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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在一个长达三年的“常春藤”庞氏骗局里,擅长做局行骗的余经纬萌生“转行”成为正经投资人的想法,不料股市投资失败,骗来的一百多亿挥霍一空。销声匿迹后,网络上传出两位常春藤投资人因为被骗而跳楼自杀的消息。一直遵循“谋财不害命”的余经纬受到良心谴责,决定做一个更大的局来补偿常春藤的投资者,他也想借此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投资人,但是终究他要为自己曾经犯过的错付出代价,失去他宝贵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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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余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早年从事专业篮球训练,后转战新闻界,在北京做记者十余年。自不惑之年开始职业写作,先后创作小说《古鼎》《如果没有明天》《我是夏始之》《我是余未来》,等等。长篇小说《金枝玉叶》在掌阅付费读者评分高达9.2分;中篇小说《我是夏始之》获得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都市荒诞喜剧小说《如果没有明天》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根据该小说改编的话剧《我是余欢水》在全国各地上演近四百场,改编成网剧《我是余欢水》成为现象级短剧,引发社会广泛热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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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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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十五年前,我考进北京一所野鸡大学,读了四年金融专业。
那个时候,我希望将来成为一个衣着光鲜的金融人。甚至梦想着有一天会走进华尔街,化作一头嗅觉灵敏的金融之狼,搅动世界上每一个经济旋涡。每天,我端坐在玻璃幕墙后的恒温大厦里,一手拿着数据报表,一手端着咖啡。啜一口苏门答腊的曼特宁咖啡,苦甘过后的浓郁醇香弥漫整个口腔的瞬间,在灵感加嗅觉的共同作用下,我在电脑键盘上输入一串数字,然后敲一下回车键,便能迎来上司的赏识。身材高挑的金发美女助理款款走向我,拿着只有公司高层才有权阅览的文件让我签字。引导我签字的时候,金发美女会把她C罩杯的胸部贴放到我的胳膊上。我胳膊上的皮肤透过衬衣和西装,瞬间感受到属于青春的弹性,还有她极富弹性的青春。从周一到周五,我要更换五款质地不同的深色西装、白色衬衣、色彩由深至浅的真丝领带和镶钻的名牌袖扣……
可当我走出北京那所野鸡大学的校门时,才发现,跟我竞争的都是中央财经这类大学毕业的学生。这些眼界更高的家伙们,他们的目标是成为巴菲特和索罗*斯。在通往巴菲特和索罗*斯的路上,他们连一个银行柜员的职位都没有给我留下。
我几乎转遍了亦庄所有大型超市,试穿了超市里所有西装,终于在家乐福打折处理区里找到一身还算合体的西装。接下来,我穿上人生套打折处理西装,拎着一百份简历,乘坐地铁奔走在京城各个招聘会上。在每个招聘会会场门口,我都会脱下西装,双手高举着西装迎风挥舞一会儿。这不是任何祈祷仪式,只是要把西装上的汗水尽快挥发晾干。在那个招聘会场,我把后一份简历投给一家网络公司的专职财会。网络公司负责招聘的是一个刀削脸的瘦姑娘,瘦姑娘收下我的简历后,指着我的西装小声说,你西装上出汗的盐粒子洇出来了,去洗手间蘸着水擦掉。
我的简历投放范围,从投行、证券、银行,一直到影视公司的会计,我没有理由错过任何一个工作机会。一百份简历投出去之后,自始至终没有人给我打过电话。就在我绝望的时刻,城商银行打进来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应聘银行柜员。那一刻,我把先前读过的“应聘技巧”全都忘了,对着电话连说三个“我愿意”。
城商银行办公楼的行政大堂高挑宽敞,玻璃水晶灯瀑布一般倾泻而下,这让人不由得对金钱产生敬畏之心。负责招聘的高先生,似乎对我很是满意,谈了不到十分钟便接过我手中的资料原件。高先生翻看着我的毕业证,差点惊呼出来,说怎么是中人财经大学,他说他在我递交的简历里面看成中央财经大学。我的心当时就凉了半截,我为自己的野鸡母校辩白道,你们银行营业部大厅里展示的服务对象也包括中人财经大学。
高先生傲娇地微笑着,说道:“我们只为中人财经这类学校的钱服务,但是,我们不想接受中人财经这类学校的毕业生为银行服务。”
坐在银行外的台阶上,我的眉头和我空空如也的肠胃,分别拧成麻花。北京夏日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我的心却像冰窟一样,寒冷且空洞。我的背后传来一阵热情寒暄,我扭头往上看,两位银行高管模样的中年人正与一个肥胖男人握手告别。拎着普拉达公文包的大胖子经过我的跟前,手指弹出半截点燃的香烟,弹掉烟头的同时,一张身份证从他肥胖的身躯滑落在台阶上。目送着胖子壮观的后背,我伸手捡起台阶上的身份证,悄悄夹进我的中人财经大学毕业证里。
为了填饱肚子,也为了支付下个月的房租,我做了人生的个局。
那是秋季入学的前一天,我叫上在另一所野鸡大学读计算机专业的阿宣,冒充城商银行给我的野鸡母校财务处打了一个电话,谎称第二天会派两名职员前往学校财务处为POS机做系统升级。打完电话,阿宣说他的专业水平升级不了POS机。我让他即刻回学校,不管是请教学长还是老师,务必掌握这项技能。
次日,我和阿宣穿上偷来的城商银行行服,大摇大摆走进中人财经大学财务处。阿宣很聪明,学习新知识的能力不比我差多少。他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把财务处六台POS机里的关联账号全部改成我的银行卡账号。我的银行卡,是用大胖子的身份证办理的。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天内报到新生缴纳的高昂学费。当天晚上,我和阿宣脑袋上套着黑色丝袜,从柜员机里只取出两万块钱,因为我忽略了柜员机取款单日上限只有两万元。中人财经大学财务处第二天就会发现没有收到钱,所以,我的取款机会只有一天。我查询银行卡余额,上面显示还剩279万元。我和阿宣捏着银行卡,长吁短叹到半夜,就像是隔着屏幕看AV女优的表演,急躁得抓耳挠腮。为安全起见,我擦拭干净银行卡上的指纹,把它扔进了护城河。
我人生的个局,极具昭示意义。它让我在日后做局中,不仅重视创意的新颖和出其不意,更能让我关注细节,因为细节决定做局的成败。
1
阿宣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面包车里给五个小伙子讲授考古课。殉葬坑示意图画在一块篮球战术板上,从探方、灰坑、做线标、夯土层一直讲到文化层。接着,我又教五个人如何使用手铲刮土,怎么用洛阳铲打探眼。打探眼还没有讲完,阿宣就打进来电话,说鼎华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到现场了。我看一眼手表,对阿宣说,我们十分钟后到现场。关上手机,我示意扎小辫子的小伙子去开车。
小辫子启动引擎后,问道:“老板,咱们去哪儿?”
我大声斥责道:“我后强调一次,不许叫老板,叫范教授。”
小辫子点头应承:“是是,范教授,咱们去哪儿?”
我冲着小辫子的后脑勺,说道:“华阳私墅工地。”
接着,我从脚边的纸箱子里抽出五件白大褂,递给旁边长一张大饼子脸的小伙子,说道:“都换上工作服,记住了,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站不坐,就做思考状。”
其实,我哪里懂什么考古。所有跟考古有关的术语和技术,都是我近几天从网上搜索来的。实在感兴趣的地方,我是去图书馆查阅的资料。因为网上得来的一鳞半爪只够糊弄外行,图书馆里的知识才能应付专家。每到一座城市,我必去博物馆和图书馆,这两处地方都是免费的,也是能给予人收获的地方。我去博物馆和图书馆还有另一个用意,检测我新换的身份证能否与数据库的身份信息相匹配。如果身份信息不匹配,这两处地方也不会拿我怎样,只会拒绝我进入。
十分钟后,一辆带有“豫州文物局”字样的工作面包车,开进郊外一处四面有围挡的工地。围挡内侧粘贴着文物局的醒目标语:“发现文物,保护文物,拨打文物热线电话××××××××”。工地上尚未竖起塔吊,只有七八台挖掘机在工作,属于工地基建阶段。远处的临时工棚前,停放着一辆豪华的奔驰轿车,那是鼎华房地产公司董事长康鼎华的座驾。康鼎华六十一岁,是豫州三大房地产商之一,与政商两界谙熟。康鼎华酷爱文物收藏,尤其喜欢收藏青铜器。同大多数富商巨贾一样,康鼎华的业余爱好属于浮皮潦草的附庸风雅,更多的是强烈的占有欲作祟。
我让小辫子直接把车开到临时工棚前,停靠在豪华奔驰旁边,以便让人看见我们车身上的“豫州文物局”字样。在车里,我便认出秃头谢顶的康鼎华,他正对着阿宣一脸怒气地挥动手臂,应该是在怒斥阿宣拨打文物热线电话。看到我们的车停下,康鼎华理了理凌乱的“地方支援中央”发型,换了一副笑容可掬的嘴脸。我一边下车,一边拨打阿宣的手机。听到手机铃声响起,阿宣一脸慌乱,从口袋里面掏出手机来。
我举着手机,走到阿宣跟前,问阿宣:“是你发现青铜器打的电话吗?”
阿宣偷着瞄了一眼康鼎华,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康鼎华拍了拍阿宣的肩膀,对我笑道:“是他打的电话,我们每个月都会对工人进行文物保护的培训宣传,请问,您是……”
小辫子急忙走过来,对康鼎华介绍说:“这位是范教授,是文物局新来的调研员。”
康鼎华急忙迎上来与我握手,嘴里寒暄道:“咦,是大教授哩,热烈欢迎范教授莅临指导工作呀!”
我冲着康鼎华说道:“发现青铜器的现场在哪里?”
康鼎华指着远处一辆推土机,说道:“就在那个坑里,我刚才看了一眼,就是几个不值钱的青铜夜壶,还要劳动范教授亲自跑一趟。”
我没有理会康鼎华,转身对着阿宣,说道:“走吧,一起去看看。”
阿宣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表演得十分逼真。他应聘到这个工地开挖掘机有一个多月了,每天跟工人混迹一处,丝毫看不出他两个月前还在马尔代夫海岛酒店度假的痕迹。从马尔代夫回来,阿宣便直奔国内知名的技校,据说那是一座可以开着挖掘机跳华尔兹的技校。阿宣的学习能力很强,他在技校里只开了一个礼拜挖掘机,便掌握了挖掘机的所有技能。他虽然不会开着挖掘机跳华尔兹,却也能把挖掘机顶在地上转圈圈。而后,他用钱贿赂了技校的副校长,拿到了一张五年前的毕业证书,以证明他有开挖掘机的五年工作经历。
沿着挖掘机的路径下到坑底,一只硕大的青铜簋倒扣在土坑里,另有一只青铜器的底足裸露在土层之外。只看这件青铜器的底足,便知晓土层里的青铜器物有多壮观了。五个身穿白大褂的小伙子鱼贯而下,他们拎着铲子、提着箱子,倒也挺像那么回事。我翻过那只倒扣的青铜簋,蹲在地上,用手铲铲掉青铜簋里的泥土,几十个铭文出现在青铜簋底部。站在我身后的康鼎华,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我站起身来,对着大饼子脸催促道:“拉起警戒线,驱逐闲散人员。”
大饼子脸拎着一圈警戒线,对着康鼎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康鼎华摇了摇头,叹一口长气。
接着,我又对小辫子说:“申请武警支援,看规模,这是一座能出国宝级的大坑。”
小辫子应承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走到一边打电话了。
这时候,康鼎华笑眯眯地走过来,问我能否借一步说话。我沉吟片刻,跟着康鼎华走到土坑边上。
康鼎华附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道:“范教授,我的汽车后备厢里有三百万现金,我现在把坑埋上,您拿着三百万走人。”
我微微一笑,说:“我回到局里,如何向领导解释那个发现文物的电话呢?”
康鼎华说:“昨天,在那边土坑里挖出几个铜夜壶,您带回去交差。”
我朝着远处几个白大褂努了努嘴,说道:“三百万还不够堵住他们嘴巴的,那件带铭文的铜簋就值三个三百万,还有那件翘着脚的大家伙,更别说这个坑里面埋着多少东西,你拿我的考古专业当三级厨师证了。”
康鼎华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嗫嚅道:“我让司机再去取七百万现金……再送给您一栋别墅,如何?”
我说:“我不要别墅,房子大了瘆人。”
康鼎华挠了挠头:“我家里有一颗一百零一克拉的粉钻,能在北京换一套四合院,范教授这回该满意了吧。”
我顿了顿,对康鼎华说道:“中!成交。”
我终长成自己讨厌的人。我曾经剖析过自己“长成”的过程:不是我变成了自己讨厌的那一类人,而是我终于了解了自己,我本来就是那一类人。
在广州沙面一家临海酒吧里,我和阿宣一边喝着法国干邑,一边欣赏着那颗一百零一克拉的粉钻。阿宣大概是看出我对这颗粉钻的惜爱之意,他笑着对我说,这回的盈利不用均分了。阿宣的意思是,现金归他,粉钻归我。阿宣还说,就当是他送给我未来爱人的结婚礼物。阿宣就是这般善解我意。称谢后,我把那颗硕大的粉钻扔进酒杯里,琥珀色的白兰地包裹着粉色钻石,散发出温馨且温润的光泽,像是少女微醺的脸色,煞是好看。
这时,我的手机有信息提示音响起。打开手机,我看到是阿宣给我转账三十万元。
阿宣放下手机,笑着说:“买仿造青铜器的三十万本钱是你出的,还给你。”
我喝了一口浸泡着粉钻的白兰地,感慨道:“那些青铜器的做旧工艺真不错,铜锈做得几乎可以蒙骗过那些二把刀专家。”
阿宣说:“那也隐瞒不了多久,我跟青铜器作坊里的师傅聊过,我问他四方鼎铭文后面的图案是不是印章,你猜那位师傅怎么说?”
我问道:“师傅怎么说?”
阿宣笑道:“那个师傅说,那是他们作坊的二维码,哈哈哈!”
我喝干杯子里的白兰地,把那颗硕大的粉钻吐到手里,站起身来,对阿宣说:“老规矩,我们各自找地儿猫一阵子,你去规划你的海岛王国,我去寻找我的爱情。”
说罢,我便站起身来,往酒吧外面走去。
阿宣在我身后问道:“你就那么着急把这颗粉钻送出去?”
我没有回头,略带哀怨地回了一句:“我命中无妻。”
2
三个月后,我和阿宣在番禺的沙湾古镇再次相逢。他尚未规划好他的海岛王国,我也没有找到我的爱情。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一场痛饮过后,我们能做的事情,就是策划下一个局。以往做的局,大都是由我来策划,阿宣负责补充。此番在沙湾古镇一见面,阿宣便抛出他策划的新局。
待阿宣激情讲演完毕,我实在不忍心给他泼凉水,但我还是评价道:“多也就是个几百万收成,这个局的投入产出比稍差些,我们可是做过上百亿的局。”
阿宣有些失望,重重地放下酒杯,辩解道:“你说过,每一个局都要当做一场行为艺术,而不要过分考虑终的盈利。”
我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也是秉承这个信条策划每一个局。为了不打击阿宣的热情,我答应实施这个局,并帮他完善了这个局的几处细节。
坐在我眼前的年轻人叫晏河,来自闽东三线小县城,应届毕业于知名传媒大学戏剧影视系。晏河五官端正,像明清小说里书生的标准绣像,看着让人心生愉悦。晏河从外貌到口才,从见识到反应,都属上乘。令我不快的是他的右手,确切地说是他右手小拇指的长指甲。那个带着阿拉伯弯刀弧度的长指甲,泛着琥珀色的幽幽光亮,稍有点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它的主人是如何使用这柄利器。
合上晏河的简历,我对他说:“你回去等消息吧,这次录用人选要上报央视经济频道中心,再由中心人事部门核实学位学历,我们才能决定是否录用你。”
为了避免跟晏河握手,我拿起笔来,装作在文件上签字,直到我听见前台的小格跟晏河说再见。我把小格和阿宣叫进来,让他俩以后面试把关的时候再加上一条,男性不能留长指甲,尤其是小拇指。
阿宣和小格对望一眼,对我这条规定十分不解。尤其是小格,她虽然工作热情十足,却只是一个装点门面的前台小姐,属于我的团队的外围人员,她是阿宣从创业园门口忽悠来的傻白甜。小格也是今年的应届毕业生,专业读的是新闻。那天,小格来创业园一家视频自媒体面试,正好赶上我和阿宣来看房子。小格长相中等,却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肤白貌美大长腿对我没有吸引力,可是漂亮会说话的眼睛会让我内心起波澜。我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是因为我对自己有充分的了解。我本不忍心对小格这样的女孩下手,可阿宣说创业园里有一半是骗子,小格不被我们骗也会被别的骗子骗。于是,阿宣主动上前给小格递上一张带有电视台LOGO的名片,只用了三分钟就招聘来位员工。小格是冲着国字头电视台这块招牌来的,而这块金字招牌是我和阿宣用一个礼拜时间打造出来的:××电视台经济频道驻广州记者站。经济频道的LOGO是阿宣从网络上下载的,色差严格对标国际PANTONG色卡,外行人看不出破绽。阿宣找了一家不起眼的打印店,木质、铜质、水晶、不干胶的标识牌匾做了一大堆。只用了两天时间,阿宣和小格就把创业园临时租用的办公室布置好了。我次过来视察的时候,真的感觉自己走进了国家电视台。虽然我从未进过它的大门,但是我有超强的观察能力,只要稍微留心看上一天经济频道的节目,便能通过透明的演播室看到导播间和工作间的布局风格。临时办公室是用小格的身份证租赁的,包括两辆粘贴着频道LOGO的工作车,因为阿宣说我们俩的北京身份证不方便。小格是地地道道的广州人,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相也是中等。把她往漂亮里看,也算具备女性特征。把她往丑里看,肤色稍黑门牙微龅。
小格略带疑惑地问我:“米总,万一人家特别有工作能力,却留着一个长指甲呢?”
我点上早晨还没有抽完的半支雪茄,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盯着落地玻璃窗外的江景对小格说:“有没有工作能力,得工作后才能看见。”眼屎、耳屎、鼻屎都是身体的排泄物,我无法整天面对一个工作搭档,他的指甲是一张擦屁眼的手纸。
剩下的三天时间,阿宣总共招聘来十一名应届大学生,包括晏河。第二次见到晏河的时候,他正在临时布置的演播室调试摄像机。摄像机全都是阿宣从旧电器市场淘来的二手货,贴上频道的标识后,顿时显得光彩照人。晏河右手小拇指的阿拉伯弯刀已经剪掉,这让我的心情顿时舒畅。
看见我站在他的身后,晏河主动开口:“米总,这台摄像机的白平衡和亮度补偿有点问题。”
我把目光从晏河和摄像机上移开,盯着演播室背景板上的“小微企业高端访谈”字样,用轻松的口吻说道:“鉴于你们都是新手,拍摄时全都使用自动模式吧,我们广州记者站上传素材后,频道中心会统一进行技术指标调整。”
晏河愣了一下,又问道:“我们不进行后期编辑吗?”
阿宣走进来,接过话题,说道:“后期编辑设备一个月后才能安装,先期,我们记者站只能往北京上传采访素材。”
晏河不再言语,深邃的眼睛里却有一种闪烁让我有不详的预感,我隐隐有一丝担忧。
培训工作由阿宣负责,他指导“记者们”如何与小微企业打交道,如何简单明了自报家门,如何不卑不亢单手递名片,把初次见面的话术阐述得十分详细易懂。接下来,阿宣让大家记住一组数据,全是他自己编造的一些小微企业通过电视台经济频道宣传后销售额突飞猛进的假数据。后,阿宣给每个人发了两盒名片,每个人都是记者头衔。看到自己的名字跟频道LOGO印在一起,大家的眼神都流彩飞扬,小格当即就跟晏河交换了名片,亢奋像面膜一样糊上每张年轻的脸。
经过一上午的简单培训,阿宣带着十一名“记者”浩浩荡荡开赴创业园隔壁——广州小微企业展销会。
3
或许你已经看出来了,没错,我是一个骗子,我叫余经纬。
我出生在江南一个叫雷引村的地方,全村半数以上的人都以行骗为生。行骗和被骗,在雷引村人眼里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觉得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人生没有被骗,行骗不被戳穿”。雷引村不行骗的少半数人,不是他们道德情操有多高,而是岁数太小或者太老。年老体弱者退隐江湖后,会总结毕生行骗经验,在茶余饭后传授给狗都嫌的顽童们。也有志存高远的老者,会推陈出新精研骗术,甚至还会画图和编写口诀。例如骗遍整个国家的电话诈骗术“猜猜我是谁”,就是雷引村德高望重的余三叔研发的。金盆洗手后,余三叔发挥余热,坐在家里仅靠一部手机就赚得盆满钵满。余三叔岁数高,辈分高,骗术更高,据说他一生行骗大江南北从未失过手。余三叔属于雷引村老派骗术大师硕果仅存的一位。老派骗术和新派骗术很容易区分,老派行骗讲究给“秧子”留活路,绝不赶尽杀绝。而新派骗术则会设下连环套,直到把秧子榨干,不管其死活。秧子算是骗术行当里的术语,就是指上当受骗的普通人。
在遍地都是骗子的雷引村,所有人耳濡目染日夜浸润,即便是未成年的孩子,也是一脸沧桑的江湖气,眼神里全是十足的戒备。偏偏我是雷引村的奇葩,因为一直到读初中我还不会说瞎话骗人。不骗人也就罢了,我被人骗去一个星期生活费还成了雷引村的笑话,让我的家族在村子蒙羞,终导致我爸爸用鞋底子把我两个腮帮子抽成腮腺炎。
那回被骗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天下午放学回家,快走到村口的时候,遇见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姐姐。姐姐打扮时髦,烫着波浪一样的长发,长发末梢搭在雪白的胸脯上,跟着胸脯一起一伏,看得我有些羞臊。波浪姐姐拦住我和我同学阿宣,说她的钱被人骗光了,她问我能不能借她一点路费回县城。在雷引村人辐射范围内,被骗去钱财实在是司空见惯。我迟疑着把手伸进口袋,那里面只有十七块钱,是我一个礼拜的午餐钱。波浪姐姐让我留下地址,说她过两天就来还我钱。我掏出口袋里的钱,阿宣一把攥住我的手,给我丢了一个眼神,示意我不要借钱给波浪姐姐。波浪姐姐从包里掏出大哥大,还把一张名片递过来,说名片上有她电话和公司地址。我犹豫再三,后挣脱阿宣的手,把十七块钱交给波浪姐姐。我还从书包里掏出四线方格本,在上面写了我家的座机电话,让她来还钱的时候先给我打电话。接下来,我一个礼拜的中午都在饿肚子。阿宣把我受骗上当的事儿传回村子,传到我爸爸耳朵里。就算我爸爸拿鞋底子抽我的时候,我还在犟嘴,说那个姐姐连大哥大都有,不会骗小孩子钱的。听到辩解,我爸爸下手更重了,我忍不住疼痛躲闪了一下,我爸爸手里的破鞋飞了出去,正好落进滚沸的臭鳜鱼锅里。我妈妈顾不上从锅里捞出破鞋,举着铲子直奔我而来,吓得我夺门而出。一直躲到后半夜,趁着家人睡着了,我才敢回家。
自此之后,我每天下午放学回家都守在电话边上,等着波浪姐姐来还钱。两个礼拜过后,波浪姐姐不仅没有来还钱,也没有打来电话。我试着拨打波浪姐姐的大哥大,是一个男人接的电话,我说我找赵丽丽。男人很不耐烦,说我打错电话浪费了他两块钱,还说他压根不认识什么赵丽丽。一年后,我代表镇上的中学到县城里参加运动会,按照波浪姐姐名片上的地址寻去,没有找到振华贸易公司,只找到一座脏乎乎的公共厕所。
阿宣和他的“记者团队”斩获颇丰,总共有二十七家小微企业有意愿参与访谈节目录制。二十七家小微企业的背景资料摆在我的办公桌上,我用了一上午时间细心阅读,大都是创业两到三年时间的私企。小微企业创业到两三年的时候,无论是资金和耐心都到了瓶颈或天花板,私企老板就像洪流里的泅渡者,强烈的求生欲望使得这些精疲力竭的可怜人想抓住任何一个机会。此刻,就算眼前漂过一根吊死他们的绳套,也会被误以为是救命的稻草。这是我阅读《为什么要创业》这本书了解到的小微企业状况,结合心理学和社会行为学,我才制订出对小微企业下手的计划。
我剔除了两家刚刚成立的小公司,因为受煎熬的时间尚短,他们还对周遭保持着应有的警惕。接着又拿掉三家有大公司注入资金的小微企业,因为它们或多或少有一点背景和社会资源。后放弃的四家小微企业,是因为创始人的相貌大都精明干练,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主儿。细筛出来十八家小微企业,阿宣让每个记者按照初联络记者的身份打电话,让企业创始人按照约定时间前来演播室,进行访谈并录制节目。
隔着玻璃墙看到晏河在低头玩手机,我问阿宣:“晏河拉来几个客户?”
阿宣说:“拉了一个,还被你踢了。”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我以每天三到四场访谈的强度工作着,这是我必须亲力亲为的工作,因为我是《小微企业高端访谈》节目主持人。访谈前,记者会为我提供一份访谈提问内容,问题设计大都浅显稚嫩,十一名临时招聘的记者几乎没有一个能够胜任记者职位的。为此,我对大学的成材率也深感忧虑。
访谈过程其实是一个心理较量过程,在整场访谈中,我不仅要表现出很强的商业见解,还要展现与小微企业领域相关的独特解读,力争全方位碾压对方的心理防线。演播室访谈只是形式上的铺垫,访谈结束后,重头戏才算正式上演。普通人面对摄像机镜头本就紧张局促,加上补光灯炙烤,还有我将近一个小时狂轰滥炸的质疑和提问,接受完访谈的小企业主几近虚脱状。随后,“记者”摘除小企业主身上的采访麦克风,阿宣将他们请进旁边的会客室歇息。大约三分钟后,阿宣引领着我走进会客室,小企业主会一脸恭敬地站立起来,我伸手示意对方坐下不必拘礼。
解开西装衣扣,我大喇喇地坐进沙发里,用洪亮的播音腔说道:“访谈时的问题提得比较尖锐,陈总不要介意,因为我只有把中国小微企业的艰难生存环境一一列举出来,才能引起高层的关注。”
本就坐了半个屁股在沙发上的陈总,立刻站立起来,诚恳地说着蹩脚的粤味普通话:“米老师,您太客气了,我们知道您都是为了我们企业好,我们这些民营小企业能够活下来,非常不容易,您能替我们发声,简直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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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总又一次站立起身,用力地握着我的手,眼睛里泛着泪光,嘴里不住声地称谢。每一次做局,做到让男人流泪的时候,基本上就算成功了。其实,我是见不得男人哭的。每到这个时候,我的脑海里都会闪过放手的念头。但我也会迅速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因为我还有底线,像陈总这样的创业者,遇到一个有底线的骗子,就会避开日后无数没有底线的骗子。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相当于给他上了一堂付费课程。佛法万千,施一粥,补一刀,都是度人。
接下来,便进入骗局的常规步骤,阿宣以兼职财会身份让陈总缴纳八万块钱费用。此刻的陈总正沉浸在我给他描述的蓝图里,他艰苦创业的形象和企业未来的前景会在经济频道黄金时间里曝光五分钟,有眼光的投资公司会在很短的时间里与之进行接洽和投资……
陈总的助理询问阿宣:“你们不是为我们小微企业免费义务宣传吗?”
阿宣对陈总助理解释说:“是免费义务宣传,如果是在总部大楼录制访谈,一分钱不用花,咱们这不是在广州录制吗,大量的节目素材通过卫星上传到总部的制作中心,这个八万块钱是卫星传输费用,而且收的是成本价,这个钱也不是电视台收,我们要上交航天部……”
隔着玻璃墙,我看到助理在跟陈总耳语。陈总用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咬着嘴唇沉默良久,终还是点了点头。
4
离开广州的时候是早晨,一个细雨悠长的早晨。
前天晚上,我请团队的十一位假记者在炳胜吃粤菜,吃完粤菜又去kboss唱歌,大家玩得很是开心。唱歌的时候我喝了很多酒,假戏真唱地说了很多话,那些话本应该是对真记者说的。我唱完一首张学友的《回头太难》,举起一瓶喜力啤酒,对大家说:“有人的地方就有苦难,一个真正的记者眼里应该看得见苦难,而不是只会写含新闻五要素的赞美文章。每个人杵在那儿,背后都有一道阴影。每一件事情发生,背后都有不为人所知的起心动念。作为媒体人,不要做道德的评判者,而是要成为事实的捍卫者,并在捍卫事实的同时关怀弱者、关怀人性。媒体人要有新闻理想,家庭和学校已经成功地把你们培养成了社会需要的服从性个体,但你们依然可以保有一颗有良知、有底线、有情怀、有新闻理想的心。”
讲这段话的时候,我又调动起全身心神经,我以真诚的眼神扫过每一双年轻清澈的眼睛。我想,这一夜,在他们一生中会被铭刻在记忆里,因为一个骗子在倡导良知、底线、情怀,还有理想,使得这样一群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了解到这个世界有多么荒唐。他们在大学里学不到这一课,因为大学收学费。我给他们上的这一课,不仅不收学费,我还让阿宣给每个人发了一万块钱劳务费,而他们只为我工作了半个月。盗亦有道,骗亦有道。这是雷引村老派骗子们遵循的底线:谋财不害命,骗钱不骗情,给秧子留活路,绝不赶尽杀绝。就如余三叔所言,做再缺德的事儿,也要义正词严。干再大的买卖,也要给人留活路。余三叔这里说的“买卖”就是骗局,我们骗子也称之为做局。
余三叔经常讲一个案例。他年轻时假扮和尚,在江北一个村子里做过一场法事,法事的主题是消灾渡劫。时值江北一带流行疟疾,老弱病残者多有熬不过去的,每个村子里丧事不断。余三叔多少懂一点医理,知道苦蒿可御邪祛毒,便扮成云游僧前往江北。进了村子之后,余三叔给一户重症人家熬制一锅苦蒿水,家中老人服用后,当天即可下地行走。余三叔的盛名在江北迅速传遍开来,他便在村中设坛做法事,要为江北民众消灾渡劫。闻风而来的乡众,多半是家中有重症患者,因此没有空手的,尽其所能奉上供养。法事完毕,余三叔告诉众人,他已经在遍地的野生苦蒿上施法,滚水煮沸饮其汤,三日后便可痊愈。一干乡众回家依法炮制,三日后,果然不再有人死去。大赚一笔的余三叔于第四日离开村子时,被一壮汉拦下。壮汉跪倒在地,不停歇地给余三叔磕头,说是他母亲重病多日,恳请余三叔去他家为老母施法。余三叔推辞不过,便跟随壮汉回家。壮汉住在村子后面,房舍破旧,家徒四壁,除了卧在炕上的老母之外,地上还站着三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皆是一双呆滞眼神盯着余三叔看。余三叔望闻问切后,发现老人根本不是疟疾所致,而是其他重病缠身。人命关天,余三叔不敢造次,从褡裢中取出骗来的一半钱币交与壮汉,让他赶紧将老母送医院诊治,随后便匆匆离去。
坐在珠海水湾路一间酒吧里,我的心情陷于低谷,原因是阿宣给我微信里转发了一条公众号链接文章:《常春藤投资管理公司暴雷,抵押住宅投资两位老者前后自杀》。常春藤是我曾经做的投资公司的名字,卷走投资客户的钱也是我和阿宣干的。这个局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是普通庞氏骗局的一个变种,却依然还能让众多秧子飞蛾扑火。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怎么会被人翻出来炒作呢?而且,当时也没有听说有投资者跳楼自杀。这篇文章对三年前的案情做了翔实陈述,还把常春藤公司的创始人滕永义说成一个高智商的诈骗犯。滕永义就是我,每个局我都会为自己取一个名字,再花钱伪造一套身份信息。迄今为止,我已经用过将近二十个名字,“滕永义”这个名字我用的时间长,因为常春藤公司做的是长线,前后经营布局将近五年。如果不是公司投资失败,如果不是在股市满仓熔断,如果不是被机构割了韭菜,也许我已经转型成正经金融人士了。在做滕永义那五年时间里,我按照正规公司管理常春藤,从团队建设到带薪年假,从五险一金到每个员工的生日蛋糕,能做的我全都做到了。我一度产生了错位的感觉,恍惚真的以为自己是投资公司的老板。为了应对查账,我巴结过税务局长。为了消防过关,我宴请过公安局长。有了公安局长背书,派出所所长成了我的座上宾,个报案常春藤诈骗的信息就是派出所所长给我的,我才有时间从容撤退,且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在接下来的数年时间里,因为法人代表滕永义人间蒸发,常春藤投资客户也只能自认倒霉,只是偶尔在微信投资群里发发牢骚。阿宣一直以受害客户身份隐藏在群里,跟着其他四百多人一起咒骂滕永义,甚至还有人花钱请大仙给滕永义施蛊。我是无神论者,压根就不相信因果报应。再说了,滕永义也不是我,生辰八字都是我胡乱编造的。刚刚开始跑路那阵子,阿宣天天截图给我看,看哪个客户骂人有水平。有一个人一直维护我,她叫陆紫缨,是常春藤公司的员工,也是投资群里的管理员。群里本来有五个管理员,事发之后,另外四个管理员全都悄悄退群,只剩下陆紫缨还在坚持工作。起先,陆紫缨按照我临走时的说辞应对投资者,说是公司在英国的投资失败,资金一时难以回笼,但是公司一直在努力与英国方面进行沟通,争取让大家的损失减少到程度……
陆紫缨几乎把这套说辞每天都要说几遍几十遍,从清晨说到深夜,以平复投资者的情绪。突然,阿宣有一天告诉我,说陆紫缨不见了。我说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一个人能够扛这么久。大概过了十天左右的时间,阿宣说陆紫缨又出现了,而且一如既往地安抚大家,只是不再说我留下的那套说辞。用陆紫缨自己的话说,她相信滕永义滕总的人品,他肯定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只要大家有耐心,迟早会等到滕永义滕总回来还钱的。
投资者对陆紫缨嗤之以鼻,有的人甚至骂她幼稚,还诬陷她与我是一伙的,更有人威胁要把她扭送公安局。陆紫缨平静地回道,说她在刚刚过去的十天一直在接受警察的调查讯问。
接下来,陆紫缨做了一件让我更加瞠目结舌的事情:她开始偿还经她手拉进常春藤公司客户的佣金。用她的话来讲,我偿还不起你们的本金,但是我赚你们的佣金会如数偿还。我让阿宣试探过陆紫缨,得知她现在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售楼小姐,赚的也是辛苦钱。
说实话,我已经被忠诚度这么高的员工感动了。我对阿宣说,将来我要是做上正经生意,一定要拉陆紫缨来做合伙人。阿宣说拉倒吧,我们再也不可能做正经人了,不做正经人如何做正经生意。
就这样,常春藤的投资微信群一直保留到现在。只要有客户提出咨询,陆紫缨依旧还会耐心答复。有的人喝醉酒,也会进群发泄一番。一个叫“正义之师”的男人,有天半夜进群,声称自己投资常春藤九千万,如果今年年底还见不到钱,就要陆紫缨陪他睡觉。陆紫缨丝毫不见恼怒,仍是温和地劝说“正义之师”,让他多一些耐心……
据阿宣估计,每个人都把自己在常春藤公司的投资夸大了几倍、甚至几十倍。因为根据几位比较能骂的客户自报数额,已经超过三百亿,而我们总共拢到手的资金也就一百亿出头。阿宣说他的邮箱里有一份原始的投资人记录,等他有朝一日把记录发到群里,羞臊死那些喜欢吹牛皮的家伙。我们不说实话,所以我们成了骗子。秧子们不说实话,所以他们成了秧子。从这一点来看,骗子和秧子是一样的货色,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同的只是他们赔钱了,我赚钱了。
对于我们骗子来说,骗到手的钱就算是自己的。因此,我也曾经是资产过百亿的人。令我懊恼的是没有听阿宣规劝,他主张卷钱走人,可我自负在大学读过金融专业,非要去股市里面搏一把。2015年的春天,我假冒高干子弟买通证券公司的一个小职员,一天开了十个账户以躲避监管,把五亿资金注入账户。进入股市一周的时间,我的账面便盈利三千多万,一时间我真的以为自己化身资本大鳄,或者是索罗*斯重生。接下来,我每天都在小规模地注入资金,不到一个月就把一百亿资金全部投入股市。我亲自见证了自己创造的历史,二三十个亿的个股任由我随便拉涨停,或者是砸跌停。那个感觉好极了,我甚至觉得做上帝也不过如此。美梦易醒,半个月后我便遇到次股灾。接下来,那一年的三次股灾都没能躲过,而且都是满仓下跌。加上需要不断支付前期客户的高额利息,一百多亿很快打了水漂儿,我甚至都没听见响声。
5
我在这间背山临海的民居里,住了整整三年。每天都是面朝大海,四季花开,可我的心情仍旧如三年前一样压抑,就像春夏之交的海流雾一般浓稠,拨不开,吹不散。每个早晨醒来,我都希望有一场世纪飓风,吹散我心头的浓雾,让阳光照射进来。而后,三年迎来大概有十场台风,我却依旧走不出我生命的雾霾。记得台风“山竹”袭来的时候,我攀上民居后面的山顶,任由狂风暴雨肆虐。上山的时候,我还穿戴整齐,下山时身上只剩下一条内裤。十二级的强台风瞬间把我掀翻在地,一根断树杈划过我的左脸颊,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疤。只要不做局行骗,我都喜欢一个人待着,静静地品享寂寞。人们之所以喜欢热闹,是因为他们无法与自己的灵魂独处。面对不堪的过往、面对自己曾经造下的孽,不是每个凡人都有思考和反省的能力。作为一个人人痛恨的骗子,我一直秉持着余三叔老派行骗的底线:谋财不害命,骗钱不骗情。因此,每一次做完局,我都会独自猫起来,总结骗局中可以完善之处。没错,我把每一场骗局当做行为艺术,力争做到尽善尽美,让人们付出能够承受的代价以接受的教训。不承想,我铺垫五年之久的常春藤,终突破我的从业底线,闹出两条人命。这个世界之所以不再美好,就是因为没有底线的骗子泛滥。
三年来,能够让我心安的就是股市,我用新身份注册了新账户,注入三百万资金,在一路熊市走下来的大背景里,我居然还有23%的盈利,超过股神巴菲特四十五年20.5%的复合收益率。可惜的是股市每天只有四个小时开盘,剩下的二十个小时里,为了不让自己抑郁,我开始总结编写自己运作股票的心得和技巧。
阿宣已经在三年前就被我打发去了北京,他不喜欢海边的浓雾,他喜欢大城市,喜欢满满的烟火气。他偶尔做个局,赚取一点生活费,拿不准的时候也会让我帮他规划。阿宣受我的影响,晚我一年考取北京的一所野鸡大学,我们俩是雷引村历史上仅有的两个读过大学的娃儿,虽然都是摆不上台面的正经大学。阿宣高考成绩没有达到二本线,是我鼓励他去北京读野鸡大学的,我的理由是选择大学不如选择城市重要。如果说读大学就是在不同的城市打四年“王者荣耀”,我们有什么理由不选择北京呢?即便是一所野鸡大学。
阿宣本来跟我是同一届的同学,可他读高一那年腿骨骨折,在家休学一年。阿宣算是我的远房堂侄,也是我儿时的玩伴,他很聪明,打小就属于罩着我的人。小时候,我们俩经常一起听余三叔讲故事,余三叔还说阿宣有灵性,是个做骗子的好材料。同一年,我和阿宣考进县一中,看到县城里的好多男同学都穿着名牌运动鞋,心里很是羡慕。为了满足少年的虚荣心,我们俩省吃俭用半个学期,凑够了钱,从学校门口那帮社会痞子手里买了一双名牌运动鞋。这帮痞子卖的不是假名牌,是货真价实的真名牌鞋,却比专卖店里便宜一百多块钱,男同学们大都从社会痞子手里买名牌鞋。合伙买鞋有一个问题,阿宣的鞋码是41,我的鞋码是43,公平起见,我们俩买了一双42码的名牌鞋。从此之后,鞋轮换着一人穿一天,我和阿宣两个人歇脚不歇鞋。阿宣穿上大一码的鞋,走路经常被自己的鞋绊倒,有一回还把一颗门牙磕掉一半。我穿上小一码的鞋,十个脚趾只能坚持一上午,到了下午就锥心刺骨一般难受。这辈子个给我小鞋穿的,居然是我自己。半个学期不到,这双备受煎熬的名牌鞋就被我们俩穿变了形。有一天晚上,我在教室晚自习,阿宣在窗外敲了敲玻璃,摆手示意我跟他出去。我们俩没有说话,我一直跟着阿宣走出学校,在县一中校门外的小树林里,阿宣从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居然掏出两顶大檐帽,还有两身保安服。阿宣自己穿上保安服,还督促我快点换衣服。
我问他:“穿这身衣服干吗去?”
阿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直接反问道:“想不想要一双自己的名牌鞋?”
我说:“想。”
阿宣说:“那就赶紧换上衣服,跟我走。”
阿宣还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手电筒,他按下按钮的时候,手电筒前段“啪啪啪”地闪烁着蓝色的电火花。他把电棍手电筒挂在腰上,又从草丛里推出自行车,冲着我甩了甩头,然后一条腿蹬地一条腿跨上自行车。我在“拥有一双自己的名牌鞋”的引诱下,没做丝毫犹豫就上了阿宣的自行车。在路上,我问阿宣从哪里弄来的行头。阿宣说从学校保安室偷来的,用完了得赶紧还回去。大概用了半个小时,阿宣用自行车把我载到县里的工业园区。他把自行车藏在一片灌木丛里,然后领着我顺着墙根走到一座厂房外,并示意我猫下腰来。就这样,我们俩猫在墙根下。又过了半个小时左右,一个黑影从对面走过来,在距离我们前面五六十米的地方停下来。稍后,院墙里面传来一声唿哨。紧接着,那个黑影也打了一声唿哨。哨声过后,“噗通”一声响动,一件物体从院墙里面飞了出来。这时,阿宣示意我起身,他整了整头上的大檐帽,摘下腰里的电棍手电筒,直奔墙根下的黑影走去。快走到黑影跟前的时候,阿宣打开手电筒,并按下按钮,手电筒的“啪啪啪”地闪烁着蓝色的电火花。
阿宣憋着很粗的嗓音喊道:“站住!我们埋伏好几天,终于抓住你们这些窃贼了。”
手电筒的亮光处,一个壮实的小伙子扔下手里的大纸壳箱,拔腿便跑。阿宣虚张声势地追出去十几步远,便折回来,示意我抬上纸壳箱,一路小跑回到藏自行车的灌木丛。我们俩手忙脚乱地把纸壳箱绑缚在自行车后座上,阿宣蹬上自行车,让我在后面跟着一路飞跑。
原来,工业园区那座厂房便是某知名运动鞋的包装仓库,在学校门口贩卖的名牌运动鞋中,就有从这座仓库里应外合偷出来的。当天夜里,我和阿宣把保安装备悄悄还回学校的值班室,然后各骑一辆自行车,把那箱子运动鞋搬运回雷引村。我们的运气不错,这箱子鞋款式很新潮,全部是43码。我穿上正好合脚的鞋,觉得自己可以飞檐走壁。我安慰阿宣,过些天卖掉几双43码鞋,给他买几双41码的正品鞋。阿宣说不着急卖鞋,免得被人发现。阿宣还说自己已经学会了穿大鞋,43码也能将就着穿。
半个月过后的星期一,我们俩以为这件事过去了,便忍不住穿上新鞋去了学校。星期三下午放学后,我在校门口超市里买了两个老冰棍,出门后便被那帮盗卖名牌鞋的社会痞子截住,不由分说就把我暴打一顿。阿宣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拎着一根铁棍冲了过来,但他不善于打架,挥动几下之后,就被自己的大两号的鞋绊倒了。随后,我们俩被带到一座废弃的旧厂房里,一个痞子头目问我们鞋从哪里来的。我说,从专卖店里买的。那个头目对着我的小腹狠狠踢了一脚,说这款鞋刚刚生产出来,还没有上市。接下来,我和阿宣又遭一顿毒打,逼我们俩把那箱运动鞋交出来。
阿宣吐出一口血水,对那个头目说:“为了一箱子运动鞋,你也不至于搞出人命来吧。”
那个头目说:“今天不把鞋交出来,我就弄死你们俩。”
阿宣说:“运动鞋藏在我们家里,我在纸箱里留了一封遗书,把你们里应外合偷鞋的过程全都写得明明白白,我们俩如果有人出了意外,你们这帮人一个都跑不了。”
头目翻了一下白眼,说道:“我可以不弄死你们俩,但你得把那箱鞋还给我。”
阿宣说:“你们把我们俩打成这样,那箱鞋就是补偿,如果你们非把那箱子鞋拿回去,我就去警察那里举报你们。”
头目思考片刻,问道:“就算我不要那箱子鞋,也不能阻止你们举报我。”
阿宣说:“鞋在我们手里,等于我们也用了贼赃,举报你们就等于出卖我们自己。”
头目大概觉得阿宣说的都在理儿,他叹了一口气:“好吧,从今天起我们算是上了同一条贼船,但是得让我出来这口恶气。”
阿宣问道:“怎么才能让你出这口恶气?”
头目用手指着我,对阿宣说:“我要么割掉他的一只耳朵,要么断你一条腿,你们俩合计一下,谁来让我出这口恶气。”
我对那个头目说:“你不能这么干,我们选择把那箱运动鞋还给你。”
头目嘿嘿冷笑道:“是你们提醒了我,那箱子鞋只要留在你们手里,我们就是一条贼船上的人,你们就不敢去举报我。”
说罢,那个头目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走到我跟前,抓住我左侧的耳朵就要割下去。
突然,阿宣大叫一声,喊道:“断我的腿。”
我当时似乎听见了阿宣腿骨的断裂声,那个声音不是刺耳,而是刺疼了我的心。等到那帮人离去后,我哭着埋怨阿宣。
阿宣脸上露出一丝惨笑,他说:“腿断了,还能长好,耳朵没了,你就变成残废了……”
一阵凉风吹进窗户,把桌子上的一沓《金融时报》和我的读书笔记吹落在地上。看来,又一场台风即将登陆。手机“嘀嘀嘀”的几声响,是阿宣发来几张截图,还是陆紫缨在常春藤客户群里的应对。一个女孩不拿工资,却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我给阿宣回了一条信息:你跟陆紫缨联络一下,三天后带她到厦门。
阿宣问道:做什么?
我回道:我们做过的孽,老天爷早早晚晚都会找回去的,所以,我这回要主动送回去。
阿宣问道:你要把什么送回去?
我回道:把亏欠常春藤投资人的钱送回去。做常春藤的时候,我们曾经有机会做一个好人,但是我们却在股市里栽了大跟头,才出了人命案。在哪里摔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我准备重新回到股市大干一场,把失去的钱捞回来,赔付常春藤的所有投资人。
阿宣:炒股捞回来?
我回道:不!从炒股的人身上捞回来,因为我们那一百亿都是被他们洗劫的。
几分钟过后,阿宣回复道:嗯嗯!这个借口我喜欢!做大局就要有一个高尚的目标。
6
见到陆紫缨的时候是傍晚,她留着微信头像上的短发,上身穿着一件黑色背心,下身穿着一条麻色七分裤,露出弧度很美的小腿。至于陆紫缨的长相,真的是一两句话很难说得清楚。例如她的眼睛不是很大,但仔细看上去,眼角却是正宗的妩媚杏核状。再例如她的鼻子不算高挺,却是修正笔直如若悬胆,使人过目不忘。陆紫缨长得不是很漂亮,但不难看,五官端端正正,既不张扬也不平庸,让人看上一眼,便会在心里生出几分安逸。
阿宣拎着两只行李箱,带着陆紫缨一前一后走进民居小院。做常春藤那五年,为了保持神秘感,我很少在员工面前露面,公司的日常管理都是阿宣在做,我几乎不认识陆紫缨,甚至连面熟都说不上。干我们这一行,讲究的是不留下痕迹。所以,我的照片也不会出现在公司里,员工们对我同样陌生。
阿宣介绍完陆紫缨后,她的眼神里面略有一丝冲动,却很快平复下来,用不卑不亢的口吻问候道:“滕总好!”
我很官方地向陆紫缨表达感谢,感谢她三年以来努力坚持工作,并承诺会以恰当的方式对其付出予以酬谢。陆紫缨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没有讲话,却流下两行眼泪,情绪有些难以自制。后来,她耸动着圆润光滑的肩头,轻声抽噎起来。我想她大概是想起自己三年来受的委屈,有点情绪也在情理之中。随后,我带着陆紫缨走进客房,安排她洗漱歇息,并让她半个小时后去客厅会合,然后一起下山吃接风宴。直到陆紫缨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因为自打她走进这方小庭院,我的身体里便涌出一股乱流,我判断不好这股乱流是多巴胺还是性欲。我是一个自制能力极强的人,这种事情在我身上极少发生,以至于让我心慌出汗,但是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回到客厅,阿宣正坐在摇椅上抽烟。分开三年之久,阿宣的圆脸胖了一圈,发型变成近些年流行的“头顶一撮毛式”。虽说是久别重逢,我和阿宣之间也无需寒暄。
我问他,近做过什么局。
阿宣苦笑一下,说经济大环境不好,除了爱,什么都不好做。
接着,阿宣的脸上略显隐忧神色,他问我是不是要把陆紫缨吸收进核心团队。
我当即否定:“我们的原生家庭和生长环境,使得我们无法逃脱命运的诅咒,难道我还会把天使拉进泥潭吗?”
阿宣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担心你一时鬼迷心窍呢。”
我说:“让她站在泥潭边上,我保她泥不沾身。其实,让天使了解地狱也算一桩善事。”
所谓的命运诅咒,是一个在雷引村妇孺皆知的传说。我爷爷讲过这个传说,我爸爸也讲过,但是他们都不如余三叔讲得好听。那回,余三叔喝了酒,看见我和阿宣在村头大槐树下玩玻璃弹球,他摇摇晃晃走过来,喘着酒气弯下腰来,捡起小土坑边上的三枚玻璃弹球,放在两个手掌里使劲搓了三下,然后打开两个手掌朝我们反复翻着手掌,三枚玻璃弹球已经不知所终。我和阿宣知道是余三叔在逗我们玩儿,便一人拽住他一条胳膊,让他讲故事听。余三叔嬉笑着坐在一盘废弃的石磨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他抽出一根香烟来叼在两片薄薄的嘴唇上,然后拿着烟盒对着我的小手倾倒出三枚玻璃弹球。余三叔点上香烟,吐出一口合着浓烈酒气的烟雾,便讲起那个雷引村无人不知的传说:雷引村曾经出过一位富甲一方的大财主,姓雷,他也是雷引村一户不姓余的人家。原来,姓雷的祖上逃荒至此,看好此地上风上水,便在此拓荒安家,日子渐渐红火起来。数年后,又赶上旱灾,江北一个余姓村子十几户结伴逃荒,流落至雷引村。雷家祖上便是逃荒人,曾经立下祖训,凡遇逃荒者,必接济衣食。受到雷家接济的十几户余姓人家,便落户雷引村,就此告别忍饥挨饿的逃荒日子。耕读传世的雷家宅心仁厚,不间断地接济着十几户余姓人家,天长日久也让余姓众人养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坏毛病。又过了数年赶上涝灾,雷家的庄稼颗粒无收,自家吃饭都成了大问题,便接济不上外人。于是,十几户余姓人家便有了怨言,甚至天天堵在雷家门口叫骂。叫骂数日后,雷家扛出一袋子白米放在家门口,说这是雷家三十多口仅有的口粮。余姓众人哪里听得进去,便一哄而上瓜分了一袋子白米。七日后,一干余姓人家吃完一袋子白米后,又围拢至雷家门前,讨粮叫骂。雷家大门紧闭,不再有人出来解释。这一日,正赶上铁拐李在江南探勘洪涝,途经雷引村时看到此景,便上前相询。十几户好吃懒做的余姓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雷家说成为富不仁的劣绅恶霸,眼看着全村人快被饿死也不肯接济一粒米。听罢众人控诉,铁拐李怒从心头起,口念一诀,给雷家所有宅院上了闭门闩,不让雷家人出门半步。七日后,铁拐李回天庭汇报江南灾情,恰好听到江南的土地神上奏,说是雷引村一户厚道人家不知被哪路神仙上了闭门闩,全家三十余口尽被饿毙家中……铁拐李闻言,急忙赶到雷引村雷家查勘核实,发现饿死的雷家人腹中全是稻草和炕土,原来雷家早就绝粮数日。被余姓人蒙骗的铁拐李恼怒不已,当即口念一诀,惩罚雷引村的余姓人家上不为官,下不中举,仁人绝户,君子不出,世世代代鸡鸣狗盗行骗为生……
我用一周时间,把盘算几个月的计划列出来,并与阿宣反复推演,又补上几个漏洞。定稿之后,我们俩后确认了一遍计划,随后删除所有文件,并将笔记本电脑格式化,不留任何痕迹。接下来,学计算机专业的阿宣被派上大用场,按照我拟好的计划,他需要编写一个模拟数字货币投资平台。在野鸡大学学到的东西很有限,好在阿宣有悟性,加上他有很强的学习能力,参考国外几家数字货币投资平台操作模式,开始没日没夜地编程。陆紫缨则每天买菜烧菜整理家务,对我和阿宣的事情从来不多问一句。闲暇时,陆紫缨也会陪我爬山或者散步,当然都是我主动叫她陪我的。初见陆紫缨时的那股体内乱流还在,时不时就会涌动一番。后来,我逐渐确定这股乱流是性欲,大概是因为我许久不碰女人的缘故吧。
我问陆紫缨:“常春藤被查封,三年来一分钱工资没有,你为什么还要坚持为客户服务?”
陆紫缨大概是怕说错话,迟疑了会儿,说道:“常春藤是我大学毕业后的份工作,这五年的光阴比我四年大学还开心,即便是警察给公司贴上了封条,我依旧不愿意相信常春藤是一个骗局,更不愿意相信自己给骗子打工五年……所以,我一直在心里暗示自己,肯定是滕总遇见困难,他迟早会渡过难关,有一天堂堂正正回到常春藤,把所有钱还给客户。”
那天晚上,我和陆紫缨再没说话,我们俩一前一后爬上山,又一前一后下了山。从陆紫缨身上,让我看到人们是多么善于麻痹和欺骗自己,人们只相信自己一厢情愿的事情,拒绝反思。不反思怎么会有反省,不反省更别提忏悔,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些人会反复上当受骗。众生皆愚,众生可怜。
7
北方袭来股寒流的时候,阿宣编写的数字货币投资平台完成。经过几轮模拟测试,我要求的功能基本具备,只是页面显得简陋。阿宣说骨架是正确的就可以了,页面装饰容易弄,等他慢慢拾掇。接下来,阿宣马不停蹄地飞了一趟波多黎各,然后从波多黎各辗转去了英属维尔京群岛,这里是全世界骗子的天堂。每天,全球各地来路不明的巨额资金汇集于此,然后再从这里的银行洗到世界各个合法账户上。阿宣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在维尔京群岛开一个银行账户。临行之前,我还给阿宣安排了一项工作,招募五十名微信群管理员,月薪暂定两万。阿宣说这个事情简单,整日里抱着手机聊微信还能月入两万薪水,在当下一天就能招来两亿人。我叮嘱阿宣不可大意,不要指望每个人都能像陆紫缨一样忠诚,但至少也要讲职业道德,宁要十个蠢的,不要一个奸的。
雷引村在外面做局行骗的人,都称是在外面“做生意”。做生意就需要帮手,主事的人便会从雷引村找帮手,因为他们信不过外地人。在行骗的人眼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秧子和骗子。因此,雷引村的人都有强大的防范心理。“生意”做大了的人,回到雷引村找帮手也不是随随便便抓几个人,而是仔细斟酌反复掂量。太聪明的人不要,太奸猾的人更不能要的,便是所谓宁要十个蠢的,不要一个奸的。大多数“生意”都有一定套路,帮忙的人只负责其中一个环节,主事的人掌管全局。遇到聪明奸猾的帮忙人,用不了多久,就能窥探到“生意经”,偷走“手艺”不说,另立门户就会成为竞争对手。每逢过年,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回到雷引村,相互间一打量,便知道对方今年赚没赚钱,赚了大钱还是赚了小钱。在外“做生意”的人们会相互试探,打听对方做的行当。但是,能够说真话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在外做生意的人都是打个哈哈,自谦一声“倒腾小买卖,赚点白粥钱”。
在外做生意的人也有讲实话的时候,讲实话是因为要找合伙人,而不是找帮忙的。例如阿宣,他就属于我的合伙人。找合伙人就得跟人家说清楚生意的行当,看人家愿不愿意跟你合伙。说实话也只说三分,留下七分,算是“生意”的核心机密,就算是亲爹亲爷也不能全盘托出。但是,我跟阿宣的合伙关系不是这样的,每回我都会列计划,有时候还做成PPT,务必详尽地告知阿宣“生意”的全过程。有一回,我把要做的局的详细计划列出来,阿宣感叹道,你应该去做编剧。
雷引村其他在外面做生意的人,逮住一个局就会无限循环做下去,做到全国尽人皆知,才肯罢手。我不是,我做的局从来不会重复,不重复别人,更不会重复自己。我记得这句话好像是一个姓余的二流作家说的,没错!我做的每一个局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不谙此道的作家,就算是想破脑袋也写不出我做的局。
雷引村在外“做生意”找合伙人,大都会找村里的本族宗亲。宗亲里若是没有合适人选,才会找姻亲合伙,姻亲毕竟是外姓外族。我大哥也是一个例外,他在外面“做生意”多年,没有找帮手也没有找合伙人,全凭他一个人单打独斗。所以,没有人知道我大哥做的是哪个行当的“生意”。
大哥长得很帅气,个头虽然不是太高,但是皮肤白净,有一双剑眉,还有一个高挺的鼻梁。大哥从小就鼓励我多读书,他说读书就像是演戏配行头,读书读得越多,行头就越好看。大哥读过高中,在雷引村可以跻身“知识分子”行列。单独的“知识分子”头衔,在雷引村连个屁都不是。雷引村体面的事情,便是在外做了“大生意”,还要在村里翻新旧房修造庭院,庭院里要有影壁墙,还要有养锦鲤的鱼池,鱼池里还得有太湖石假山,好假山上还有罗汉松。我们家的旧房子是大哥翻新的,他高中毕业就外出“做生意”了。起初两年,大哥在东莞帮人家看场子。早,是看夜总会的场子,后来又去看赌场。再后来,大哥自己“做生意”了,一年就把我们家的破败房子翻新了。那一年过春节,雷引村在外面“做生意”的体面人都回来了,免不了喝酒和赌博。那个时候,我还小,我听余三叔说,大哥喝酒不行,但是赌博却是一把好手,正月十五还没过,就把村子里的体面人赢了个底儿掉。雷引村的体面人都说大哥抽老千,甚至还特意组了个局,派上十几双眼睛盯着大哥的一举一动。余三叔说,那是雷引村的一场豪赌,大哥在众目睽睽之下,卷走了一干人的三十多万元,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后来,我听雷引村的人说,那场豪赌就是余三叔组织的。再后来,我问过余三叔。余三叔矢口否认,说那是好事的年轻人组的赌局。至于是哪个年轻人组的局,余三叔没有说。
那是我后一次见到大哥。他凭借一己之力,不仅还上了父亲欠下的赌债,还给家里翻新了旧屋。破五那天,大哥偷偷塞给我一千块钱的红包,叮嘱我不要让爸妈看见,让我自己留着当零花钱。那个时候,大哥在我心里就像男神一般尊贵,抽烟的时候尤其潇洒,用他那戴着镶宝石大戒指的左手甩开Zippo打火机,点燃香烟后猛吸一口,在吐出一口浓浓烟雾时,“咔哒”一声弹指合上Zippo。那一年正月十六,大哥临出门时对爸爸说,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就把房子装修了,砌上雕花的影壁墙。我记得很清楚,大哥用他的新皮鞋的脚后跟跺了跺脚下的泥土,说在这儿挖个鱼池,养上一池子锦鲤,换换咱家男人的风水。大哥说这番话的时候,俨然一副大家长的姿态,我爸爸抽着大哥的中华烟,一个劲儿地点头。那一年春节还发生了一件怪事,雷引村十几家破败户,正月十五晚上在供奉诸葛亮的神龛前都发现了一个红包,红包里装着整一万块钱。一时间,雷引村里议论纷纷,有人说万元大红包是诸葛亮显灵,也有人说是雷引村德高望重的余三叔大发慈悲,更有人说是我大哥余经天劫富济贫。听到众人议论,余三叔一副微闭双目高深莫测的样子,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但是,我更相信这件事情是我大哥所为,因为阿宣家也得了万元大红包,我见过红包的样式,跟我大哥给我的千元红包是一样的,红包上写的都是繁体字的“大吉利是”。我对大哥此举更加膜拜,打定主意等他下次回来的时候,要向他问个清楚。
一直到来年春节的大年三十,雷引村的体面人纷纷回来了,独独不见大哥的身影。每逢村里有人问我爸爸,老大怎么还没回来。我爸爸都推说大哥业务太忙,要等初一才能回来。
我们全家人从大年初一一直盼到正月十五,爸爸每天都去村口张望,甚至骑摩托车到县里长途站去候着,可大哥始终没有露面。村子里开始出现大哥的风言风语,这些闲话借着酒局和赌局传播开来,说是大哥学了一身抽老千的技艺,在香港一个大赌局上被人识破后,剁了手脚装进麻袋填海了。前年正月十五晚上收到万元红包的破败户,也大都改了口风,说是万元红包是余三叔大发慈悲。我妈性格泼辣,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后,顾不上体面,在雷引村的戏台上跳着脚骂,骂雷引村人忘恩负义,跟他们那些好吃懒做恩将仇报的祖先没什么两样。我妈想起那个铁拐李的故事,把铁拐李的诅咒骂了一遍又一遍:雷引村的余姓人家上不为官,下不中举,仁人绝户,君子不出,世世代代鸡鸣狗盗行骗为生……我妈骂到嗓子充血失声,直到我三姐把她拖回家来。
正月十六晚上,爸爸对全家人说,已经多半年没有老大的消息,手机号都销了,大概是出事了。听爸爸这样一说,三姐当场就哭出了声,我妈只能捶着墙抽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们家过了一个惨淡的春节,一天到晚没有人讲话,我妈一直到二月二才能沙哑着骂我和我三姐。
许多年过去了,大哥仍旧没有消息,他就像是雷引村的一个传说,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失去大哥,我等于失去一切,大哥是这个家里让我感到有温度的人。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失去父母,也不想失去我大哥。其实,我一直坚信大哥会回来,会在下一个春节回到雷引村。回到雷引村的大哥,依旧光彩照人,依旧会把所有体面人赢个底朝天。大哥一定是被麻烦事缠住了脱不开身,等他解决掉麻烦,肯定会衣锦还乡,肯定会大杀四方,肯定会给那十几家破败户再送上万元红包……
我突然想起了陆紫缨,她对我的期盼与我对大哥的期盼何等相似。想到这一层,禁不住对陆紫缨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层。也许,我和陆紫缨骨子里是一样善良的人。的区别,她是秧子,我是骗子。
这些年来,我刻意在珠三角一带做局,目的就是想打探到大哥的消息。时至今日,仍是没有关于大哥的丝毫消息。
阿宣走后,我和陆紫缨像往常一样生活。她买菜、煮饭、整理家务,我吃饭、发呆、修改完善我的计划。某一日,黄昏时分,北风停了,我和陆紫缨照例去海边散步。那天本应该是爬山,因为我和陆紫缨基本上一天爬山、一天沙滩散步。可那天出门后,我发现陆紫缨没有穿登山鞋,而是穿了沙滩鞋。于是,我们临时改了惯例,又去了海边。陆紫缨的性格便是如此,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也会忽略细节。对于我这种能够看清楚针眼儿不是椭圆形而是水滴形的人来说,我宁可自己像陆紫缨那样,活得粗糙一点。也许,我和陆紫缨恰好能够实现性格互补,一个精明剔透,一个大而化之。这些天来,我甚至开始憧憬我们一起建立家庭,还会生几个孩子。但是,对于恪守雷引村老派骗术的我,深知古训不可违:谋财不害命,骗钱不骗情。只要我把陆紫缨当成秧子,我们之间发生了爱情,我便是在骗她的情。可是,如果我把陆紫缨拉进泥潭,我们俩发生了爱情,就属于同流合污了。呸!我在心里狠狠地吐了自己一口:我怎么可以祸害自己喜欢的人呢。
那天傍晚,雾气有些重,两三百米开外的沙滩上什么都看不见。就在此刻,远处从雾中走来一个翩翩青年。相距大概五十米时,我认出对面走来的青年竟然是晏河。空旷的沙滩上,躲无可躲,我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做局一直都让我很有成就感,这种成就感源于智商的优越感,总之,我策划的每一次骗局,都能让我找到良好的感觉。一朝行骗之后,尴尬也危险的事情,莫过于他日江湖遇见秧子。好在江湖足够大,我们基本上不会在同一处地方重复做局,日后能够遇见秧子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可事有凑巧,偏偏在这个静寂的小渔村里,遇见晏河。我记得晏河的籍贯是闽东,那么在此处遇见他,也并非意外。严格意义上来说,晏河不属于秧子,而是骗子的帮凶。况且他也没有吃亏,他只为我工作了半个月,我却给“假记者”们发了一个月的薪水,而薪水就是做局骗来的钱。
在相同的距离,晏河也认出了我,他竟然很兴奋地奔跑过来:“米总,米总啊!太好了……太有意思了。”
陆紫缨看了我一眼:“米总?”
我瞬间调动起全身心的精力,用真诚的眼神盯住晏河的眼睛,温和地问道:“什么太有意思了?”
晏河猛然蹲下身体,然后跳将起来,凌空还踢出一个芭蕾舞的空中击腿。落在沙滩上后,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从晏河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来看,他对我非但没有一点敌意,还有一种故人相逢的惊喜。于是,我稳住心神,等着晏河回答我的提问。
稳住身形后,晏河笑着说:“米总,您布的局太周到了,滴水不漏,而且还能全身而退,我太崇拜您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题,只好默不做声,用我真诚的眼神看着晏河。等他的身体和情绪都稳定下来,我问他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晏河说他刚刚签约一家三流的影视公司,相当于一纸卖身契,要给这家公司打工十年,只为了争取上戏机会,上戏的劳务费全部归公司所有,自己只能领取每个月的固定工资。晏河还说自己想通了原委,便提出解约,公司倒是没有为难他,只是没有给一分钱工资。跟公司解约后,晏河回老家担心妈妈知道自己失业,因为爸爸去世多年,只有他和妈妈相依为命。有家不能回,马上面临春节,几乎所有单位都不会招聘,就只好一个人到这个寂静的海边小村休闲几日。等到春节临近时,再回闽东老家陪妈妈过年。
晏河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他居然能够用我的方式盯住我的眼睛。他的讲述几乎没有任何破绽,没有破绽的可能性只有两个:要么讲的是事实,要么提前打过无数遍腹稿。如果晏河陈述的是事实,这就是一个不错的邂逅。“不错的邂逅”毕竟是我人生的缺憾,因为我的职业导致我所有意外邂逅都充满了危险。如果晏河提前打过无数遍腹稿,这就是一场灾难,因为他是有备而来。如果真的是有备而来,他是来做什么的?
我的眼神先晏河一步离开,扫了一眼我身边的陆紫缨,看到她一脸平静,眼神目不斜视着海平面的某处,而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天海相接的一条线。晏河是一个几乎挑不出毛病的帅哥,不仅女孩看见喜欢,男人都不讨厌他。陆紫缨的反应为何如此平静,这一点也让我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我把两个人介绍给对方,陆紫缨波澜不惊地打招呼,状态像是在逛菜市场买菜。晏河延续着先前的情绪,略显热情,我想他大概是把陆紫缨当成我的女朋友了。我试探性地迈步往前走去,晏河折返转身,跟着我一同往前走。这就是我要试探的结果,看来他还不想结束这场意外邂逅。
晏河似乎想平复一下心情,故意与我拉开五六步远的距离,我还听见他从口袋掏什么东西。我装作回头招呼陆紫缨,看到晏河双手捂着打火机,正在给自己点烟。陆紫缨走到与我齐平的位置时,晏河也紧赶两步,走到我的身后,对着我的背影说道:“米总,我想留下来,跟着你一起做事情、学本事。”
我没有回头:“跟着我能学到什么本事?”
晏河跟在我的身后,继续对着我的后背说话:“我想跟着你学做局的本事,太完美了,简直就像是一场行为艺术,像一只惊鸿掠过水面,只留下涟漪和倒影,来去无踪,潇洒到极致啊!”
次有人赞美我做的局,而他的赞美恰恰与我的意淫相吻合。
我站定身形,转过身去,用我真诚的眼神抓住晏河的眼神,对他说:“我不是惊鸿,我是有备而来的猎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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