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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作者曾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一生只写了一本书,即《第二次握手》。而对它从来不满意,一直在不停地重写改写,从手稿和“手抄本”时代即是如此,而这一版是我*满意的一稿。
精装本《第二次握手》是作者的封笔之作,无论在思想内涵、故事结构、人物刻画和叙事描写、遣词用句等方面都更为用心,也表现了不凡的功力。
较之1979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版,经过数十年的积淀,增加了20多万字的再创作,把多年积累的思考和素材融入其中,并且,突破了当年创作的特定的历史环境,从叙事背景到人物塑造,都给予了充分的空间,涉及的事件和人物更接近历史真实。
相比200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作者在60多万字的基础上,不惜割爱,大量删减枝蔓篇幅,故事更紧凑,环环相扣,引人入胜。更特别的是,在中国日益强大的今天,精装本更突出了科学的重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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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这是一部一版再版描写老一代科学家的爱情、生活和事业的抒情诗一样动人的心灵小说。它感动过整整一个时代的中国人。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丁洁琼、苏冠兰、叶玉菡等爱国科学家的感人形象,展示了他们的奋斗精神、卓越优异、无私奉献和铮铮傲骨;它是中国当代最著名的“三角恋爱”小说,却全景式地写到“抗战”和“二战”,描写了一位中国女物理学家参与研制美国第一批原子弹,对20世纪人类世界最惊心动魂的事件——广岛、长崎遭受原子弹轰炸作了细致的描绘和公正的结论:恶有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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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张扬,湖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1994年为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2004年为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1961年发表处女作。1963年创作出《第二次握手》(初稿),后多次重写。“文化大革命”中产生的1970年稿造成全国规模的手抄本流传,张扬因此于1975年1月被“四人帮”逮捕并内定死刑。1979年1月,在胡耀邦直接干预下平反。《第二次握手》1979年7月正式出版后,初版印数达430万册,至今居新时期以来我国当代长篇小说发行量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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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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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五九年深秋的北京,金风萧瑟。浓绿苍翠的香山,在西风吹拂下变得赭红紫黛,斑斑驳驳。
一辆棕红色华沙牌小轿车行驶在郊区一条沥青公路上,从公主坟地带自西向东进入市区,经过西单路口和西长安街,在天安门广场转弯,从刚落成的人民大会堂前驶过,从彩绘一新的正阳门和箭楼西侧驶过,自北而南驶上前门大街。这里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各种商店栉比鳞次,霓虹灯闪闪烁烁。
华沙车逐渐放慢速度,朝东驶入一条小街,缓缓停在一处巷口。附近全是平房,灰砖灰瓦灰色地面,既冷落单调而又干净齐整。偶有自行车和行人从旁匆匆拂过。
小轿车后座门被推开,一个宽肩膀、高身材的中年男子钻出来。他捋捋灰白的长发,舒展双臂和腰肢,挺了挺胸脯,做了几下深呼吸。一位圆脸姑娘从副驾驶座钻出来,站到他面前盈盈笑道:“苏老师,到家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苏老师略微环顾四周,语含感慨,“转眼就是一年了!”
中年男子额头凸出,面目清癯,肌肤呈古铜色。他身着黑西服,打一条蔚蓝色丝质领带,外穿灰色风衣。他望着姑娘说:“小星星,到家里坐坐吧,妈妈一定很想你。”
“妈妈一定更想您!”
苏老师笑起来。
“您跟妈妈多说说话吧。”小星星仍然满面笑容,“我常来看妈妈,今天就不进屋了。”
司机从后备厢中搬出一大一小两口皮箱,大步跨进小巷,又踅回车前:“苏副所长,行李放到您家门口了。”
“谢谢,小赵。”
“哪天上班?我来接您。”
“过几天吧。咳,阔别一年,所里变化一定很大。”
“所里变化不大,”小赵的口气忽然变得怪怪的,“变化大的是咱们的金星姬同志。”
“什么意思,赵德根?”小星星警惕起来。
“阿弥陀佛,我哪敢有什么‘意思’。”
“我有什么变化?”
“‘女大十八变’嘛,总得有点变化。”
“我哪儿变了?”
“如果你一定要逼我,我就只好如实禀报苏副所长,在他出国工作这一年中,他钟爱的女儿、学生兼助手小星星,在精神面貌方面或曰感情生活领域已经发生了可喜的和天翻地覆的……”
姑娘一把掐住赵德根的耳朵。
小伙子嚎叫起来。
苏副所长微笑不语。
“快开车,”姑娘使劲捶打赵德根的肩膀:“长舌鬼!”
“遵命,遵命。”司机一面钻进汽车,一面朝中年男子眨巴了一下眼睛:“再见,苏副所长。”
“苏老师,再见。”金星姬也回到副驾驶座上,朝车窗外招手:“代我向妈妈问好。”
小轿车缓缓开动,徐徐远去。
中年男子回头走入小巷。两侧的几栋门楼虽已石阶销磨,漆皮剥落,但还看得出从前的气派。他跨过一道高高的门槛,一座寻常四合院呈现在眼前。院中铺砌青砖,栽着几株“西府海棠”——这是一种高约丈余的落叶小乔木,春季开淡红色花朵,秋天结紫红色果实。现在树叶虽已凋零殆尽,但圆滚滚沉甸甸的海棠果依旧挂满枝头,有如一颗颗琥珀珠子。正房檐廊上,室内灯光使门窗玻璃上弥漫着苹果绿,也照映着窗下层层摆放的几十盆兰草。
无线电广播恰在此时透过门窗传出。一位女播音员正在报告首都新闻:“由中国医学科学院实验药物研究所副所长苏冠兰教授率领的中国医药专家组一行七人,结束对越南民主共和国的访问后,今天下午乘飞机回到北京。”
苏冠兰正待敲门,这时停住手,侧耳倾听:“卫生部、外交部、中国医学科学院和军事医学科学院有关负责同志以及越南民主共和国驻华使馆官员,前往机场迎接。”
屋里传出一声轻叹:“广播都报了,怎么还没到家呢?”
“到家了,到家了!”苏冠兰笑着叫道。房门没闩,一推就开了。他拎起搁在门外的两口皮箱跨进屋里并立刻回身带上房门,以免凉气尾随而入。
“冠兰,你回来了!”女主人回身一瞅,喊出声来。她仿佛要比丈夫矮一头,身躯单薄,脸色苍白,满脸浅细皱纹,灰黄的鬓发中掺有不少银丝。但五官端正,双眸清澈,现在,这两颗眼睛因潮润而发亮。
“玉菡,是我,我回来了!”苏冠兰说着,展开双臂。
玉菡扑过来,伏在丈夫胸前。
“玉菡,玉菡,我的玉菡!”苏冠兰拥抱妻子,喃喃低语。妻子比一年前更加单薄了,身躯有如纸片,急剧起伏的胸脯是扁平的,肩膀和脊背瘦骨嶙峋。教授闭上发烫的两眼,用面颊和嘴唇默默地、久久地摩挲妻子的鬓角、脸庞、脖颈和肩胛。
“冠兰,这不是做梦吧?”玉菡半闭眼睛,语气如同梦幻:“一年来我无数次梦见此情此景。”
“这次不是做梦,玉菡!”苏冠兰的嗓音微微发颤,“此刻的咱俩两位一体,你的两只眼睛离我只有四英寸。”
“四英寸?”
“就是十点一六公分。”苏冠兰伸出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比画。
“你呀,冠兰!”玉菡忍不住笑起来。她挣开一点,双手捧着丈夫的脸:“孩子们听见了,会笑你的。”
啊,孩子!苏冠兰心头一热:“是呀,孩子们呢?”
几乎与此同时,通往里间的一扇门打开了,露出两张胖胖的小脸和两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紧接着响起一阵欢呼和喧闹:“啊,是爸爸!”
“爸爸,爸爸,真是爸爸!”
“爸爸回来啦,爸爸回来啦!”
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争先恐后跑出来,扑向父亲。苏冠兰乐呵呵地蹲下来,将一对儿女紧紧搂在怀里。
玉菡拭拭眼角,深深舒一口气,倚在门框上,含笑注视着抱作一团的丈夫和孩子们。
“爸爸,您从国外回来,带了什么好吃的?”五岁的男孩苏圆忽然问道。七岁的女孩苏甜瞪了弟弟一眼:“你这小馋虫!爸爸出国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吃。你也不问问爸爸多么辛苦,就知道问吃的!”
苏圆眨巴了一下眼睛:“我问了吃的,接着就要问爸爸多么辛苦了。”
“啊哈!”教授扑哧一笑,“我的小馋嘴儿子,没想到又变成小贫嘴了。”说着,他在儿子的脸蛋上使劲亲了一口。苏圆咯咯笑着,躲开父亲的胡碴。苏冠兰转过脸来,摸摸苏甜的脑袋问:“好女儿,你已经成了小学生,是吗?告诉爸爸,学习成绩怎么样,有几门不及格?”
“连一门三分、四分都没有,”小姑娘竖起一根食指,“全部是——”
教授睁大眼睛:“哎呀,全部是二分?”
女儿骄傲地张开手掌:“不,全部是——五分!”
苏冠兰将两个孩子更紧地拢在胸前:“好啊!甜甜不是想
成为一名医生吗?这么好的成绩,一定能成功。”
小男孩伸开两只胳膊,嘴中发出隆隆轰鸣:“呜——我可不当医生,我要当飞行员,开着喷气机满天飞,满天飞!爸爸再出国,就坐我开的飞机。”
玉菡费好大力气才将一双儿女从丈夫怀里拽开。苏冠兰得以直起身来。妻子帮他脱掉风衣和西服,解开领带。这间屋兼做客厅、餐厅和起居室,称为“大厅”。玉菡叫孩子们洗手,准备吃晚饭。苏冠兰将皮箱拎进隔壁书房。妻子在背后催促:“快点换鞋,准备吃饭。饭菜都热了凉,凉了又热,都没滋味了。”
书房很大。东、北两面墙壁整个都是书柜。朝南亦即朝院子那边开着窗户。西墙挂着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和中印半岛地图。中印半岛也叫印度支那半岛,越南位于这个半岛的东部,苏冠兰刚从那里回来。还挂着两幅印刷精美的油画。当时的中国风行苏联和俄罗斯艺术。这两幅画都出自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画家手笔:一幅是克拉姆司柯依 的《无名女郎》,另一幅是艾伊瓦佐夫斯基 的《第九个浪头》。
书柜中排列着上千本书籍,除工具书外,都是化学、药物学、植物学、医学、人类学、微生物学、细菌学和病毒学领域的专业外文书籍。摆放着几只铜镜和陶俑,十来件陶瓷、角骨、象牙、玻璃、玉石、玛瑙和景泰蓝制品,还有“文房四宝”。
南墙的窗外挂着一张竹帘,透过帘隙可以窥视小院。窗内的苹果绿绸帘朝两边拉开。窗前有一把安乐椅和一张红木写字台;桌面尽管很大,却几乎被台灯、小书架、文具、电话机、英文打字机和收音机等占满了,玻璃台板下可以看到苏冠兰全家和亲友的照片。“美多牌”五灯收音机还在播送新闻。教授伸过手去拧动旋钮,将音量降得很低,扬声器中传出轻音乐《花儿与少年》明快而富于跳跃感的旋律。
天花板正中垂下一盏花枝状吊灯。灯下的大理石方桌上摆设着茶具、镜子、座钟和留声机。西墙下两张松软的单人沙发之间放了一张茶几,各处还摆设着几盆菊花、文竹和仙人掌。总之,到处一尘不染,仿佛在有情有义地迎候男主人风尘仆仆远方归来。
“玉菡,”苏冠兰心头一热,高声道:“你辛苦了!”
“怎么了?”
“在国外工作起来不分昼夜,又脏又累。乍一回家,像是进了天堂,你营造的天堂。”
“哦,我忘了一件事:兰草还没搬进屋呢。”
“吃了晚饭,咱俩一起搬吧。”
苏冠兰在大理石方桌旁的软垫靠椅上坐下,开始脱掉皮鞋,换上拖鞋。他捋起袖口,跷起二郎腿解皮鞋带,顺便从桌上小镜中瞅瞅自己:修长的面孔,长而亮的眼睛,长而高的鼻梁,后掠的灰白色长发……
“玉菡,”因为隔着屋子,苏冠兰必须抬高嗓门:“出国
前我的头发大半是黑的,现在大半成了白的。”
“整整一年啊,而且这一年里你太累了。”那边厢,玉菡也抬高嗓门:“不过,白发主要是由基因决定的,遗传性状非常明显。爸爸白发不是也很早吗?”
“基因,基因。”苏冠兰失笑,“对,你是研究病毒遗传的。”
玉菡又说了句什么,苏冠兰没听见。他被小院中某种动静吸引过去了,趿着拖鞋踱到窗前。透过帘隙往外一瞥,一位女郎的身影映入他的视野。女郎身材高挑,体态窈窕,步履轻盈缓慢,栗黑色的浓密长发在脑后盘成圆髻。面庞呈椭圆形,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大眼睛朝两侧高高挑起,睑黛较深,睫毛很长,瞳人在黑褐中泛着蓝色,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双手丰腴修长,肌肤洁白柔润;左肘挎一只鳄鱼皮坤包,灰黄色风衣上随意斜系着腰带……
她是谁?苏冠兰心头隐隐涌起不安之感。
女郎挺胸直背,高昂着头,神态淡漠,俨如一尊大理石雕像。
“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她。”苏冠兰更加不安了,“不,我肯定在哪里见过她!”
突然,不安之感似乎变成了不祥之感。教授甚至觉得不寒而栗,像是沿着冰山的边缘下滑,下滑,即将坠入寒冷刺骨深不可测的大海!
恰在此时,对门的邻居朱尔同推门走出来。
小院中只住着苏、朱两户人。朱尔同矮胖,秃顶,戴浅度近视眼镜,是个画家,在中国新闻社当美术编辑兼摄影记者。他正从檐廊下推着自行车步下台阶,不经意间瞅见女客人,竟有点手足失措起来。倒是女郎从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颔首道:
“请问,苏冠兰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她操着标准的“国语”,语调轻柔悦耳。苏冠兰听见了她的话。女郎既然问起他,显然是认识他,是来找他的。那么……
那边厢,朱尔同避开对方熠熠的目光,口吃得厉害:“哦哦,你是问苏,苏冠兰教授吗?对,是的,他,他就住在那里,喏,那,那里。”画家指指屋里亮着灯的正房,“他出国很久了,听说快回来了,今天该到家了吧。”
女郎顺着朱尔同的手势朝苏家这边看看:“谢谢!”
“哦哦,不谢不谢。”画家仍然避开对方的目光,推着自行车朝院子一角的大门径直走去。
女郎收敛了微笑,仍然宛如一尊大理石雕像,端庄,冷漠,没有表情,伫立不动,目光仿佛能穿透苏家的门窗和墙壁。
苏冠兰仍然想不起这位不速之客是谁。他的视线忽然触及克拉姆司柯依的油画《无名女郎》。画面上那位矜持而美丽的贵族女郎正居高临下,朝他投来冷冷一瞥。女郎后面是彼得堡冬季的“白夜”,灰黄色的天空映衬着高楼尖阁的朦胧身影。苏冠兰的目光重新投往窗外,发现雕像般的女客人竟然有了活力,有了热度,有了表情,面部变得温柔起来,眸子晶莹闪烁。原来,她的视线正投向檐廊下摆放着的一盆盆兰草……
苏冠兰终于认出来了。他的心头像是划过一道闪电:啊,是她!
女郎仿佛感受到了深秋傍晚的凉意。她打了个哆嗦,随意拢紧风衣。略作思忖之后,终于迈开步子朝这边走来,然而款款登上台阶之后,却又停下脚步,两手伸进风衣兜中,默默伫立。檐廊上弥漫着从苏家门窗溢出的灯光,女郎雕像般的面庞也被镀上一层幽幽淡绿。
叶玉菡今天中午赶到“全聚德”订了一只烤鸭,下午放在广口暖瓶中连同全套大葱、瓜条、薄饼和甜面酱捧回来。几样卤菜凉菜外加女主人下厨炒制的白菜豆腐熏干,以及米饭馒头蒸饺红豆粥等等,摆了满桌热汽腾腾。虽然算不上美味佳肴,但叶玉菡的看家本领就这些,而苏冠兰有烤鸭就知足了。当然还得有酒,而家中正好有一瓶保存多年的红葡萄酒。
叶玉菡叫丈夫出来用餐。叫了一声没有反应,再叫一声仍然没有反应。她走过去推开书房门,但见苏冠兰纹丝不动地望着窗外。
“冠兰,你怎么啦?”女主人又叫了一声,丈夫仍然保持着“凝固”状态。叶玉菡想,院子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多犹豫,回身穿过大厅,走到门口,拉开门扇。
主人和客人在目光对接的刹那同时怔住了。叶玉菡来不及细想,本能似的一面用围裙连连擦手,一面微笑颔首:“您——”
“哦,请问,苏冠兰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是的。您找他?快请进屋,请进屋。”叶玉菡侧过身子,望着室内:“您看,刚做好的晚饭,还冒着热气呢。您快请进屋,咱们一起吃。”
房门敞开,一览无余。餐桌上的主食和菜肴蒸汽缭绕,几
张椅子上却空无一人。
“谢谢。”女郎摇摇头,声音很轻。
“都到门口了,就跟咱们一起吃吧,是家常便饭呀。”叶玉菡很热情,但是并不叫苏冠兰出来。丈夫不露面肯定有原因。
“不,谢谢,我该告辞了。”女郎口气犹豫。
“哎呀,看您!再要紧的事,进屋坐坐,稍微坐坐,也耽搁不了啊。”
客人默然无语。她的视线从室内转向那几十盆兰草,几秒钟后才回过身去,缓缓步下台阶。叶玉菡很无奈,不知道自己是在留客还是送客。不知不觉之间,她已伴随客人拾级而下,踏上青砖地面。她很客气,很恳切,仍在说些挽留的话,可是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不知所云。须臾,她跟客人一起穿过小院,来到大门口。
女郎跨过高高的青石门槛,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望着这座寂静的四合院,面容冷寂,神情迷惘。一切似乎都停滞了,时间和空间不复存在。古老的都城沉浸在无边的暮曛中,西天堆积着浓厚的紫绛色云彩。女郎那大理石雕像般的头颈被镀上一层青铜,仿佛只有两颗眸子是活的,熠熠闪光,深不可测。
“您真的不肯进屋坐坐吗?”叶玉菡作着最后的努力。
客人保持缄默。
“我可以问一句吗,”女主人加了一问, “您家住哪里?”
“家……”女郎喃喃道。
“回头,他来看您。”
“我没有家,”客人嗓音低微,听上去有点战抖:“我从来就没有家。”
叶玉菡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攥了一把。
“请问,您,”客人已经迈开脚步,却又停下来,重新凝望叶玉菡:“是苏冠兰的,夫人吗?”
“是的。”女主人茫然答道。
突然吹来的一阵西风像呜咽似的,小院中的海棠树簌簌发抖。无数落叶在青砖地面上翻滚着发出沙沙声响。客人拢紧风衣,闭上眼睛;当她重新抬起眼睑时,双眸却在诉说着深重的痛楚与哀伤……
“你多幸福啊!”女郎自言自语似的,嗓音也像寒风中的海棠树和落叶般轻微,低沉,簌簌发抖。忽然,她睁大眼睛,昂首极目,像在闪烁的寒星间搜寻什么,又像从深眠中被惊醒了似的;她朝女主人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小巷尽头。
叶玉菡目送客人消失在小巷口。之后,她独自在门框上倚了一会儿,待心情多少平静一些了,才掩上厚重的院门。
大厅里,甜甜和圆圆都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苏冠兰则端坐桌旁,面前搁着一只高脚玻璃酒杯,杯底还剩一点酒,深红色的葡萄酒。他面无表情地凝望酒杯,似乎没有觉察到妻子进屋。
叶玉菡也在餐桌边就座。她看到丈夫面前的盘子是空的,便用薄饼、大葱和甜面酱卷了几片焦黄的烤鸭递过去;接着,又关照两个孩子吃喝。高级知识分子家的孩子也早熟似的,不再兴高采烈,都不吱声,只顾埋头吃饭。
苏冠兰并没忘记给妻子也斟上一杯。叶玉菡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小口,苍白的面庞立刻泛上红晕,还呛了两下。该吃点什么了,但看着满桌饭菜,她却毫无胃口。于是,她做出啜酒的样子,一口接一口,其实不过是用嘴唇和舌尖沾沾红酒而已。可是,奇怪,舌头仿佛麻木了,感觉不到任何滋味。她就这样啜着酒,不时朝丈夫投去一瞥。叶玉菡知道,冠兰这人看似冷静,沉着,稳健,不动声色,但那只是外表。他不仅情感丰富,还敏感,甚至脆弱。叶玉菡知道,神秘女客的来而复去,已经在丈夫胸腑深处激起狂澜!
苏冠兰一杯接一杯地饮酒,而且一杯比一杯斟得多。当他饮完一杯又去抓酒瓶时,叶玉菡挡住他的手,将酒瓶挪开。随后盛了一小碗红豆粥,又往瓷碟中夹了一只白面馒头和两只蒸饺,摆在丈夫面前。
红豆粥还剩下一半,馒头和蒸饺根本没动,苏冠兰已悄然离席。到盥洗室草草刷牙擦脸之后,他回到书房,拧亮台灯,拉上窗帘,重新打开收音机,选定一个频率。“美多牌”收音机刻度盘上透出橘黄色光泽,扬声器中传出一支交响乐轻柔、迟缓而哀伤的旋律。那是德彪西开创了音乐上的印象派。创作于一八九九年的印象派代表作《夜曲》。教授将音量调得低低的,然后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台灯的灯罩是翡翠色的,这使整个书房都沉浸在淡淡绿光里。收音机中的交响诗正演奏到第一乐章《云》:云朵缓慢而孤寂地飘浮在天空,最后消融在灰白色的一片迷茫之中。
教授解开衬衣的衣领和薄毛衣的纽扣,深陷在松软的沙发中,双臂搁在两侧扶手上,左手悬垂,右手五根削瘦而柔软的指头支撑着宽阔凸出的额头,微闭两眼,像是沉思,又像是昏昏欲睡。
两个孩子吃完了饭。叶玉菡给圆圆洗完脸和手脚,打发他上床睡觉,叮嘱甜甜做完作业后早点休息;接着是收拾餐桌和碗筷,将兰草一盆盆搬进室内,搁在餐厅一角。这时已经很晚了,她沏一壶菊花茶,外加两套杯碟,搁在一只托盘上,端进书房。她带上房门,关上收音机,将一块薄毛毯盖在丈夫的腹下,自己也披上毛衣,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像鬼使神差似的,墙上的两幅油画恰在这时映入叶玉菡的眼帘。她微微一怔,顿感错愕。特别是克拉姆司柯依笔下的“无名女郎”,神态、气质跟刚才那位不速之客多么相像。叶玉菡明白,当年的克拉姆司柯依不知道那位美丽的贵族女子是谁,因之取题“无名女郎”;今天的冠兰却不,他是认识那位美丽女郎的,而且,显然远不止是“认识”!
良久,叶玉菡将目光投向另一幅画。艾伊瓦佐夫斯基的油画《第九个浪头》中浊浪排空,惊天动地,小小木筏上的六个人勇敢拼搏。重重阴霾下的朦胧太阳,给与死神抗争的人们带来一线希望……
此刻,叶玉菡想,丈夫胸中是否也汹涌着“第九个浪头”?
“冠兰,”叶玉菡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同时往两只瓷杯中注入热汽缭绕的金黄色菊花茶。
教授依然深陷在沙发中,两眼微闭,沉默不语。
“冠兰,”叶玉菡微微抬高声调。
教授轻轻动弹了一下,算是回答。
“冠兰,喝茶,菊花茶。”
教授如塑像般纹丝不动,也如塑像般一声不吭。
“冠兰,刚才,晚餐之前,来过一位客人,是个女郎。”叶玉菡不慌不忙,语调低沉,娓娓而述,回顾一个半小时之前的情景。“她很漂亮,个子高,身材好,穿着风衣,风度翩翩,只是显得非常压抑,忧郁……她,是谁呀?”
苏冠兰依然没有反应。
“我开头以为是个演员,但又觉得不像。再想,也许是一位科学家吧,可是,在首都科学界没有见过她。”叶玉菡略作停顿,“还有一点很奇怪:她提到你时称‘先生’,还问我是不是你的‘夫人’。”
今天的中国,人们彼此叫“同志”,夫妻相互是“爱人”。“先生”、“夫人”确实是很稀罕的称谓。
苏冠兰仍然不睁开眼,也不吭声。屋里很静,静得简直能听见两颗心脏的搏动。
“她是来找你的,已经到了咱家门口。”叶玉菡接着说,“可是,却坚持不肯进屋。无论我怎么邀请,挽留,她都不肯。”
教授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叶玉菡又稍作停顿之后,略略加重语气:“更奇怪的是,你看见了她,却不肯露面。”
苏冠兰不由自主地加深了呼吸,胸脯起伏。
“我送她到院门口。我问她家在哪里。她说,她没有家,从来就没有。”
苏冠兰的身躯颤动了一下。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多幸福啊。”叶玉菡注视着丈夫,“告诉我,冠兰,她,那位女郎,是谁?”
苏冠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也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但是终于开口了,声音喑哑:“玉菡,你忘记她了吗,那位女客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是的,你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是,你是知道她的。”教授微微抬起眼睑,坐直身子:“而且,岂止是‘知道’。她,跟你,跟我,跟我们这一辈子,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叶玉菡睁大眼睛。
“你称她‘女郎’……你看她,什么年纪?”
“有三十多岁了吧。”叶玉菡犹豫起来。
“不,”苏冠兰摇头,“她跟你我同龄。”
“什么,年近半百了!”叶玉菡讶然,“告诉我吧,冠兰,她到底是谁?”
“她,”教授说话艰难,一字一顿:“她就是——琼姐。”
“啊,琼姐!”叶玉菡失声喊道。她神情陡变,脸色苍白,继而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步,交替搓揉着双手,额头上汗涔涔的。
苏冠兰教授重新闭上眼睛,往后靠去,陷进沙发中。
过了很长时间,叶玉菡总算平静了一些。她回到沙发前,捧过丈夫冰凉的双手搓揉着,从手背、手心、手腕直到每根修长的手指。良久,她才贴近丈夫,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冠兰,告诉我,刚才,你为什么不露面呢?”
“露面?”
“是的。你既然认出了琼姐,怎么不请她进屋呢?”
苏冠兰缓缓地睁开眼,瞅着妻子,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他伸出双臂,搂住妻子,轻轻触摸她瘦削的胳膊、肩膀和脊背,同时再度闭上眼睛,闭得更紧,以免泪水夺眶而出。
“冠兰,”叶玉菡贴近丈夫的鬓角和面颊,喃喃道:“琼姐与你分别几十年了。她肯定是经历了重重困难曲折,好不容易才来到我们家门口的。可是,你竟然不露面,不见她。”说着,叶玉菡双眶渗出泪花,哽咽起来:“你知道吗,这会使她受到多么深重的伤害!”
苏冠兰像是遭到电击,浑身战栗了一下。他坐直身子,紧攥住妻子的双手,贴着自己的胸脯。他有点喘息,使劲咬住下唇,过了好一阵,才吃力地说:“玉菡,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想着别人。”
叶玉菡透过泪翳,凝视丈夫。
“可是,我,我不能请琼姐进来了。”
“为什么?”
“玉菡,别再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教授几乎是在恳求。他避开妻子的目光,再度紧闭上发烫的眼睛,沉重地叹息道: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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