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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1. 众人褒评,梁文道、白岩松、杨照、陈平原、杜维明……启发几代华文世界,“在岛屿写作”,台湾战后最重要的文学家之一、诗人杨牧文学自传的发轫之作,以散文笔路回顾早期文学,自剖文学诗意之缘起与信念——“经常有人问我:花莲和我的创作、成长,及对文学信仰、大自然的看法有无关系?久而久之,我就想藉由较正式的形式——文学,将此表达出来。”
2. 发轫之作《奇来前书》、收官之作《奇来后书》创作时间横跨二十年,用书写“重新活过那生命的时光”;不同于一般回忆怀旧,更是文学性创作——早期三自传《山风海雨》、《方向归零》、《昔我往矣》,探索大自然与记忆之于诗,合为一部《奇来前书》;《奇来后书》接续《前书》之结构,从十八岁之后写起,告别青少年岁月的山林与海洋,追探成年后的学院时光。
3. 从杨牧的文字,感受中文的另一种可能——《奇来前书》关于故乡与成长,关于大自然与文学信仰,山林乡野,日月海洋,声籁色彩,皆由杨牧铸成优美典雅的无韵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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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杨牧始作《山风海雨》(1987)在八十年代中,继之以《方向归零》(1991)与《昔我往矣》(1997),遂完成一早期文学自传之结构,探索山林乡野和海洋的声籁、色彩,以及形上的神秘主义,体会人情冲突于变动的城乡社会里,感受到艺术的启迪,追寻诗、美和爱的踪迹,自我性格无限的犹疑和执著,并于回想中作荒辽幻化的前瞻,思维集中,风格刻意一一在多变屡迁的散文笔路下展开。三书自成系列,脉络延伸,止于一秘密作别的时刻,合帙为《奇来前书》。
封面绘图(杨牧胞弟作)奇莱山,台湾中央山脉中段的山峦,在杨牧故乡花莲境内,台湾十峻之一。台湾版《奇莱前书》来到大陆,杨牧易名《奇来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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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杨牧,本名王靖献,早期笔名叶珊,1940年生于台湾花莲,著名诗人、作家。1964年自东海大学外文系毕业,后赴美国爱荷华大学参加保罗安格尔及其妻聂华苓创办的“国际写作计划”诗创作班,获艺术硕士学位,在爱荷华的前后期同学有余光中、白先勇、王文兴等日后引领台湾文坛的作家。
杨牧自十六岁开始写作,超过半世纪的创作生涯,累积出无数难以超越的文学经典,并曾分别于北美、台湾、香港等地任教,长期从事教育工作,身兼诗人、散文家、翻译家与学者多重身身份,作品译为英、韩、德、法、日、瑞典、荷兰等文,获吴三连文艺奖、纽曼华语文学奖等多项重要文学奖(其中,马悦然翻译《绿骑:杨牧诗选》[Den grone riddaren]中文、瑞典文对照版,荣获2011年瑞典皇家图书馆书籍艺术大奖),影响后进无数。
代表作有《柏克莱精神》、《搜索者》、《奇来前书》、《奇来后书》等。作品曾被译为英文、德文、法文、日文、瑞典文、荷兰文。译著有《叶慈诗选》、《英诗汉译集》等。
“但知每一片波浪都从花莲开始”,文学大师系列电影“他们在岛屿写作”,重新诠释、纪录六位台湾文坛重量级文学家(林海音、周梦蝶、余光中、郑愁予、王文兴以及杨牧的生命与创作历程),其中杨牧电影,即《朝向一首诗的完成》(Towards the Completion of a
Po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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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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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来前书序
山风海雨
战火在天外燃烧
接近了秀姑峦
他们的世界
水 蚊
愚騃之冬
一些假的和真的禁忌
诗的端倪
方向归零
野橄榄树
爱美与反抗
你决心怀疑
程健雄和诗与我
她说我的追寻是一种逃避
大虚构时代
昔我往矣
那一个年代
藏
循行大岛
胡老师
来自双溪
JUVENILIA
秘 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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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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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世界
1
在他们的世界里,我确定,真的是弥漫着一种很特殊的气味。
我第一次感觉到那气味,是在接近秀姑峦的林木区域,一个深陷的山村里。那正是中央山脉缓缓俯及海岸的地带,又因为别的地理因素,未曾真正到达咸水的岬澳,就柔和地数度起伏,很优美很成熟地结束了它的东麓。一条涧水通过那山村,流向远处并注入比较宽阔的河床,然后慵懒地汇合了秀姑峦溪,在平常的日子里;或者疯狂愤怒地倾泻而下,在山洪暴发的时刻。当山洪从原始森林中飞腾来到……
当山洪从原始森林飞腾来到,有一种巨大的声响指示着它的方向,如兵马前哨的号角,却又更沉重更庞大,如雷霆,却又比雷霆更持久更漫长,也许就是连续的雷霆的声响,没有闪电警告,夹带无边豪放的雨水,击打这深陷在山坳里的小村。我们在屋里避雨,好像并不是恐惧。我扒在窗前往外看,踮起脚尖,滚滚的大水在山坡下呼吼,浩浩荡荡向野烟和雨雾里流逝。原来那小小的涧水已被冲成一条长河。我把潮湿的窗子关上,想了一想,又推开一条缝往外看,忽然觉得那景象我曾经目睹过,当台风飞过花莲的时候;但我其实并没有看到过,那只是幻想,而我的幻想很接近真实。急速的大水里漂着禽兽和树木的形象,起伏,旋转,跌撞,稍纵即逝。屋里很阴暗,由我任意吸取天地的惊异,在我幼稚好奇如初生的熊罴的年纪,能看,能咀嚼那形象和速度,也能听,记取那声响和色彩,并且屯积在心臆,构成我野性的一面,只要我不忘怀那些,那野性的一面永远不会消灭。
山洪退了以后,阳光明亮地晒遍这里每一个角落。原来那小涧的河道拓宽许多倍,但水量只和以往一样,依然浅浅地缓缓地流着,泼动着。芦苇和芒草很快又再生于两岸以及干燥的河床;有时我向上游走过去,在转折深处碰见一丛百合花,雪白的带着清洁的香气。我爬上去采摘那百合花,只采一朵,就又继续漫游于森林,旷野,和水泉之间,花在手上。我记得那丛百合的位置,明天还可以再来。阳光照在水后的山村里,竹鸡和鹌鹑在矮树林里咕咕喊着。我时常隔着浓密的树林听见那喊声;有时声音歇止,我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和人语匆匆划过。那人语清脆而响亮,不是我听得懂的,那是阿眉族人在狩猎过程里的对话和传呼。
偶然我也瞥见他们,或者有一次甚至和一个猎人面对面地遭遇了,站在那里,沉默地端详着彼此。然后他好像觉得很无趣地,掉头又走。在那山洪以后短短的夏日里,我只见过他一次。他代表他整个部落的族人,即使当他(也许不是他,是他别的族人)驮小米来交易的时候,起初我不免还是觉得害怕,并没有勇气认真去看他。我时常听见他和他的族人间的对话和传呼,在树林背后,如鸟鸣,如风吹,如雨点,震动于各种枝叶树干和花朵的背后,在我不能认知的方向,在我常识的背后,虽然我始终都是那么好奇甚至是勇于探索的。
那人语真确如山林,是我急于认识的。香蕉林,木瓜树,盐酸子,八腊,槟榔,野橘,酸柚;还有芦苇花,旱芷,凤尾草,扶桑,百合,牵牛,美人蕉,在夏日里争相炫耀,如广阔的交响乐。木麻黄,相思树,青毛梧桐,纤密凤凰木,老须榕,麻竹,棕榈,矮姑婆,和矗然耸立的香杉,黑松,红桧,或竞生于我脚边,或冷冷凝立在我视线的极限,也不断对我示意,对我招手,甚至呼喊着,要我去接近它们拥抱它们,进入它们当中。我记得那些植物的名字—有些名字是我为它们取的。然而那人语虽然真确地闪烁于山林的背后,我捕捉不住它的意思,只能任它飘摇而过,留下一些困惑,并单独站在我这边,依旧如此,安全地站在无穷的好奇里。
有一天早晨,我迂回走过一座巨大的香蕉林,太阳照在山坡上,忽然一声蝉叫,顷刻间整个山坡便充满知了的声音。我在知了声里向前走,并开始攀爬一座从来没有来过的小岗峦,夏天的凉风吹在我身上,汗水浸湿了我的身体。站在那岗上,我远远看得见我们的小屋,盖着一层稻草,稻草上又平铺了树枝和枝叶,一方面为了防热,一方面也为了躲避空袭飞机的注意。其实在那段日子里,纵使警报的声音不断传来,但美军的轰炸机从来不脱离铁路线,从来没有深入过这一带山地。这时我向另一边张望,在更低垂的山谷中,矮矮地蹲着一些很小的小房子,点点焦黄的颜色在快绿和金黄的叠嶂里沉默地蹲着。我迅速朝那方向奔跑下山,风在我耳边呼啸,芥子沾满了我的衣服和裤子。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罢,我想,就在喘息未定的时候,我迎面碰到一个黝黑的妇人,烈日下还穿戴着繁琐的头巾和衣饰,背着巨大的篓筐。她嘴上含着一枝粗烟卷。我虽然没有正面看过这样奇怪的人,但我知道她必然就是一个山地土著,不会错的,她就是我一直想认识的阿眉族当中的一个人,却是一个妇人。
那妇人开口对我叽哩咕噜讲了一串话,指指我,又指山后,又指自己,遂将背上的篓筐取下,从里头掏出一根香蕉递到我手中。她把烟卷扔进筐里,蹲下来认真地打量我,眼神中流露着善良和好奇。我想她对我的好奇绝不下于我对她的好奇。然后她拉住我的手站起来,又熟练地背起篓筐,带我向前走。不久,我们背后已经跟了一群阿眉孩子,兴奋地吵着嚷着。那妇人和我走进草屋错落的小村里,而就在那前后恍忽之间,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气味,很陌生,很吸引人。起先我以为那是树叶或者野草,或者是一种我未曾遭遇的花卉,或者甚至是飞禽掠过空中留下的痕迹,是兔子跳跃草地激起的尘埃。我想,这是什么气味呢?莫非就是槟榔树长高的欢悦,是芭蕉叶尖隔宵沉积的露水,是新笋抽动破土的辛苦,是牛犊低唤母亲的声音。那是一种乐天的,勇敢而缺少谋虑的气味,那么纯朴,耿直,简单,开放,纵情的狂笑和痛哭,有时却为不知所由的原因,于一般的氛围里,透出羞涩,恐惧,疲倦,慵懒,那样无助地寻觅着虚无黑暗里单调的光芒,那样依靠着传说和图腾的教诲,为难以言说的禁忌而忧虑。那气味里带着一份亘古的信仰,绝对的勇气,近乎狂暴的愤怒,无穷的温柔,爱,同情,带着一份宿命的色彩,又如音乐,如婴儿初生之啼,如浪子的歌声,如新嫁娘的赞美诗,如武士带伤垂亡的呻吟。那气味是宿命的,悲凉,坚毅,没有反顾的余地,飘浮在村落空中,顷刻间沾上我的衣服,我的身体和精神,而且随着我这样成长,通过漫漫的岁月,一直到今天。
我从那山地村落回来后,心神处在激奋的状态里,仿佛于冒险探索的过程中,命定必须而且确实已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他们的世界。那世界既单调又繁荣,现实的色彩中涂抹着稍纵即逝的神秘。
战争结束后不久,我们又雇了牛车,抄小路回到附近的小镇等火车回花莲。那是夏天的末尾,在群山兀自苍翠的清晨里,鸟在树林中安宁地呼叫,地上积着一层露水,更远的地方有烟和雾。忽然又是蝉声大作,我回头看屋子后的小山,很迷惑地向它道别;我在心中默默依恋,但又不像是那么依恋的—小山的另外一边更有一个新奇的世界,他们的世界。我很迷惑,也很坚决地在心中盘算着计划着,像真的一样,我会再来,等我长大了以后再来。希望赶快长大啊,就会再来,长得和那些猎人一样高一样强壮,和他们一起奔跑穿梭于更深的山林,说不定我还能使用他们的语言交谈传呼。我希望赶快长大啊。牛车离开那山脚,我知道我的眼泪在睫毛后面涌着,小山和树林扩大成一片模糊的幻影,眼泪还在涌着,但我下了巨大的决心,我不让它流到脸上来,然后它退了回去,只在睫毛上残留一些浅浅的潮意。
2
台湾的土著,在我们出生的那个年代,已经可以分为平埔族和高山族两种。*虽说是两种,其实是一个古老的民族通过世代迁徙分布的过程,产生了些次要的文化特征,遂被外来的更具强势的文化断然加以分类的结果。所谓平埔族原来住在西海岸肥沃的平原上,很早就能于渔猎外从事简单的农耕。荷兰人占领台湾四十年间,积极教导他们饲养耕牛并且种植水稻。后来经过明郑和清朝的统治,又历日本殖民者有意的规划,逐渐分散全岛各地,最远的甚至翻山越岭迁到东岸的太平洋边才停止。高山族一般说来开化较迟,群居在靠近中央的山地一带,在丛峦叠嶂有限的谷坳和平原里,也就是后来迁入的汉族足迹少到或根本到不了的区域。高山族当中又依生息方式和地点的不同,被分为十族,即赛夏族,泰雅族,邵族,曹族,布农族,鲁凯族,排湾族,卑南族,和住在兰屿岛上的雅美族,以及我从幼小接触的阿眉族。
高山十族当中,人口最多的是阿眉族,分布在台湾东部的山地和海边,从立雾溪口延伸到卑南溪的这一条狭长土地上。其中最南的一支更住在屏东半岛上,孤立地生存在排湾,鲁凯,布农,和卑南当中,这是我们所知道的恒春阿眉;而卑南溪以北的一支称卑南阿眉。有人合称这两支为南部群阿眉。再往上住在海岸山脉以东沿太平洋滨一带的称海岸阿眉;另一支住在秀姑峦溪流域,也就是海岸山脉西侧靠近中央山脉脚下的,是秀姑峦阿眉,和深山里的布农族相邻,并和少数辗转南来的泰雅族接触。这两支合称为中部群阿眉。最靠北边的一支称为南势阿眉,就住在花莲附近;他们和泰雅族及布农族相毗邻,同时也和从宜兰迁入的噶玛兰平埔族来往—噶玛兰平埔族在花莲叫加礼宛,是十九世纪中叶才被开辟兰阳平原的汉人逼到这一带来的—南势阿眉单独称为北部群阿眉。阿眉族是一个母系氏族社会,这一点和台湾其他各土著种族不同。最重要的还有一点,虽然阿眉族一向被视为高山土著,但他们群居的聚落多已靠近山麓以下良好的平地,而且除了打渔和狩猎以外,在我们记忆里,阿眉族很熟练于农耕的生活方式;虽然他们种植的作物不见得一定是水稻,但他们自有他们的田园。
我现在想,在我童年的岁月里,当我第一次进入那飘浮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的山地村时,纵使我自己不明白,但我已经接触了一个台湾的原住部落,在无知里撞进他们的世界,然后出来,心中震动着不曾理解,但那经验存在我的精神里,或者是沉淀了,直到许多年后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它又清晰地浮现。那应该是一个秀姑峦阿眉的部落。而在那次经验之前,我偶尔遇见的猎人,快速地奔跑穿梭于山林中并且交谈传呼着的猎人,想必也是那族里的男子,虽然后来我才听说布农族的狩猎地区特别广大,早已侵入阿眉族的世界,因为阿眉族对狩猎不太热衷,甚至有些人对打渔也不感兴趣;他们在必须工作的时候,宁可选择农耕,徜徉在自己的田园里。然而在直觉上,我还是相信我所遇到的高山土著,应该都是秀姑峦阿眉族。
根据阿眉族自己的传说,他们的祖先总是由南向北移动的。但是因为一族之中各支的创生神话不完全一致,南北的限度也只能揣测。我想那无非是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间,幻化出巨大的宇宙。秀姑峦阿眉族相信最初天地是由一个大神独力撑开的,他将宇宙日月星辰交付他的兄弟姐妹掌管,而他们的后代也变成现实世界的神祇,主司祭祀,耕种,渔捞,狩猎,战争,生育等等活动。过了十余代之后,洪水淹没大地,只剩一对兄妹乃结为夫妇,是为他们的祖先。这种洪水故事在南势阿眉族中也有,甚至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有,是人类始祖传说中最普遍的一种。至于为什么到处类似,始终是谜。神话传说以外,现实故事中却有一条最令人惊讶的消息。阿眉族人在花莲之南世代耕种旱地作物,直到我出生前五十年光景,他们才偶然发现汉人和加礼宛人竟灌水插秧,大为诧异。从此他们也试种一些水稻,但始终还是觉得旱田耕作才是他们真正最喜欢的农事。他们田园里的作物以小米和糯米为最多,又种藜,甘薯,树豆,甘蔗,芝麻,花生,和树薯。其中藜完全是种来制酒的。他们也种烟草,槟榔,香蕉,木瓜,辣椒,姜,芋头,和别的瓜菜,但他们不喜欢种凤梨,因为他们相信种凤梨时常会令人中邪生病。如果一个人种了凤梨而生病,就必须请巫师来驱邪。巫师拿竹子或树枝在一端上点火,到田里去碰触刚种下的凤梨头,并且说:求求凤梨不要害那病人,请让他痊愈。
在那个年岁,当我告别秀姑峦阿眉山村的时候,我还不晓得他们有许多禁忌。后来随着岁月成长,我渐渐知道他们四季有许多不同的祭祀,一年到头在进行,而祭祀正是禁忌的法场。他们为播粟,祈雨,求晴,驱虫,收粟,贮藏,和丰年,都有特殊的祭祀,而且在每种祭祀前后都规定不能吃蔬菜或鱼虾。除了这些以外,他们为狩猎而立的禁忌更多。狩猎是男人的事,女子不许参加,而且连猎具和武器都不许碰。阿眉族勇于攻击或者诱捕任何鸟兽,尤其喜欢鹿,山猪,山羊,山雉,而且他们也不放过羊,兔,猴子,松鼠,鹌鹑,甚至黄鼠狼,燕子,麻雀,等等。但他们尽可能避免和熊遭遇,因为杀熊倒地的时候,它的头朝东朝南或朝东南,都预兆猎人妻儿甚至他自己的厄运,只有朝西朝北是吉兆,但那吉兆的或然率太小了。出猎前夕梦见了鱼是凶兆,行期必须改变;梦见自己面北脱衣是吉兆,梦见穿红衫是受伤出血的象征。而且出猎前五天家里不织布缝衣,否则他会被绳索绊倒;五天之内也不洗澡,那就不知道是为什么原因了。他们对打鱼比较少有禁忌,但在收割小米和糯米的时节是不捕鱼的,而在丰年祭的第一天绝不吃鱼。结了婚的阿眉男人在妻子怀孕或月经期间不宜捕鱼。那时即使他在河里多么努力工作,因为她怀孕或月经的关系,往往都是徒劳无获的。
我告别那神秘飘浮着一种奇异的气味的山村,带着无穷的怅惘,许多幻想。在往后成长的日子里,虽然并没有机会回到那山村去,甚至慢慢也遗忘了那山村的位置,我却时常怀念着它,呼啸的鸟声,喧噪的蝉鸣,发亮的树叶梢上吹过淡淡的凉风;或者当寂静包容着我好奇的心神,坐在巨大的树根上,绿荫里仿佛不停震动着抑扬起伏的赞美诗,地上的枯枝败叶泛着亘古的薰香,有点熟悉,有点陌生。我似乎已经寻到一个自我的天地,很隐蔽地属于我,可以驰骋放纵我的幻想,而且很珍惜着那幻想飞掠的小天地,不愿意透露给任何人知道。我不能理会这成长的意义,但我知道这其中生生向荣地活着一份决心,去懂,去喜欢,去爱那个介乎理想和现实间的世界,即使有朝一日将因为懂了而不能喜欢,因为知道太多了而失去幻想的力,我知道我仍会保持那份强烈的爱,不是与生俱来的,是秘密地寻觅追求来的那份单纯的爱,爱那介乎虚实的世界,怀念里的世界。他们的世界。
3
他们的世界就是我的世界。或者说,他们的世界曾经是我的。
我从山村回到花莲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很平静。战争是曾经波及这小城,但我还没有分辨前后不同的能力,何况那时,当火车在花莲靠站的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我似乎什么都没看到。只是当我缩在人力车上,于醒睡之间,视线外有些分外明亮的灯火在闪烁,这是山地所没有的。那些灯火都贴近地面,跳跃着,摇荡着,但是等眼睛上升到半空一片却是浓密化不开的黑暗,再抬头向高处看,更高是满天星斗。我知道灯火明灭是人家,当中那黑暗是山,高处辉煌的正是初秋的天空,宁静地覆在惺忪欲眠的小城上。我听到海水的声音,又回来了的海水那么熟悉那么甜蜜,当我躺在蚊帐里,听它的声音哗然起伏,不忍睡去。
从这一年直到后来我离开花莲出去上大学,除了山和海以外,最激发我的幻想的就是那些阿眉族聚落。起初也许是幻想而已,后来就慢慢转变为一种急于了解的欲望。花莲附近的阿眉族原来分为七社,到我懂事的时候却已经因为迁徙分化,而仅留下三社,就是豆兰,薄薄,里漏。他们的神话传说和南支及中支阿眉的型态大致相同,也有洪水故事,并肯定是由南向北移动的。每个部落都有严密的组织,并且社区范围也有防御守卫的木栅建置,传播消息还使用木鼓击打为号。这里的阿眉族人也有各种祭祀典礼和附带的禁忌,但随着我年龄的增加,他们的祭祀和禁忌就减低了神秘性。何况就在那十余年间,花莲附近的阿眉族正在急遽转变,随着日本人的离去,新的乡村制度正在取代那殖民时代的成规;这时汉人的生活方式已经产生相当大的改变,而部落里许多古老的风俗习惯也不免丧失,遂迅速地迈进一个新的纪元。
花莲附近大半乡村的名字都改了,不但那些具有显著东洋意味的名字被取消,连有些从土语音译过来的也换了,所以由南向北才有大禹,三民,光复,大同,志学,宜昌,崇德,和平之类富教诲功用的村名;否则就是诗意盎然的舞鹤,红叶,凤鸣,月眉,稻香,嘉禾。而那靠近大山的吉野村也改名为吉安。这些转变进行得很快。在我成长的日子里,偶然当我听到豆兰,吉野,加礼宛,竟会觉得好像回到很遥远很古老的世界,虽然那世界的喜怒哀乐不见得是我能把握的,但有时候还勾起一种乡愁式的情绪。
阿眉族人进花莲来的时候,大都结伙行动。他们男子的衣束平凡,和汉人相差不远,所以从来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但每当我看到阿眉妇人出现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极端兴奋,走过去想和她们交谈。我会使用一连串简单的土语和她们打招呼,其中有些一定是友善的致意,但有些恐怕是顽童教我的坏话,所以这样的交谈时常引起她们愀然的表情,也令我感到沮丧,甚至有些恐惧。她们进城时往往是盛装的,有时连头饰都戴上,衣裙一丝不苟,以黑色和红色为主调,层层扣合。我那时觉得她们最美的是那些装饰,红色和黑色的细布一块一块往下垂,以最对称和谐的形状覆在短裙的位置,而两腿各自包扎在另外一种花式的布帛里,也以红黑为主调,很细致的针织下又是一层层流苏,直到脚踝为止,而最美的是,在这无穷的装饰之下,她们几乎都是赤足的。她们赤足走在花莲碎石子的小街巷,太阳晒软的柏油路上,或是风雨的泥泞地里,衣上的铜铃叮当响着,轻脆的节奏,背后驮着一只竹编的篓筐,迅速地,或者头上顶着一袋谷物,将她们整齐的轮廓稳定起来,没有太多表情,迅速地走着。
她们很不爱说话,很沉默。我感觉里的阿眉族人都是很不爱说话的,也许是我的印象错了。世界上不可能有沉默的种族。他们有他们的世界,很狂烈热情,充满了欢欣的祝福,充满了想象,吟哦着,呼啸着,尽情地唱着,舞着,互相鼓励,怂恿,安慰,赞扬。他们有一个我一直不知道如何进入的世界。
阿眉族人有时会发动全社男女老幼出门来捕鱼,那也是一种带着宗教意味的仪式,和其他的节令祭祀相配合。我曾经看到他们整个部落在太阳升起的时候集体进入美仑溪口,搭起简单的篷子,在阳光下嘻笑进行他们的典礼。男人下水去捉鱼,妇女和儿童在河岸上游戏,在奔跑,跳跃,缝衣,哺乳,生火,洗濯。那其中包含的意义虽然不是我所能完全了解的,却可以领略。午后的渔获慢慢多起来,他们就在太阳下山以前回到牛车队里,集体回归西南方向的部落。但从美仑溪口回家,他们的牛车队势必通过花莲的一条大街。只见长长的队伍缓慢地走着,车轮辗过暮色里的柏油路,安静地走着,不时停在路边拿渔获交换米酒,遂能一边行进一边坐在车上喝着,而终于都具有一样薄醉的神情,有些比较开朗的族人甚至就歌唱起来了,一路向他们的村庄唱过去,没入夏天的夜。我听说他们大半或者几乎全部的渔获,都在那漫长快乐的路上换了酒,而酒也都在未到家门前喝尽。这样,他们就完成了一天全体参与的活动,他们传统祭祀的一部分。
我曾经倚在美仑溪口的大桥上,认真地看他们捕鱼和奔跑,在青山之下,绿水之中,捕鱼是祭祀,奔跑是阿眉族人最喜爱的运动,甚至也是一种祭祀。美仑溪到了那一带已经逼近太平洋,正舒如地绕着一个大弯,桥梁在高处,我久久俯视那河水,正以全部的碧波接纳一个部落的宗教体验。远远高处是修剪过的树篱和小门,后面三三两两的日本式瓦屋,以及更远更高的山岗上,苍翠墨绿的黑松林,突出几根高耸云霄的无线电转播杆。花莲也许并没有改变太多,至少在表面上还没有改变太多,回头是碧绿广阔的海水,向未知的世界伸展过去。海浪在沙滩外宁静地拍打着,多情的姿势,永恒的慰藉。那时我已经是一个拥有自己的脚踏车,篮球,日记,并且对大自然的感情充满信任,对诗抱着无限向往的中学生了。
有一段相当长的时期,我每个星期天都骑脚踏车到山那一带的乡野去,去接近田里的作物,河里的鸭子和鱼网,山麓的牲口。我时常转弯深入一个村庄,去看我中学的阿眉族同学,闻见那从小就停在我心灵深处的气味。槟榔树包围起来的村庄,小路上参差的石柱和短篱,就是到了那个年代依然沾染着一层日本风味。这附近的阿眉族早已进入水稻种植的时代,他们在阡陌中戴着斗笠工作,水田平整就如亘古东亚大陆不变的景象,而仿佛这一切也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无须选择的精神面貌,丰盈的水渠里快速流动着生命的秩序,一种已经完全肯定了的生活方式。山地村里时常可以看到突兀的天主堂。我星期天到了那乡野,往往看到阿眉族人鱼贯进入教堂的行列,穿着整齐的衣裳,宁静严肃地和外国神父握手招呼,进入唱着圣歌的教堂。我从来没看过穿戴传统阿眉盛装的族人在教堂门口出现,也没听过带有任何古老阿眉韵律的赞美诗从教堂里传出来。若是我这样远远望去,并且倾听那歌声,有时会产生空间错乱的感觉,三角屋顶上的十字架,彩色玻璃,混凝土的墙壁和对称的庭树,地中海情调的风琴送出千遍一律的音乐,温良恭敬的信徒,正朝向一台繁文缛节的弥撒走去。惟有教堂背后笔直的槟榔和成林的麻竹,能教我确信这里还是豆兰或薄薄或是里漏的部落,证明那耸高千万尺的山是我们的七脚川山脉,迤逦起伏于苍翠热情之中,而不是冷肃的节欲的东欧。
阿眉族人并没有因为天主教的洗礼而放弃他们自己的信仰。
在传统的节庆上,他们依然穿戴起古老的衣裳,美丽的头饰,红黑交错编织的披挂,层叠的项链和流苏,赤足在土地上进行他们的祭祀,崇拜他们无所不在的神祇,于他们合群的歌唱中赞美大自然,驱使一声声拔高的呼唤,和雷霆雨水的节奏相激荡,或者沉落下来,去接触那宁谧安详的旋律,好风吹过秧苗和池塘,吹过甘薯叶,吹过葫芦架子,香蕉树,烟草田,翻越茅草和铁皮的屋顶,去取悦他们无所不在的神祇,当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我们听见笛声和鼓点,舞者赤足蹈走在坚实的土地上,在澄清如水色的月光里舞成一个圆圈,两个圆圈,三个圆圈,然后像漩涡一样地散开,溅起晶莹的水花,向四周发射出去,激越的精神充塞在重叠明灭的林木间,飞禽拍翅惊起,昆虫噤声,耕牛站起来又趴下,甩甩尾巴,慢慢闭上它们的眼睛又睡了,河岸上掠过一点又一点的飞萤。
河岸上掠过一点又一点的飞萤。
夏天,仿佛那夏天是永恒的,当金色的太阳已经攀尽了透明的空间,晒过海洋,过丰滨的沙滩,把第一层山脉里的蝉噪凝成催生的荣养,看秀姑峦溪通过悬崖对峙下的急湍,甘蔗在制造甜蜜,树薯在膨胀淀粉,就在狭长的纵谷里,所有可耕作的田地里,水稻和小米和蔬菜在成长,金色的太阳照在捕鸟的绞环架上,照在河流参差的渔帘上,弓箭和鱼筌,牛车的铁轮辗过开花的盐酸草,太阳照在那浅浅的印子上,温暖了所有的溪水和池塘,晒干新剥的鹿皮,树帛,和一束束鸟羽,太阳已经攀尽了透明的空间,正缓缓倾向高山的家乡,火红着脸如同喝醉了酒的勇士,低吟一首歌,羞涩地投向森林的怀抱,把这世界,把他们的世界让给夜,给笛声和鼓点,歌唱和舞蹈,当月亮从槟榔树后升起来,见证古老的节庆,人们崇拜着他们无所不在的神祇,而河岸上掠过一点又一点的飞萤。
秋天,冬天,春天。
夏天,仿佛那夏天是永恒的。秋天,秋天也是永恒的。冬天春天也都是,在他们的世界,一个我承认我永远不知道如何去进入的世界。
* 编注:本书涉及台湾少数民族不同族群的名称,沿用洪范书店版本用法。历史上,台湾一度称之为山地同胞,现称原住民。今据《中国大百科全书》,可知高山族为中国少数民族,主要分布在台湾,因地区、语言的差异,内部有阿美人、布农人、卑南人等不同的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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