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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芥川奖、川端奖得主——青山七惠最新长篇小说重磅引进!以引起中国年轻一代读者广泛共鸣的轻盈语调,讲述人与人关系里的细碎温柔。
畅销书《一个人的好天气》作者青山七惠题材突破力作,融合青山七惠个人真实经历的“私小说”,首次以“小说家”为创作主角。
感人泪下的姐妹成长物语!回忆无声无息地积累,顷刻便在我们体内掀起狂风巨浪。
多维度视角变换叙事,草蛇灰线的细节伏笔,故事之中嵌套故事,带你穿越一场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往昔之梦。
如果命运是可以任意改写的故事,你会渴望怎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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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一场用纸和文字进行的冒险,一次被童话掩埋的人生互换。
无人问津的新人作家园洲律,接到神秘女人梗子的写作委托,内容是替对方已逝的姐姐百合创作传记。当作家一点一点拼凑起百合的人生时,也不经意间揭开了这对姐妹的身世秘密。
意外身亡的姐姐百合、行踪不定的丈夫青磁、骄纵任性的女儿沙罗……关于这个家族的一切恩怨纠葛,或许都要从姐妹俩的童年游戏说起…...
虚幻与现实的混合,就像一场梦境的记录。
——日本文艺评论家 江南亚美子
多层次的替身小说,不可思议的姐妹情,谜一样的第一人称视角,不断变换的叙事角度,兼具奇妙的乖僻与自嘲式的幽默。
——日本翻译家 鸿巢友季子(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证言》日版译者)
这是一部非常有趣的作家被迫为某个人写故事的小说,我很喜欢这个故事,虽然之前也见过类似的情节,但不知为何,它带给我一种新鲜而强烈的冲击。一个虚构故事生成另一个虚构故事,故事内和故事外的世界相互侵蚀,将人带到意想不到的远方。
——日本编剧 吉永亚矢(《夏目友人帐》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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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日]青山七惠
日本著名女作家,擅长凭借细腻的事物观察力、琐碎的细语,用平平淡淡的笔调还原尤为真实的生活切片。2005年9月,她的小说处女作《窗灯》一举摘得有“芥川奖摇篮”之称的“日本文艺奖”,在日本文学界崭露头角;继而又在2007年1月,以第二部作品《一个人的好天气》夺得“芥川奖”殊荣;2009年,她凭借短篇小说《碎片》获得“川端奖”,刷新了该奖项最年轻获得者的纪录。
译者介绍:
李雨萍
毕业于南京大学日语系,知名自由译者。翻译作品有《生为女人》(川端康成)、《谋杀喜剧之13人》(芦边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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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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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吉兆蜂
2.不需要企鹅
3.奇妙的野生动物园
4.不唱歌的玛利亚老师
5.涂浅蓝色的少女
6.丁香爆炸
7.想象自传
8.面包店的圣人
9.人情、面子、雨
10.我的一切
窗的另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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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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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吉兆蜂
今年夏天一定会发生超棒的事。这个猝不及防的预感袭上心头,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这是一个五月的清晨。我踢开被子,跳下床,将房间里唯一一扇窗彻底打开。窗外正飘着蒙蒙细雨。对面有一小片墓地,稍远处伫立着一排排独栋民宅,更远处则是一幢幢巍峨耸立的分售公寓楼,仿佛是统辖着这片生活区的总本山。与昨天、前天,乃至六年前刚搬来的时候相比,窗外的景色一直都是老样子……诚然,无论是墓碑前供奉的鲜花的色彩,还是庭院里景观树的茂密程度,确实都在日复一日地变化着,但整体的感觉却始终如一,岿然不动。
每当我叉腿站立,眺望远方,就会有股力量不由自主地从赤裸的脚底涌上来。窗外这些不起眼的日常景物,比任何事物都更能鼓舞我。住宅区上空灰蒙蒙一片,像是覆盖着一层毛毡,家家户户的屋顶都被打湿了,远方隐约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今早是个五月里罕见的阴天。不过,大概是因为梦醒时分的那个预感,我竟由衷地觉得,这特殊的阴沉天气,也是我即将迎来好运的征兆。今年春天我刚满二十四岁,没有病痛,没有工作,也没有关于未来一个月的任何安排。心里莫名躁动,我迫不及待地披上雨衣,踏着我擅长的查尔斯顿舞步飞奔出家门。
雨雾扑面,刚拐过街角,便有一只正在与路缘石玩耍的可卡犬,朝我龇牙咧嘴地狂吠起来。每次狭路相逢,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要冲上去,用力地拥抱这个毛茸茸的小家伙。然而,令人伤心的是,狗狗似乎将我视为天敌。
“乔尔!停下!”
女主人连声道歉,试图将好斗的爱犬拉走。不讨猫狗喜欢的家伙,可比不讨人类喜欢的家伙可怜多了。哪怕被拽住狗链,乔尔依然使劲儿抖了抖被雨水淋透的毛发,奋力将水珠甩向我这个可怜的“天敌”。不过,用不着沮丧。等我将来回顾这一天的时候,一定会发现,就连这样的屈辱都是上天给我的暗示。乔尔,迟早有一天,我会拎着点心盒去拜访你的小窝,将此刻无法表达的谢意加倍奉上。
一抬头,只见家家户户的庭院里与围墙上,全都盛放着五月的玫瑰。在丛丛玫瑰的牵引之下,我于清晨的巷陌中曲折前行,像是要将尚处酣睡的居民们的梦境碎片缝起来似的。这一带的独栋民宅,无论是新房子,还是旧房子,都附带一个小庭院。主人精心养育的时令鲜花,令过往行人觉得赏心悦目。来到城里后,最令我惊讶的不是人挤人的电车,不是污浊的空气,也不是街头的广播宣传车,而是这些玫瑰。它们把这个季节的住宅区,变成了人们展示生活情趣的博览会。
在我长大的乡下,没有谁的脑子里会冒出有计划地装饰庭院的念头。庭院不过是小孩子挖坑、埋土、堆山、撒尿的地方罢了;而这般乱糟糟的环境,也为顽强繁殖的杂草、昆虫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物种提供了居所。可是,城里人的家,尤其是我这些邻居的家却不一样。他们会精心打理、维护自己的庭院,还会把成果毫不吝啬地分享给过路的陌生人。粉玫瑰、红玫瑰、白玫瑰、黄玫瑰、重瓣玫瑰、多头玫瑰……盛开在家家户户庭院里的玫瑰,将这些居民们形形色色的爱意,原原本本地呈现了出来。犹如把灵魂中至善至美的部分,单独挂在庭前展示一样;连我这样的穷人,也能不花一分钱,就尽情地欣赏。城里人就是大方。
不过,如果不小心沉醉于这种即兴的人类之爱中,总有一天会遭到植物们的疯狂报复吧。蕨类植物早在智人诞生好几亿年前,就已经存在于远古的地球上了。想想那漫长的岁月,我们人类简直就像随便闯入别人家里的不速之客。即便踏上这片土地后,随心所欲,纵情享乐,但我们也从来不曾真正拥有这颗星球。这片住宅区也一样。只要往连通着家家户户的那些算不上路的地方瞧瞧,八成能瞧见一些蕨类植物正在侵蚀柏油,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不会讲话的房东,无拘无束、无边无际地向外扩张,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对我们说:“好啦,参观到此结束。”把我们从这颗星球上轰出去,然后反锁房门。
在我漫无目的地晃荡的时候,雨既没有变大的迹象,也没有变小的迹象,宛如看不见的兽毛一样,搔着我的鼻尖。
欣赏完住宅区里的玫瑰,我踮起脚尖穿过爬着蕨类植物的小路,精神焕发地打道回府。洗手,摁下电脑开关,点击桌面左上角的图标,一个空白页面跳了出来。我在上面敲下了梦醒时分烙印在脑海中的那句话。
今年夏天一定会发生超棒的事
敲完这十三个字,我的手指骤然顿住。这个夏天一定会发生超棒的事……这个夏天一定会发生超棒的事……这个夏天一定会发生超棒的事……
梦醒时分的这一清晰预感,会化作利斧,劈开故事的蛋壳;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的故事,会伸出湿漉漉的双脚,生龙活虎地落到我这寒酸的六叠间里,带我踏上无尽的旅程。我怀揣着这样的期待。
光标停在第十三个字——“事”的后面,正在以秒为单位不停地闪烁,很像一道笔直的裂缝。被前方十三个字唤醒的故事,似乎就要从这裂缝中扑出来了。先出来的是脚,瞬息之间又现出湿漉漉的身形。墙壁和榻榻米的纹理,都会被从它身上抖下来的飞沫冲洗一新。而后,它就会用尾巴卷住我的腰,腾空而起。
我凝神以待。良久,终于有只麻雀飞到了阳台上,它歪着小脑袋短促地叽喳了两声,就又飞走了。
“铃木小姐,你在休息吗?”
正做美梦时,接到一通电话,传来绿灯书房的东小姐的声音。
“铃木小姐,铃木小姐?”
“哎!我醒着。”
“冒昧地问一下,今天三点,你能过来一趟吗?”
“呃,今……今天吗?”
一看时间,已经下午一点了。我碰了碰电脑的鼠标,屏幕倏然亮起,那个光标仍然在不停地闪烁。
“下个月有家地方书店要开业,希望能在开业时搞些特别的活动。事不宜迟,希望铃木小姐能过来帮忙签一百本书。”
“啊,好的,那我过去一趟。”
我用手指抹掉挂在嘴角的口水,又往毛巾上擦了擦,这时脑海中骤然浮现出东小姐的美甲来。她的指甲今天肯定也维持着完美的椭圆形吧,不知道指甲油是什么颜色的。
“对了,”东小姐又迅速添加道,“还有个人也想一起来,你方便吗?”
“还有个人?谁呀?”
“是铃木小姐的一位忠实粉丝。她说看了你最近的电视采访,很受触动。”
“呃,没搞错吧?是那次的电视采访吗?”
“是不是觉得上电视也挺好的?她凑巧有位朋友认识我们社长,于是托朋友联系到我们,说无论如何都想见见铃木小姐,找你要个签名……”
“她说的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真的是铃木小姐呀。时间短些也没关系。她就是想跟铃木小姐见一面,要个签名。我刚刚在电话里跟她简单聊了几句,是位谈吐得体的女士。”
“好吧,总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不过,承蒙对方这么热情……”
“啊,那我就告诉她你同意了?”
“嗯,没问题。”
“好的,那就三点见。”
电视采访……挂断电话后,那段我一直努力忘掉的不快回忆,再次鲜明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初春的一次采访,采访内容是我和一位画家朋友合作出版的绘本。绘本出版后,朋友突然决定搬去阿姆斯特丹的艺术家公寓生活,只好派我当代表,独自接受采访。那是我首次接受电视采访。当时我拥有的最新潮、最时髦的衣服,还是去年冬季促销时买的一件“阿尼亚斯贝”的蓝色对襟毛衣。我将那件毛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顶端,还跑去美容院斥巨资做了个造型。路上怕风把发型吹乱,我一直用双手护着脑袋,神采奕奕地奔向拍摄现场。
指定的拍摄地点是一座破烂不堪的独栋房屋,位于市中心杂居楼的夹缝中。摇摇欲坠的木结构房屋与围墙中间,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杂草。室内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里面洁白整齐,空空荡荡,一件类似家具的摆设都看不到。我东张西望,发现这栋房子原来是间茶室,是一位新锐建筑家设计的。自称主持人的男人得意扬扬地对我说:“偷偷告诉你,马丁·斯科塞斯导演访问日本的时候,也到这里喝过茶哦。”
那部由我负责文字、朋友负责作画的绘本,讲的是生活在人类灭绝后的地球上的一只小野猪瓜崽的故事。有一天,瓜崽和兄弟发生口角,跑出森林,误闯进了已经化为废墟的无人城。它在遭到破坏的大楼、美术馆和学校之间徘徊,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好像是曾经生活在这里的某个人的声音。瓜崽侧耳倾听,却不知不觉飘到了宇宙中,听到了生命集合体的喃喃细语:“好想回家。”
可是,那位得意扬扬的主持人,对瓜崽听到的声音和细语的主人是谁毫无兴趣。
“铃木小姐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作品完成时会给自己什么奖励?”
“写不出来的时候,会做些什么转换情绪?”
到这个问题为止,我都郑重其事地回答了他。
“作为一名二十来岁的新生代女作家,铃木小姐的生活方式应该是很多年轻女孩都会感兴趣的吧。”
主持人先这么铺垫了一句,接着问道:
“平时写作的时候,您在服装和妆容方面有什么讲究吗?”
“今后有结婚生子的打算吗?”
“铃木小姐能这么光彩照人,一定有什么秘诀。请您送一句话,给那些想要活得更光彩照人的同龄女孩吧。”
我的回答愈发冷淡、简短。于是,主持人道:“请配合我们拍一个翻书的镜头。”说着,就将绘本塞进我手里。
“请坐到那边的椅子里,自然地翻开书。别那么僵硬,笑一笑,知性中带点妩媚的感觉,要开朗!”
我坐进窗畔的摇椅里,翻开绘本。可是,原本生活在绘本中的瓜崽,在这个白色的房间里,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废墟中徘徊的我的瓜崽,什么时候想过化妆和结婚生子的事呢?女性光彩照人的秘诀?我又不是萤火虫,从出生到现在,还一次都没有发过光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一直在腹诽,翻页的动作似乎不太优雅。
“嘴角上扬!下巴后缩!身体侧一侧!别那么紧绷!后背挺直!放松!”主持人不停地指导我摆姿势。为了拍到他满意的镜头,足足耗去了半个多小时。
三天后,这段采访在晚间新闻节目的文化栏目中播出了。我已经做好了嫌弃自己的思想准备,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映在电视画面中的我,居然一直笑容可掬。或许跟采用最新的磨皮技术,就可以将脸上的色斑和皱纹都磨去一样,只要采用最新的影像技术,就可以对说话的人进行美颜,连表情都可以修饰得更漂亮。提问进入后半程以后,兴许是我的脸已经垮到无法调整了吧,播映画面由作者的形象切换成了绘本的内容。而我那经过柔化处理的声音,此刻也与画面重合在一起:“不是那样的……”“我不清楚……”整个采访是以作品中瓜崽的一句台词收尾的。那句台词,却被当成我“光彩照人的秘诀”,由一个陌生的女声念出来,简直莫名其妙。
也就是说,那次的电视采访,是彻头彻尾的虚假采访。马丁·斯科塞斯导演去那里喝过茶的事,也绝对是捏造的。
所以,我完全猜不透,等会儿要来见我的那个女人,说她看到那天的采访很受触动,究竟是被我的哪句话触动了。换个角度想想,能被那谎话连篇的采访轻易触动的人,不足以信任。本能告诉我要保持警惕。然而,听说有人是自己的忠实粉丝,还是让我激动不已,这或许也是人之常情吧。无论契机是什么,对方既然能读懂我的书,并且欣赏我的书,不管她是何方神圣,肯定是我的朋友。所以,直到出发前一秒,我都在专心致志地对付蓝色对襟毛衣上的毛球。
绿灯书房地下室的小房间,正方形的桌子上,堆放着稍后要送去书店的绘本。十本一摞,一共十摞。
我在扉页签上名,交给身边的东小姐。她将一张八裁大小的白色和纸夹进去,合上以后,再按照十册一摞堆好。这家下个月要开业的书店名叫“猪熊”。据说店主为了纪念开业,决定收集一些关于野猪和熊的书来卖。世上就是存在一些有奇思妙想的人。
在东小姐指定的空白处,我不停地签上已经写了无数次,却仍然没写习惯的四个字。铃木嘉子、铃木嘉子、铃木嘉子……签名用的是楷体字,跟我做试卷、填写会员卡申请表时用的字体没两样。可是,这个名字却并不是我自己的名字,而是九年前去世的奶奶的名字。
“你这么擅长读书,长大了就去写书吧。”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奶奶最爱读的书是润一郎译的《源氏物语》。身为长孙女的我刚识字,就被迫读起了所有汉字上都标有注音假名的“若紫”一卷。我从小就隐隐约约意识到,其实是奶奶自己想要写书。所以,第一篇小说完成时,我便擅自借用了她老人家的名字。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用本名。因为,父母给我取的名字太像虚构的了,我担心用这样的名字,反倒会冲淡自己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的虚构性。
“还有一半,加油呀。”
身侧的东小姐鼓励我。
有了我这个寂寂无名的新人作家的签名,这部绘本就能大卖吗?我丝毫不这么认为。可是,据说像这样的签名书,一旦送到书店,出版商就概不接受退货,这是业内的规矩。
“累了的话可以休息一下。”
“没关系。”
我的手不停地签着名。挺难得的机会,我不想机械地完成任务,而是希望每个字里都能够倾注诚意。不过,“铃木嘉子”这个名字,怎么看都是奶奶的名字,我有些找不到感觉。自报家门是人与人交往时的基本礼仪。在这部诚心诚意完成的作品上面,光明正大地签一个假名字,这样的行为对于我自己、这部作品、读者以及所有参与这本书的工作人员而言,会不会既无礼又傲慢?越是想要尽心地写好每一笔、每一画,越是能感觉到从文字的山谷里传来的回音在说:“你这个骗子。”奶奶的声音也交织其间。不,几乎只有奶奶的声音。……你这丫头居然擅自使用奶奶的名字……要是别人以为我还活着怎么办……有瞎写的工夫,还不如去读《源氏物语》……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摞书了。这时,东小姐的手机突然响了,来电铃声是《英雄波兰舞曲》。她今天的美甲是蛋奶布丁加奶糖色,看起来惹人垂涎。
“啊,她好像到了。”
“是那位粉丝吗?”
“喂,你好。”东小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一手拿着手机走出房间。
我继续未完成的工作。只剩下自己以后,不知怎的,我的字迹陡然变得狂放、大胆起来。我甚至想,在某本书上签一个本名也未尝不可。签名书会被裹上塑封摆到书店里,所以,不明真相的读者买回家一看,恐怕会大吃一惊吧。“这究竟是谁的名字?”读者怒气冲冲地回到书店,把书摔到收银台上。收银员却低头道歉:“您买的是签名本,恕不退换。”读者更加来气,跑到附近的旧书店,再次把这本书摔到收银台上。经旧书店老板鉴定,这签名不过是涂鸦罢了(当然了,签的又不是封面上的作者名),所以,这本书就只值原价的十分之一。事情发展到这里,读者应该已经怒不可遏了,心想:“必须尽快斩断这一连串霉运!”于是,他便按照老板的报价,用一盒杂粮点心的价格卖掉了这本书,然后握着这些零钱,走进隔壁便利店的零食区,从最下层拿起一盒杂粮点心,放到收银台上。在他用手里的零钱结账的一刹那,骤然响起低沉且不祥的轰鸣声,天地仿佛都要被彻底撕裂。几分钟后,包括便利店在内,方圆几百公里都会化为废墟……
被他或她卖到旧书店的我的瓜崽,便是生活在这样的世界。
“不好意思,我回来了。”
东小姐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签完了全部绘本,正幻想着化为齑粉的杂粮点心的事。
“这位就是铃木小姐。”
东小姐笑眯眯地向身后的女人介绍我。从进入房间的那刻起,她就一直在看我,目光简直像是钉在了我脸上。
“这位是铃木小姐的粉丝,九鬼女士。”
“嗯?KUKI女士?”
“就是‘九只鬼’的九鬼。”
“啊,厉害,好酷的名字……”我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你好。”
对方却无动于衷。她的双眸眨动了一下,眼睛好似瞪大了一圈。
“九鬼女士在电视上看到铃木小姐……”
东小姐在一旁重复了一遍电话里的那套说辞。被介绍为“九鬼”的女人,依旧沉默且固执地凝视着我。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良久,眸子里突然盈满泪水。
“哎呀,九鬼女士……”
东小姐微笑着揽了一下她的肩。可是,她的眸中却明显浮现出戒备之色。
“好了,请铃木小姐签个名吧。”东小姐说着,伸手将她抱在怀里的绘本抢过来,放到桌上,“当然,你的名字也必须附上,请在这里把全名写下来吧。”
她在东小姐递来的白纸上,用颤抖的手写下自己的名字—— 九鬼梗子。我在绘本扉页上郑重地抄下这个名字,接着今天第一百零一次签上奶奶的名字。
“签好了,请拿好。”
我把绘本递过去,九鬼梗子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哭法。眼泪的量几乎相当于号啕大哭了,喉间却完全没有溢出呜咽。
如果忽略这莫名其妙的眼泪,九鬼梗子那光滑端正的额头、匀称协调的眉毛,其实都散发着谨慎、聪慧的气质。她身上的衬衫(从光泽度来看,是毫无杂质的丝绸)、珍珠项链和手提包,也都低调中透着奢华,能让人感受到她家境的优渥。柔软宽松的衬衫领口处,别着一枚小巧的粉色胸针。仔细一瞧,是玫瑰花的形状。
说实话,我本来以为她会是更年长、声音更洪亮、个性更强势的女性。毕竟她一说想见我,就立刻通过人脉风风火火地找来了。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说不定她一见到我,就会向我推销什么物品,或者劝我加入某个组织。
望着面前默默流泪的九鬼梗子,我有些惭愧。
“谢谢你阅读我的书。”
这是我的心里话。她特意跑来见我,在我面前无声地流泪,令我有些开心。仅仅因为喜欢我写的这个故事,她只是站在我的面前就如此感动。
我放下书,想和九鬼梗子握个手,朝她走近一步。伸出右手后,我有些心潮澎湃。她的手提包却突然掉在地上。
下一刻,九鬼梗子猝不及防地伸出双臂,将我用力抱进怀里。
“哎哟,这是……”东小姐发出一声惊叹。
我条件反射地想要逃离。可是,九鬼梗子外表看着纤细,手臂却很有劲儿。自她的颈间飘来一股棉花糖般的甜香。
我泄掉浑身力气,乖乖地接受了她的拥抱。因为,她是我的读者嘛。而那枚别在她领口的粉玫瑰,也像是宣誓自己的存在一样,狠狠地嵌进我的锁骨窝里。
那天晚上,我在丸之内的商务区,一边等茧子下班,一边想着这位有生以来第一位喜爱我的读者,心里千头万绪。
两年前获得文艺杂志的新人奖时,我曾以为,作者只要发表了作品,就会被不容分说地扔进评论的旋涡里,接受辛辣且巨细无遗的评价。可是,我写的作品—— 一位少女深信自己是披着人类外皮的古代鱼类,千方百计地设法重返上古海洋的故事—— 却连婴儿发旋大小的旋涡都没能掀起。岂止如此,世界上好像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篇作品。按照编辑的话来说,我的出道作太短了,还达不到出版的字数。不是作品质量的问题,而是字数的问题,所以,为了凑成一本书该有的厚度,我必须尽快创作下一篇作品。第一篇作品耗时一年,下一篇估计也会花费差不多或者更多的时间吧。可是,如今两年过去了,我却一直像今天早上那样,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反反复复,没个尽头。
浑浑噩噩的日子过得久了,我的自信开始动摇。我真的能成为小说家吗?我会不会只是平凡的芸芸众生的一员,偶然间灵感乍现,才完成了一篇“还算有新意,但是达不到出版字数”的作品呢?……我疑神疑鬼,磨磨蹭蹭,却又不舍得放弃,期待有朝一日能将这一空白填满。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半年前,我接到了绘本创作的邀请。那时,已是一名成功的绘本作家的大学好友,推荐我来负责绘本的文字部分。
在撰写绘本故事的一个月里,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竟如鱼得水般浑身是劲儿,完全沉浸在了瓜崽的故事中。当时为瓜崽所写的文字,是后来保留在绘本中的百倍之余。拿到制作完成的绘本的那一刻,虽然有些晚了,但我终于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古代鱼类的故事可有可无,为孩子们创作绘本才是我的天职。可是,在告别了瓜崽,准备写鳄鱼姐妹的童话时,我却再次停滞不前。鳄鱼姐妹没能像瓜崽一样,在文字中活下来。文字堆砌得越多,鳄鱼姐妹鳞片上的水分就流失得越快,仿佛正在从电脑的白色画面中扑簌簌地剥落。我苦苦奋战了一个月左右,某天早上一睁开眼,发现鳄鱼姐妹彻底消失了。哪怕我想写,也无处寻觅她们的身影。所以,我只是偶然间灵感乍现,才完成了一篇“还算有新意,但是达不到出版字数”的作品和瓜崽的故事吧。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但是,九鬼梗子出现了。一个喜欢我的书,在我面前激动得泪流满面的人。我原本打算听天由命,不再难为自己。可是,这个人的出现却强行夺走了我坐以待毙的椅子,让我失去了颓废的念头。原来我创作出来的东西,还是有人需要的呀。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虽然这样想很自恋,可却令我感到愉快。这两年,我一篇小说都没写,却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一鸣惊人。这样孤芳自赏,不知是因为我太年轻了,还是因为我天生厚脸皮。总之,能维持这份火热的自恋,是因为我心里还有盼头。那个盼头就像是埋在地下的岩浆,什么时候心里的热情冷却了,只要用脚尖从脚底下铲一点土就行。
我漫不经心地抬头,正好瞧见我那位漂亮的朋友从写字楼里走出来。她身上是一条剪裁合体的小礼裙,裙摆翩跹飞扬。
“茧子!”
茧子顿住脚,迅速用批判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为了搭配身上的蓝色对襟毛衣,我穿了条褐色半身裙。她盯着这条裙子,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你这条裙子,跟被踩过的瓦楞纸箱一样。”
茧子在国际秘书派遣机构的总部工作。用她本人的话讲,她是秘书中的秘书。她的穿着总是精致时尚、无可挑剔。她还会靠化妆适度地淡化与生俱来的美貌,脸上永远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我跟她相识于高中时代,可谓是老交情了。不过,她是在国外长大的,我的童年时代则跟农田里的取草虫比较有共鸣。所以,从一开始,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我俩都毫无共同点。但除了茧子,我也找不到更情投意合的朋友,是以只能缠着越长大越精致的茧子。想见她的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埋伏她。
“今天我去签书了,刚回来。”
几年前,茧子去纽约旅行时,给我带了一只写着“I ? NY”的白色环保手提袋。后来,它成了我最常用的手提袋,走到哪儿就拎到哪儿。我将它打开条缝儿,给茧子瞧了眼里面的瓜崽绘本,她却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她是第一个收到我赠书的朋友。不过,前几天亲戚家的小孩去她那里玩时,她将那本书给了出去。今天我绝对要让她再收下一本。只要一想到老朋友家的书架上、电视柜里乃至厨房的煎锅下,都放着自己的书,我的心就会被无与伦比的喜悦包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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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户籍上的姓是园州,名字是律。不言而喻,我的生日正是三月十四日。因为这个名字,我从小到大没少被人嘲笑。为了震慑那些淘气孩子,我发愤图强,背下了圆周率小数点后的一百位数,直至现在也能轻而易举地背出五十几位。
第一篇小说确定要发表时,茧子强烈主张,一定要用这个很有虚构色彩的本名。我却担心,这个选择会不会对我今后的一系列作品造成负面影响。茧子说:“如果你写的小说,仅仅因为作者的名字就会丧失力量,说明它是远远算不上艺术的冒牌货。如果你想要通过文章接近真相,又为什么要伪装自己,躲在一个假名背后呢?”
诚然,茧子的主张有一定的道理。可是,其实我担心的、羞愧的、想要尽量隐藏的,并不是名字,而是从我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令人厌恶的气味。那是令我束手无策的冒牌货的味道,是模仿活人的气味。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异味。像是体臭一样,无论是我口中吐出的语言,还是手指敲下的词句,全都散发着这种气息。哪怕我能够像使用除臭喷雾一样,灵活地应用修辞学或者各种词汇,也无法将其根除。我苦恼万分,却无计可施。一旦意识到了它的存在,我的思维便困囿于其中,只能在这种异味当中发展想法。
我这样一个幸运地完成一篇小说,在社会上挂出作家招牌的人,究竟该不该破釜沉舟,彻底破坏异味的源头,用仿佛处在无菌室里一般的洁净肉体,去追逐世界的真相呢?还是说,我应该索性将错就错,让这个源头继续发酵,期待着有朝一日从中孕育出真相?无论如何,都会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持久战。不过,听说我小时候,奶奶认识的一个算命先生一看到我的脸就说:“这丫头一副早夭的面相。”所以未来的我极有可能半途而废、碌碌终生。
这种周而复始的纠结,日渐蚕食着我的自尊心。所以,茧子关于署名的主张,直接插进我内心最需要治愈的部分。见我沉默,茧子道:“你就是这样的人,总是想要掩饰真正的自己……”接着,她又老调重弹,念叨起了我以前把头发染成银色、沉迷于哥特风妆容的事。这却让我松了口气。沉浸在已经模糊的过去的耻辱中,就可以把真正的耻辱藏起来了。
于是,在这段对话发生的第二天,我决定在网上做一次笔画占卜,用奶奶的名字,而不是自己的本名。
“你就是这样的人,总是想要掩饰真正的自己……”
今天,当我再次被目光锐利的茧子念叨时,为了找回聊天的主动权,我决定吹个刚出炉、还热乎着的牛皮。
“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
“谁呀?我怎么知道?”
“是粉丝!我见到了一个自称我粉丝的人。”
“粉丝?哦,你居然有粉丝?”
“我也很惊讶。她说在电视上看到我最近的采访,就去买我的书了。”
“采访?就是前阵子那个假到家的采访?”
关于那次采访,茧子同样愤慨。播出第二天,她打电话给我,发表了一通义愤填膺的讲话:“我刚刚看了录像,笑死了。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问的都是什么破问题?还有你,也不知道反驳回去,在那里傻笑什么?真让人难以置信。我以前总是说你傻,但都是开玩笑的,现在看来你真的是个呆瓜!”
“是啊。她说她看了那个采访,买了我的书,变成了我的粉丝。”
“真是个怪人。”
“我本来也以为今天会见到一个怪人呢。”
“那她本人呢?”
“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感觉是个气质优雅的年轻太太。不过,她一直在哭。”
“见到你一直在哭?这能是什么正经人?”
“可是,我觉得她是真的很感动。看到我站在她面前,她好像特别震撼。”
“真的假的?”
“真的!相信我。要是茧子在场,一定也会被感染的。编辑东小姐后来就被感染了。”
“她多大年纪?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不过,我感觉她应该挺有钱的,身上香香的,穿了件质感很好的丝绸衬衫。听说她朋友的朋友是出版社的社长。”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喜欢你?再说,也不至于喜极而泣吧?”
“她喜欢我的书呀。喜欢上我这个作者,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最后她还猝不及防地抱了我,好久才松开呢。”
“什么?”
茧子蹙起眉头,将玻璃杯里的水一饮而尽。男侍者立刻拎着水壶走过来,又给她添了满满一杯。茧子冲他嫣然一笑,他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连给我添水都忘了,直接就返回了后厨。
“这是个危险人士吧?”
“一点也不危险,她又没做别的。拿到签名书以后,道了声谢,就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哦。既然那么喜欢你,她应该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对于我来说,也是毕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挺好的嘛。”
“是啊。”
“不过,这本书我不要。”
“为什么呀?收下吧,我都特意带给你了。”
“我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笔名。以后不能改回本名吗?”
今天我们也就署名的问题掰扯了一番,可怜的瓜崽被我们在桌子上推来推去。
直到走出餐厅的时候,我们也没能掰扯出一个折中方案。最终,我不顾茧子的嫌弃,跟着她跳上电车。到她家后,又不顾她的嫌弃,借用了她的浴室和睡衣。茧子跟我争累了,钻进了被窝。我估摸着她差不多睡着了,将环保袋里的绘本,塞到了她的床垫底下。这下,我心里总算舒坦了。
往沙发上一团,立刻就开始犯困。
铃木嘉子老师:
昨天能够见到老师,我非常开心。
没控制住情绪,有些失态了。
今后,我也会一直支持老师。
希望近期还有机会见到老师。
九鬼梗子
第二天,我被要去上班的茧子喊醒,坐在公寓楼下的花坛沿上,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车站方向。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九鬼梗子的邮件。
好奇怪的邮件,我想。
把这封邮件转发过来的东小姐,只附了这么一句:“为慎重起见,转发给你。”九鬼梗子的邮箱地址没有删除。
尽管对方应该并不期待我会回复,可是,经历过地下室的拥抱,我不光把九鬼梗子引为知己,还视她为灵魂上的亲人,所以当即编辑起了给她的回信。
我写了一封简单的感谢信,经过充分的斟酌后,摁下发送键。心情轻而易举地畅快起来,我站起身,开始慢腾腾地向前溜达。
茧子所在的这片住宅区环境清幽,搭乘急行电车,十五分钟就能到市中心。往西北方向步行两个小时左右,就到我住的街区了。
今天早上和昨天不同,云淡天青。这片我不太熟悉的住宅区里,也有玫瑰盛放。
我沿着花丛往西北方向溜达。还没走出一个街区的距离,口袋里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新邮件提示音。
铃木嘉子老师:
感谢老师的回复。
没想到老师会直接联系我,我特别开心。
昨天我就很想跟老师聊聊,可是我那样的状态,实在无法冷静地和老师聊天,只好放弃。没想到老师会直接联系我,这或许也是冥冥中的缘分吧。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其实,我有个恳求。如果方便,我想直接与老师面谈。不知老师写作之余,能否抽空来寒舍一趟?
我想跟老师聊的事,在有外人的地方,实在难以启齿……
我知道这很冒昧,请老师见谅。
希望近期还有机会见到老师。
九鬼梗子
希望近期还有机会见到老师。
九鬼梗子好像很爱用这句结束语。
“近期吗?……”
要是给茧子看了邮件,她肯定会说:“千万别去。”并且还会让我写一份保证书,发誓哪怕陷入穷途末路,也绝不会给她添麻烦。
不过,我当然已经被突然出现的九鬼梗子的“恳求”,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明天在区民集会所,有面向市民的写作班,我担任讲师,一周要去上一次课。我本来应该立刻回家备课的。可是,班里的学生没有一个把心思放在写作上,都是奔着拉家常去的。作家的当务之急,究竟是去教授这样的学生风景描写的视点技巧呢,还是去倾听来自读者的热切“恳求”呢?
邮件最后附有九鬼梗子的住址。不出我所料,是市中心首屈一指的高档小区,我恐怕这辈子都住不起。
九鬼梗子家的庭院里是不是也有玫瑰盛放呢?答案是肯定的吧。她的领口还别着玫瑰花的胸针呢……此时,在迟疑不定的我眼前,仿佛盛开了一株鲜艳的粉玫瑰。最近频频出现的玫瑰花,不会就是我翘首以盼的好兆头吧?
茧子在不同时期,给我取过各种不同的外号,“吉兆蜂”就是其中之一。我就像在花丛中流连忘返的蜜蜂一样,很可能会为了寻找“吉兆”,连自己走到哪里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便穿过一座危险的桥。据说蜜蜂们在空中飞舞时,会时而画着圆形,时而画着“8”字形,以此告知同伴们花蜜的位置。虽然我也总是在跳舞,却没有伙伴会聚到我身边。跳舞召唤的只是我的本能。
九鬼梗子家的庭院里,并没有玫瑰盛开。
倒是盛开着一丛络石。虽然期待落空,但是络石是这个季节我第三喜欢的花,仅次于玫瑰和多花素馨。
院门上挂着花岗岩的门牌,上面刻着“KUKI”。门后有一条通往玄关的平缓坡道,铺满了雪白的碎石。两侧种着一些低矮灌木,似乎是杜鹃和绣球花的杂交品种,叶子像杜鹃,花却像绣球,开得密密匝匝的。庭院的一隅还有棵气派的丹桂树。房子坐北朝南,白墙光洁如新,估摸着才建成两三年光景。二楼有两扇向外凸出的法式窗,时髦又别致,好似随时会出现一个头扎缎带的女孩子,站在那里往楼下张望。楼下那扇黑巧克力色的门里,说不定会有五六只比乔尔还可爱一百倍的小奶狗,呼呼啦啦地跑出来。
九鬼梗子是这家的女儿、妻子、母亲,还是主人?也有可能集这些身份于一体。无论她是什么身份,肯定是个有钱人。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令我心头浮起淡淡的兴奋。自从看了不是凯瑞·穆里根,而是米娅·法罗饰演黛西的那版《了不起的盖茨比》,有钱人在我心目中就成了颓废和性感的代名词。
空着手上门不体面。为了挑选礼品,我在换乘站的百货商店,逛了两个小时左右。但是,带礼品上门,倒显得自己有预谋似的,于是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事先没打招呼,就这样空着手登门拜访,总归有些不妥吧。”“不,是对方让我来,我才来的。”“九鬼梗子也可能根本不在家。”就在我纠结的工夫,一楼的窗帘突然被人拉开。九鬼梗子出现在那里。
看到我之后,她一脸错愕,嘴巴大张,双目圆瞪,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再怎么说,也没必要用这副表情看着我吧?真够夸张的。不过,任何人看见自家院墙外站着个不速之客,估计都会是这副表情吧。
我也可以选择转身离开,但还是决定冲她露出微笑。无论发生什么,只要露出这样的笑容,就可以多争取几秒缓冲的时间。几秒钟内,九鬼梗子已经调整好了表情。她敛了眸,闭上嘴,僵硬的脸也恢复了柔和。
九鬼梗子冲我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从窗帘后消失了。
大概过了一分钟,玄关的门开了。门后出现的并不是小奶狗,而是九鬼梗子。她穿着一条绿色的长款连衣裙,踩着碎石道朝我走来。
“你来了。”
九鬼梗子很平静,与刚刚在窗边时的表情截然不同,口吻像是早已预料到我今天会来似的。
“嗯。抱歉,没打招呼就来了。”
“你是看了邮件……”
“嗯,是的。不好意思,这么唐突。”
“别这么客气,请进吧。”
“可以吗?”
九鬼梗子面带微笑将我迎进屋。她笑吟吟地对我这个不速之客表示欢迎,我也毫不客气地脱下从昨天穿到现在的鞋子,把脚伸进软绵绵的拖鞋里。
屋内给人的印象跟庭院一致,拾掇得温馨整洁。我被邀到客厅后,立刻注意到置物架上的家庭照。尺寸最大的一张照片,镶嵌在带有贝壳装饰的相框里,拍摄于海边。九鬼梗子和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男人立在白色沙滩上,中间还站着一个穿蓝色连衣裙的小女孩。
“那是我老公和我女儿。”
九鬼梗子让我在沙发上坐下,去厨房备茶了。
面前的矮几上,除一个银色的指甲刀以外空无一物。估计她刚刚正在剪指甲吧。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望着这枚指甲刀,心头突然涌上强烈的悔意。一时心血来潮,就能跑到一个跟自己不熟的人家里,剥夺对方的小憩时光吗?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利吧。我为什么要来呢?真不该来呀。现在是在这里喝茶的时候吗?我应该回去备明天的课。可是,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事全凭直觉,不计较后果,明知会后悔,还是会去做。这已经是我的基本生活模式了。
我抬头张望,不期然在墙边的立式钢琴的乐谱架上,看见了瓜崽的绘本。九鬼梗子在给我的瓜崽听什么色彩的旋律呢?
“不好意思,家里只有这个……”
九鬼梗子拎着茶壶,倒了一杯红茶,端到我面前。陶瓷茶具像是刚从漂白液里捞出来似的,通体雪白。摆在茶托里的米色饼干,四角都维持着完美的九十度。
“请用茶吧。”
见九鬼梗子端起茶杯,我也慌忙端了起来。热乎乎的红茶沁入喉间。茧子没给我吃早饭,算起来,昨晚吃过海鲜意面后,我已经超过十五个小时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了。
“好好喝。”
我说着抬起头来,发现九鬼梗子又在流泪。
我怀疑自己看错了。九鬼梗子的眼泪顺着脸颊落到膝上,在绿色连衣裙上砸出小小的黑斑。
“姐姐。”
九鬼梗子突然开口。
“姐姐。”
想要逃跑时,已经太迟了。
我再一次被九鬼梗子紧紧地拥进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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