地地空旷起来,死寂和荒凉像突然降下的深秋样根植了他全身。
这一天,当日越东山、由金黄转为红灿时,先爷和狗与往日无二地到了八里半的田头。他老远就看见这块一亩三分地的中央,那棵已经赛了筷高的玉蜀黍苗儿,在红褐褐的日光下青绿绿如一股喷出的水。闻到了吗?他扭头问盲狗,说多香呵,十里八里都能闻到这水津津鲜嫩嫩的苗棵气。盲狗朝他仰了一下头,蹭着他的腿,不言不语朝那棵苗儿跑过去。
前面是一条深沟,沟中蓄满的燥热,这当儿总是涌上来烫着先爷的脸。先爷把他仅穿的一件白布衫脱下来,揉成一团,在脸上抹一把。他闻到三尺五尺厚的一层臭汗味。多好的肥料呵,先爷想,等这棵玉蜀黍再长半月,就把这布衫洗了去,把洗衣水从村里端过来,让玉蜀黍过年一样吃一顿。先爷把布衫珍贵地夹到了腋下。那棵玉蜀黍走到他的眼前了,一拃高,四片叶,没有分出一片他想像的叶芽儿。在玉蜀黍苗顶看了看,把上面的几星尘灰轻拂掉,先爷心里的失落凉津津地淫了上半身。
狗在先爷腿上蹭几下,绕着玉蜀黍苗转了一个圈,又绕着转了一个圈。先爷说瞎子,你远点儿转。那狗就站着不动了,哼出青皮条儿似的几声叫,抬起头来盯着先爷,仿佛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去做。
先爷知道,它憋不住那泡尿水了。到地边的一棵枯槐树上取下挂着的锄(先爷用完的农具都挂在那棵槐树上),回来在玉蜀黍苗西边(昨天是在东边)嚓的一声刨了一个窝,说尿吧你。
不等盲狗撒完尿,猛然,先爷七十二岁的老眼被啥儿扎住了。眼角扯扯拉拉疼,继而心里噼里啪啦响起来,他看见玉蜀黍苗最下的两片叶子上,有了点点滴滴的小斑点,圆圆如叶子上结了小麦壳。这是旱斑吗?我早上来尿尿,傍黑来浇水,怎么会旱呢?在弯腰直身的那一刻,狗的银黄色尿声敲在了先爷的脑壳上,明白了,那焦枯的斑点,不是因为旱,而是因为肥料太足了,狗尿比人尿肥得多,热得多。瞎子,我日你祖宗你还尿呀你。先爷飞起一脚,把狗踢到五尺之外,像一袋谷子样落在板死的土地上。我让你尿,先爷叫道,你存心把玉蜀黍苗烧死是不是?
狗茫然地立在那儿,枯井似的眼坑里冷丁儿潮潮润润。
先爷说,活该。然后恶了一眼狗,蹲下拉着嫩柔的玉蜀黍叶,看了看那青玉一样透亮的叶上的枯斑点,慌慌用手把锄坑中未及渗下的狗尿的白沫掬出一捧来,又把尿泥挖出几把丢在旁边,拿起锄,盖了那尿坑,用锄底板在虚土上蹾了蹾,对狗说,走吧,回家挑水来浇吧,不立马浇水淡淡这肥料,两天不到苗儿就被你给烧死了。
狗便沿着来路往梁上走,先爷跟在它身后,热乎乎的脚步声,像枯焦的几枚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烈日中。
然而,玉蜀黍苗的灾难就如先爷和狗的脚步声,跟着走去又跟着走来了。在它长到第六片叶子时,先爷去打水,到井边,有一股小旋风把他的草帽吹掉了。草帽在村街上骨碌碌朝前翻滚,先爷连忙去追。
那筛子似的一团风先慢后快,总有一丈的距离保持着,先爷一直追出村口。有几次都摸到草帽边了,那小旋风却又迈脚急跑几步把先爷拉下来。先爷七十二了。先爷的腿脚大不如从前了。先爷想我不要你这顶草帽好不好,全村除了我,再没有另外一个人,我开了谁家门还找不到一个草帽呢。先爷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山梁上孤零零一间草房子,庙一样竖在路边上,旋风一撞到那墙上,就陷着不走了。
先爷从从容容地到那墙下,朝减弱了的旋风踢几脚,弓身捡起那草帽,双手用力把草帽撕成一片一片,摔在地上,拿脚奋力跺着吼:
——我让你跑。
——我让你跟着旋风跑。
——有能耐你还跑呀你。
草帽便七零八落了。麦秸纯白的气息散开来,多少日子都是燥闷焦枯的山梁上,开始有了一些别的味道。先爷最后把扯不烂的帽圈揉成一团,丢在地上,踩上一只脚,在那帽圈上碾了碾,问说不跑了吧?你一辈子再也跑不了了,太阳旱天欺负我,你他奶奶的也想欺负我。这样说着时,先爷舒缓地喘着气,把目光投到八里半外的坡地去,看着看着他的脚在帽圈上不再动了,嘴里的自语也忽然麻绳一样断下了。
八里半坡地那边是漫山遍野火红的尘灰色,仿佛一堵半透明又摇摇晃晃的墙。先爷愣了愣,一下灵醒到那边的坡地上刮的不是小旋风,而是一场大风。他直立在烈日下的墙角前,心里轰然一声巨响,仿佛身后的墙倒塌下来,砸在了他的前胸后背上。
他开始急步地朝八里半坡地走过去。
远处摇晃的墙一样半透明的尘灰色,这会儿愈加浓稠着,起落荡动,又似乎是在那儿卷流的洪水的头,一浪起,一浪落,把山脉淹得一片洪荒汪洋。
先爷想,完了,怕真的要完了。
先爷想,刚才那股小旋风吹着我的草帽,把我引到山上来,就是要对我说前面坡地起了大风啦。先爷说,我对不住你哟小旋风,我不该朝你身上踢三脚。还有我的草帽,先爷想,它是好意才跟着旋风滚走哩,我凭啥就把它撕了呢?我老了,真的是老了。老得糊涂了,不分好歹了。先爷边想边说,自责声如扯不断的藤样从他嘴里一股一团地吐出来。当他感到心里平和下来时,远处黄浊的大风息止了,一直嗡嗡在耳里打仗一样的砰啪声,也偃旗息鼓了。突然降在耳旁的寂静,使他的耳根有一丝丝隐隐的疼。日光也恢复了它的活力,又强又硬,使田地里发出清晰炽白的吱嚓声,宛若豆荚在烈日下爆裂。先爷的脚步淡下来,喘气声开始均匀舒缓,像女人做鞋拉线一个样。坡地到了,先爷站在田头,却惊得站下了,呼吸血淋淋地被眼前的酷景一刀斩断了。
那棵玉蜀黍苗儿被风吹断了。苗茬断手指样颤抖着,生硬的日光中流动着丝线一样细微稠密的绿色哀伤。
先爷和狗搬到八里半坡地来住了。
先爷没有犹豫,就像一个看瓜的老人在瓜熟时必须住到瓜地一样,在那棵玉蜀黍的苗茬旁,埋下了四根椽子做桩柱,在四柱的腰上,拴平两扇门板,再在柱子顶上,苫了四领草席,就把家搬到坡地了。他在棚柱上钉满了钉子,把锅、勺、刷都挂在那些钉上,把碗装进一个旧的面袋,挂在锅的下面,再在地边崖下挖一个小灶,剩下的就是等着玉蜀黍茬儿重新发芽了。
忽然换了床铺,入夜后先爷用尽力气也睡不实落。天空中流动月白色的焦热,他把唯一穿的裤衩儿脱了,赤条条地坐在铺上抽烟。烟明暗之间,他无意中望见了腿中的那样东西,如灯笼一样挑挂着,觉得丑极,就又穿上了裤衩。心里却想,我是彻底老了,它对我再也没有用了,再也不会带来一点快活了。有它还不如那棵玉蜀黍苗儿呢。玉蜀黍苗儿的每一片叶子都让我受活,如和自己年轻时羡爱的女人在村头或者井边立着说话一样,湿润润的轻松幽默悄息间就浸满了一个身,磕烟锅时,火点砸在田地的夜色上,把身边的盲狗震醒了。
先爷说,你睡醒了?
又说,你是瞎子,睡得香。我是明眼人,倒睡不着哩。
狗爬挪着过去舔了他的手。他把手摸在狗的头上,一把一把梳理它的毛。梳理着他就看见从瞎狗的两眼井洞里流出了两滴清清明明的泪。先爷擦了那泪说,老不死的太阳呵,你黑心断肠,把狗眼都给晒瞎了。想到狗眼被晒瞎那件事情时,先爷心里被什么牵拽了一下,忙把狗揽在怀里,一把一把去狗的眼上抹。狗的眼泪竟如两股泉样湿尽了他的手。那事谁也料不到,先爷想,无论哪年旱天,都是在村头搭上一架祭台,摆上三盘供品,两个水缸。在水缸里盛满水,缸面上画上水龙王。然后,把一只狗捆在两缸之间,让狗头仰着天,渴了给它喝,饿了给它吃,不饥不渴时就让它对着太阳狂烈地叫。往年往月,多则七天,少则三日,太阳就被狗吠咬退了,便就刮风下雨或者阴天了。可是今年,把这只从外村逃来的野狗捆上祭台,让它咬了半个月,太阳依旧炽热,准时地出,准时地落。在第十六天的正午时,先爷路过那祭台,发现两缸水被日晒狗饮,干了一个缸,另一个也见了烧焦的底,再看这只黑狗,毛都卷焦在一起,嗓子里再也叫不出声音了。
先爷放了狗,说你走吧,再也不会下雨了。
从祭台上下来的狗,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直往墙上撞,掉回头来走,又往树上撞,先爷过去拉着它的耳朵一看,心里咚的一个惊吓,才知道狗的一双眼珠被太阳晒化了,只留下两眼枯井在它的额下面。
先爷收留了这只狗。
《天宫图》节选:
讲起这边的景况,人世似乎不大理喻,实际的事情,不仅是风光秀朴,物事原始,人世淳厚到被那边视为几近痴傻。路六命死的当儿,如是醉醺醺地走越一条搁置在夜间的胡同,胡同尽了,日头勃然出来,眼前便灿烂了一片明色。那边正是深秋,漫山遍野黄褐褐的枯萎,瘦年歉收的模样,已经明显地写在耙耧山上。然而这边,正值仲春,土地流动着活生生的气息,树木绿得可人心意。麻雀在树头上点点滴滴地跳着,蹬落的清凉气味在半空荡动不止。初死时,还有些惧怕,然而真的走进这条胡同,人也就十二分地悠悠了。待到胡同尽去,跨上一条黄土大道,看到这明净的日光,日光中尘埃飞舞的金星,以及艳红的天边,翠绿的林地,蓝瓦瓦的庄稼,心境便平和下来。原来所谓的死,也没啥大不了的事情,如同灯熄一样罢了,焉知死就不是一件好事哩。
说起死的事情,也是酝酿了许多年月,许多次数。路六命生在一个饥荒的岁月,那时候,山梁上的坟地,日渐扩大,头年的路家坟里,只有祖先的十七个墓堆。来年,就变为二十一个。第三年就是三十九个,路头村的人口锐减。原是一百来口人的村落,这时候仅余数十口人。翻过秦岭山脉,往陕西的西安方向去讨饭度荒的人们,终日在山梁的土道上成群结队。那当儿,路六命一岁,上有三姐二哥,已经饿死一男一女,埋过之后,爹说把老六扔到梁上去吧,过路人见他是个男娃,兴许捡走了。娘说扔了去吧,兴许是条生路。将他扔在一棵柿树下面。然在三日之后,再到梁上的柿树下边去看,日头烧饼样烤着天空,地上黄爽爽一片,路六命却端端地坐在路边的日光里玩耍,旁边放了一个做鞋用的糨糊碗,碗已被舔得锃光瓦亮,连身边的青草,都被他抓碎吃了一片。若从那时候核算过来,路六命该死不死,少说也有三次五次。还有一次是七岁时候,肺炎高烧,嘴角烧得上翘,眼珠翻白,医生说抱回去扔了吧。就把他扔在潮润的泥地等他死去,连装殓他的一个旧桐木板箱都已腾了出来。孰料他却在泥地睡了一觉,醒来依然活着。再有一次,他已十三周岁,从村头几丈高的杨树上跌下来,落进一边的悬崖,朝深沟里滚将下去,村人都说完了完了,没有命啦,然从沟口疯跑进沟底,却看见他正坐在泉水边上,一把一把掬水洗着身上的泥土。除了肩上擦掉一层薄皮,全身没有丝毫损伤。不过后来,倒是碰上真的灾难,在路边走着,人家扒房,一根房梁悬空落下,砸断了他的左腿。经官方商议,由房主出钱,把他送往洛阳正骨医院疗治,房主也答应了,去洛阳的车票都已打好。可在忽然之间,房主的儿子从县里学校回来,当了大队的支部委员,人家绝口不提治病的事,这样就终生瘸了下来。是年路六命十七,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之后,苦熬了十余个年月,虽说家是成了,却埋下了他一生屈辱的种子。直到眼下,将至中年,孩娃也都好大,老婆说想和他离婚,那话是挂在了唇边,随时都可以摘下,在他面前放落一串。而他想死,也并不是一念之间的差误,也是有着一个漫长的春种秋收的过程。这一次,是真的死了。路六命走在土道上,路岸上的夹道杨树,呈出墨绿的颜色,凉爽惬意得无以言说,倒使人觉得有了几分落寞。口也似乎渴了,肚也渐渐觉饿。仲春天气,暖虽暖和,但走路到底费力。路六命这样刚有所思,就见有个十字路口,有卖茶水,有卖馍饭,一摸口袋,想起自己来这边时,倾其所有,把钱都留在了那边,只好远远站了片刻,默默地朝前走了。走了,又朝这儿回头三望。
“他真的身无分文?”
“他一生都身无分文。”
说到钱上,与路六命倒是有着一股生死不解之缘。
路六命十四岁那年,生产队长的老婆难产,七整八整,生了一天一夜,老婆差一点死去,生下的孩娃,却是一个怪胎。胎儿有三条小腿,两条正常,另一条有骨有肉。还有几个指头,在屁股上方,红红艳艳。队长让他老婆把脸转向床里,便一把将那怪婴掐了。队长出十块钱,差人将怪婴背去扔了。钱虽多,村人却都不为此心动,这时候路六命说钱给我吧队长,我去。初冬天气,风在梁上砰砰啪啪吹着,队长取出那张簇新的十元票,握着钱的这端,十元钱像一面旗帜样,猎猎作响。路六命接了那钱,从队长家扛出了一个竹篮,篮里塞满了从月子席下抽出的月子草,那草里就埋了队长掐死的男婴孩娃。那当儿路六命才十四周岁,十四岁他就开始臭名昭著,村人见他,无不要在路边擤下一串鼻涕。现在路六命死后,走在平坦的黄土道上,还能看见二十多年前他的那个瘦弱的身影,一瘸一拐,竹篮和死婴在他肩上一颠一荡,风把篮里的稻草吹得干裂嘶响。他把那婴娃背到十里外一条叫乌鸦沟的崖头,用力将竹篮朝沟里扔去。死孩娃从篮里漏落出来。那孩娃浑身冰青,圆圆的一团肉球,如一个紫色的鹅卵石样,划破初冬的寒色日光,迅疾地朝沟底跌下,稻草在半空七零八落,撒开来一片。乌鸦从半崖惊飞起来,铺天盖地飞在六命的头顶,青一块紫一块的叫声,暴雨样倾盆落下。从乌鸦沟回来,六命拐到镇上的国营食堂,吃了一碗羊肉烩面、一碗牛肉泡馍,肚饱身圆,嘴唇上硬了一层牛羊的黄油,回家把结余的八块四毛钱递给父亲。父亲拿手蘸了唾沫,查了钱数,一脚就踢在了他的腰上,把他从门里踢到了门外。就那年,父亲得了恶症,死在大雪封门的腊月,用那八块四毛钱扯了丈余新布,做了一套寿衣。从此,路六命开始了他替人扔婴、替人挖墓、替人抬棺的别样日月。
十字路口和那儿的馍饭茶水,被路六命远远丢在身后,他沿着黄土大道一直正西,身后的日光愈加温暖明净,路两旁的小麦苗,青乌乌浓密一片,没有地界,没有田埂,烈烈的青藻气息,河水样从他鼻下汩汩流过。前面有一缓缓土坡,黄土道慢慢爬将上去,宽亮起来,宛若一匹在日光中拉展的绸布。他一步一步朝坟上走去,行至半坡,无意间回头一望,竟看见那边自家的路头村里,人声鼎沸,一片慌乱。心下存了疑问,想如何就能看见那边的村落哩?迟疑着退了几步,站得更高一些,看到的果然就是耙耧山梁上的路头村。村头的那棵古槐,和古槐上十几年不用了却依然挂着的车轮锈钟,还有枝杈上的黄叶,枝头上黑黑一团的老鸦窝。路六命三脚两步上了坡顶,再次回过身来,连村里在檐下卧着的鸡、狗都看得十分明了。急忙忙地朝自家望去,见院里站了许多村人,李哥、王哥、邻家的四嫂、三伯,都在路五爷的吆喝声中,忙五忙六,一会拿来棍子,一会拿来绳子,然后在地上缠缠绕绕,捆成了一个担架。五爷说快一些、快一些,路六命就看见自己媳妇抱出了一床被子,李哥王哥抬出一个人来,将人放在担架上,拿那被子盖了,几个男人抬将起来,跑出院落,沿着梁路往镇上的医院跑去。砰砰啪啪的脚步声,一波一浪地涌进路六命的耳里。早时候你们干了啥,路六命把目光收回来,念叨说一天前若都有这份亲情,我也不至于不到四十就过世到这边儿来。他刚要离开,忽然看到身后站了一个老人,白发银须,面挂淡红的慈笑,说天还早哩,要看啥儿抓紧去看,下去这道坡儿,就啥儿也看不见了。路六命说不看了,看够了,好不容易得到这份清净。老人说真不看了?他说真不看了。老人说依着你的经历,也该死心塌地离开那边,到这边世界过闲适无忧的日子了。吃糠咽菜都好,路六命说,我早就想死了,在那边我受够了罪。老人在他脸上端详一阵,说真这样你就跟我来吧。
路六命跟着老人走下土坡,说你领我去哪?老人说到了你就知了,在那儿你还能见到你的村人。这样走了一阵,看见一方乡村,齐齐整整扎下许多院落,都是四合小院,都是泥墙草屋,各家门前有石有树,有鸡有鸭。人未至村,就闻到花香扑鼻,一股一股桃红李白的香味,从村里朝着村外弥漫。还能看见从谁家院里,伸向墙外的几枝石榴花,火红点点,喇叭样吹在村街上。问身后老人这是啥村?答说就是你家的路尾村,到这村就无路可走了。又说那边这边,一切的一切,多是相反相对,那边叫头的,这边称为尾,那边说高的,这边叫做低,那边说小的,这边就说大,且那边的同村同邻人,死了之后,到这边多能相遇,在那边受尽苦难的人,到这边大都清净闲适,无病无灾。这样说说话话,转眼到了村口,路六命忽然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叫,唤说我不到那边活着——求你们不要把我赶到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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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问,为啥儿非让他去那边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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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人的话伤了他的痛处?”
“他想到了自家女人和他欠女人的债务。”
债务已是路六命的陈年旧账。路六命望着愈加模糊不清的那团人影,默默地把目光搭到远处,忽然就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夏天,日头酷烈,庄稼地瘦黄一片,有挂着红舌的灰狗,在村头夹着尾巴走来走去。二十八岁的路六命立在自家门口,把目光投到梁上那条路道,痴迷一阵,看见媒人领着一个姑娘走来,慌忙瘸着回了屋,换上借来的新衣,帮娘将屋里的摆设归上正位,又去邻家借来几个鸡蛋,媒人也就领着姑娘到了门口。仔细说来,皆因六命腿瘸,又只能在红白事上干些下活的名声,闹得倾了家产,也没能讨下一房女人。这次是亲姨出面,到山里领了人家,答应给两千块钱,帮人家弟弟盖房娶媳。这桩姻缘才算系了两端,照说条件也够苛刻,两千块钱从哪儿飞来?然路家全都应了。正是午时,村里平平静静,人们都睡着午觉。让姑娘喝了白糖开水,吃了鸡蛋捞面,娘从里屋出来,把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红纸包放在桌上,便约媒人、她的亲妹到门外纳凉。出去时她们将大门锁了。六命原没想到这姑娘清秀漂亮,抬头看时,才发现她眉黑眼长,高挑个儿,除了略微有些面黄,实在说不出她哪儿长相不妥。他说你多大啦?
她说十八。
他说我可二十八哩。
她说那桌上是两千块钱吧?
他说是哩,两千。
她说有钱我就不管那许多事情了,二十八也好、三十八也好,穷也好、瘸也好,我爹我娘死了,有这两千块钱,我就能替弟盖起三间土房,讨下一房媳妇了。这样说着,姑娘就去桌上拿钱,路六命一下横在了她和钱的中间。门外日光炽白一片,知了的叫声,凸凸凹凹地响满了院落。有一只花猫,卧在院墙上朝着上房偷看。六命捉住了姑娘的手,她说你松开我呀,有了那钱,我迟早会是你的人哩。六命不言,先是双手颤抖生汗,后就浑身哆嗦,汗流不止了。他用瘸腿踢倒了墙边的一领草席,把那姑娘放倒在席上。他解她的扣儿时候,她说你不信我吗?我拿了你两千块钱,我哪能不嫁你哩。她让他解了她的扣儿,让他脱了她的衣裤,让他仓仓皇皇做了那样事情。地上凉生生的感觉冷了她的全身。他热极,她却浑身冰凉。做完事情时候,他哭了,她却平平静静,说你把钱给我,我立马回去给我弟盖房娶媳,你们看好日子我就嫁来。他把桌上的红纸包儿拿来递她,她解纸包儿看时,他就跪在了她的面前。那纸包儿里没有钱,是一张写好的欠债契约,证明路六命成婚欠钱,共计两千款项,婚后至死必还。姑娘看罢契约,痴痴怔了一阵,就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悲天悲地,把耳光风扫落叶一样抽打在路六命的脸上。六命就那么木然不动,跪在人家面前,任打任骂,脸上苍白着一层浮云,一句接一句说,我会还你钱的,我会还你钱的。
“那姑娘就嫁了他吗?”
“她是他的人了,她理当要嫁。”
直至眼下,十年光阴流水而过,路六命的脸上还火火辣辣,感到女人小竹掴在脸上的耳光,依旧红艳艳地疼着。他同老人入村慢行,穿街而过,果然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路大明、路黑狗、张三才、小兔子,还有村头的洪家的寡妇。路大明是生了癌症死的,路黑狗是贷款做笔天大买卖,生意折了,欠下永生还不完的款子,就一头栽进了汽车的轮下。至于寡妇,似乎是和人家哪个男人扯连不清,同族人又坚决不允她改嫁异姓,她说去河里打水,便一头扎了下去。其时,路六命都曾给他们挖过墓室,抬过棺材。他立下步子,半旋回头,朝身后长望一眼,冷丁儿奇怪起来,果然如老人说,离开那道土坡,确实看不到那边的耙耧山脉,看不到路头村和村人们,他想抬他去医院的村人们,一定在山梁上风风火火,一团儿朝着镇上卷动。女人小竹,也一定抱着他几岁的孩娃,忙不迭儿跟在担架后边,气喘吁吁,汗流如注,一绺绺头发,粘在了宽亮的额上,她时不时地腾出手来,擦抹一把。孩娃的鞋也一定掉在地上一只,小脚儿凉得晶莹透亮,小竹还浑然不知,忙忙乱乱地跟着担架疯跑。他贸然地想喊女人一声,告诉她说孩娃的鞋掉了,张开了嘴,却猛地想到自己已经穿越胡同,离开那边到了这儿,于是,便又拢了嘴巴,想你就疯跑去吧,你不是日日都吵着要和我离婚,不是盼着我路六命早一天死掉离开那方世界嘛。
“她真的这样?”
“她一生都在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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