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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欧洲知识分子作家的典范、“作家中的作家”
“思想小说”,承继纳博科夫和卡尔维诺之后的文学传统;
深受艾柯、库切、A.S.拜厄特、艾斯特哈兹·彼得、雨果·克劳斯、托宾推崇
当代重要的在世作家之一,近年来屡次入列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名单。
神秘忧郁的“记忆之书”:八个故事共同的基调是“忧郁”,以通灵者的超感追忆爱与故人,记写存在与消逝、秘密与恐惧,沉思记忆的四个重要母题。
我们能附着于记忆多久?:对于爱人,我们有三次死亡的时刻——离开时,逝去时,被遗忘时。只有当记忆都消散时,才意味着真正的死亡。
重构记忆:回忆中,隐藏的心事得以坦诚,曾经留下痕迹的时空也重新拆解组合,生成一个关系微妙且意味深长的多重戏剧的现场——这些失意者的经历彼此反射与映照出人生的诸般样貌,共同回应爱之创伤。只有通过情感,人类才能记忆。
照相与记忆,永恒的“缺席”:为什么,以及如何启动特定物品的情绪和记忆?那些看似寻常的老照片以异常突兀的方式揭示了记忆断裂无序、残缺的本质。
用记忆建造记忆:诺特博姆自如地把言语、意识、细节融为流动的整体,营造出微妙的空间。而超越这个精细建造的,是他构思故事的方式——用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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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夜晚,狐狸来临,轻响,低语,微微喘息。
狐狸总在我们左右,恍如梦魇纠缠。
于是,我们徘徊在过去的人和事:谁会被铭记?又以何种方式被恒久怀恋?当这些从记忆中消散,是否意味着真正的死亡?
这八个故事主题相连,是对爱和记忆、生命和死亡的沉思。那些老照片所唤起的情感,那些逝去的爱人、错失的自己、受了伤害的傻瓜,那些宿命的偶遇、无疾而终的恋情,让我们收集和重建生活中那些悲伤的或失去的记忆。
人生只在须臾,本来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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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塞斯·诺特博姆(Cees Nooteboom)
生于荷兰海牙,当代重要作家,亦是诗人、旅行文学作家与艺术评论家。一生热爱旅行,足迹遍及大半个世界,被誉为“zui具有世界公民意识和风度的作家”。
他被视作卡尔维诺与纳博科夫的同类,在文坛备受推崇,拜厄特称其为“现代zui杰出的小说家之一”。代表作:《仪式》《万灵节》《西班牙星光之路》《流浪者旅店》等。
自1950年代起,已出版五十余部作品,至今仍笔耕不辍。曾获飞马文学奖、康斯坦丁·惠更斯文学奖、欧洲文学奖“亚里斯提奖”,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并因《迈向柏林之路》一书获德国“联邦十字勋章”。近年来屡次入列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名单。
杜冬
南京人,摩羯座,十年文学译者,七年记者与作者,藏地的旅游开发者。在思维的漫游中走上了许多条错路,但依然希望以文字捕捉世界于万一。译有诺特博姆《流浪者旅店》《狐狸在夜晚来临》,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橙》,著有《康巴情书》《西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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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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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多拉
雷暴
海因茨
九月尾声
后的下午
宝拉Ⅰ
宝拉Ⅱ
海之角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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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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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的世界里生命轰然倒地时的模样》
赵松
塞斯·诺特博姆
年轻时,他很瘦,有着典型荷兰人的窄脸庞,头发柔软弯曲,眉毛浓黑,鼻子坚挺呈45度角。这是一张他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当时他正侧歪着头,握着笔,悬停在留白宽阔的打印样章上方,西服是深色的,雪白的衬衫,扎了条有很多小菱形图案的领带,也可能是浅黄色的,或是淡金色的。从为数不多中年以后的照片上可以看出,这张脸已变得松弛舒展起来。没变的,是他喜欢侧歪着头,眉毛略微上扬,眼神淡定而又有距离感地看人的样子。他这个人不管神情如何淡然,似乎都有种骨子里透出的得体且不失宽容的骄傲气息,与此相应的,则是意味深长的眼神。只有在跟好友们,比如雨果·克劳斯,或是翁贝托·艾柯在一起时,他才会露出亲切默契的笑容。
我对诺特博姆的有限印象,其实是被雨果·克劳斯唤起的。2020年8月里,读完那部厚厚的《比利时的哀愁》,我又读了诺特博姆跟随雨果·克劳斯返乡完成的那场对话。这对老友在那座比利时小城里漫游,追溯过往记忆,解读小说与现实的关系,也展现了彼此在文学上的共鸣与交情的深度。在跟随他们的脚步和眼光游荡的过程中,我也在回想与诺特博姆相关的记忆。自1956年出版部诗集后,这位1933年出生于荷兰海牙的作家,至今仍写作不辍。我不知道他到底写了多少作品,但早就读过已翻成中文的两部小说(《万灵节》《仪式》)和三本游记(《流浪者旅店》《西班牙星光之路》《通往柏林之路》)。这次读了《狐狸在夜晚来临》之后,我好像又一次重新认识了这位荷兰当代文学大家。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诺特博姆的漫长人生中,应该是把很多时间花在了到处漫游上。这不只是因为他写了那些游记体杰作,在读《狐狸在夜晚来临》的过程中,我发现里面的主要人物多数都是生活在异国他乡的荷兰人,而且,他在写这些人物的时候,无论以何种方式呈现他们的命运,都会赋予他们只有在异国生活的情况下才会有的某种气质,尤其是在看他以简练而又富于诗意的笔触去描写那些异国风物时,你甚至能感觉得到,它们的存在,不仅让那些荷兰人沉湎于漂浮异乡的生活状态,还始终都强烈地吸引着他的热情与步履。
我没读过他的诗,但我丝毫不会怀疑他是位优秀的诗人。在读《狐狸在夜晚来临》的过程中,我就知道,能以这样变化微妙而又层次丰富的方式写小说的人,要说他不擅长写诗,几乎不可能。几乎每篇小说里都可以随便挑出一些片段,分行就是好诗。但,这还是表面的。往深了说,就是他有本事能让小说的行文过程中不时透露出令人着迷的微妙诗意。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漂浮的生活与灵魂
那么,《狐狸在夜晚来临》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呢?
它由七篇小说组成,因为《宝拉Ⅰ》和《宝拉Ⅱ》其实是一篇,但我不会把它看成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短篇小说集,而更愿意把它视为一部小说。下面,我要先为这些小说做一下简要概述,然后再阐释为什么它们终生成的是一部小说作品。
一个老男人,来到威尼斯,回忆多年以前在此结识的少女,他们燃起短暂的激情,然后各奔东西。后来她结婚生子,离婚学画,然后偶然看到他的艺术评论,发现他评论的那位画家正是自己喜欢的。他去美国看望她,为了结束。后来她死了。他的追忆充满哀伤与绝望。(《贡多拉》)
一个木刻艺术家,害怕冬天,害怕阴冷的气候,因为黑胆质性格。他喜欢风暴天气。在海边,他和恋人目睹了一幕意外的惨剧:一个喜欢拍闪电的女人跟讨厌她做这事的男友发生争执,然后他端着酒杯走向海边,被闪电击毙。艺术家在回家途中,锯下了被狂风吹倒的大树的巨根,带回了家里。(《雷暴》)
一个老男人,对着一张旧照片浮想。回忆海因茨,意大利某海滨小城的荷兰荣誉副领事,一个笑口常开的充满魅力的男人,如何因为一个神秘又美好的女人的死,而把自己慢慢折腾到死。(《海因茨》)
一个老女人,在孤独中回忆自己爱的海军中将,她好友的丈夫。闺蜜临终时,他们告诉她,他们会在一起。他死后,能给她带来某种短暂陪伴的,只有那个餐厅里的老侍者。他说不好英语,而她不擅于西语。他是个被命运诅咒的人,会偷走她的钱物。让她不解的,是好友安娜贝拉在听到他们会在一起时,竟是无所谓的样子。(《九月尾声》)
一个女插画家,已故恋人是做金融的。他害怕黑夜,害怕傍晚,也畏惧阳光。他们都喜欢生活在外国。在他们的生活里,曾有过几只乌龟。乌龟会吃落地的芙蓉花瓣。她爱芙蓉,每天开出鲜艳的花,黄昏凋落。她画过乌龟,写过它们的故事,给它们取了基督徒的名字。她恨过他。他们相恋三年,分手没多久,他就死了。对于她,他死过三次:离开,死去,被她遗忘。(《后的下午》)
一个男人住在像个禅室般的顶层公寓里,坐在仅有的一把椅子中,面对空白四壁,想念已故的宝拉。四十多年前,她曾上过《时尚》杂志封面,还因参加静坐示威、街头袭警和爱情派对上过报纸。她抽烟、酗酒,人见人爱。他跟朋友们都老了。他深情回忆与她相关的一切,可是她的形象是模糊的。他对她内心世界的认识,是具体而又模糊的。(《宝拉Ⅰ》)
他的回忆未能深入她的内心,宝拉的鬼魂却听到了他的召唤,认为这是默契。她描述了死亡的发生跟想象的不同,还揭示了他不需要伴侣,总是心有旁骛、虚无。而对于她的状态,他一无所知。她爱他。她谈论那些没有爱情却有激情的两性关系。他害怕黑暗。她知道狐狸总在他左右。没人了解她。一切都是“转瞬即逝。如同我们一样不见踪影”。(《宝拉Ⅱ》)
一个年轻女人,在风暴天气去岛上的海角。没人知道她去那里寻找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她是去跳舞的,以风为舞伴,还想融入令她沉醉的狂怒大海,对海怒吼,以愤怒对抗愤怒。但这快乐无法与人分享。她相信自己是理智的,跟风暴、大海、这海角,拥有默契。(《海之角》)
现在,合上书,我的脑海里留下的,是动荡的海水。然后才是那些闪烁浮沉的人与事。昏暗激荡的海,是那些人物的背景,也是他们的舞台。他们的回忆就像是舞台上的一幕幕,始终贯通与萦绕着相似的气息。尽管他们不是生活在某个海边小城,就是生活在某座岛上,不是在意大利,就是在西班牙,偶尔也会在阿姆斯特丹,回忆那些遥远的海滨小城或是岛屿,可是空间上的差异并不影响它们终生成这样一部小说。
它们通过不同的人物命运和环境背景,从不同的角度探测着同样的问题。无论他们的命运以何种方式在哪里展现,其实都暗示着类似的生活状态,那就是漂浮。这是诺特博姆始终着迷的主题。包括《万灵节》里的阿瑟,《仪式》里的伊尼,其实过的也都是类似的漂浮生活。“不变的只有轻拂码头的大海,其余的一切都可改换,是装饰你记忆的道具。”
从根本上说,其实是他们的心,他们的灵魂,始终处在漂浮无依的状态。甚至,对于他们而言,整个世界都是漂浮的,在动荡不已的大海里,而自己可能不过是漂浮的影子而已。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存在着,却始终都是无根的。在生命的黄昏,他们试图在记忆的深渊里重新发现并抓住些什么,结果不过是在努力重构的过程中又一次见证了个人世界那从未停止的持续瓦解的状态。
在回忆中,他们似乎都想要证明自己是确实爱过的,但呈现出来的,却是无尽的迷茫与疑惑,还有难以言说的苦痛:“当你走在灿烂的阳光下,你会惊奇地发现,生命的一切及其苦难,不过是在插满尖玻璃的墙头上行走。”
“当生命轰然倒地时,再看其是如何模样。”
他们其实也清楚,自己的追忆所能企及的终归不过是废墟般的存在。同时,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废墟还意味着所有外在之物被岁月消磨殆尽之后,某些真实本质的意外显现。他们回忆是为了结束一段往事,尽管“结束与完结并不相同”。或许,对于他们来说,结束是为了让往事以另外的某种方式重新存在,再也不会消逝,哪怕到了生命终了之时。而且,到了人生的黄昏,哪怕是忧伤也会变得弥足珍贵。
他们都是在回忆几十年前的事。可是,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充满了不解与疑惑。他们的回忆,让我们看到的是深渊,由人与人之间的,尤其是相爱的人之间的种种误解与错觉所生成。他们在回忆中拼尽全力所达成的,似乎也不过是终于抵近了深渊,而不是什么答案。归根到底,他们后试图做到的,不过就是如蒙塔莱的诗里所说的那样:“当生命轰然倒地时,再看其是如何模样。”
作家在晚年喜欢追忆,会更多地触及爱与死亡的问题,诺特博姆也不例外。这部小说里的七篇作品,都是在追忆中围绕着爱与死亡来展开的。那些人物都已是暮年,他们所努力追忆的人早已不在人世。随着记忆力的衰退,他们的追忆已变得越来越艰难,的动力,来自那些作为他们心结的已故之人。人在年轻时总是充满激情和想象力,容易自以为是地把对情感关系的沉浸等同于了解一切,完全看不到其中的盲目性。在即将抵达人生终点之前,回望那漫漫长路上已然模糊的一切,除了发现种种迷惑依旧难解之外,还会忽然发现,哪怕是迷惑,也是极为珍贵的,如同永恒的星辰,在遥远的过去闪烁着迷人的微光。而哪怕那些与爱有关的追忆都是以死亡为背景的,所谓生命的样子,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那些曾经的爱恋时刻勾勒出有光的轮廓的。
在《贡多拉》里,男主人公早年在威尼斯为那个来自美国的、有意大利名字的少女着迷。那个笑称自己是个女巫并喜欢在信里“长篇大论地谈着魔法和巫术”的少女,那个即使是在熟睡的时候也会“带着鲜明的、野兽一般的骄纵”的少女,只是用“她那蓝灰色的眼睛如何在黑夜里熠熠闪光”就将他捕获了。她给了他人生中为短暂而又强烈的爱情体验,让他终生无法释怀。她就像个小仙女一样降临,占据了他的心。然后她走了,变成了女人,结婚生子,然后离婚搞艺术,还差点出家。但对于他,她就像是偶然照入他生命的一束强光,随后留给他黑夜。他本以为在她生前的那次美国重逢可以让他结束黑夜状态,却没料到她后来的死会把这黑夜推向极致。“某些人就此从你生命中消失,这真让人难以承受。你非得有百倍的人生同时展开,才说得过去。”话可以这样说,但真要面对却是无比的艰难。“死亡本是自然的礼物,却时常会带来如临深渊的伤痛,你恨不得自己也坠入深渊,向死亡之谜的惨淡与真实投降认输。”或许,诺特博姆试图通过这样的一篇小说向我们暗示,真正的爱,其实就跟死亡一样,在本质上都是终极性的。
而在随后的那篇《雷暴》里,诺特博姆则为我们展示了爱人之间难以理解甚至充满误解的一面,以及死亡如何以偶然一击照亮真相,同时又像影子似的追随着相爱的人们。那位木刻艺术家因为黑胆质性格导致的害怕冬天和阴冷天气,其实只是表面的,从本质上说,他总是敏感于死亡的存在和随时切近。他理解不了女友可以丝毫不受环境变化的影响,专注于那些在他看来无趣的事。她的健康稳定正是他所需要的平衡之力,就像锚一样,能助他避免被黑暗动荡的海水吞噬。那位沉迷于拍摄闪电的美女跟情绪糟糕的男友,就像是艺术家跟女友的关系状态的放大版映像投射。那个男人在恼怒中走向海边并意外被闪电击中而死,就是个象征,是那个情绪稳定的美女导致了这个悲剧后果。但他也知道,这其实只是个意外,那个被闪电击中的男人,那棵被大风拔根摧倒的路边大树,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命运。那是死亡之力的突现。他之所以要锯下那像美杜莎的头颅似的庞然树根,并把它带回家里收留,与其说是出于艺术的需要,不如说是试图暗示厄运并非总能掌控一切。或许,他确实想努力活下去,做一个幸存者,在死亡的边缘。但,也仅仅是或许而已。“别把它烧了,他说。让它干燥干燥。在晨光里,她能看到这块木头终会变成什么模样。”似乎,这样的句子已对这对恋人的未来做出某种暗示,并没有人能逃脱自己的命运。
从某种意义上说,《海因茨》就像是《贡多拉》和《雷暴》的强烈变奏曲。如果说后两者看起来有点像首小提琴独奏曲的话,那么前者显然更像是气势迫人的钢琴协奏曲,关于绝望的爱与个人的秘密。那个在小说里从未出场的“真如春光一般明媚”的“超群脱俗”的女人,阿莉尔,就是秘密的核心。或许,正是海因茨对她过于狂热的爱意外导致了她的死。可是谁又知道呢?她的墓志铭是这样的:“阿莉尔·范·德·卢特,人生只在须臾,本来寂静无声,1940—1962。”这段话本身就是个谜。当爱的对象死了,这狂热的爱就像失控的强力又转向了爱者自身,就这样,海因茨的余生就是把自己那原本像克拉克·盖博般潇洒的形象一路折腾得臃肿走形、令人不忍直视,又折腾到死的。没人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强烈的爱使人成其所是,也会剥夺人的一切。跟死亡一样,这爱会让命运瞬间显露其真面目。爱与死,都是生命的终极秘密。与此相比,叙述者那始终充满耐心的淡定追忆,尽管本身也像个秘密,却还是有些微不足道了。或许,原因并不复杂,只不过是他终其一生也从未抵近过那种强烈的爱的状态,既没被爱成其所是过,也没有被爱摧毁过。就像这篇小说前面引自艾维·康普顿—伯内特的《后的与初的》里的对话所暗示的那样,他人生的关键词可能也就是“空洞”“毫无意义”。而且,好还是接受这个事实吧,“如果本来就无一物,我们不必假装好像有东西似的”。
相形之下,《九月尾声》跟《后的下午》看起来更像是插曲。前者是个获而一无所获式的故事,写苏茜孤独晚景中的凄凉与追忆。当年她在好友安娜贝拉临终时,跟后者老公海军中将一起向这个将死的女人坦白,他们会在一起。让她始终不懂的,是安娜贝拉为什么会对此事无所谓?或许,她应该明白却未能明白的,是在死神降临之际,人有可能会宽容一切。或许,她能明白的是,比丧失所爱和死亡更难以承受的,是在孤独中等待死神到来的煎熬,当然,这煎熬同样也有可能让人宽容一切。《后的下午》是关于恨的。恨的前提,仍旧是因为爱和不解。那个女插画家对曾相恋数年的恋人的恨意难消,与其说是因为情断,不如说是由于他让她陷入难以理解的茫然境地。因为恨,她让他死三次,后一次是遗忘。可她真的会遗忘吗?很可能他反而在她心里永远活着,而背景却是互不理解之谜。谁又能说,当初她给他的那次报复行动不是他的死因呢?或许,她只是想完全拥有他,结果却是毁了一切。
如果说《贡多拉》、《雷暴》和《海因茨》这三个乐章都是以男性视角来展开的叙事,而《九月尾声》和《后的下午》则是以女性视角的叙事,那么,在《宝拉Ⅰ》和《宝拉Ⅱ》里,则是通过男性和女性两个视角共同完成的二重奏式叙事,就像是一问一答。《狐狸在夜晚来临》这个书名,即是出自《宝拉Ⅱ》。这两篇的对应关系,以及狐狸意象的双重隐喻:神秘率性的自在与死亡,在诺特博姆那里当然是有深意的。一方面,他试图通过这两篇彼此密切相关的小说来暗示爱情关系里男女之间的种种误解与错觉;另一方面,他又似乎想通过对这一切的呈现,基于人的晚年状态和鬼魂状态,展现这样一个事实:即使有那么多的误解与错觉所造成的隔阂深壑,爱,毕竟也曾还是真实存在过的,但是,从本质上说,它也跟生命本身以及与生命相关的所有现象一样,都是虚幻的,像幻梦一样。在这里,我们似乎可以意识到,宝拉,作为鬼魂的宝拉,完成的是作者赋予她的揭秘使命。在小说结尾处,她对他的后告别,隐约间有种禅宗公案的味道。
作为整部小说的尾声出现的《海之角》,与其说是篇小说,倒不如说更像是首散文诗。它充满了象征意味,就像是诺特博姆对其女性观的诗化呈现,或是他献给女性的精神礼赞。在其他篇小说里出现过的那些女性角色的所有生命与精神的秘密,似乎都可以通过此篇来做出揭示。她是一个女人,也是所有女人。海角,就是大地与海洋的临界点,是平稳的日常世界与动荡的异常世界的分裂与交汇之处,也是女性生命与精神之力跟神秘的自然伟力对话之点。在这里,她展现的是生命之舞,是如此强悍的生命与精神的存在状态,她不是在对话,而是在咆哮,面对动荡而又危机四伏的深渊大海,她要“融入这令人沉醉的狂怒中”。
我来这里就为此:
为了咆哮。
我鼓起勇气——我
知道这里没有人能看见我,
听见我—我向大海
咆哮,反击,
刚开始我心存怀疑,
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可随后
我的吼声越来越响,
以愤怒对抗愤怒。
我像一百只海鸥一样尖叫,
我向着溺水而死的水手们大喊,
发出呼唤,他们也会回应,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渴望,
渴望着迷失在这起伏的律动之中,
但我深知这不可能,舞蹈
就此结束,我要步履沉重地
走上回头路,风暴呼啸,
追赶着我,疲惫地拖累着我。
我已经丢失了北方,
我们这会儿这么说,丢失了
屈拉蒙塔那风。这就等于说你
已经失去了理智,当然了,
对我来说,这并不对,
我的理智一点也没少。
我很快乐,却无人可与我分享。
我只有等到风暴和大海再次
将我召唤到海角去,
这是我们的默契。
把小说结尾部分做分行处理之后,它们就是诺特博姆为女性的精神意志之力写下的赞美诗。想想看,出现在《雷暴》中那个叫罗塞塔的女人的所思所想难道不也是与此状态相近似吗:“现在他就像是黑暗大海中随意漂泊的孤舟。她知道自己的平静让他更加恼火,她也知道,在面对他所自称的黑胆质脾气时,也只有自己的淡泊坚忍能让他支撑下来,面对更黑暗的季节。对此好的办法不过是迎头而上。”这是她的爱,是她的爱的方式。而那个叫鲁道夫的男人,那个木刻艺术家,尽管也会说“我想要的,就是不羁的自然之力”,可是他具体表现出来的状态其实要明显脆弱无力许多。或许跟这部小说里的很多男人一样,他不是以反讽的状态想着“人生多美妙,应当一次又一次地巧加装点”,就是“我想要个解释,可总也找不到”。关于这一点,或者说关于男人,宝拉看得非常透彻:
“你从来就没有懂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你相信了我说的谎言。女人善于撒谎,而男人善于被骗,哈!与你继续在一起就意味着我不得不苦苦忍耐你一贯的心有旁骛。这太痛苦。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你还是孤身一人,我当年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存在于世,根本不需要伴侣,与你共同生活将会是一场灾难,我能挺过这灾难,而你不行。你活着,就是为了心不在此,或者说,你心在此,而人已经不在这停留。”
记忆、照片或诺特博姆的叙事艺术
诺特博姆深谙记忆的本质以及回忆的重构属性。他显然清楚,所谓的记忆与回忆,其实都是基于“当下”而发生的,甚至可以说人就是立足于“当下”来完成对记忆的不断重构。而照相之于记忆与回忆来说,与其说是在场的证据,倒不如说是以某种貌似平常却又异常突兀的方式揭示了记忆本身断裂无序与残缺的本质。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说:“好的故事里,‘当下’既无处寻觅,而又无所不在。在照片中,‘缺席’是重要的,至于多么重要,却无法付诸言语。我是说,如果你从来就不认识照片中的人,你也不可能知道谁缺席了,这就是重点所在。”
对于诺特博姆这样的作家来说,哪怕一张看似极普通的照片,也足够用来生成一个关系微妙且意味深长的多重戏剧的现场。他所创造的戏剧呈现方式,却并非按照惯常逻辑展开演绎式的,而是像做切片试验一样,把每个人物的不同侧面,从内到外,由浅到深,从具体到微妙,以半透明的状态层层叠叠,每一片之间固然有些空隙,但也正因如此,所谓的戏剧性才拥有了不断流变生成的空间。当然这样来形容也容易产生误解,仿佛那些切片都还有其静态的一面,就像照片本身所呈现的那样,但实际上,这一切都是流动的,就像河流,时清时浊,滚滚向前,而其中的叙事者,则是游于其中,时潜时浮,每个叙事层次的生成与变化,都好像只是沉浮的转换,只有细心的读者才能真切地体会到那河水的明暗与动荡。
在诺特博姆笔下,即使是对话,都明显有些像独白—交替发生的独白。从质地上说,这些貌似独白的对话跟意识的流动,以及场景、细节的微妙流动与变化,其实并无清晰的界限,而这似乎也正是他所要追求的叙事效果。面对这个世界,无论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只有在这样的效果里才会真正做到叙事的水乳交融,除了让人沉浸其中之外,再也不需要任何意义上的区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虚幻的?根本不需要区分,说到底也根本不会存在这样的界限。
每一次,当你从诺特博姆的这部小说里忽然抬起头来,回想着小说里发生并展现的一切,除了会想到爱、死亡与命运,还会想到些什么呢?你知道,这里不可能会有完整清晰的故事,不可能会有对那些秘密的终揭示,即使你能以非同寻常的定力和敏锐度去凝视那些漂浮在异国他乡的人的命运如何显露真相,也不过是像独自面对黑夜里激荡不已的大海,你能感受到那奔涌而来的气息,能嗅出气候变化的味道,能意识到它有多么像人的内心世界和命运的隐喻,也能感同身受,却永远都不可能说明这一切。而这些,或许也正是诺特博姆的小说叙事艺术的本质特征。
“这就是结局吗?当然不是。这是真实的生活,毫无线索也没有情节。”
2021年5月16日于上海
《贡多拉》
贡多拉小舟令人思古。当他读到这话时,他并不明白,即便现在他也不愿意想,生怕会失去此刻的忧伤。太阳西垂,雾气蒙蒙的潟湖上有一条黑色的贡多拉,如同飞鸟般的剪影,低矮的系船柱如同孤独的方阵大军,在远方逐渐隐去,仿佛受命要前去杀戮和摧毁,他则静静地站在斯基亚沃尼大道(Riva degli Schiavoni)之上,手中握着一张快照,已经发黄并撕去了一半——这的确够得上悲怆吧?他们的贡多拉当时到港的地点大致就在这儿,他们走上岸的地方就在那儿,在台阶那,或者是更远处的台阶,靠近一尊被杀害的女游击队员的雕塑,半没于水中。当时的天气和今天相似,即便从快照上也看得出来。他们正坐在台阶上,就来了一位年轻的军官,指着标志说这里是水警专用码头。如今他只需要找到那块标志,想来不会太难。
可如果我找到了,又能如何?我就会和四十年前的自己站在同一个地方,那又如何呢?他耸耸肩,仿佛在回答别人的问题。本来就无可如何,他想,这才是其意义所在。
为了进行这次奇特的朝圣之旅,他还同意了为葛拉西宫(Palazzo Grassi)的演出写点东西。现在去哪里?去寻找幻影,不,连这也谈不上,去寻找一片空白。他很轻松就找到了那些台阶,如今依然是水警的泊地。古老之城都不会轻易改变,那块标志依然在,钉在一侧的砖墙上,不过近刚刚重新漆过。他在的台阶上坐下来。当时那位年轻的国家宪兵队(Carabinieri)军官如今恐怕早已退休,可即便这四十年里他青春不老,也未必能认出这位坐着的老者了。手中的快照是一位不知名的路人所拍,他背朝不远处的潟湖,以三十度的角度拍摄,这样就能把总督宫(Doge’s Palace)一同摄入画面。凑近细看,他不由得赞叹照片多么会说谎。不但能召唤起死者,也能让你和多年前的自己面面相觑。照片中的自己是一个长发的陌生人,如此有当年的味道,甚至能勾起早已消逝的前尘往事。
所拥有的依然是同一个身体——这真令人吃惊。可这不是同一个身体。身体上附着的名字并未改变,这或许是的共同点了。
他深思着,这张照片所真正承载的,与其说是忧伤或顾影自怜,倒不如说是一份声明,是否就在那时,他开始思考隐退。他坐在她的左边,她微笑着转脸朝向那不知名的摄影师,从额前拂开红发,弯腰抵着墙,将标记遮住一半。他看下去,灰暗的海水在低处的台阶上盘卷。一切依然是旧时情景,真令人吃惊!海水,如同鹭一般的贡多拉,他所坐的大理石台阶。只有我们才会退场,他想,我们将一生的种种风光抛在身后。他抚摸着身边凹陷的石面,似乎在感受她留下的空白。他清楚,在此情此景下,心头涌起的无非是老生常谈,可这谜团却永远无解。现实和完美本是一回事——现在他懂得这话究竟从何而起了。很难说黑格尔所暗示的,是否是当下这样的情景,只是当下如此应景。一切都是偶然而生,绝无可能视其为理性,这想法莫名其妙地让他如释重负。死亡本是自然的礼物,却时常会带来如临深渊的伤痛,你恨不得自己也坠入深渊,向死亡之谜的惨淡与真实投降认输。
这一切的开始平淡无奇。希腊的小岛,朋友的朋友的房子,借给他住是可怜他刚刚离婚,还没有习惯独居,渴望女人的陪伴。海岸边有一条步道,闲逛的、漫步的女人都从这里走过,他渴望上前搭讪,却又不敢,担心女人们笑话他,把他当作呆子。他的朋友温特罗普过去总把搭讪女人叫作“Ankatzen”。这说法并没有错,可他却总是做不好。鲁塞伯特(Lucebert)的诗句是怎么说的来着?长夜独漫步,窈窕兰舟过千帆。至少这一句很是真实。踱去踱回,踱去踱回,漫步,闲逛,观望。许德拉的雕像,渔船,在沉黑的夜里更加苍白,港口中高大的钠灯照耀下,轻轻随浪摇摆。还有燕子、柏树——但或许这都是他的想象?当时那里就有了钠灯吗?不过,记忆又何必强求准确呢?就当那是黄色的电灯,听到的是夜枭的啼叫,看到的是松树的黑影好了。不变的只有轻拂码头的大海,其余的一切都可改换,是装饰你记忆的道具。
当她走来时,可一点都不像一条船,但或许也很相似:那必定是一条极轻巧的船,挂着孤帆,轻掠过海面。他当时看起来一定很滑稽,从码头上一跃而起,像警察命令停车一样抬起胳膊。当时他就是这么说的,停下!直到如今,他依然会对此觉得窘迫,当时的如此种种,待到一切已成往事后,他们还曾在加利福尼亚对此大开玩笑。她当时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很奇妙,他不记得头一夜她是否和他一同回家。他们在一家海港咖啡厅聊了许久。她是美国人,有一个意大利名字。是十六岁,或者是十八岁?他本想问,却不敢问。他早早就注意到她的双手和胳膊上的那些黑记,那是胎记,放在当今,倒更有可能是文身,烙在她晒黑的皮肤上。当他问起这些胎记时,她说,哦,我可是个女巫啊。这事在日后同样让他们为之大笑良久。他依然保存着当时她写来的信,长篇大论地谈着魔法和巫术,自鸣得意的长篇大论。他没办法把这些话当真,却同样为之着迷。她的爱好正合当年的潮流,可即便如此,也与她更为相称:红色的头发,深灰蓝色的眼睛,令人吃惊的低沉嗓音,甚至有些沙哑。后来的几天,她睡在那座白色的大宅里,却没有和他同床。这是两人的协议,她只允许他爱抚,以此来折磨他,却不让他摸脸,然后她沉沉睡去,带着鲜明的、野兽一般的骄纵。他觉得自己有些傻气,无关紧要,又为她的信任而感动。做伴比做爱好,他曾在日记里这么写道。后来他把这本日记扔了,至今还为之遗憾,并依然能记得写下这些词句的场景。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之后,一切才改变,或许这都是他的幻想。但他似乎还记得有一天她指着身上某一处奇怪的胎记说,今天是个做爱的吉利日子,因为行星排成了一行之类的,这类说法他当时就斥为无稽之谈。
做爱时,她有些腼腆和孩子气,他自然地想到了这两个词,却知道其远不恰当。腼腆绝不是准确的形容,她有目的,甚至有算计,但这些说法同样不准确。她无邪的忸怩作态中有一丝触犯禁忌的意味,让他欲罢不能,似乎她在刺激他不敢与未成年的少女做爱。当时这对他是全新的体验,日后也再无此事。
他转身回城去,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的展览深深地影响了他。为什么他会觉得这场展览与几十年前的一桩往事有相似之处呢?他也不知道,或许因为他同时沉浸于艺术家的作品和这段回忆中,又或许是因为其画作中有些深意,无法明指,而与她共同度过的短短几周也同样如此。
不能说她是个神秘的女人,她挂在嘴边的巫术也不过是孩子气的胡话,可如今那个早已不在身边的女人却让他想起艺术家画中某些信仰者的形象。你站在画前,渴望步入他们的世界,而那世界无门可入。为演出撰文之事已经让他无从下笔,记忆中的一幕一幕也袭击着他的情感。
那时他们曾乘坐火车横穿整个希腊来到南斯拉夫,这段旅行在回忆中只剩下片段:简陋的客房和枕头上如同光环一般火红的长发。贝尔格莱德一夜,某家啤酒园,与一群酗酒狂徒共享梅子白兰地,酒徒们还将喝干的玻璃杯举起来砸碎在卵石路面上。然后他们就到了威尼斯。他忘记了当时住在哪家宾馆,却没有忘记在哪里拍了这张快照,他回来了,来寻找他记忆中的那些台阶。某些人就此从你生命中消失,这真让人难以承受。 你非得有百倍的人生同时展开,才说得过去。在火车站告别,走出车厢,回到圣卢西亚(Santa Lucia)车站,再次孤身一人,汇入人海,眼看自己被浩茫的世界再次吞没,一只纤细的胳膊伸出车窗挥手告别,一列火车隐入灯光映照出的铁路桥的桁架轮廓之中,就此沉寂。四十年时光已过,他回到旅馆,翻阅展会手册。多么荒唐啊,他还想在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与这段经历之间找出联系呢。
她是个怎样的女孩呢?一个 1960 年代的“花童”女孩,而当时他孤身一人,迫不及待地想坠入爱河,渴望听她大谈行星与恒星如何影响人的命运,就好像星星们专爱插手人世间一样!
可当深夜里坐在水边时,听着她悠悠地说着水星和冥王星,似乎那是太空中的生命,纺起经纬的网,让这个来自米尔谷(Mill Valley)的十七岁少女与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自由艺术撰稿人穿越彼此。每当此时,他总会奇妙地被她捕获,并不是因为她所说的种种,而是因为 她那蓝灰色的眼睛如何在黑夜里熠熠闪光。
爱是对爱的需求,至少这一点他还是懂的。将毫无生命的气态星球和冰星球做种种分类研究,这是一个神话,人们只不过绝望地想用这神话去取代其他已经褪色的神话,如果你没法懂就一边待着去,你这突然跳出来拦住别人的陌生人啊。
回到阿姆斯特丹空荡荡的寓所之后,他就等着她的来信,这个美国姑娘写来的信字迹难看,甚至可算上稚嫩,信纸的边角还点缀着生肖标志和西西里符号,以抵挡邪恶之眼的窥视。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信的。他也不记得是谁没有再回信,但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多么激动。二十多年过去后,他收到了一封信,还是那熟悉、潦草的字迹。她在旧金山举办的一场宗教艺术展的目录中,读到了他那篇关于雅克巴·冯·海姆斯凯克(Jacoba van Heemskerck)的文章。她说,她经历了许多,结婚,离婚,有了两个孩子,开始画画。她的有些画作还会让他想到雅克巴·冯·海姆斯凯克呢。她随信附上了两张照片,构图是阴暗模糊的星云,让他想到她的眼睛,散射的高光点又让画面发灰。这是为禅修中心所画的。她说生活不那么如意,但佛教真的很有帮助。她常去附近的一座寺庙,要不是有孩子,她早就去那寺庙里落发出家了。她会经常想起他,一定是心中的灵光闪动,才会让他写到雅克巴的作品,此人在美国无人知晓,她却将其视为灵感的源泉,更是生活中的慰藉。因为生活中总会倒霉,至于具体是哪些事,她就不和他细说了。她希望他能看到这封信,相信她自己会去看展览本身就是个好兆头。你曾经认识的人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不奇怪吗?你甚至不知道此人是否还活着,尽管你们曾一同旅行,分享过彼此的感受。她那时多么年轻,不过是一个孩子,活在幻梦里,还有许德拉的那座老屋,在干热大地上那次漫长的火车旅行,后抵达威尼斯,她希望有朝一日还能重访。那时她的确说了许多昏话,老天啊,可他依然尊重她,她很感谢,因为这一切本可轻而易举地就搞砸。她不知道他懂不懂她在说什么,她是想说,他从没有占过她的便宜。他不用担心她有什么目的,只不过在数十亿人中找到一个人本就是奇迹。当然,他也不是非回信不可,可她还是很希望能知道他过得如何。
如果要真实回答,他得说过得不怎么样。可他不会这样如实回信,他也不会告诉她关于雅克巴·冯·海姆斯凯克的文章不过是另一个任务,他觉得此人的作品有价值,却空洞乏味。就他自己而言,对雅克巴·冯·海姆斯凯克突然又产生了兴趣,只不过是由于人们对空灵纯美(airy-fairyness)这种风格突然兴趣大增,而此人是其中的领军人物。此人的上色优美、动感甚至和康定斯基有相似之处,但他却不喜欢。这一艺术风潮的兴起,是对他非常讨厌的十九世纪艺术的回应。这些他都没有写,他只是告诉她自己在写一篇关于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的学术论文。她熟悉这位画家吗?是的,他很高兴看到她的来信。如能再相见,真是物是人非啊!他还有她在斯基亚沃尼大道坐在系缆柱上的快照呢。他给她寄过这张照片吗?他不记得了。还有,小看十九世纪的全部艺术未免有失公平,真的,想想看,面对着扑灭了如此众多希望和期待的麻木的旧世界,福楼拜、司汤达和巴尔扎克曾与之搏斗。可他只需要看看这些巨匠的银版照片是如何相似,长时间的曝光让他们何等僵硬,就会知道自己多么讨厌被困在现代主义的前厅,即十九世纪。那张快照!女孩坐在硕大的、足以让远洋轮系泊的短柱上。薄薄的衣服,略带紫色,再向上就是青春易老的面容,如同沙尘一般无常。她就像一幅贝利尼所画的圣母像,这话他从没有对她说过,一位艺术史学家在比较时必须谨慎。其实,即便没有怀抱婴儿,她已经是圣母了。左脸上同样投射了命定悲惨的阴影,陷下的眼窝,已经成百次预见孩子躺在她膝上死去这一惨剧必将发生,还有那孩子,一位瘦长的哲人,也已知道当死亡来临时,母亲亲切的双手将无法保护他。
还没有看完她的信,他就决定了,他要去见她,于是他就去了。无的放矢,有位朋友如此评价这次旅行,但他却不这么想。这段往事尚未结束,那便让它结束吧。
结束往事包括前往美国之旅,有个女人在旧金山机场处迎接,她的面容告诉他,他自己如今也已年华老去。人生多美妙,应当一次又一次地巧加装点。如今是见面瞬间就有所察觉,在心中留下一张快照,清晰至极,无可比拟。她的眼边已经有了纹路,依旧是火红的头发,却微微泛出灰色,时间的印迹突然让他觉得亲切,甚至温柔。比起往日,他涌起更多的爱意,这他立即就知道了,但他并无心于此,这他也知道。这情感比往日更加脆弱。她住在一座远郊的木屋内,画着鲁道夫·斯坦纳(Rudolf Steiner)风格的水彩画,这风格他从来就不喜欢,要是在以前他会直接指出来,如今却发现避而不谈更是轻而易举。你依然是个梦想家,他说。她依旧是当年的她,声称是土星让她开始了水粉画。她说自己整整有一周都在狂喜中,整夜整夜地沐浴着这能量,当一切都结束后,她觉得自己比以往更加空白,虽空白,却欣喜。
那之后不久,她就去看了展览,并获得了启示告诉她给他写信。可她绝没有想到,他会亲自来美国。
他当时所想的词是“事后安慰”,他是来结束这段往事的。
结束与完结并不相同,依然有着可能性。事情一般总是这样:有一段情缘,然后分隔两地,时间流逝,疲倦与泪水,然后是遗忘。时而会想起,拾起模糊的回忆,这是常理,一切总是这样过去,除非你决定采取行动。其中依然缺了些什么,缺了互道告别的过场。事情总要收尾,这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对方,除非他们根本不在乎。所以他来到了米尔谷。如今她已经故去,所以他来到了这里,威尼斯。
她不是在信中提到过那些艰难时光吗?她生活中的不幸?是的,但她现在不想谈。
她建议一起去海边散步。天气不错,风不小,但还算宜人。他是不是太累了?不,他很想走一走,想感受海风拂脸。不过游泳就免了,海水太冷,更别提还有迅猛的海浪;海边景色很美,却很凶险。
的确如此,马林县(Marin County),麦克鲁白海滩(McClure’s Beach),沿着漫长的下山路,两边都是草地,大群壮实的麋鹿奔驰其间,这是保护物种。正是发情季节,麋鹿巨大的鹿角相互撞击时发出的吼声不绝于耳。再向下走,就是呼啸的海浪,翻卷起一道道波墙,矶鹞赶在海浪前匆匆行走于沙滩之上,留下微小的爪印。高亢的风笛声久久不去,二十年前开始的故事,在此地结束正是应景。正如向风中发喊。
宿命与终结,这样的想法与美国大陆的色调并不合拍,这里大人都穿着孩子般鲜艳的衣服,墙板也粉嫩艳丽,人智学高峰期时荷兰女画家的画作也有人模仿。于是你向大海走去,将自己的言语抛向海风。海浪声中一个女人在诉说,悲叹诗人从她身边逃走,一个孩子染上了毒瘾,身染随时会发作的恶疾,但我已经学会了接受。
的确承受了太多,你不觉得吗?她后来在车里说。正是这句话陪着他一路来到了威尼斯:承受了太多。他们后来又通了几次信,但当问及她的健康时,她都不回答。行星与恒星如今和我更加亲近,她如此写道。她已经感到,她会被星星托入天空。她要送给他一幅自己的水彩画,等她的日子到了,就会送到他手上。他并不为她伤心,她已经从海边走回,日落得正好,如带的落霞漫过沙滩,正好落在她脚边,让她在海浪上行走,一直向天边走去。
几周后,他收到了那幅水彩画,她曾将这画挂在墙上,他则不会。他还收到了后几个月里自己发出的信,还有二十年前自己写的旧信,他没有读,都丢入了潟湖中。该丢垃圾桶里的,身后有人说。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信纸在灰暗的、如夜色般的水面上散逸,漂远,一条贡多拉驶过之后,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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