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 艾利:阿兰 巴迪欧,我用一个数学术语来称呼您,您就是法国知识界的一个奇点(singularit)。当然,那是您的政治事业, 2006年,在您出版了《萨科齐是一个什么名字?》(De quoi Sarkozy est-il le nom?)取得成功之后,您引起了普罗大众的关注。您是今天最后一个还在从事政治事业的知识分子,也是对自由民主制热情狂放的批评者,您也孜孜不倦地捍卫着共产主义的观念,并且您拒绝将它连同大写历史(Histoire)的洗澡水一起倒掉。
不过,您所撰写的著作也极为独特,尤其从哲学的角度来看的时候。在哲学已经退却为一个专业的时代里,这种退却消磨了哲学最初的雄心壮志,然而,您坚持不懈地通过建构一个体系来恢复形而上学,我们可以将这个体系描述为关于世界、关于存在的大综合。现在,您主要在《存在与事件》(Ltre et lvnement)和《世界的逻辑》(Logiques des mondes)中所设定的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建基在数学之上。在这个方面,您是极少数提出要严肃对待数学的当代哲学家之一,您不仅作为一名哲学家去谈论数学,而且也在日常生活基础上去践行数学。
您能首先告诉我们您同数学这种紧密的关系来自何处吗?
阿兰 巴迪欧( Alain Badiou):可能要回溯到我出生之前!很简单,我父亲就是一位数学老师。正如拉康所说,那里有父之名的标记。实际上,这的确对我有着深远的影响,因为在我家里,就听到了数学的谈话 我父亲和我大哥的谈话,以及我父亲和他同事们的谈话,等等这是一种非常早的印象,那时我不能理解他们谈论的是什么,但我十分敏锐,并有些懵懂地直接感受到数学十分有趣。那么我可以说,这就是第一阶段,在分娩前的阶段。
后来,作为一名中学生,当我开始进行一些相当复杂的论证时,我迷上了数学。我不得不说,真正吸引我的是那种感觉,当你做数学题的时候,这有点儿像依循着一条难以置信的蜿蜒曲折、错综复杂的路径,穿越了诸多观念和概念的丛林,不过,在某一瞬间,这条路豁然开朗。对于数学,很早我就沉迷于这种近似于美感的感觉。我读九年级和十年级的时候,可以提出一些平面几何的定理,尤其是无限多的三角形几何定理。我思考过欧拉线( la droite dEuler)。首先老师跟我们讲解了三角形的三个高相交于点 H,这非常精彩。随后三角形三条边的中垂线相交于点 O,越来越精彩了!最后三角形的三条中线也相交于一个点 G!太棒啦!不过,老师有点儿故弄玄虚地告诉我们,他可以像伟大的数学天才欧拉一样,证明这三个点 H、O、 G,处在同一条直线上,而这条直线就是欧拉线!三个基本点的排列,就像一个三角形的特征一样,如此出乎意料,如此精彩绝伦!老师并没有跟我们证明这一点,因为这个证明对于十年级的学生来说太难了,但是我自己对此兴趣盎然,我竭尽全力要去证明它。这意味着你必须沿着一条路走下去,尽管这条道路十分艰难,但最终会获得回报,这就是一个真正的发现,一个预料之外的解答。后来我经常拿数学与走山路做比:路很长,也很艰难,有着许多的曲折,许多峰回
路转,也需要攀爬陡峭的高峰。你相信你最终会抵达山顶,在那里会有一个更大的转折你流下了汗水,你饱经磨难,一旦你登上巅峰,那种成就是无与伦比的:那是一种惊喜,数学最终的魅力,有一种拨云见日之感,那是一种天下无双的美。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从这种美的角度来继续数学的道路。我也注意到,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角度,事实上,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将数学作为一门学科之后,数学的真远远赶不上数学的美。他提出数学的伟大在于美,而不是在于本体论或形而上学方面。
于是,在学习大学数学的头两年里,我进一步地学习了当代数学。从 1956到 1958年,也就是我在巴黎高师的头两年。我将哲学上的重要发现[伊波利特(Hyppolite)、阿尔都塞、康吉莱姆(Canguilhem)在那个时期都是我的老师]与在巴黎一大的数学课程结合起来,并与巴黎高师数学系的学生进行了实质性的讨论。那时,或许在结构主义和 20世纪 60年代的氛围之下,许多形式学科也需要做出回应,我坚信数学与哲学有着某种紧密的辩证关系至少是我所概括的数学和哲学,因为数学就是我所关注的焦点。结构首先是数学家们所关注的东西。著名的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在他的名著《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Les Structures lmentaire de la parent)一书那个时期,我饱含激情地读完了这本书的末尾,提到了数学家韦伊(Weil),认为可以用群代数理论来理解女性交换。于是在那个时期,我的哲学方法需要把握大量的概念架构。此外,由于数学的美,以及数学所带来的创造力,数学需要你成为一个自由地需要它的主体,而不是将它当作一个对立的学科。事实上,当你在解决数学问题的时候,发现一个解也就是精神创造性的自由并不是某种盲目的瞎转悠,而是在整体连贯性的指引和证明规则的要求下,如其所是地按照路径的方向走下去。你实现你寻求解的欲望,并不是通过反对理性的法则,而是同时归功于这些法则的禁令和帮助。于是,这就是我开始思考的东西,首先是与拉康的合作:欲望和法则并不是对立的,而是辩证统一的。最后,数学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将直观和证明结合起来,而这也是哲学必须尽其所能做的事情。
我感到,在哲学和数学之间反反复复地来回运动让我产生了某种分裂而我所有的著作仅仅是为了克服这种分裂。这是因为我的哲学上的老师,即那位真正向我启蒙哲学的人物,就是萨特。我相信我是一个萨特主义者。但坦白来说,数学和萨特,你明白的,不可能完全兼容他甚至有一个非常庸俗的阶段。那时他还很年轻,在巴黎高师学习,他非常喜欢反复说:科学算个毬,道德都是狗屁。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没有坚持这个简单化的原则,但他绝没有回到科学,尤其是形式科学上。因此在我这里,这种信念滋长起来,即哲学必须为主体留下地盘,尤其是为行动的主体留下地盘。这就是一种历史的戏剧,存在着某种主体性,不过,在理性之力及其光芒中,这种主体性可以将存在的原理与数学结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