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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等奖: 读者id号
97181279 手机:158…236
二等奖:
读者id号
手机号
34316353
182...761
13061223
186...400
51639760
131...550
32186094188...680
三等奖:
读者id号
手机号
98618865
138...259
25229733159...286
18241407137...094
16260146
150...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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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每天清晨,羚羊都知道,它必须跑得比最快的狮子快;狮子知道,它必须跑得比最慢的羚羊快。
不管是狮子还是羚羊,太阳升起时,都要开始奔跑。
地球上的其他哺乳动物都在自由奔跑,难道只有人类是例外?
墨西哥的铜峡谷,隐居着史上最强的长跑族群塔拉乌马拉人。他们能活下来,是因为父辈跑得比鹿快,而父辈能活下来,是因为祖父跑得比阿帕奇人的战马快。他们永远不知道追赶猎物时要跑多快多久。
只有随时调整姿势、方向和速度,敏捷地在石块和沟壑间蹦跳,才能跑过错综的山路,爬上陡峭的岩壁,回家。
塔拉乌马拉人跑,与其说是为了更快,不如说是为了彼此更接近,与自然无限地接近。
原来,人天生就会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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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克里斯托弗·麦克杜格尔(Christopher McDougall)
美国作家。毕业于哈佛大学,后入美联社担任记者,赴安哥拉、刚果和卢旺达报道战事。返美后为《户外》、《纽约时报》、《跑步者世界》等刊物撰稿。曾三度入围全美杂志报道奖。
爱好跑步,但频受脚痛之苦。偶然得知在墨西哥的铜峡谷,隐居着史上最强的长跑族群塔拉乌马拉人。于是穿越峡谷,寻找和族人颇有交情的奇人卡巴洛,一睹这支与世隔绝的部族的真面貌,探得跑步真谛。此间学习塔拉乌马拉人的跑法,脚伤不治自愈,后写下《天生就会跑》一书。
目前在练跑步之余,写下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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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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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行无辙迹。——《道德经》
1
与幽灵同居需要孤独。
——安妮?麦珂尔斯,《漂泊手记》
几天来,我一直在墨西哥的马德雷山脉寻找那神出鬼没的卡巴洛?布兰科。这个西班牙语名字的意思是“白马”。最后,我终于到达了旅程的终点,我绝没有想到能看见他的地方——不是传说中他出没的荒野,而是一座尘土飞扬的沙漠小镇,一家老旧旅馆光线昏暗的大厅。
“没错,那匹老马在这儿。”前台接待员点点头,用西班牙语说。
“真的吗?”无数次在形形色色的地方被告知跟他擦肩而过,我都已经开始怀疑卡巴洛?布兰科不过是个编造出来的传说,和尼斯湖怪一样,是专门用来吓唬小孩和糊弄不明真相的白人的。
“他总是五点钟出现。”接待员又加了一句,“就像仪式一样固定。”我不知道是该拥抱她,还是高兴地跟她击掌相庆。我看了看表。很快就要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幽灵了,只要再过……等等。
“但是现在已经六点了。”
接待员耸耸肩。“或许他又走了吧。”
我垂头丧气地在破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浑身脏污,饥肠辘辘,疲劳至极。又一次失败了,又一次弄丢了线索。
有人说卡巴洛是个亡命徒,也有人说他过去是个拳击手,在赛场上失手打死了人之后,就自我放逐以赎罪。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年龄以及来自何方。他就像是美国西部那些传奇枪手,留下的只有淡淡的雪茄烟痕和夸张的传说。到处都有人宣称亲眼见过他;相距十分遥远的两个村子里的村民都在同一天说他曾徒步经过,对他的形容更是五花八门,从“随和幽默”到“神经质的大个子”都有。
关于卡巴洛众说纷纭,但有几处是一致的:他多年前就来到了墨西哥,曾经徒步进入荒僻的铜峡谷,在那里跟塔拉乌马拉部落的人一起生活。据传,这支土著仍然保留着石器时代的生活方式,可能是世界上最健康、最安宁的族群,也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长跑手。
在超长距离耐力跑领域,没有什么可以胜过塔拉乌马拉人——无论是赛马、猎豹,还是奥运会马拉松冠军。外界很少有人见识过塔拉乌马拉人奔跑,但是几个世纪以来,铜峡谷一带一直流传着各种关于他们超人耐力和与世无争的故事。曾有一位探险家信誓旦旦地说,他见过一个塔拉乌马拉人一路追赶一头鹿,直到它累得倒地而死,“蹄子都磨秃了”。另一位探险家骑着骡子,花十个小时才翻越了铜峡谷旁的一座山峰,而塔拉乌马拉人只花了一个半小时就跑完了。
“试试这个吧。”一个塔拉乌马拉女人对累倒在山脚下的探险者说,同时递给他一个装满了浑浊液体的葫芦。他喝了几口,惊讶地发现周身充满了力量,然后站起身来,迈着轻快的步子爬上了面前的山峰,像是喝多了兴奋剂的夏尔巴人。他后来又说,塔拉乌马拉人还拥有一种神奇能量食品的配方,是他们的不传之秘,这种食品让他们身材修长,体格强健,耐力持久:只要吃几口,就可以不停地跑上一整天。
不管塔拉乌马拉人藏了多少秘密,他们确实将自己隐藏得很好。直到今天,仍然居住在高耸的峭壁边,很少遭人打扰。铜峡谷是北美大陆最偏远、最荒僻的地方之一,堪称陆地上的百慕大三角,能够吞噬误闯其中的迷途人。在那里,令人遭遇不测的事随时可能发生:吃人的美洲虎、剧毒蛇、难以忍受的酷暑,还有可怕的“峡谷热”,一种当地特有的热带疾病,发作起来可以致人死命。越是深入峡谷,压迫感越重。两侧的山壁仿佛就要把你挤扁,山影越来越长,到处回荡着缥缈的回音;每条道到头来似乎都是死路,通往无法攀爬的岩壁。迷路者往往会为疯狂与恐惧击溃,甚至会割裂自己的喉咙或者跳下悬崖。正因此,很少有外人见过塔拉乌马拉人居住的地方,更别说塔拉乌马拉部落的身影了。
但是“白马”卡巴洛却成功进入了铜峡谷深处。据说他为塔拉乌马拉人接纳,被他们视为朋友和同伴,成了幽灵中的幽灵。他的确从塔拉乌马拉人那里学会了两项技能——藏匿行踪的能力和令人难以置信的良好耐力,因为尽管有许多人都在峡谷周边看见过他的形迹,却没人知道他究竟住在哪里,下次会出现在什么地方。我听说,要是有谁能够解读塔拉乌马拉人延续下来的远古奥秘,那么非他莫属。
我是一心一意想找到他。在旅馆沙发上半睡半醒的时候,我甚至能想象出他的声音。“或许就像动画片里的瑜伽熊走进塔可钟餐馆点玉米煎饼那样。”我思索着。像这样一个浪迹天涯的人,一定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可能会讲古怪的笑话自娱自乐。他可能笑起来声音洪亮,可能讲着一口糟糕的西班牙语,可能说话大声又健谈,喜欢……喜欢……
等等,我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风尘仆仆、戴着破草帽的人,正在跟接待员逗乐。瘦削的脸上沾满了灰土,就像土著人出征前抹的油彩退了色,浅黄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挤在帽檐下,简直可以直接用猎刀来修剪。一副被放逐在沙漠孤岛上的流浪模样,迫不及待要跟人说话。
“卡巴洛?”我嘶哑的嗓子终于发出了声音。
他微笑着转过身来,我顿时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他看上去并没有任何戒心,只是有点困惑,和一名游客听见旁边沙发上有个疯子忽然大喊“喂,你这匹马!”的时候一个表情。
不对,这不是卡巴洛。卡巴洛根本不存在。一切都只是编出来的,我受骗了。他开了口:“你认识我?”“天哪!”我跳了起来,“真高兴能找到你!”他的微笑消失了,目光迅速朝门口移去。很明显,他已经准备好随时夺门而出。
2
一切都始于一个没人能回答的简单问题。
这个问题引着我找到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短裙飞奔的男人。从此,事情变得越来越奇妙了。没多久,我便开始一系列遭遇:谋杀案、贩毒游击队,以及一个头上用绳子系着个冰淇淋杯的独臂男人,一位金发美女巡林员,她为寻求解脱而赤裸着身体在爱达荷州的林中奔跑,还有一个头发梳成马尾的冲浪女孩,她在荒漠中奔向死亡,一个颇具天赋但将死去的年轻跑手,两个死里逃生的人。
我不停地追寻,一路上遇到了赤脚蝙蝠侠……裸露男……卡拉哈里的丛林人……手术摘除脚指甲的人……热衷长距离耐力跑与性爱聚会的邪教……蓝岭山脉的野人……最后才是古老的塔拉乌马拉部落,以及幽灵般追随他们足迹的卡巴洛?布兰科。
终于我找到了答案。我见识了外人永远无法目睹的伟大赛跑,就发生在只有塔拉乌马拉人知晓的隐秘小径上。参加这场五十英里赛跑的有如今最伟大的超长距离耐力跑选手,也有古往今来最擅长跑步的部族。我惊讶地发现,《道德经》上那句“善行无辙迹”,并不是什么抽象的大道理,而是最具体的训练方式。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二○○一年一月,我问医生:
“为什么我的脚会疼?”
我会找全美最权威的运动医学专家就诊,是因为我的脚底真的很疼,像被一根隐形的冰柱刺穿了一样。之前的那个星期,我还在积着雪的乡村路面上进行轻松愉快的三英里慢跑,忽然感到右脚传来钻心的疼痛,不禁叫出了声。终于站稳了之后,我脱下鞋子察看情况。我以为肯定是脚底被地上的钉子或是尖锐的石片扎破了,却发现上面根本没有血迹,鞋袜也没有破洞。
“是跑步造成的损伤。”几天后,乔?托格大夫在费城的诊室里告诉我。托格大夫是运动医学领域的奠基人之一,他跟同行合著了《跑步运动员》一书,对所有跑步可能造成的损伤都进行了详尽的分析,还配有透视图片。看到我一瘸一拐的样子,他给我做了X光透视,诊断结果是骰骨损伤。那是一块跟足弓平行的骨头,而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
“但我的运动量并不大呀。”我说,“隔天跑两三英里,并且不是在柏油路上,是乡间土路。”
那也没有用。“人类的身体结构不适合承受跑步带来的压力。”托格大夫回答,“特别是你的身体。”
他的意思我当然清楚。我身高一米九三,体重一百零四公斤,经常听人说,我这副块头就该去做篮球运动员或是总统保镖,不应该在人行道上跑。四十岁之后,我才渐渐体悟出他们的意思:练习长跑五年来,我已经两次小腿肌腱撕裂,多次跟腱拉伤,两只脚踝交替扭伤,足弓经常疼痛。很多时候,我下楼都不得不踮着脚倒退,因为脚后跟实在疼得厉害。而现在,我脚上最后一块完好的骨头也终于受不了了。
奇怪的是,我在从事其他运动时从来不会受伤。作为《男性健康》和《时尚先生》杂志的专栏作者,我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都与半极限运动有关。我曾趴在冲浪板上进行四级激流,踩着滑雪用的单板滑下巨型沙丘,骑着山地车穿越北达科他州的荒野地带,还曾三度为美联社作战地报道,在非洲治安最糟糕的地区待过好几个月,全都毫发无损。这一次,我只是在路上慢跑了几英里,就脚疼得在地上打滚,像中了枪似的。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以我如此高的受伤率,在其他任何运动领域,都完全可以被判定为不适合这项运动。而在跑步界,我的情况再正常不过了。不正常的反而是极少数从来不受伤的跑步者。百分之八十的跑步者每年都会受伤。进行这项运动时,不管你体重是大是小,速度是快是慢,距离是长是短,都有可能伤到膝盖、胫骨、跟腱、髋部和足跟。你下次不妨在参加感恩节赛跑的时候,记住你左、右手的参赛者,看看圣诞节慢跑大会时你们三个中还有谁会到场——根据统计数据,有两个都会因为受伤而缺席。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种新技术能降低跑步者的受伤概率。近三十年内,人们发明了用微电子芯片自动调节支撑方式的跑鞋,但是跑步者依旧那么容易受伤。事实上,受伤的概率不仅没有下降,就某些方面而言还在增加,例如跟腱受伤的概率就增加了百分之十。跑步似乎成了健身领域的酒后驾车:你或许在短时间内可以侥幸逃脱,甚至开开心心,但迟早将遭遇悲剧。
“真是新鲜。”运动医学界的专家总是这样调侃,当然更多的说法是,“任何需要奔跑的运动员,都会让双腿承受巨大的负荷。”而英国“运动损伤公告”网站则写道,“跑步时,每迈出一步,单腿承受的冲击力都相当于体重的两倍还要多。就像反复锤击可以敲碎岩石,如此频繁的冲击必将对骨骼、软骨、肌肉、肌腱和结缔组织造成破坏。”美国骨科医学会的一份报告则宣布,长距离耐力跑“对膝盖的完整性造成了严重威胁”。
毕竟,你的双脚并不像岩石般坚硬,反而是全身最敏感的部位之一。你知道脚底的神经类型吗?告诉你,跟生殖器中的完全一样。你的双脚仿佛是挤满了活鱼的水桶,每一条都是一根蠕动着探寻敏感源的神经,只要给一点点刺激,造成的神经冲动就会蔓延至整个神经系统,也因此挠脚心可以让你大笑不止、全身抽搐。
难怪南美各国的独裁者在折磨囚犯时喜欢从脚底下手。鞭打脚底板的酷刑最初是由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发明的,后来为世界各地的虐待狂采用。无论是红色高棉还是萨达姆的儿子乌代,都喜欢采用这种刑讯方式,因为他们知道,脚底的神经同双手、面部的神经一样直通大脑。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脚趾会和嘴唇、指尖一样敏感,能感觉到最温柔的抚摸和最细小的沙粒。
“难道我不能采取什么措施吗?”我问托格大夫。
他耸了耸肩。“你可以继续跑,但迟早会再接受治疗。”他说着用指甲弹了弹装满可的松的针管,这东西待会儿就要注射进我的脚掌。我还需要花四百美元定做专门的足部矫正鞋垫,放在矫正过度足内翻的支撑性跑鞋里(每双一百五——还会涨价,而且我需要两双替换着穿,也就是三百美元)。即使这样,我还是免不了再度受伤。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托格大夫最后说,“买辆自行车吧。”
我谢过他,答应听从他的建议,但一出门就去找其他医生了。或许托格大夫有些年老,太过保守了。一个从医的朋友向我推荐了一位自己也跑马拉松的运动医学足科专家。
足科专家给我做了X光检查,又用手指按压我的脚掌。“看来你是得了骰骨综合症。”他下结论说,“我可以给你注射可的松消炎,但你还是需要矫正鞋垫。”
“真没劲。”我咕哝着,“托格也是这么说的。”
他正要离开诊室去拿注射器,听见我的话停住了脚步。“你已经去找过乔?托格了?”“是呀。”“他给你注射可的松了吗?”“嗯,注射了。”“那你还来这儿干什么?”他马上一脸不耐烦和怀疑,好像我对足部注射很享受,甚至要上瘾了一样。
“你不知道托格大夫是运动医学界的教父吗?他的诊断通常都是准确的。”“我知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我不给你注射了,但可以帮你定制矫正鞋垫。还有,你确实该考虑换个爱好,别再跑步了。”
“好吧。”我说。这位身为耐力跑选手的足科专家也给了我跟托格大夫完全相同的建议。我根本没法同他争辩,只好再度另寻高明。
这样做,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固执,甚至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跑步。尽管我已经二十年没重读《盖普眼中的世界》了,但却从未忘记书中的一处细节:主人公盖普在每个工作日的中午都要冲出门跑上五英里。跑步是一种独特的体验,它融合了人类的两种原始冲动:恐惧与快感。无论是害怕了还是快活了,我们都会去跑步。既是奔跑着逃开不幸,也是奔跑着追寻幸福。
境况越是糟糕,我们就越拼命去跑。美国的长距离耐力跑运动经历过三次大起大落,每一次兴起都是在国家遭遇危机的时期。第一次是在大萧条时代,两百多个跑步者每天跑四十英里,跨越了美国本土全境,同时掀起了一股浪潮。之后渐渐平息,在七十年代初卷土重来,当时的美国人刚刚经受过越战、冷战、种族暴乱、一名总统犯罪和三名领袖遇刺的打击。第三次则是在9?11过后一年,越野跑忽然成了全美发展势头最猛的户外运动项目。这三次起落或许并非偶然,也许是因为人类心理存在着某种开关机制,意识到危险来临时,就会激活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在缓解压力和营造快感方面,跑步甚至比性更有作为。人类天生就具有奔跑的欲望,需要做的只是将它释放出来。
所以我寻找的,不是昂贵的矫正鞋垫,不是按月服用的止痛药,而是既释放奔跑欲望又不至于受伤的方法。我并不是太喜欢跑步,但又真的想跑步,于是去找了第三位医生,伊琳?戴维斯博士,一位生物力学专家,同时担任特拉华州立大学跑步损伤诊所主任。
戴维斯医生让我在跑步机上跑了一会儿,先是光脚,然后轮流穿上三种跑鞋。她让我慢走、快走、慢跑、全力冲刺,让我在冲击力测量器上跑,获取我跑步时双脚承受的冲击力。然后她把整个过程的录像放给我看,结果吓了我一跳。
我原本以为自己奔跑的姿势就像正在追逐猎物的纳瓦霍人一样轻盈,然而屏幕上显示的却活脱脱一个手舞足蹈的弗兰肯斯坦怪物。我的身体上下起伏幅度非常大,脑袋经常会跑到屏幕范围之外;胳膊前后挥舞,大脚落地有声,简直让屏幕都在震颤。
戴维斯医生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又用慢速度播放了一遍,让我看清楚自己的右脚是如何外翻,左膝是如何内拧,后背是如何剧烈起伏,简直就像心脏病发作一般。看我这怪相,居然还能跑出去,实在是不可思议。
“好吧。”我说,“那正确的跑步姿势是什么样子的?”
“这是个不朽的问题。”戴维斯医生说。
至于不朽的答案……可就不是那么好找了。我或许可以让步伐变得平稳些,比方让全脚掌着地而不是脚跟着地,好增加脚底的缓冲。然而这样又可能带来新的问题。换种不熟悉的跑步姿势,可能会让脚跟和跟腱因承受陌生的压力而再度致伤。
“跑步对双腿造成的压力确实很大。”戴维斯医生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我知道她没说出来的话:尤其是你的双腿,大块头。
我又回到了原点。此后的几个月,我去找过不少专家,也在网上查阅过许多相关资料,却一直没找到最终答案,只在两个死死循环的问题间纠结:
为什么我的脚会疼?
因为跑步不适合我。
为什么跑步不适合我?
因为我的脚会疼。
但是究竟为什么呢?羚羊从来都不会患胫骨骨膜炎,狼的膝盖从来不会活动不畅。我也不相信百分之八十的野马每年都会因为奔跑受伤而丧失行动能力。于是我不禁想起了罗杰?班尼斯特讲过的一个寓言。班尼斯特是位临床医学研究员,也是全世界第一个在四分钟内跑完一英里的人。故事是这样的:在非洲,羚羊每个早晨醒来的时候,都知道它必须比跑得最快的狮子跑得更快,不然就会被吃掉;而狮子醒来的时候,也知道它必须比跑得最慢的羚羊跑得更快,不然就会饿死。不管是狮子还是羚羊,太阳升起的时候,都要开始奔跑。
既然地球上的其他哺乳动物都可以自由奔跑,为什么人类就不可以呢?仔细想想,为什么像班尼斯特这样一个研究员,每天都离开实验室后换上薄薄的皮底便鞋在硬地上奔跑,非但没有受伤,还能突破四分钟跑完一英里的极限呢?为什么有些人每天早晨醒来都能像狮子或羚羊般奔跑,另一些人却得依靠止痛药才能下地走路?
这些问题都非常有意义。然而我很快就发现,那些为数不多的知道答案的人——用自己的生命去实践答案的人,并不会轻易说出答案。
尤其不会对我这样的人说。
二○○三年冬天,我在墨西哥出差,偶然翻起一本西班牙语旅游杂志,忽然看见了一张照片:耶稣正沿着碎石坡往下奔。
我又仔细瞧了瞧,发现照片上的人不是耶稣,不过是个穿着长袍和拖鞋的男人。我开始读图片所配的文章,但不明白它为什么采用现在时态,因为乍一看,这段文字讲的是亚特兰蒂斯文明那样的传奇,关于某个消逝的跑步者帝国的故事。慢慢地我才弄懂,文章讲述的并不是什么“消逝”的“传奇”。
我到墨西哥是为了替《纽约时报》寻找一位行踪隐秘的流行明星,并对她进行采访,但我要写的文章同这篇文章相比似乎一下子变得不重要了。流行明星总是昙花一现,塔拉乌马拉人却似乎万古长存。这支人口稀少的部落尽管独居在隐秘的峡谷中,却几乎解决了人类遇到过的所有问题。不管在思想、身体还是灵魂的层面,都可谓近乎完美。他们像是秘密地将自己居住的洞穴变做诺贝尔奖得主的孵化器,致力于消灭仇恨、心脏病、骨膜炎和温室气体。
塔拉乌马拉人的土地上没有犯罪、战争和偷窃,也没有腐败、肥胖、毒瘾、贪婪、家庭暴力、心脏病、高血压和二氧化碳排放。他们不会患糖尿病和抑郁症,甚至不怎么衰老:五十岁的人比十几岁的人跑得快,就连八十岁的老爷爷都能翻山越岭地跑比马拉松还远的距离。他们几乎从没患过癌症。甚至在经济学上,天才的塔拉乌马拉人也有突破性的创举,采用一套独一无二的交易体系,用人情和大桶的玉米酒作为一般等价物。
你或许认为这样的经济体系很快就会陷入混乱,人人都喝得烂醉,挥舞着拳头争夺利益。但在塔拉乌马拉人中间,这套体系得到了难以想象的成功。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实在太勤劳,太诚实了。一位研究者甚至推测,经过只说真话的无数代,塔拉乌马拉人的大脑已经丧失编织谎言的能力。
塔拉乌马拉人不单单是世界上最友善、最快乐的族群,还是最坚忍不拔的族群,对疼痛和“勒楚圭拉”都有不可思议的抵抗力,后者是用响尾蛇的尸体和仙人掌的汁液酿造的一种烈酒。据极个别有幸目睹过他们集体醉酒景象的外人描述:酒酣之时妇人们彼此扯开胸衣进行摔跤比赛,一个年迈的老人咯咯笑着围着她们转,伺机用玉米棒戳她们的臀部,丈夫们则在一边怔怔地看着。收获季节的铜峡谷比春日冰融时的坎昆海滩更为狂欢。
这样狂欢一整夜后,第二天早晨还会举办一场大规模的赛跑,历时不是二十分钟,也不是两个小时,而是整整两天。按照墨西哥历史学家弗朗西斯科?阿尔马达的记载,一名塔拉乌马拉跑步冠军不间断地跑了四百三十五英里,相当于从纽约一路跑到底特律。许多塔拉乌马拉人都能在两天内连续跑完三百英里,相当于十二个马拉松。
他们跑的不是平整的大道,而是陡峭的山林小径,完全是靠双脚踩出来的。环法自行车赛车王兰斯?阿姆斯特朗应该算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耐力运动员之一,但他在纽约第一次跑马拉松的时候,尽管几乎每英里都要咽下一管能量胶,却仍然差点没坚持下来。(赛后兰斯给前妻发了一条短信:“哦,天哪。哎哟,真可怕。”)而这些人却能够一跑就是他的十二倍距离?
一九七一年,美国生理学家戴尔?格鲁姆博士徒步深入铜峡谷,目睹塔拉乌马拉人对运动的崇尚后极为震撼,以至于追溯了两千八百年的历史,来找到能与之比肩的同类。“恐怕自古斯巴达人以来,没有哪个族群在体能方面能达到如此高的境界。”这是他发表在《美国心脏期刊》上的论文的结尾。但塔拉乌马拉人绝不像斯巴达人那样崇勇尚武,而是温和得像一尊菩萨。他们从不用超强体力欺负任何人,一辈子生活在和平与安宁中。“从文化上来说,塔拉乌马拉族仍是重要的未解谜题之一。”专门研究塔拉乌马拉人的芝加哥大学人类学家丹尼尔?诺维克博士如此评价。
塔拉乌马拉人神秘莫测,就连“塔拉乌马拉”这个族名都只是化称。他们的真名是“拉拉穆里”,意为奔跑的人,而“塔拉乌马拉”则是不懂土语的西班牙征服者的发明。这个私生的名字之所以能够延续,是因为拉拉穆里人名副其实,宁可跑开也不愿开口争辩。用脚后跟回应外来威胁是他们的一贯方式。无论敌人是科尔特斯手下顶盔贯甲的西班牙人、潘乔?维拉的暴动分子,还是墨西哥的毒枭,他们都会迈着轻灵的步子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深入铜峡谷,无人能及。
天哪,他们一定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纪律性,我想,彻底的专注和投入,简直堪称跑步界的少林僧。
然而,这样的描述也不大准确。塔拉乌马拉人的长跑,更接近于狂欢。他们的饮食、生活方式简直会令长跑教练做噩梦。他们喝起酒来就像每星期都在过新年,成年的塔拉乌马拉人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不是处于醉酒状态,就是正从宿醉中醒来。和兰斯?阿姆斯特朗不同,他们从不喝富含电解质的运动饮料,也不靠蛋白能量棒加速肌肉的恢复。事实上,除了佐以玉米粉的烤老鼠外,几乎从不摄入任何蛋白质。他们也不会专门为赛跑训练、拉伸韧带或热身,只是随意地走到起跑线前,互相逗笑着,然后飞奔出去……坚持四十八个小时。
他们为什么不会受伤?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就像站错队了的序列:我们拥有高科技跑鞋和专门的矫正鞋垫,跑在平整的大路乃至橡胶跑道上,而塔拉乌马拉人穿着几乎不能称为鞋子的简陋拖鞋,沿着崎岖不平的山径奔跑,结果经常受伤的是我们,丝毫无损的却是他们?
一定是他们的双腿更结实,因为他们一辈子都在奔跑,我想,但这就更说不过去了:如果跑步对双腿有害,跑得越多只会受伤越重。
我把杂志推到一边,感觉既好奇又烦躁。塔拉乌马拉人的一切是那么落后又不可思议,如禅宗大师的偈语般不可把握。他们坚韧却温和,跑个不停却从不受伤,饮食糟糕却无比健康,未受教育却充满了智慧,生活艰苦却开心舒畅……
跑步跟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关系?世上最有智慧的部族,同时也是最高强的耐力跑手,这难道只是偶然吗?在过去,求得这种智慧需要攀登喜马拉雅山,而现在,我意识到,只要跨越得克萨斯与墨西哥的边境。
3
然而,究竟该在哪里跨越边境呢?
《跑步者世界》杂志派我深入峡谷地带,寻找塔拉乌马拉人的踪迹。但在开始寻找这些幽灵之前,我必须找到一个专门追踪幽灵的人来协助我。我被告知,萨尔瓦多?奥尔金是不二人选。
萨尔瓦多,三十三岁,白天是位于铜峡谷边缘瓜彻奇小镇的市镇行政官。夜里则摇身一变,成为酒吧歌手。啤酒肚和帅气的外表,同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倒也很相衬。他的弟弟则堪称墨西哥教育系统的奇人印第安纳?琼斯,每年都用驴子驮上整担的铅笔和作业本深入峡谷,送给当地学校的孩子。萨尔瓦多是个什么都愿意尝试的人,偶尔也会把工作丢在一边,陪弟弟进峡谷。
“老兄,没问题。”我一找到他,他就告诉我,“咱们可以去见见阿努尔佛?奎马尔……”
假如他说到这里就打住话头,我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在寻找向导时,我就听说阿努尔佛?奎马尔是塔拉乌马拉部落里最伟大的跑步者,他的兄弟姐妹和表亲们也几乎与他不分伯仲。我们居然能去直接寻访这个家族,真是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问题是,萨尔瓦多没有住口,仍在继续说。
“……我很有把握咱们能找到路。”他继续说,“虽然我没去过,但应该能找到。”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话会让人泄气,但跟我之前找过的人相比,萨尔瓦多已经相当乐观了。深入荒林数百年来,塔拉乌马拉人已经把隐蔽术练到了极致。他们中的许多人仍旧住在悬崖峭壁上的洞穴里,借助长杆爬上去,然后收起长杆,消失在洞穴深处。其余的则住在地上的小屋里。小屋和周围环境极为融洽,甚至伟大的挪威探险家卡尔?拉姆霍尔兹在路过一整座塔拉乌马拉村落时,都丝毫没有注意到房屋和人类活动的痕迹。他后来发现时颇为震惊。
拉姆霍尔兹是荒野探险的能手,曾在婆罗洲的食人族中间生活过很多年,十九世纪末,开始寻访塔拉乌马拉人的踪迹。凭着坚定的意志,他穿越了广袤的荒漠、爬上危险的绝壁,最终到达塔拉乌马拉人的居住区,在那里……
他没有找到任何人。
“这些壮美的高山让人心潮澎湃,但要徒步翻越,无论对体力还是毅力都是严峻的考验。”拉姆霍尔兹在《不为人知的墨西哥:马德雷山脉西部土著部落的五年寻访记》中写道,“只有在墨西哥山区跋涉过的人,才能理解这趟旅程会是多么艰难,又多么令人焦虑。”
首先你得到达山脚下。“乍一看,塔拉乌马拉人的居住区似乎根本就没法接近。”法国剧作家安东尼?阿尔托为寻找创作灵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历尽艰辛进入了铜峡谷,他后来这样抱怨道,“最多只能找到几条难以辨认的小径,而且每隔二十米,它们就自动消失。”而当他和向导终于找到路时,却发现要往前走,需要莫大的胆量。因为塔拉乌马拉人为了免遭打扰,常常把路开辟在陡峭危险的山崖上。
“只要脚下一滑,”曾于一八八八年造访铜峡谷的探险家弗雷德里克?施瓦特卡在探险笔记中写道,“攀登者就会摔到几十米甚至百米深的谷底,死无全尸。”
施瓦特卡可不是什么纤弱敏感的巴黎诗人,而是美国陆军中尉,曾参与边境战争,后以业余人类学家的身份和苏族印第安人生活过一段时期,他完全清楚“死无全尸”的概念。施瓦特卡的野外生存经验也十分丰富,曾挑战当时的各种险恶环境,进行过为期两年的极圈探险。但到达铜峡谷时,他发现得重新修正自己的记录本。耸立的群山让他叹服:“马德雷山脉这片未知广袤的荒野堡垒,完全可以跟安第斯山脉的心脏、喜马拉雅山的主峰比肩。”塔拉乌马拉人的生活方式更是让他感到惊讶:“那些人生活在悬崖绝壁之间,居然还能把一代代孩子抚养成人,在我看来,这或许是他们身上最神秘的地方了。”
今天,互联网已经使世界成为四通八达的地球村,谷歌卫星地图可以让你窥见大陆另一端任何一个陌生人家后院的情形,但塔拉乌马拉人仍旧保持着四百年前的状态神出鬼没。九十年代中期,一支探险队在峡谷深处穿行,忽然感觉到正被不知多少双隐形的眼睛注视。
“我们这支小队伍在铜峡谷里徒步行进了几个小时,一直没有看到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一名队员事后写道,“但在这道比科罗拉多大峡谷更加幽深的峡谷底部,听见了塔拉乌马拉人击鼓声的回音。声音一开始显得很遥远,但很快就近了。鼓声回荡在岩壁间,无法判断鼓手的人数和位置。我们疑惑地望着向导。‘谁知道呢?’她说,‘只有塔拉乌马拉人愿意,他们才会被看见。’”
驾着萨尔瓦多的四驱小卡车出发时,月亮仍然高挂在天空中。日出时分,我们已经远远地将柏油路抛在身后,沿着崎岖不平的土路挂着最低挡行驶了很长一段距离,如惊涛骇浪中间的小船般颠簸着前进。
我试图用指南针和地图确定方位,但马上就被颠得晕头转向,不清楚萨尔瓦多是在转弯还是在躲避路中央的大石头。很快,我的努力就失去了意义—不管我们在哪儿,都已经离开了外人所知的世界。我们仍旧沿着狭窄的道路行驶,但地图却显示进入了茫茫森林。
“那儿种的全是大麻。”萨尔瓦多伸手指了指周围的丘陵。
因为警方无法在铜峡谷安排巡逻,这里成了两家贩毒组织的根据地。这两家分别叫“泽塔”和“新生血液”的组织,人员都以退役的陆军特种兵为主,双方势不两立。“泽塔”经常把拒绝配合的警官塞进燃烧的柴油桶,将敌对方的俘虏喂给“吉祥物”——只孟加拉虎。在受害者停止哀号后,已烧焦或是布满老虎牙印的头颅会被收集起来,当作宣传样品。曾经有一次,他们把两个警官的头颅钉在政府大楼门外,用西班牙语在旁边写着“学会尊重我们”。当月晚些时候,五颗头颅被扔进一家喧闹的夜总会舞池里。即使在我们目前身处的如此荒凉的峡谷边缘地带,平均每周被发现的尸体也不少于六具。
然而萨尔瓦多似乎并不在意,只继续驾着车在林间行驶,跟着车内音响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歌。忽然间,他不做声了,关掉音响,紧盯着前方一辆带着烟尘忽然冲出的红色道奇,它的侧面玻璃全是黑色的。
“毒贩子。”他咕哝道。
萨尔瓦多尽可能地将车往右边的悬崖边靠,放慢了本就很慢的车速,最后停下车,好为车身更庞大的红色道奇让路。
他的意思很明确:我们并不敢找麻烦,只是处理些个人事务,跟大麻无关,请不要停下来……因为如果被他们拦住去路,用枪指着逼问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我们该怎么解释呢?
我们甚至没法告诉他们实话,否则就死定了。墨西哥的毒贩对歌手和记者的仇恨,不亚于对警察的仇恨。这里说的歌手不是空下来随便唱唱歌的人,而是像萨尔瓦多这样弹着吉他唱情歌的真正歌手。在过去的十八个月里,已经有十五名歌手被贩毒组织杀害,包括二十八岁的美女歌手赛达?佩玛,“赛达与罪人们”乐队的主唱。她在一场演唱会结束后遭到枪击,幸存下来被送往医院,但枪手们一路跟踪,在她做完手术以后终于将她射杀了。年轻歌手瓦伦廷?埃利萨尔德刚从得克萨斯州的弥加伦越境,就遭到AK-47扫射身亡,而塞尔希奥?戈麦斯则在获得格莱美奖提名不久后被勒死,横尸街头,睾丸还在被杀前就先烧掉了。我想,他们会被杀害,是因为其名气、相貌和才华实在太过耀眼,让感觉良好的大毒枭们觉得自己受到了挑战。
毒贩们对歌手的敌视或许完全没有道理可言,那么对记者却是另外一回事了。美国报纸常刊载与制贩毒品有关的报道,政治家们会据此向缉毒部门施压,从而导致毒贩没有好日子过。泽塔组织的成员就曾朝演播室抛掷手榴弹,甚至越境追杀惹恼他们的美国记者,六年间共有三十名记者遇害。《比亚埃尔莫萨新闻报》的主编有一天上班时,发现办公室门口钉着一颗缉毒警察的头颅,以及一张字条:“你就是下一个。”长此以往,在墨西哥境内遇害的记者人数就可以跟在伊拉克的相比了。
现在,我们可是给毒贩们省了不少事:一个歌手开车载着一个记者主动送上门来。我把笔记本塞到裤子底下,紧张地扫视还有哪些东西需要藏起来。根本没戏:萨尔瓦多将自己乐队的磁带放得到处都是,我钱包里装着亮红色的新闻记者证,车座底下的背包里有录音机和钢笔,还有一部相机。
红色道奇靠近了。天气很晴朗,风中带着松针的清香,漆黑的车窗紧闭着,看不见里面。道奇渐渐放慢了速度。往前开,我在心里反复念叨着,不要停下来不要停下来不要停下来不要……
车子停了下来。我提心吊胆地往左看去,萨尔瓦多正直直地盯着前方,双手攥着方向盘一动不动。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朝前望去,纹丝不动。
我们坐着。他们也坐着。我们没出声。他们也没出声。每周六具尸体,我想。他们烧掉睾丸。我几乎能想象自己的头
颅在奇瓦瓦的舞池间滚动的情形。忽然,引擎的嘶吼打破了沉寂。我朝左瞥了一眼,见红色道奇经过我们,朝另一个方向驶去。萨尔瓦多从后视镜里目送他们离去,直至道奇消失在尘土之中。然后他拍了拍方向盘,打开了音响。
“太棒了!”他冲我喊道,“继续冒险吧!”我原本紧张的神经渐渐放松,但没有持续多久。几个小时后,萨尔瓦多踩下刹车,将车倒了一段距离,离开
土路往右拐,开始在树木间穿行。我们正朝树林深处驶去,车轮碾过地上厚厚的松针。车身颠簸得更厉害了,我的头几次撞在车顶上。
林间的光线越来越暗,萨尔瓦多也安静下来,伸手关掉了音响。我以为他是在体验周围的静谧,但当我终于开口问他时,得到的却只是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我隐约猜到了真相:我们迷路了,只不过萨尔瓦多不愿承认。我仔细地打量着他,发现他放慢车速是为了观察周围的树干,仿佛树干的纹路里藏着什么地图。
我们完蛋了,我想。顺利找到路的可能性只有四分之一,另外三种可能性分别是再次遭遇泽塔组织、在黑夜里坠下悬崖,以及在荒野中一圈又一圈地行驶,直到吃完全部食物,我们中的一个不得不吃掉另一个。
然而就在日落时分,我们到了世界的边缘。
车子钻出密林,我们发现面前是一片峡谷—大地上的裂缝如此深广,让人怀疑它的两侧或许属于不同的时空。裂缝底部的石头仿佛是由毁天灭地的大爆炸凝固而成,又似乎是哪位神祇一怒之下打算毁灭整个地球,却在将它劈裂了一半时改变了主意。铺陈在眼前的是绵延五万平方公里的荒野,各类不规则的峡谷散布其间,比科罗拉多大峡谷更加宽广幽深。
我走到悬崖边缘,心跳剧烈:简直深不见底,鸟儿在脚下很低的地方盘旋。谷底的河流仿佛无比遥远,纤细如老人胳膊上细细的蓝色静脉。我的心凉了。这怎么能下得去?
“没问题。”萨尔瓦多胸有成竹地告诉我,“拉拉穆里人向来都是这么走的。”看到我仍然闷闷不乐,他又说:“这样其实更好。山路难走,毒贩是不会下去的。”我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为安慰我临时编的谎。再怎么说,他比我更熟悉路途。
4
两天后,萨尔瓦多扔下背包,擦了把脸上的汗,告诉我:“咱们到了。”
我环视四周,这里除了岩石和仙人掌,什么都没有。
“到哪儿了?”
“就是这儿呀。”萨尔瓦多说,“奎马尔的家。”
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放眼四望,这里就像是外星球。把车子留在峡谷边缘后,我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下到谷底。终于又能脚踏实地了。但感觉持续了没多久。第二天早晨,我们徒步朝峡谷深处进发,两侧岩壁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最后我们不得不顶着背包在齐胸深的河里涉水前进。陡峭的岩壁挡住了阳光,这让我们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入阴暗的海底。
最后,萨尔瓦多在湿滑的岩壁上看到一道缝隙,我们从那里爬出来,离开了河道。但刚到中午,我就开始怀念河道里的阴暗,因为头顶的烈日炙烤着光秃秃的岩石,让我们举步维艰。萨尔瓦多终于停了下来,我立即倒在一块石头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可真是条汉子,我想。尽管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汗涔涔的,但萨尔多并没有坐下来,而是一脸奇怪的神色,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怎么了?”我问。
“他们就在那儿。”他伸手指着旁边的一座小山。
我挣扎着站起来,跟着他钻过岩石间的一道缺口,发现面前有个黑漆漆的门洞。那座“小山”其实是一幢用泥砖修建的小屋,巧妙地跟山崖融为一体,只有走到门口,你才能意识到它的存在。
我再度环视周围,看看是不是还有这样的小屋,但不管朝哪个方向看,都辨不出任何痕迹。塔拉乌马拉人喜欢离群索居,即便在同一个村落,也很少住在能看见别家炊烟的地方。
我正要问里面是否有人,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门洞里站着一个人,在黑暗中打量着我们。然后,阿努尔佛?奎马尔,整个塔拉乌马拉部族最伟大的跑步者,迈步走了出来。
“奎拉—巴。”萨尔瓦多用他唯一会的一句塔拉乌马拉语打招呼,意思是“我们都是一家人”。
阿努尔佛打量着我。
“奎拉—巴。”我便重复道。
“奎拉。”阿努尔佛轻声说。他伸出手,用塔拉乌马拉人特有的方式—指尖轻轻拂过对方—跟我们两人握了握手,然后回到了小屋里。我们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只听见屋里有人窃窃私语。我绕过角落,想看着他是不是从后门溜了。屋后的荫凉里有一个塔拉乌马拉男人在打盹,但是阿努尔佛并没有出现。
我疲惫地回到萨尔瓦多身边,“他还会出来吗?”
“不知道。”萨尔瓦多耸了耸肩,“他可能生咱们的气了。”
“为什么?”
“咱们不应该就这么直接走过来。”他的声音中明显带着自责。他方才太兴奋了,居然忽略了跟塔拉乌马拉人打交道的基本礼节。接近他们居住的屋门或者岩洞之前,必须先坐在几十米外的地上,
四下张望一会儿,仿佛自已无事可做,只是闲逛到这里。如果有人现身,邀请你进去坐坐,那是最好的;如果没有,就应该起身离开,绝不能像我和萨尔瓦多般直接走到屋门口,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塔拉乌马拉人不喜欢被外人随便窥视,就像我们赤裸着身体在浴室冲澡的时候不喜欢受人打扰一样。
幸运的是,阿努尔佛原谅了我们。又过了一会儿,他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篮青柠檬。他解释说,全家人都得了流感,躺在屋后的是他的哥哥佩德罗,正发着烧,都没有力气站起身来。不过,阿努尔佛还是欢迎我们进屋休息。
“阿萨格。”他说,意思是“请坐吧”。
我们坐在屋门旁的阴影里,剥开青柠檬吃了起来,把籽儿吐在灰土里。阿努尔佛凝望着旁边的河水,偶尔转过头来打量着我。他并没有问我们究竟是谁,为何而来,似乎打算自己琢磨出答案。
我努力保持礼貌,不去紧盯着阿努尔佛看,但是他的帅气模样确实很吸引人。他的皮肤像是闪亮的棕褐色皮革,乌黑的鬈发剪得短短的,一双黑眼珠流露出快活与自信。他让我想起了披头士乐队的早期形象:英俊,快活,利落,安静,同时又充满原始的力量。他穿着本族人的典型服饰:短裙配大红色的短袍。活动肢体的时候,他腿上的肌肉线条像是熔化的金属般在光洁的皮肤下面变换滑动。
“你知道,我们见过面。”萨尔瓦多用西班牙语对他说。
阿努尔佛点点头。
在过去的三年里,阿努尔佛每年都要离开峡谷,徒步好几天时间去瓜彻奇,参加那里的六十英里越野赛。参赛者多是来自马德雷山脉各地的塔拉乌马拉人,也有极少数愿意跟他们同场竞技的墨西哥耐力跑选手。这三年,阿努尔佛赢得了三连冠,和他哥哥佩德罗过去一样。第二名和第三名则是他的表弟阿维拉多和妹夫西尔维诺。
在塔拉乌马拉人中间,西尔维诺算是个特例。几年前,他被一位在部落里开办学校的传教士带去加利福尼亚,参加了一场马拉松。之后他用赢得的冠军奖金买了一辆二手小卡车、一条牛仔裤,还替学校修了一排新校舍。平时他将卡车停在峡谷口,偶尔会开着去瓜彻奇镇。尽管他知道参加马拉松可以赢钱,却再也没回过加州的赛场。
塔拉乌马拉人躲避着外人的关注,同时又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这或许不难解释:既然酷爱超长距离跑,当然会偶尔抛开束缚,试试自己能跑多远。曾有一个塔拉乌马拉男人在西伯利亚现身。他不知怎么乘上货船,在西伯利亚大草原上流浪了很长时间,后来被人送回墨西哥。一九八三年,一个穿着宽松部落短裙的塔拉乌马拉姑娘在堪萨斯州一座小镇的街头漫步,被关进精神病院长达十二年后,才有人发现她讲的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不是精神病人在呓语。
“你会去美国参加比赛吗?”我问阿努尔佛。
他嚼着青柠檬,吐着籽儿,过了好一会儿才耸了耸肩。
“那你还会去瓜彻奇参赛吗?”
他又耸了耸肩。
现在我才明白卡尔?拉姆霍尔兹当年的话了。他说塔拉乌马拉男人实在太过害羞,要不是有酒,整个部族或许早就灭绝了。拉姆霍尔兹写道:
“尽管这听起来或许不可思议,但我要毫不犹豫地指出,这些没有开化的塔拉乌马拉男人极其害羞,他们甚至鼓不起勇气来跟自己的妻子发生关系。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能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当时还触犯了塔拉乌马拉人的另一条禁忌:像办案的警官一样追问他。他的沉默是很正常的,而我接二连三的提问则不正常。在他们看来,直截了当的提问是一种暴力的表现,发问者是在试图夺取回答者思想的控制权。而他们当然不可能随便把心中的秘密透露给陌生人;正是为了躲避外人,他们才隐居在这么荒僻的地方。上一次塔拉乌马拉人试图跟外界接触,得到的反应是被锁上镣铐、砍掉头颅挂在长杆上示众。西班牙殖民者想要通过处决部落领袖的方式,宣告他们对塔拉乌马拉人领地的控制权。
“拉拉穆里男人像野马一样被驱赶到一起,被逼着在银矿里做苦力。”一位历史学家写道。拒绝服从的会遭到严刑拷打,然后被当众处死。活下来的塔拉乌马拉人从此认定,有陌生人到来绝不是什么好事。
继西班牙殖民者之后,美国西部的赏金猎人也动起了塔拉乌马拉人的歪脑筋。当时的美国政府悬赏一百美元收购阿帕奇印第安人的头皮,这些猎人很快就发现,跟骁勇善战的阿帕奇部落发生冲突代价不小,而南边墨西哥的塔拉乌马拉人手无寸铁,可以充数。
就是没有恶意的陌生人,有时也会造成更大的惨剧。耶稣会的传教士们最初进入这片地区时,带来的除了主的福音,还有西班牙流感病毒。塔拉乌马拉人缺乏流感抗体,于是病毒长驱直入,在几天内就能夺走一村人的性命。猎人在外狩猎一周后回家,看到的往往是成群的苍蝇和一家老小的尸首。
这也就难怪在过去四百年里,塔拉乌马拉人一直不信任外人,离群索居,甚至不惜隐居在如此偏远荒凉的地方。他们的语言也反映了这种不信任。塔拉乌马拉人认为人分两类:自己是“拉拉穆里”,从危险面前跑开的人,而外人则是“查波奇思”,带来危险的人。这种二分法似乎有失公平,但面对每周都有六具尸体在峡谷地带被发现的事实,你没有理由去指责他们。
至少在阿努尔佛看来,他为我们提供了鲜美的青柠檬,让我们坐在他家门口休息,这已经足够了。他没有任何义务回答我的问题,不管我怎么询问,只是缄口不言。
5
“没错,你得在这儿待上很久很久,才能让他们逐渐习惯你。”那天夜里,安杰尔?纳瓦?洛佩兹告诉我。他在河流下游附近的穆内拉契办了一所小学,供塔拉乌马拉人的孩子就读。“要花上几年时间,就像卡巴洛?布兰科那样。”
“谁?”
就是“白马”,安杰尔解释说,他是个肤色苍白,身材瘦削的高个子男人,在十年前一个炎热的周日午后忽然出现在峡谷里。塔拉乌马拉人没有文字,因而没有对此的相关记录,但是安杰尔却能准确地记起他第一次露面的时间和怪异情形,因为最初遇到卡巴洛的人就是他。
当时他正在校舍门外,远远望着旁边山崖上返校的孩子们。学生们平时住校,每周五回山崖上洞穴里的家,周日再回来上学。安杰尔总喜欢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并清点人数,所以碰巧看出了点不对劲:两个男孩在酷暑中飞快地冲下山来。
孩子们全速冲进小河,水花应声四溅。他们仿佛被魔鬼追赶着一般冲到安杰尔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真的见了鬼。
当时他们正在山上放羊,忽然见一个古怪的东西从坡上的林子里钻了出来。它看起来就像个男人,但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人都高得多。它的肤色像死尸一样苍白,头上是蓬乱的红毛,身上一丝不挂。
它跑得飞快,还没等孩子们看清楚,就消失在树丛中。
两个孩子不知道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吓得赶快朝相反的方向跑。直到看见了安杰尔才慢慢放松下来,开始回想方才的情况。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楚胡伊’。”其中一个说。
“幽灵?”安杰尔问道,“为什么你们觉得那是个幽灵?”
这时族里的几个长者来到了学校,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孩子便把看见的一切重新描述了一遍。长者们听完后,告诉孩子们,那或许是峡谷里的阴影造成的幻象。无论如何,不应拿鬼故事去吓唬更小的孩子。
“那东西有几条腿?”一位长者问。
“两条。”
“它朝你吐唾沫了吗?”
“没有。”
“那它肯定不是幽灵。”长者们下了结论,“只不过是个‘阿里瓦拉’而已。”
“楚胡伊”或者说幽灵,是一种四脚着地昼夜奔跑的恶灵,它们会杀死羊群,会朝人脸上吐唾沫。而“阿里瓦拉”则是死者的鬼魂,对人并无恶意,不过在清理自己生前留下的痕迹。塔拉乌马拉人就算死后都不忘抹去辙迹,他们相信自己的鬼魂会在世间逗留一段时间,清理生前留下的脚印、毛发等痕迹。他们剪头发时,是用树杈夹住要剪去长的头发,再用刀割去,而留在树杈上的毛发一定会被清理干净。鬼魂完成了一切清理工作后,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清理工作需要三天时间。”长者告诉孩子们,“如果是女人的话就需要四天。”鬼魂头上的毛发是从树杈间收集回来的,看上去
自然会有些蓬乱,而三天内要清理生前所有的痕迹,时间很紧迫,所以必须跑得够快。事实上,在他们看来,孩子们看见鬼魂这桩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因为族人的鬼魂跑得非常快,活着的人基本看不见。即使在死后,他们仍是伟大的跑手。
“你能活下来,是因为你的父亲跑得比鹿快。你父亲能活下来,是因为他的祖父跑得比阿帕奇族的战马快。即使有肉身重量的拖累,我们还能跑得这么快,那么蜕掉了肉身的鬼魂,速度自然像风一样。”
安杰尔听着,暗忖自己该不该指出另一种可能。他在穆内拉契算是个异类。他有一半的墨西哥血统,小时候曾离开铜峡谷到外面的墨西哥村庄里上学。他仍然踩着塔拉乌马拉人的传统拖鞋,扎着束发带,却没穿传统的短裙,代之以褪了色的工装裤。他的思维方式也跟族人有所不同,尽管他仍旧信仰古老的神灵,却不能不怀疑孩子们看见的“东西”也许并不是鬼魂,而是来自外面世界的人。
没错,极少有人孤身闯入。即使是装备精良的探险队,也不会轻易深入峡谷。那或许是个躲避警察追捕的罪犯,是个追求终极答案的信徒,或是被酷热逼疯了的淘金者?
安杰尔耸了耸肩。这个“东西”可能是以上任何一种人,他们在塔拉乌马拉人的领地上出现也绝非第一次了。按一条自然法则(你也可以说是超自然法则)的说法,有人神秘失踪的地方,往往有神秘的人和物出没。非洲的丛林、太平洋上的复活节岛、喜马拉雅山区的荒野,正是这些探险者失踪的地方,最容易出现失落的物种、巨大的石像、神秘出没的雪人“夜帝”和在二战中幸存至今的日本老兵。
铜峡谷正是如此,并且就某些方面而言,它的情况甚至更加糟糕。马德雷山脉处于纵贯南北美洲的阿巴拉契亚山系的中段,一个暴徒只要懂得野外求生和导航的技巧,就可以在科罗拉多抢劫银行后逃到这里藏身,用不着担心会撞见谁。
因此,铜峡谷也成了各色怪人怪物的露天避难所。一百年来,北美大陆上几乎所有边缘人都曾寄居在这里:强盗、邪教徒、杀人凶手、吃人的美洲虎,以及科曼奇族的斗士、阿帕奇族的劫掠者、疯狂的探矿员,还有潘乔?维拉手下的反政府武装人员。
阿帕奇族的酋长格罗尼默为躲避美国骑警的追捕,经常逃往这里。他的接班人,传说中的“阿帕奇小子”也一样。按照历史学家的记述,“阿帕奇小子”可以“像幽灵一样穿越沙漠”,他“行踪飘忽不定。没有人知道他会在哪里忽然现身。这一带的牧人和采矿者时刻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一位移民曾说,‘通常情况下,等你看见阿帕奇小子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美国骑警有时也会冒险进入迷宫一样的峡谷开展追捕,但从来都是空手而归。“这片地方看上去很美,要穿越却是难上加难。”骑警队长约翰?伯克这样写道,当时他刚刚带队从铜峡谷归来,不仅没抓住格罗尼默,还险些搭上性命。在峡谷里,哪怕一块小石头从悬崖坠落,发出的声音都会在岩壁间久久回荡。甚至风吹动树枝的沙沙声也会让一整队骑警紧张地拔出手枪。他们拉长的影子投映在岩壁上,仿佛不怀好意的阴魂。
恐惧并不是毫无来由,这片地区确实潜藏着各种危险。被烈日暴晒多日的骑警正因来了阴云兴高采烈,但不过几分钟,暴雨形成的洪水就会席卷一切,把他们连人带马一起冲走。阿帕奇族的另一名头目马萨伊,就是用这种方法消灭了一整支骑警分队,“把他们引到山沟里,被瞬间来临的洪水吞噬”。
在这里,就连喝一口水都有可能丧命。阿帕奇酋长维多利奥经常诱导骑警深入峡谷,然后在唯一的水塘附近守株待兔。尽管骑警清楚他就在附近,但干渴让他们顾不了许多,就在弯身掬水的一瞬,被不知何处飞来的子弹击穿头颅。
就连美国历史上两位最杰出的将军,也曾在这里遭遇惨败。一九一六年,潘乔?维拉的叛军袭击了新墨西哥州的一个小镇,当时的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同时派出“黑杰克”潘兴和乔治?巴顿这两位功勋彪炳的将星,誓将潘乔?维拉从铜峡谷里逼出来。十年过后,指挥着当时美国全部武装力量的巴顿和潘兴,仍然没有捕捉到潘乔?维拉的踪迹,而他们原本指望能提供情报的塔拉乌马拉人,也是一有风吹草动就消失在荒林中。这两位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把德国人打得晕头转向的将军,在铜峡谷的大自然面前败下阵来。
后来的墨西哥政府改变了策略。他们意识到,能让追兵陷入绝境的地方,同样不会让逃亡者轻易活下来。逃亡者将面临的是饥饿、美洲虎的攻击、精神错乱,抑或一辈子的孤单放逐,哪一样都不亚于墨西哥法庭最严酷的刑罚。所以通常会止步于峡谷口,任凭逃进去的人自生自灭。
进入这一地区的冒险者很多都没能出来,也因此这里被称为“边境丛林百慕大”。“阿帕奇小子”和马萨伊最后一次骑马越过骷髅山口,进入铜峡谷之后,就杳无音信。畅销书《魔鬼词典》的作者、著名专栏作家安布罗斯?比尔斯一九一四年曾跟潘乔?维拉约在这里会面,后来却神秘地消失了,连大规模的搜寻都没能找到他的一丝踪迹。
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失踪的?没有人知道答案。在过去,他们可能死于山狮、蝎子、珊瑚蛇、干渴、寒冷、饥饿或是致命的峡谷热,而在今天,这份列表里还要再加上狙击步枪的子弹。自从贩毒组织
选择铜峡谷作为据点以来,他们的狙击手便一直透过高精度瞄准镜监视这片区域。
所以,安杰尔怀疑他能否有机会见到那个“东西”。假如那真是个外人,随便什么东西都有可能置他于死地。如果他不知道该跟大麻种植地保持距离,很可能还没听见枪响,脑袋就被崩飞了。
“喂—呀!朋—友!”安杰尔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招呼。他朝山坡上看去,一个赤裸着身体的男人正招着手往学校的方向跑。
仔细一看,那个人其实并不是一丝不挂,但是按照塔拉乌马拉人的标准,他离“衣冠楚楚”未免远了点。作为一个把伪装和躲藏当家常便饭的民族,塔拉乌马拉人的着装风格相对高调:男性穿色彩鲜艳的上衣、白色短裙,系五彩腰带和颜色相配的束发带。女性穿更加亮丽的短裙和上衣,佩戴珊瑚石项链和手镯,将棕色皮肤衬托得愈加光洁。相比之下,那些灰头土脸的外人只能自惭形秽。
就算用外人的标准来衡量,那个男人的衣装也相当不整。身上只穿着土色短裤,脚踩拖鞋,头戴褪色棒球帽,没有上衣,没有背包,看上去很久没吃东西了。一跑到安杰尔身边,他就反复用西班牙语念着“食物”这个词,用手比画着往嘴里塞东西的手势。
“阿萨格。”安杰尔用塔拉乌马拉语招呼他坐下,一边比着手势。有人端来了一碗玉米粥,陌生人几口就喝完了,然后放下碗喘着粗气。
“你是跑过来的?”安杰尔换了西班牙语问。
那人点了点头。“跑了一整天。”
“为什么?你要跑去哪里?”
他用结结巴巴的西班牙语讲了起来,不时用手比画着,但安杰尔还是只勉强听懂一小部分。看样子,这人要么是疯了,要么就并不是孤身一人。他说陪自己的是个阿帕奇族武士,名叫雷蒙?钦贡,意思是“难缠的讨厌鬼”。
“那你的名字呢?”安杰尔问。“卡巴洛?布兰科。”他说。意思是“白马”。“嗯,知道了。”安杰尔耸了耸肩。
这个自称“白马”的男人并没有待很久。他又喝了一碗粥和一些水,便挥手道别,回头往山坡上跑去,一路像野马一样嘶叫着,逗得孩子们开怀大笑。转瞬间,消失在荒野中。
“卡巴洛?布兰科是个好人。”讲完当年那段离奇的故事,安杰尔说,“只不过有点疯。”“你觉得他还在吗?”我问。“在呀,昨天刚来过。我就是用那个碗给他倒水喝的。”
我环视周围,没看见什么碗。“昨天还在这儿。”安杰尔坚持说。这些年来,安杰尔了解到,卡巴洛住在巴托皮拉斯附近一座自己修建的小屋里。每次都独自来到安杰尔的学校,除了身上的衣服(有时只有裤子)、脚上的拖鞋,腰间那个装玉米粉的小口袋不带任何东西。他也一向这样奔跑,身无赘物,靠大自然的恩赐和塔拉乌马拉人的“科瑞玛”维生。
“科瑞玛”跟东方文化中的“积德”差不多,只不过是现世的。每个人都有责任把富余的东西拿给别人分享,并且不期待回报:只要东西离了手,就不属于你了。塔拉乌马拉人没有货币,全凭“科瑞玛”做交易,交换人情和玉米酒。
卡巴洛的相貌装扮与塔拉乌马拉人完全不同,但在精神上,他们是共通的。不少塔拉乌马拉人都曾在“白马”的小屋里歇脚,而卡巴洛在途径塔拉乌马拉村落时,也总能受到欢迎。
安杰尔朝峡谷外指了指,那不属于塔拉乌马拉人的生活地界。“那里过去有个村子,叫叶尔巴布纳。”他说,“你听说过吗,萨尔瓦多?”
“嗯。”萨尔瓦多点点头。
“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吗?”
“唔,嗯。”萨尔瓦多的语气有些沉重。
“那里曾经出过许多跑得快的人。”安杰尔说,“他们踩出了平坦宽阔的道路,每天可以跑很远,比我们从这里出发能够到达的目的地远得多。”
不幸的是,那条道路实在太平坦宽阔了,最后被墨西哥政府拓宽并铺上柏油修成了公路。卡车开进了叶尔巴布纳,满载着鲜见的汽水、巧克力、大米、蔗糖、黄油和面粉。村人逐渐喜欢上了这些食品,苦于没钱购买,于是放弃耕种,搭车前往瓜彻奇镇打工,或去迪维萨德罗火车站叫卖粗糙的手工艺品。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安杰尔说,“现在,叶尔巴布纳已经没人跑步了。”
安杰尔很担心穆内拉契会重蹈叶尔巴布纳的覆辙,因为他听说政府正考虑把公路修进峡谷通到村口。至于政府这样计划的原因,安杰尔完全揣测不出:塔拉乌马拉人不想要公路,不想被打扰,这只是方便了毒贩和盗木者。从塔拉乌马拉人的角度看,政府在偏远地区兴修公路的热情真是很难理解,不过考虑到许多政客和军官都跟毒贩有勾结,这样的做法倒也不足为奇。
这正是拉姆霍尔兹最担心的事情,我想。早在一个世纪前,这位有远见的探险家就担心塔拉乌马拉人的文化可能会逐渐消失。“未来,人们要想了解塔拉乌马拉人的原始生活状态,只能通过今人的记载和研究。”他写道,“今天的塔拉乌马拉部族仍然可被视为远古时代的孑遗,保留着许多人类原始阶段的习俗。”
“我们有些族人对于传统的尊重程度,远远不及卡巴洛。”安杰尔叹息道,“那匹老马骨子里可是个塔拉乌马拉人。”我靠着学校的墙壁坐了下来,双腿又酸又痛。两天的徒步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但现在看来,我的旅程只是刚刚开始。
6
“全都是在糊弄。”
我和萨尔瓦多第二天上午就告辞了,顶着烈日回到峡谷边。萨尔瓦多走得飞快,经常无视羊肠小路,直接沿着陡峭的岩壁手脚并用往上攀,就像囚犯爬墙越狱一样。一路上我尽力跟上他的步伐,但有一个想法越来越强烈,我们被骗了。
没错,离开安杰尔的村子越远,就越肯定:所谓的“白马”不过是个谎言,目的是诱导好奇心过剩的陌生人离开。这个故事实在太诱人了——个来自现代社会的外来人,居然归顺了塔拉乌马拉人的古老传统,听起来都不太真实。卡巴洛?布兰科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个传说。我想,安杰尔一定是厌烦了我的提问,就用这个故事打发我去茫茫山区苦苦寻找,等醒悟时已经走出了几百英里。
我这么想并不是没有根据,因为过去曾有人通过编造故事来保护塔拉乌马拉部族的神秘性。“唐望”系列畅销书作者卡洛斯?卡斯塔尼达就在作品中讲述过一群生活在墨西哥的神奇巫师,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智慧和耐力。一切都表明,他所描写的正是塔拉乌马拉人,或许是基于同情,他故意写成了亚基人。很明显,这是考虑到面对他的畅销书所带来的关注,粗野的亚基人比温和的塔拉乌马拉人更能抵御其文化冲击。
尽管我怀疑自己受了类似的误导,还是踏上了寻找卡巴洛的旅程,因为我们离开之前穆内拉契村发生了另一件事。那晚,安杰尔安排我们在学校的医务室里过夜。第二天早晨他邀请我们在出发前共进早餐,吃豆子和玉米饼。当时天很冷,我们坐在门外,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暖手,刚起床的孩子们从宿舍里涌了出来。安杰尔决定用塔拉乌马拉人的方式让他们暖暖身子。我有幸目睹了一场真正的“拉拉基帕瑞”,塔拉乌马拉人的赛跑。
安杰尔站起来,把孩子们分成两组,然后拿出两个跟垒球差不多大的木球,一组一个。他伸出六根指头,示意孩子们需要在学校和河岸之间往返六次,总距离大概四英里。队伍最前面的两个男孩把球放在地上,用脚尖轻轻挑起来,慢慢伏下身子,然后……
“开始!”
两个男孩立刻抬脚把球踢了出去,跟着球飞快地跑了起来,其他孩子紧紧跟在后面。尽管两组的速度差不多,但我更看好其中名叫马塞利诺的十二岁男孩带领的小组。马塞利诺鲜红的上衣像火焰一样飘舞在身后,白色短裙在双腿边翻飞。球还在滚动,他就已经追上了它,再次用脚尖高高挑起,几乎没有放慢速度。
马塞利诺的速度和敏捷让我惊讶不已。他在大大小小的石块中间轻盈地奔跑,双腿的交替无比之快,但是上身却几乎没有起伏。如果只看他的上身,你可能以为他脚下踩着滑板。他昂着头,一头黑发迎风飞扬,一副海报上的明星范儿。没错,我一眼就看出,像他这样既有天赋又帅气的孩子,绝对是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的料。
“嗯,你说得没错。”安杰尔说,“他就是有这血统。他父亲也是个很棒的跑步者。”马塞利诺的父亲是曼努埃尔?鲁纳,在成人“拉拉基帕瑞”里,他几乎每次都能带队获胜。安杰尔告诉我,“拉拉基帕瑞”可以算是塔拉乌马拉人社会生活的核心,一切文化元素都能在比赛中得到体现。
开赛前,分别来自两个村子的人先聚头,晚上喝酒、下注,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就开始比赛。每一边派出三到八名选手,在一段陡峭的山径上往返奔跑,还得像足球运动员一样带着球。比赛可能持续一整天甚至两天,在这个过程中跑手的节奏始终都会发生变化,他们要跟上球的速度,又要绕开拦路大石头,还要避免彼此相撞。
“我们把‘拉拉基帕瑞’叫做生命游戏。”安杰尔说,“你无法预料比赛究竟有多艰苦,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你不能控制它的进程,只能尽力去适应。”
而且,他补充说,没人能凭一己之力赢得比赛,就算是曼努埃尔?鲁纳这样的明星选手,也需要其他人的支持配合。其间,亲朋好友会在一旁鼓劲,端上玉米粥供选手补充体力,在夜幕降临后点燃松枝扎成火把,让比赛在黑暗中继续。要完成如此难度的挑战,参赛选手需要具备塔拉乌马拉人的一切典型素质:体力、耐力、合作、投入,以及坚持。最重要的是,你必须真心喜欢奔跑。
“那孩子将来会跟他爸爸一样棒。”安杰尔朝马塞利诺的方向点了点头,“要是我允许,他会这样跑一整天。”
马塞利诺跑到河边就转过身,把球传给了一个六岁的孩子,他跑丢了一只鞋,正拼命勒腰带。这孩子于是一边带着队伍往回跑,一边用手抓着腰带,不让短裙掉下去。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拉拉基帕瑞”比赛的高明之处:因为路途曲折崎岖,球经常会飞出去或是卡在石缝里,这就让跑得较慢的孩子有时间追赶。在往返不停的赛程中,每个人都可以参与进来,没有人会落单。
孩子们在山路上快乐地奔跑着,似乎没有人在乎输赢,没有争执,没有炫耀,也没有大人的指点。安杰尔和另一个老师站在一旁,兴味十足地看着,但是并不会朝孩子喊话,甚至不会助威。孩子们劲头足时就飞奔一段,觉得累了就放慢速度,偶尔在树荫下休息片刻,又继续追赶带球的孩子。
但是马塞利诺跟绝大多数孩子不同,他一直没有放慢速度,仿佛不知疲累,无论上山下山,步伐都同样轻捷平稳。在同龄的塔拉乌马拉男孩中间,他的个子算是相当高了,脸上总是挂着兴奋灿烂的笑容,和迈克尔?乔丹在比赛紧要关头的表现一样。跑最后一轮时,他巧妙地把球往左一挑,球按照他估算的路径,打在一块大石头上再弹回来,他猛冲五十米正好接住。
安杰尔用砍柴的斧头敲了敲铁栏杆,宣告比赛结束。孩子们陆陆续续回到校舍,年龄大一点的帮忙抱着取暖用的木柴。只有很少几个孩子回应了我们的招呼,因为他们大多没接触过西班牙语。而马塞利诺朝我们走了过来,他听安杰尔说过我们的事情。
“祝你们顺利。”马塞利诺说,“卡巴洛?布兰科是我爸爸的‘诺拉瓦’。”
诺拉瓦?这个词我第一次听说。“他说什么?”我问萨尔瓦多,“卡巴洛只是他父亲知道的一个传奇,还是他父亲编的一个故事?”“不是。”萨尔瓦多告诉我,“‘诺拉瓦’是拉拉穆里人的语言,
意思是‘朋友’。”
“卡巴洛?布兰科是你父亲的朋友?”我问。
“对。”马塞利诺点点头,转身朝校舍走去,“他人不错。”
好吧,那天下午我想,就算安杰尔会编故事骗我们,但那孩子绝对不会。安杰尔说卡巴洛可能去了克雷尔镇,但我们若想见他,就必须迅速行动。“白马”总会时不时地消失,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假如这一次错过,我们可能就永远找不到他了。况且,安杰尔在另一件事情上没有说谎,在攀登峭壁时我双腿的表现就足以证明。在我们离开之前,他递给了我一杯黏黏的液体。
“你会喜欢的。”他向我保证。
我打量着杯子里的液体。看上去就像是胶水,中间悬浮着很多小小的圆球,球心呈黑色,形同青蛙卵。假如换个场合,我多半会以为这是某个孩子的恶作剧:故意递给我一杯不知从哪里舀来的东西,看我会不会喝下去。哪怕最保守的猜测,也是某种掺着河水的发酵物。就算味道不是很糟糕,水里的细菌也会让我闹肚子。
“谢谢。”我伸手接过杯子,打算趁安杰尔不注意时倒掉那东西,“这是什么?”
“伊斯卡特。”
似乎很耳熟……我忽然想起来了。拉姆霍尔兹当年在这片地区探险的时候,就有塔拉乌马拉人给他喝“伊斯卡特”。当时他很绝望,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却得在天黑前再翻过一座山。“我在傍晚时分走到一个山洞口,洞里有个女人正在调配这种黏稠的饮品。”他后来写道,“当时我很疲劳,觉得自己不可能在天黑前翻越海拔六百米的山,回到营地。但是‘伊斯卡特’不仅消灭了饥饿和干渴,还让我的双腿充满力量。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没费什么力气就爬完了全程。在缓解疲劳、恢复体力方面,‘伊斯卡特’的确具有神奇的效果,我后来的几次经历也都证实了这一点。”
塔拉乌马拉人自己调制的红牛饮料!我非尝试一下不可。我告诉安杰尔:“我要把它留到更需要的时候。”然后把杯子里的“伊斯卡特”倒进水壶,跟原来用净水片净化过的半壶水混在一起,又扔进去两片净水片,免得因为细菌染上腹泻。
几个月后我才知道,“伊斯卡特”在西班牙语里又叫做“奇雅子-弗莱斯卡”,意思是“清爽的奇雅子”。奇雅子学名芡欧鼠尾草,是墨西哥土生土长的植物,把它的种子磨碎,加入水和少许糖、青柠檬汁,就成了“伊斯卡特”。奇雅子的营养价值相当于鲑鱼、菠菜和生长激素三合一,富含不饱和脂肪酸、蛋白质、钙、铁、锌、可溶纤维和抗氧化物,长期食用,有促进肌肉形成、降低血胆固醇、减少心脏病发病风险的功效。在过去,奇雅子是珍品,被阿兹特克人当贡品献给国王,也是他们的战士上战场前的必备食品。霍皮人的信使能够从亚利桑那一路奔跑到太平洋海岸,也是因为有奇雅子作为能量补充。墨西哥的恰帕斯州(Chiapas)就是以奇雅子(chiaseed)命名的,因为它曾是墨西哥的主要经济作物之一,和玉米、豆类相差无几。奇雅子不仅营养价值极高,种植起来也相当容易,你完全可以在家里种几棵,自己制作“伊斯卡特”。
我很快就发现,这种饮料不仅具有神奇的力量,味道也不错:尽管有净水片残留的碘味,喝起来还是相当清爽,带着青柠檬的淡香。没过几分钟,我就感觉到了它的功效:全身充满活力,就连头天夜里睡在冰凉的地上而导致的头痛都消失了。
萨尔瓦多走得飞快,我也紧紧跟随,但还是没能在天黑前走出峡谷。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至少还有两个小时的上坡路。没有食物和水,气温不断下降,我们不愿就地露宿。再往前走一英里,或许就可以借着微弱的光线找到路了。我们决定试一试,这总比又饥又渴地缩在睡袋里瑟瑟发抖要好。
天色越来越暗,我只能凭脚步声判断萨尔瓦多行走的方向。我
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在黑暗中辨别方向的,但是之前驾车在树林里穿行的时候,他就凭着本能的方向感找到了正确的路,所以我不应该打扰他,只要跟着走就是了,然后……然后……
等等,他的脚步声怎么没了?
“萨尔瓦多?”
没有回答。糟了。
“萨尔瓦多!”
“别过来!”他的声音传来。
“怎么—”
“别说话。”
我在黑暗中坐下,纳闷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好几分钟,萨尔瓦多那边还是没有动静。“他会回来的。”我安慰着自己,“要是他摔下悬崖,肯定会叫出来,而我也会听到动静。但是天哪,他可真够久的……”
“好了。”他的喊声从右上方传了过来,“这边可以走,但要慢点!”我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朝他说话的方向挪去。我能感觉到左边就是悬崖,至于他刚才究竟离悬崖边缘有多近,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夜里十点,我们终于翻上了悬崖,精疲力竭地打开睡袋躺下。第二天天没亮,就起了床,回到不远处的车里。破晓时分,我们已经行驶在下山的路上了。
每每经过路边的农场、村落和学校,我们都要下车打听有没有人认识卡巴洛?布兰科。所有人的回答都一样:当然认识!他上个星期还从这里路过……就在几天前……昨天……你们刚刚错过……
我们来到一处破木屋前买点食物。“啊,一共十元。”一位老婆婆用瘦骨嶙峋的双手递给我一包覆满灰尘的薯片和一瓶被晒热的可乐。“当心那家伙。我听说过那个卡巴洛。他原来是个搏击手,后来疯了。有个人死了,把他弄疯了。他徒手就能要你的命。”她像是生怕我会忘记,又补充了一句:“他疯了。”
在克雷尔镇,一家小餐馆的女主人告诉我们,她早晨看见卡巴洛沿着铁轨朝镇子郊外走去。于是我们沿着铁轨旁的便道行驶,一路打听,终于在小镇最边缘的佩雷斯旅馆,得到一个令人激动紧张的消息:他今天一定会来这里。
等待的过程中,我在旅馆大厅的沙发上打着瞌睡。或许这是好事,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隐藏在阴影里,偷偷看清楚卡巴洛的模样—否则,他会先看见我,二话不说地转身跑回山野中。
7
幸运的是,我的位置离门更近。
“你好!嗯……你认识安杰尔吧?”我紧张地搜罗着词汇,把他挡在门口。“塔拉乌马拉小学的老师。还有,嗯,米格埃尔?鲁纳……”我希望他能听到某个熟悉的名字,而不是推开我冲出门,消失在旅馆后的群山之中。“……不对,是曼努埃尔?鲁纳。不是米格埃尔,是曼努埃尔。他儿子说你们两个是朋友。马塞利诺?你认识马塞利诺吧?”
但是我说得越多,他的眉头就锁得越紧,直到脸上现出了戒备的神色。我赶紧闭上嘴。我还没有忘记在奎马尔家门口得到的教训:如果我保持安静,让他自己琢磨我的来意,或许能让他平静下来。于是我就站在那里,任凭他用压低的帽檐下那道怀疑的目光打量我。
“嗯。”他咕哝着,“曼努埃尔是个朋友。你究竟是什么人?”
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解释说自己并不是警方的密探,只是个杂志社记者兼业余跑步爱好者,想要了解塔拉乌马拉人的秘密。就算他跟美国或者墨西哥政府有什么过节,也是他自己的事,我完全不在乎。事实上,如果他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是个被警方追捕的逃亡者,倒会让我更为敬慕,因为只靠双腿就能逃避搜捕,平安度过这么多年,更能证明他已经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拉拉穆里人。无论如何,我都很愿意聆听他的故事。
卡巴洛的眉头并没有舒展,但也没有夺门而出。后来我才发现,那天我很幸运,正好赶上了他那特别的一生中特别的时刻:他也正在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用他自己的方式。
“好吧。”他说,“但我得先吃点东西。”
我跟着他走出旅馆,沿一条灰土弥漫的小巷来到一扇毫不起眼的房门前。门口有个小男孩正跟小猫玩耍,进门则是狭窄的客厅。一位老妇人正在客厅隔壁的厨房里做饭,翻炒着菜豆,香气扑鼻。
“嗨,卡巴洛。”她听见门响,从厨房里往外喊道。
“是我,阿妈。”卡巴洛也喊着。我们在客厅里的一张木桌前坐下来。他说,他在峡谷地带认识很多这样的“阿妈”,长距离奔跑的途中经常在她们家中歇脚,饱餐一顿豆子和玉米饼,只需要付几分钱。
尽管阿妈对卡巴洛并不特别对待,但我可以看出塔拉乌马拉的孩子们为什么会在第一次看到他出现在林子中时受到惊吓。多年在烈日下长距离奔跑,让卡巴洛高挑的身体变得异常瘦削,就像是一具骨架。原本白皙的皮肤已变得斑驳,从鼻尖的粉红色到脖子上的胡桃色都有。想象一下魔鬼终结者被丢进强酸,出来后就是卡巴洛这副模样。
荒野里的阳光强烈,他总是眯着眼睛,也总是露出两种表情:要么是嘲讽,要么是感兴趣。那天晚上我说了很多话,但始终没法判断他对我的话究竟是很感兴趣还是认为是胡言乱语。在听人说话的时候,卡巴洛总是非常专注,像是个专注于追逐猎物的猎人,会从声调和表情中捕捉你的真实想法。他在墨西哥待了十多年,讲起西班牙语却还是磕磕巴巴,就像照着注音读本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念。
“你让我不安的是……”卡巴洛刚开口便停住了话头,因为阿妈端上了两大碗香喷喷的豆子,上面撒着胡椒、芫荽和切碎的青柠檬。原来他在旅馆眉头紧皱,不是因为我挡住了他通往自由的路,而是因为我堵住了通往食物的路。那天早晨,他本打算去附近林子里的温泉泡泡,但看见了一条从未注意过的小路,于是就跑了起来。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几个小时后他来到一座山脚下,仍没有打道回府,却攀上了这座海拔九百米的山峰,相当于攀登纽约帝国大厦两次。最后他从另一条路绕回克雷尔镇,原本泡温泉放松的计划也变成了一场越野马拉松。我在旅馆拦住他的时候,他正饥肠辘辘,因为早晨从起床就没吃过任何东西。
“我总是迷路,最后只能顺着岩壁往上爬,嘴里叼着水壶,头顶上盘旋着秃鹫。”他说,“那种感觉很美。”他从塔拉乌马拉人那里学到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随时随地都能快速起跑,就像忽然嗅到野兔踪迹的狼一样。对卡巴洛来说,奔跑已经成了主要的出行方式。无论去哪里,总是迈开步子就跑,带着跟新石器时代的狩猎者一样简单的装备,而且就像他们一样,完全不在乎跑向哪里,跑多远。
“看。”他指着身上破旧的短裤和凉鞋,“这是我所有的装备,我天天都穿着它们。”
他停住了话头,开始大口吞美味的豆子,不时喝两口啤酒。很快一整碗就见底了,阿妈重新添满,他又大口吃了起来,动作利落得像是在进行一项运动。那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就像在给汽车加油一样:咕嘟,咕嘟,咕嘟……
时不时地,他会抬起头来跟我讲几句话,然后再埋头大吃。“对,我以前是个专业搏击手,在国内排名第五。”再吃几口。“你刚才有
点吓到我了,因为你忽然就冒了出来。这里经常发生绑架和杀人之类的事,都跟贩毒有关。我就认识这样一个人,他被绑架后,他老婆付了一大笔赎金,但他们还是撕了票。幸好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我只是个跟拉拉穆里人一起跑来跑去的外国佬。”
“对不起……”我刚开口,他又埋头吃了起来。
我暂时不打算问太多的问题,免得惹他厌烦,尽管他的话就像跳跃的快放镜头:笑话、幻想、创伤、回忆、怨恨和相应的负罪感,以及偶尔灵光一现的智慧都交错在一起,切换之快让人反应不过来。他会先讲一个故事,然后讲第二个故事时再讲第三个故事,回头纠正第一个故事里的错误,辱骂一番第二个故事里的人,再为这辱骂道歉,因为他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而那又是另一个故事……
他说,他的真名叫弥加?特鲁,来自科罗拉多。不对,其实是加利福尼亚。如果我真的想了解拉拉穆里人,就应该去见识那位九十五岁的老人如何徒步二十五英里翻越一座山。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没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没人告诉他像他这个年纪应该被送进养老院,在那里孤独地死去。每个人的生活都由自己定义。最好的例子,就是他用他的一条狗的名字给自己取名。“特鲁”其实来自他的狗。他并不是总是对得起那条名叫“特鲁”的狗,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一边听着等他吃完,一边用指甲刮擦啤酒瓶上的标签,心想,不知道他能不能有条理些,让我听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终于放下勺子,喝干了第二瓶啤酒,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
“瓜达祖科!”他笑着对我说,“这是个不错的词,在拉拉穆里语中是‘真棒’的意思。”
我把第三瓶啤酒朝他推过去。他眯着眼打量着酒瓶。“我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他说,“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我可没有拉拉穆里人那样的酒量。”
但他还是拿起了酒瓶,毕竟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也渴了一整天。他咕嘟咕嘟地喝了大半瓶,然后又靠回椅背,用手抚摸着平坦的腹部。虽然他并没有开口,但我还是能看出来,他的心情发生了某种变化。或许他就需要这几口酒精的帮助才能放松下来,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终于开口了,奔涌而出的故事仿佛充满了磁力,紧紧抓住了我的注意力。他滔滔不绝地讲到深夜,把过去十年的经历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奇特的人物、惊人的冒险和顽强的斗争悉数出现,结尾则是一个关于未来的计划。一个大胆的计划。
我渐渐意识到,这计划有我的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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